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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通俗文藝


  通俗文藝很難寫:
  (一)文字:通俗文藝的文字不一定俗,《三俠五義》并不比我們寫的東西俗著多少,而比《三俠五義》更文雅的通俗文藝還有很大一堆。大鼓書詞時時近乎詩,而牌子曲簡直的是詩了。有些粗蠢的字,是舊玩藝里所不敢用的,而我們卻有時連“×”也懶得畫。前者通俗,后者反難打入民間,是何道理?
  也許是這么回事:既有通俗文藝,即使文字不完全通俗,可是照直敘述,不大拐彎,到非拐彎不可的時候,必先交代清楚,指出這可要用倒插筆,或什么什么筆了。這樣,文字即使有難懂之處,但跳過几個字去,并無礙于故事的發展。幼時,讀小說,到“有詩為證”的地方,我即跳遠,可是依然明白一枝梅或北霸天的來蹤去路。稍長,晚間為姑母姐姐等朗誦閒書,遇到不識之字即馬虎一下,她們還能听得明白。
  新文藝好拐彎,一來是圖經濟,二來講手法。電影中諸般技巧,都拿來應用,還攙上一些“……”与“××”什么的。結果,讀者莫名其妙,抓頭不是尾,乃歎難懂。雖作者盡量的用“媽的”或更蠢的字,以示接近下層生活,而此等“媽的”乃繞彎而來:前面一大套莫名其妙,此處忽來一“媽的”,俗則俗矣,可是別扭奇怪,乃失其俗。《鑄情》,《雙城記》等在此院賣滿,《火燒紅蓮寺》亦在彼院賣滿,彼院觀眾若讀小說,必愛《三俠五義》,而拒絕你我的短篇,或甚長于長篇。
  通俗文藝的文字,据我看,應當痛快爽朗。
  俗有新舊之分。歷史使文慚漸變俗,試到茶館听評書,說者滿口四六句儿,而听者多數赤足大漢,何以津津有味,天天來听?蓋“赤膽忠心”,“杏眼蛾眉”,“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等等,俱有長久的歷史由文而俗,有一定的反應。現成,有力,故一經用出,即呈明朗圖像。反之,若說“眼光投了個弧形,引起些微茫的傷感”,則俗而新,弧形与傷感尚未普遍化,當然沒有作用。通信文藝難寫,即在此處,我們所受的教育把我們的言語造成了另一种類,俗雖俗矣,怎奈我之俗僅有很短的歷史,而新則近乎文矣。
  通俗文藝的文字,据我看,應當現成,通大路。
  (二)內容:新文藝,因受西洋文藝的影響,每每愛耍情調,把一件小事能說得很長。新小說里描寫一位愛人吃苹果,也許比張飛夜戰馬超那場惡斗還長出許多許多。這种情調往往是抒情的,傷感的,似有若無,靈空精巧。而一般人呢,他們卻喜愛好的故事——有頭有尾,結結實實,《今古奇觀》里的故事差不多都是滿膛滿餡的,而《濟公傳》已不知有了多少“續”。續而再續,老是那些套數,可是只要濟公不閒著就好。見景生情是詩人的事,因事斷事是一般人的事,普通人讀書原為多得些生活經驗,不是為關心吹皺一池春水,此所以鄉間的諸葛亮即熟讀《三國演義》之人也。
  通俗文藝的內容須丰富充實。
  舊通俗文藝中成功之作,是以事實的充實,逐漸把人物建造起來:趙子龍是常胜將軍,因百戰百胜,而諸葛亮到死后還能嚇退敵人。有時候,盡管事多,而人格并不彰顯,但到底有事比無事熱鬧,“一夜無話”正所以叫起次日的忙碌也。新文藝善利用角度,突破一點,通俗文藝則似乎當用大包圍。通俗文藝并不易寫,處處需要大批人馬,足使新文藝者害怕。新文藝与一般人中間隔著一層板。新文藝會描寫大學教授,銀行經理,舞女,政客……這些人都會握手,吃大餐,喝汽水……于是一般人看了,就如同看了外國電影,即使熱鬧,而無所關心,遂失去文藝的感力。大鼓書詞里不是講趙子龍救主,便是二姑娘逛廟。因為大家關心趙將軍与二姑娘——逛廟的二姑娘,不是正在舞廳里与一位電影明星講戀愛的二姑娘。舞廳与廟會比起來,明星与民眾比起來,為數多寡,簡直沒有比例。就是偶爾講到民間,新文藝也往往是依据著學理,把必然的現象寫了出來,而這必然的現象未必即是真情真景,于是它也可以成為較比生動的講演,而不能成為親切有味的文藝。學理的明澈,与公式的齊整,不就能產生本固枝榮的在民眾血脈中開花結果的文藝。這是我們的失敗。通俗文藝須是用民間的語言,說民間自己的事情。
  (三)思想与情感:假如通俗文藝的文字并不一定俗到哪里去,如前面所述,那么,恐怕它之所以別于通雅文藝者,就在乎它的態度了。這就是說,在思想与情感上,它所要求的效果不很大。它沒有多少征服的野心。反之,它卻往往是故意的迎合趨就讀眾。在這態度上,它吃了大虧,而讀者也沒占了便宜。新文藝的方法即使不巧妙,可是態度是不錯的,它立志要改變讀者的思想,使之前進,激動情緒,使之崇高。通俗文藝則近乎取巧,只愿自己的行銷,而忘了更高的責任。
  不過,我們也須記住:因舊生新易,突變急轉難。一蹴而成,使大家馬上成為最摩登的國民,近乎妄想。以民間的生活,原有的情感,寫成故事,而略加引導,使之于新,較易成功。中國原來講忠君,現在不妨講忠國,忠仍是忠,方向卻變了。
  (四)趣味:文藝畢竟是文藝。《水滸傳》中的李逵,魯智深等都多么粗莽熱烈,可也都多么有趣。通俗文藝,無論是歌曲,小說,戲劇,都懂得這個訣竅。連諸葛亮的精明都有時候近乎原始的狡猾,而張飛時時露出儿气。設法使作品有趣,才能使讀者入迷。趣味有高下之分,這在善于擇選。精神的食糧不能按著頭,硬往下灌。前線戰士,打完了仗,而非讀“善書”不可,是謂非刑。
  以上四項,都系偶然想起,對通俗文藝,我并無深切的研究,對与不對,不敢自決。
  還要說几句。一般的通俗文藝既不必都俗到极點,而是因合乎讀眾的脾味而成功,那么不識字的人,怎么辦呢?我以為通俗文藝應以能讀白話報的人為讀眾,那大字不識的應另有口頭時文藝,用各處土語作成,為歌,為曲,為鼓書,為劇詞,口傳。習若無暇學習,也該唱給他們听,演給他們看。不妨由一處制造,而后各處譯為土語,廣為應用。用國語寫成的大鼓書詞、朗誦詩等,因言語不通,無法因歌誦而見效果。讀的是讀的,口誦的是口誦的,前者我呼之為通俗文藝,后者我呼之為大眾文藝,又不知對否。
  載一九三八年五月十日新知書店出版的《自由中國》第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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