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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的文學与佛教


  前十多年的時候,我就很想知道一點佛教的學理。那時候我在英國,最容易見到的中國朋友是許地山——落華生先生,他是研究宗教比較學的,記得他在牛津大學的畢業論文就有一篇討論《法華經》的文章。該時我對他說:我想研究一點佛學;但卻沒有做佛學專家的野心,所以我請他替我開張佛學入門必讀的經書的簡單目錄——華英文都可以。結果他給我介紹了八十多部的佛書。据說這是最簡要不過,再也不能減少的了。這張目錄單子到現在我還保存著,可是,我始終沒有照這計划去做過。因此,我至今對于佛學,還是個陌生者,并不認識佛學是甚么;在座的諸位,都是研究佛學的專家——和尚,在這儿我是沒有談佛學的資格的,是以我現在拋開佛學不談,來對大家說點關于文藝方面的話,其實我對于文藝也還不十分明了,不過,比較談起佛學來,總稍清楚些,至少八十部的文藝書我是念過的。
  在西洋文學里,有一個很使大家注意的人——但丁,他是中古時代意大利的一個偉大的文學家。我們知道:研究中國文學的就得念屈原的《离騷》,研究英國文學的就得念莎士比亞的作品,研究意大利文學的也是一樣,就得念但丁的著作。但丁的作品是很多的,然在他很多的作品中,有一部最偉大,最成功,而在世界上又最著名的,叫做《神曲》;這和托爾斯泰的《戰爭与和平》一樣,是他個人最成功的作品,也是任何研究文藝的人所必要念的一部作品。
  《神曲》的內容,分為三部:第一部講的是地獄;第二部講的是地獄与天堂之間的事;第三部講的是天堂。他的体裁是用詩寫的——是世界最偉大的長詩。這部作品是偉大,我們撇開他文字美和通俗不談——但丁的以前的文藝是用古拉丁文寫成的,他這部《神曲》則是用純粹意大利白話寫成的。——單就他替西洋文藝苑開辟一塊靈的文學的新園地的這一點來說,也就夠顯出他的偉大了。
  西洋古代希腊羅馬的文藝作品,都不曾說到“靈魂”這東西,以為人死了就完了,沒有光明,也沒有希望,沒有黑暗,也沒有恐懼,這一人生過了,什么也都完了,雖羅馬文學里有少數的作品說到“地獄”這個名字,但只是渺渺茫茫的一個陰影,并未說出人死了以后,為什么會生到地獄里去?既生到地獄里去了,其中生活又是怎么樣?只是隱隱約約的指出個地獄的名罷了。到了但丁的時候,他就談到地獄及地獄中怎么樣了,這在他最偉大最著名的《神曲》作品中,第一部就是講的地獄,可以想見他是一個天主教的教徒,但天主教所奉的圣經里并未說到地獄的情形怎樣,可是信奉該教的但丁,卻离開了圣經,大談特談談地獄的景況,描寫其地獄的慘狀,這也許他是受了東方文化——佛教的影響。在中古時候,羅馬教皇是至高無上的權威者,他的勢力比誰都大,誰也不敢触犯他,各國的王位都要向教皇奉承,甚至做皇帝的要雙手捧教皇腳上的馬。可是但丁這位先生,卻大膽地把教皇活生生地下了地獄,這种思想,頗与佛教的平等思想相吻合。當時中西交通已不是閉塞,東方文化輸入于西方的很多,其中也許有些佛學的東西,傳播到那邊去,而受了東方文化的影響,于是便產生了這樣的思想。他談的地獄,与中國所傳說的地獄,很有點儿相象,且比中國所傳說的還要有系統些,有條理些,而地獄的層次描寫得很詳盡。犯某些罪的就落于某一層地獄,作奸犯科,不忠不信的人們,固然有上刀山下油鍋的一類刑具給他們受,就是不盡忠于宗教的教徒,也有固定的受罪處。地獄之外有一座山,從地獄中,悔悟出來的罪犯,就在那座山上修持,背后拴著一塊大石,行路的時候,慢慢儿走,地上寫著“人要謙卑”的四字。在這里修行夠了日子——經過一百年或五千年不等,就可升天,天的組織,也有其層次的。這一層天生怎樣的人,那一層天生怎樣的人。講義气的應該升什么天,行孝順的應該升什么天,信宗教的應該升什么天,乃至你做了什么好事,就升那一層的天。
  在古代的文學里,只談到人世間的事情,舍了人世間以外,是不談其他的,這所寫的范圍非常狹小。到了但丁以后,文人眼光放開了不但談人世間事,而且談到人世間以外的“靈魂”,上說天堂,下說地獄,寫作的范圍擴大了。這一點,對歐洲文化,實在是個最大的貢獻,因為說到“靈魂”自然使人知所恐懼,知所希求。從中世紀一直到今日,西洋文學卻离不開靈的生活,這靈的文學就成了歐洲文藝強有力的傳統,反觀中國的文學,專談人与人的關系,沒有一部和《神曲》類似的作品,縱或有一二部涉及靈的生活,但也不深刻。我不曉得,中國的作家為什么忽略了這個,怎樣不把靈的生活表現出來?
  佛教与人世間,可說簡直是打成一片的了,北方有名山的地方,一定也就有所寶剎,這种天然之美与人工之美的混合物,在建筑上雕刻上繪畫上的藝術觀點說來,處處都給予人們的醒目,處處都值得吾人的稱頌。講到建筑,一定先從佛寺說起,因為教徒們已將人間的一切美都貢獻于佛了。巍巍壯嚴的佛像,堂堂皇皇的殿宇,使人看了,不期然而然的肅然起敬;佛像可以代表中國一部份的繪畫,看吧!沒有一個名畫家不會畫觀世音菩薩的。談到中國的雕刻,可說全部都是佛教的。若不是古希腊的雕刻傳到印度,由印度傳到中國,西洋的近代雕刻畫也許不會輸入中國的。故從這三方說來,中國的雕刻繪畫建筑都离不開佛教的,而且它与人世間打成一片了。中國是禮樂之邦,但至今不保存,現在社會上的人,既不講禮,又不談樂,惟有中國的和尚,在誦經的時候,敲打著樂器,那樂聲傳播出來,比吹喇叭還動听些,所以中國的人世間,只有在佛教中得到一些崇高的感覺。佛教雖給予人世間的一种崇敬人世間分不開,但事實上,我國的人民仍都是善惡不辨,是非不明,天天在造惡,天天在做坏事!最奇怪的,中國文學作品里沒有一部寫勸善改惡的東西,很多的書本里,雖也有些寫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字眼,但都不是以靈的生活做骨干底靈的文字,至于象陰騭文這類的著作,雖也可稱為導人向善的文字,然總不是文學的作品,只不過是一些勸世文罷了。尤令人莫名其妙的,就是那類最坏的書——使人看了會上當的書,也在說是勸善的作品,沒有靈的文學出現,怎能令人走上正軌,做個好好的國民?然而就我研究文學的經驗看來,中國确實找不出一部有“靈魂”的偉大杰作,誠屬一大缺憾!佛經是不談,小說也不談,戲劇的南方的僧人,雖也整天在努力講經,到處弘法,勸人念佛,叫人行好事不要做坏事,或三五成群聚集一些老太婆說個把為善的故事,可是這些不但沒有文學的价值,且使講者自講,听者自听,對方總是不明白佛經的,雖不無利益,但收效果畢竟是很少的。
  中國可以說是一個佛教國,因為人民缺乏靈的文學底滋養,結果我國的坏人并不比外國少,甚至比外國還要多些;大家都著重于做人,然而著重于做人的人,卻有很多簡直成了沒有“靈魂”的人,叫他吃點儿虧都不肯,專門想討便宜,普遍的卑鄙無恥,普遍的齷齪貪污,中國社會的每階層,無不充滿了這种气氛。在這個抗戰胜利努力建國的現階段,不顧國家人民福利專為自私自利大發其財的大有人在,象這樣卑污齷齪的國民,國家會強盛嗎?
  談到中國靈的生活,靈的文學,道教固然夠不上——因為他是根据老庄哲學,再滲點佛教等色彩而成的宗教,就是儒家也沒有什么,唯有佛才能夠得上講這個;佛陀告訴我們,人不只是這個“肉体”的東西,除了“肉体”還有“靈魂”的存在,既有光明的可求,也有黑暗的可怕。這种說“靈魂”的存在,最易激發人們的良知,尤其在中國這個建國的時期,使人不貪污,不發混賬財,不做破坏統一的工作,這更需要佛教底因果業報的真理來洗滌人們貪污不良的心理。中國的佛教,已宣傳了將近兩千年,但未能把靈的生活推動到社會去,送入到人民的腦海去,致使中國的社會亂七八糟,人民的心理卑鄙無恥,這點我們不能不引以為遺憾!而一些信佛的老公公老婆婆,大都存在著一個老佛爺會來保佑他或她的一切的觀念;這樣的信佛,佛學怎樣推動?社會豈得不糟?而佛教又何能不衰?我們要告訴他們,佛不是一個保險公司的老板,他不能保險你的一切!我們對于這种不正确的佛教徒,要他來干嗎?根本就要打倒!
  中國現在需要一個象但丁這樣的人出來,從靈的文學著手,將良心之門打開,使人人都過著靈的生活,使大家都拿出良心來,但不一定就是迷信。想推動中國靈的文學,靈的生活,平常人是不容易做到的,這重任只好落在你們和尚身上,因為你們富于犧牲精神,常人做不到的,你們可以做到,常人窮奢极侈的享受,你們可以置之如敝屣,你們知禮法,能為人,有勇敢,有毅力,對佛學又有深刻的認識和研究,故這責任非你們來負不可;但光靠佛經來推動那還是不夠的,因為佛經太深,佛經太美,令人看了就有望門興歎之感!以我對許先生給我的佛學入門的書單現在尚未著手去念為例,就可知道佛經研究的不易,倘若給予我十年或五年的工夫去念佛經也許會懂得一點佛理,但這机會始終就沒有。憑我這樣研究佛學尚且感到如此困難,一般的人那就不用說了!
  諸位都是研究佛學的和尚,如果能夠有一二位對我今天所講的話感到興趣,發心去做靈的文學底工作,救救這沒有了“靈魂”的中國人心,這樣,可以說我講的一點小意義發生了作用!
  載一九四一年二月一日佛學月刊《海潮音》第二十二卷第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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