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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業余曲藝創作的几個問題


  一、有人問:曲藝在民間文學的范圍中,占什么地位呢?
  現把它分開來談談,也好讓大家明确一下曲藝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民間文學中占什么地位。民間文學的范圍很廣泛。如鼓詞、評書、單弦、相聲,甚至笑話、謎語、對聯,都可算民間文學。曲藝只是民間文學的一部分。曲藝形式的特點是能說、能唱、能表演的;謎語就不能表演,對聯也不能表演。曲藝更便于傳播思想,謎語就不過讓人猜猜,不能傳播什么思想,對聯的思想性也不大。寫一段鼓詞、快板、相聲,就要傳播一种思想。如有人結婚,你送一副對聯,上面僅能表示祝賀祝賀,不便談及婚姻法的政策;而曲藝就可以做到這一點。
  二、曲藝与一般文學有什么分別?
  1.曲藝与小說、話劇、歌劇、詩等有什么分別呢?曲藝有它自己的特色,它通俗易懂,人人喜聞樂見,語言也是雅俗共賞的,比別的作品更富于通俗性。話劇是很好的文藝形式,很利于宣傳,但話劇在中國只有五十年的歷史,是后起的,不像曲藝那樣富于普遍性、歷史悠久、人人喜愛。
  假如有人認為《人民文學》刊登出來的,就是高級文學;你們寫的曲藝只能在職工業余會演大會上演一演,是低級的。于是有些青年業余創作者也認為寫鼓詞、快板等小東西,不能登大雅之堂,有自卑感,這個態度是不對的。不能把通俗和提高對立起來看。《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非常通俗,但為一般人民和學者共同喜愛,是不朽的經典的偉大著作。
  如果有的作家認為你們寫的是低級的,他們給《文藝報》《人民文學》寫的就是高級的。你可以告訴他,他錯了。一個作家不應該有對文藝作品分出等級的看法。通俗与提高不是對立的。曲藝与其他文學形式也不是對立的。我們有一些人的毛病是光有通俗,沒有創造出通俗而偉大的作品來,不是下了很大功夫,而是草率地一寫就是一篇。曲藝這种形式,勞動人民都喜歡,怎么能說它低級呢?它是通俗的,它容易普及。事實證明,全國工人在搞曲藝會演,有這么多人寫,有這么多人演,可以說是普及了,但更重要的是提高,在現有水平上要提高一步。我們所說的提高,不是把通俗性与普及性不要了,而是要在通俗与普及的基礎上不斷提高。要把我們的鼓詞寫成好的詩,把我們的小說寫成像《紅樓夢》一樣通俗偉大才好。
  在清代末年曲藝很盛行,那時不但勞動人民寫鼓詞、單弦、岔曲等,就是許多文人也在寫鼓詞、單弦、岔曲;可是文人們寫的方向不對,他們以為表現了自己的文學典雅就是提高了,可是一表演,觀眾就都走了,因為人家听不懂,這樣提高只有文人們自己能欣賞。我們所說的提高不是從文學上寫的文縐縐的,用許多典故,而要在通俗易懂的基礎上來提高,如《紅樓夢》完全用的是白話,但是偉大的作品。從近二三十年來看,有些地方戲与京劇,對于提高的看法也不對,不是從本質上、從技巧上來提高,而是要字眼,文縐縐的,似通不通,使人听了莫名其妙,這不是提高的好方法。
  2.曲藝的突擊性很強,因為曲藝簡短明快、短小精悍,因此它永遠是宣傳的先鋒,這是它的一個特點。為什么宣傳衛生、打老鼠、打麻雀、買公債等都不去找小說家、話劇家,而先來找我們呢?因為我們掌握了一個武器,而且利用起來效力非常快,我們寫二十句鼓詞、八十句快板,就可以愉快地胜任這個宣傳任務,這有什么不好呢?我們為什么要自卑呢?小說家沒寫捉老鼠,那是他不會寫;如果會寫而沒有寫,那是他沒盡到責任。我們盡到責任,有什么不好呢?大炮是好的,步槍也同樣重要,不能永遠放炮,一槍不打。我們是沖鋒部隊,打白刃戰的;徒手肉搏,取決胜負,要靠我們。
  有人說曲藝就是赶任務,這話不對!但即使是赶任務,又有什么不幻呢?全國為了社會主義建設都在赶任務,誰不忙?我們為什么不拿著我們的武器,及時迎上前去呢?當然啦,赶任務因為時間倉促,寫得粗糙是很難得到文學獎金的,但我們就為了得獎金嗎?我們的文章幫助了捕老鼠運動就行了,何必要得獎呢!
  我們不必強調曲藝和別的文藝形式有分別,而要有了任務就去做!一本話劇也許要寫一年,而曲藝要快得多。在形式上,技巧上是有不同,但都是文藝,完成任務就好!我不反對寫新詩,但現在新詩在語言上還存在一個缺點,就是不能完全合乎民族風格,一般人民不能拿起來就念就唱(當然將來會彌補這個缺點的)。而曲藝就可以,它有良好的傳統,語言有轍有韻、有節奏,能念能唱,為人民喜聞樂見。我們為什么不能利用這种形式寫成很好的詩呢?我們的鼓詞要寫成很好的詩,就不會有人說鼓詞永遠不能成為詩了。我保證假如我們的鼓詞寫得比新詩更好,則比新詩的宣傳作用要大得多,宣傳范圍要廣得多。
  曲藝有它自己的特點,但是不能強調和別的文學一刀兩斷地隔開,這邊是小說、話劇、詩,那邊是曲藝,不應當這樣。因為普及和提高不是對立的,曲藝和別的文學形式也不是對立的。我們要求普及,也要求能寫出像詩一樣好的鼓詞來!既不要有曲藝永遠成不了高級文學的自卑感,也不要滿足于過去那樣水平,我們要求自己不因為寫相聲,就不能寫出好的諷刺文章,不因為寫鼓詞,就不能寫出好的詩。我們寫不好,不是先天的,而是我們功夫下得不夠,僅僅照貓畫虎,照著舊形式把內容填進去就得了,沒有更大的創造,沒有更高的思想性藝術性。我們用的雖然是人民的語言,但是沒有提煉,羅嗦不精,我們僅知道繼承傳統,只知保存,而沒有把它發揚、提高。
  曲藝有它的特有形式,如:相聲有相聲的形式,鼓詞有鼓詞的形式,這并不妨礙寫作時要具有一般文藝的优點,如語言要美,人物要活,內容要丰富,思想要深刻,不應因為這是曲藝,在這些方面就可以打折扣了。
  我們現在寫鼓詞只寫百十句,但也可以寫長的呀,寫成本大套的故事過去已有,如《楊家將》、《隋唐》、《梁祝》等。我們也可以寫長的。也不能因為特殊形式就有特殊的体驗生活的方法,寫相聲的体驗生活,正如寫話劇的体驗生活一樣。必須要有生活,誰不体驗生活,也寫不出東西來。所不同的只在体裁上,不能認為我是寫相聲的,就要体驗相聲生活,事實上生活中沒有專供体驗相聲生活的。如果在工厂中大家都不工作,坐在那儿嘻嘻哈哈的,為了叫你体驗相聲生活,豈不糟了!曲藝作品中的缺點,如公式化、概念化、自然主義等,這都和話劇會演中所發現的問題以及其他文藝作品的缺點一樣。
  三、故事性的問題。
  大家都覺得老的作品故事性強,我們寫的故事性弱,這個問題我想應該先看一看這是什么性質的故事。如《黛玉葬花》,這里邊几乎沒有故事,就是黛玉一個人把落下的花掃起來,這有什么故事性呢?難道因此就不寫它嗎?所以說故事性強是好的,但也要看故事本身的性質是什么?如果今天要求我們寫《黛玉葬花》這樣故事情節簡單的東西,我們就要用悲哀的情調寫出詩來,通過小小的動作,寫出人的性格及黛玉心中的悲哀就可以了,不要為了故事性強而亂加情節,節外生枝。如果故事本身很簡單,勉強亂加情節,反而不好了。
  在形式上我們不必強調与其他的形式相比。應該承認形式各有不同,如相聲只能說十分鐘、十五分鐘,到現在為止還是一個人、或兩個人合說一段故事,很少有三個人說的。它不像話劇那樣,有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不反不正的人物、半反半正的人物,而只是兩個人合說一樁事,不是一個是正面人物,一個是反面人物。我們若是強調捧的老正面地說些正面的話,嚴肅不笑;逗的剛把觀眾逗笑了,又給壓下,談五分鐘政策,這還能成什么相聲呢?我們不要机械地說話劇有正面人物、反面人物,相聲也一定要有,因為話劇形式可以演三個鐘頭,它有時間盡量地發揮;可是現在誰有本事能寫一段三個鐘頭的相聲呢?連著三個鐘頭不停地說,人能受得了嗎?所以相聲只能集中地諷刺一點,不能像小說、話劇那樣從容不迫地慢慢交代。如《買猴儿》中的馬大哈,我們的机關中哪儿能有這么個人呢?不能的,這就是集中的諷刺。全國工人都很熟悉他,他已經成了形容工作馬虎的典型了。如果你硬說:我們的机關中沒有這么個人;我們說:這是藝術的真實,不是生活的真實。假如在《買猴儿》相聲中你一定要擱上個領導來明确政策,那就不好辦了。誰也不能讓一段相聲擔負話劇的任務,也不能讓鼓詞擔負小說的任務,不要讓它擔負胜任不了的任務。
  我寫的劇本《西望長安》,不是個好劇本,但它是諷刺劇,所以正面人物也要配合諷刺戲的風格,正面人物也要有風趣,這是形式的要求,否則風格就不統一了。
  怎么才算有故事性呢?三個人斗爭,有故事性,兩個人斗爭,有故事性,一個人心里斗爭,也有故事性。所以故事性強不強,不在于情節复雜、人多,而在于沖突是否強烈。沖突不強烈,矛盾不尖銳,就是五十個人滿台亂打,也同樣沒有故事性。我們寫的所以故事性不強,最大的毛病在于寫的太多,太分散,沒有重點。寫一個英雄人物總是家住哪里,姓字名誰,父母是誰,在哪里工作,什么技術,開了几次會等等,都從頭到尾,寫在一篇一二百句的曲藝中,因而把重要的沖突,應該充分發揮的地方,反而忽略了。這樣,故事性當然不會強。
  老段子為什么故事性強呢?譬如《武松打虎》《十字坡》《武松殺嫂》《鴛鴦樓》等,都是一段一段地抓住了沖突最強烈的地方,每一個段子都有一個中心情節,圍繞著這個去充分發揮的。我們寫東西也要這樣。假如有人要在二百句的一個段子中,把武松從頭到尾都寫了,故事性同樣也不會強。
  在寫作品時,亂加不必要的情節、標語口號,或者給人物片面地找動机,都是不好的。如寫一位英雄人物在戰場上遇到困難時,不顧個人生命去英勇殺敵,是什么思想促使他這樣做呢?作者給找動机了,讓這位英雄在槍炮聲中把愛人相片掏出來,還想著:你在家里做勞動模范,這回我在戰爭激烈的時候,可得爭取做個英雄。這都是畫蛇添足,節外生枝。不能夠感動任何人的。
  人物是怎樣寫出來的呢?必須抓住矛盾最尖銳的地方去充分發揮,這樣一定會感動人,人物也能寫活了。如《武松打虎》不說從前,也不說以后,只集中說這一段,這樣就好發揮了。或者先寫武松在酒店吃了許多酒,假如他不喝酒,就是這樣一位英雄,也不會去碰老虎,因此寫他喝酒是必要的,酒家攔他也是必要的,這樣一步一步逼出來老虎,不打也不行了,棍子打斷了,須得就用拳頭打,這也是很自然的。這樣布置,有力地說服了觀眾,使觀眾相信了,事實上用拳頭是不易打死老虎的。
  我們寫東西就犯了不集中、羅列現象的毛病,話劇會演中也暴露了這一缺點,有些戲沒有戲劇沖突,平舖直敘,看了開始,就知道結尾,自然主義地往舞台上搬,服裝道具也這樣,凡家中有的,都搬到了台上,這都是自然形態的東西,不是藝術。藝術的真實,不是要把什么都搬到台上,什么事都像生活中一樣地直述出來。情節多了,并不等于故事性強;事情少,只要有發展的余地,留出空隙讓人物充分發揮,把人物突出來,這才是好的。如果羅列事實,沒有選擇,什么都寫,就是犯了自然主義的毛病,是非常不好的。
  我們怎么才能寫好呢?如果有時間,我們最好把要寫的故事先用散文寫一遍,寫過之后,你心里也許會有好多好多主意了,看哪是要點哪是要害,就抓哪一段,從哪個角度上寫,矛盾尖銳,便于發揮,你就哪樣寫,寫出一定會好。如果不能這樣做,而直接就寫成韻文,也不要按著初稿死改,因故事有了雛形,怎么改也是詞句的變動,也改不出好東西來。你不妨再用散文寫一遍,等到考慮周到了,心中有數了,再改成韻文,不要怕麻煩。我常常一篇稿子不知改多少遍,有時改不好,就丟掉。文藝生活就是死干,自古以來文藝生活就是非常艱苦的。
  四、什么是民族形式?
  所謂民族形式,主要是語言。如我們有單弦、大鼓、相聲,人家外國也有人家自己的民間歌曲;我們有小說,外國也有小說。可是我們的語言是唯一的,世界上只有我們說這种語言,其他國家都不說,因此說民族形式,語言是最主要的。我們寫曲藝應該特別注意語言。
  曲藝是韻文,它与古詩是有血統關系的。我希望同志們念念古詩,最好能背下几首,因為古詩也是韻文,它与曲藝語言之美是有共同之點的,念一念對我們寫曲藝就有好處。當然古詩是不好念的,但是我們可以找些陶淵明、白居易、李白、杜甫等人的比較容易念的詩來念。背下來有什么好處呢?我們知道,外國翻譯我們的詩只能譯意,而不能保持原來語言之美。我們不背下來,僅記下來大意,就不足以体會原詩的全部之美了。因此我們有責任在語言上盡職,把它寫好。
  語言不好,不合標准,就不能充分表現民族風格,因此我們不能不談到漢語規范化的問題了,統一語言(包括語音、語法、詞匯),是一項政治任務,因為語言越紛歧,越不利于我們國家經濟建設和國家的發展。因此我們寫東西一定要用普通話來寫,我們要走在前面,帶動大家使用普通話。有人說如果用標准音來寫東西,就不适合地方上表演了,這不過是暫時的困難,因為語言僅是地方戲曲、曲藝中之一部分,地方戲曲、曲藝中還包括服裝、道具、曲詞、音樂等特色。如川劇就是用普通話唱,也還是川劇;金錢板用普通話唱,也還是金錢板。也許暫時不能完全用普通話,但我們應該了解這不過是暫時的,為了長久之計,一定要用普通話才好。誰愛惜土語方言,就是保守,方言遲早是一定要滅亡的。
  現在政府正在大力推廣普通話,大、中、小學正在學習,將來就要推行全國,我們作為寫東西的人——語言的使用者,難道不應該在前面帶頭嗎?在推廣普通話的運動中,我們与話劇演員、廣播員有著同樣的責任。
  詞匯与語音將來要出詞典,詞匯統一起來,如玉米到底叫什么好呢?是叫玉米、棒子,是叫包谷、珍珠米呢?將來是會統一的。如讓我推荐,我以為叫玉米、包谷較好。棒子不好,它能夠使人誤解為木棒。
  語法也同樣,要使它合乎我們語言的規則,語言的邏輯。這次我看了同志們几篇作品,在語法上是很欠功夫的,有些是不好的。寫出的語言,是加了工的語言,就一定要完整、精煉、正确,這是咱們必須努力的。

  載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工人出版社出版的《曲藝的創作和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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