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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


  “趙先生!”旅館的伙計在門外叫:“有位周先生拜訪。”“請他在客廳等一等,先打臉水!”趙子曰懶睜虎目,眼角上鑲著兩小團干黃“痴抹糊”;看了看桌上的小鐘,還不到十一點半呢。他有些不滿意周少濂這么早就來,閉上眼又忍了兩三分鐘,才慢慢往起爬,用手巾擦了兩把臉,點上一支香煙向客廳走去。
  “子曰,才起?”周少濂問。
  “昨天太累了,起不來!”趙子曰舒著胳臂伸了個懶腰。“你吃了飯沒有,一同出去?”
  “不!和你談几句話,回來還有別的事!”
  趙子曰不大高興的坐在一張臥椅上。
  “你說你要找事,是不是?”周少濂挑著小尖問。“還沒有一定的計划!”趙子曰覺得用話把周少濂冰走,比找事還重要,很冷淡的這樣回答。
  “有一件事我可以替你幫忙,不知道你愿意干不愿意?”周少濂問。
  “我說老周,你先同我出去玩一玩!然后再說找事行不行?”趙子曰很不耐煩的說。
  “老趙,你知道我是個詩人,”周少濂很得意的說:“到那里逛去我總要作詩。前兩天同朋友到天仙園看了一天戲,到現在我的‘觀劇雜感詩’還沒作完。這首詩沒作好之前,我的赤色的鄉親,我簡直的不能陪你出去玩!話往回說:我有個盟叔,閻乃伯,在東馬路住,他要請我去教他少爺的英文。我想荐舉你去,你干不干?”
  “你為什么不去?”趙子曰問。
  “當然有原因呀,”周少濂把嗓音更提高了一些,也更難听了一些:“我是他的盟侄,你看,他耍一耍滑頭不給我錢,我豈不是白瞪眼!你去呢,他決不會不送束脩。你說——”“你這位盟叔是干什么的?”
  “第一屆國會的參議員,作過一任大名道道尹,听說還有直隸省長的希望呢!”周少濂一气說完,顯著很得意似的。“啊!”趙子曰把精神振起一些,也覺得周少濂不十分討厭了:“他既是闊人,那能不給你錢,還是你去好!不過你決定不去,我也無妨一試!”
  “好啦!我給你們介紹!”周少濂半哭半笑的笑了一笑,眉上的皺紋聚在一處,好象餓了好几天的小猴儿。“我決定不去:越是有錢的人越愛錢,前者我和他通融些學費,他給了我個小釘子碰。可是我還不能得罪他,咱這窮詩人是不能又窮又硬的!你一去呢,既顯著我能交朋友,又表示出我不指著他的束脩,鄉親,你看是不是?作詩是作詩,辦事是辦事!我很自傲的是個能辦事的詩人!況且還有哲學!——”“可有一層啊,”趙子曰問:“我——我的英文,說真的,可是二把刀哇!”
  “沒關系!小閻儿從二十六個字母學起。不深!”“好!就這么辦啦!”趙子曰立起來說:“你不和我去玩一玩?”
  “不!我赶緊回學校去作成我的‘觀劇雜感’呢!再見,赤色的老趙!”周少濂把八卦帽戴上神眉鬼眼的往外走。
  因為吃穿嫖賭是交際場中宇宙起源論的四大要素,趙子曰又給他父親打了兩個電報催促匯款以備應用。他的父親接電報,放下以撿糞為逍遣的糞箕,忙著從白菜窖里往外刨三十年前埋好的薄邊大肚大元寶,然后進城到郵局匯兌,以盡他為趙氏祖宗教養后裔的責任。
  趙子曰在接到匯條的前三點鐘,還咬牙切齒咒罵他的父親是“不懂新文化的老財奴!”罵著罵著把匯條罵來了,他稍微回心轉意的說:“到底還是有個爸爸,比別人容易利用!”跟著他飛也似的跑到郵局兌了現款,然后到估衣街去制辦衣裳。到了估衣街,他兩眼惊雞似的往四下望,望了半天只有華綸衣店挂著“專備華貴衣服”的金匾合了他的意。他應節當令的選了一件葡萄灰色華絲葛面,薄駱駝絨里子的大襖,和一件“時興的老花樣”的紅青團龍宁綢馬褂。穿上之后在衣店的四面互照的大鏡子里一照,他覺得在天津這几天,只有今天有把自己的像片登在天津《太晤士報》上的价值。付了衣价,把舊衣服放在衣店叫小徒弟送到旅館去。他穿著新衣裳到國貨店買了一根“國貨店中賣的洋貨”的金頂橡木手杖。出了國貨店,一路上隨走隨在舖戶的玻璃窗上照:左手金頂手杖,右手大呂宋煙,中間素淨而有寶色的馬褂,抖哇!
  他不但只是滿意這几件東西買的好,他根本在精神上覺出東西文化的高低只在此一點。西洋文化是“闊气”“奢華”“勢力”,中國文化是“食無求飽”“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設若吃不飽,穿不暖,而且在小破胡同一住,那不被住洋樓,坐摩托車的洋人打著落花流水,還等什么!為保持民族的尊嚴起見,為東方文化不致消滅淨盡起見,這樣把門面支撐起來是必要的,是本于愛國的真誠!而且這樣作是最經濟的一條到光明之路:洋人們發明了汽車,好,我們拿來坐;洋人們發明了煤气燈,好,我們拿來點。這樣,洋人有汽車,煤气燈,我們也有,洋人還吹什么牛!這樣,洋人發明什么,我們享受什么,洋人日夜的苦干,我們坐在麻雀桌上等著,洋人在精神上豈不是我們的奴隸!
  改造中國是件容易的事,只需大總統下一道命令:叫全國人民全吃洋飯,穿洋服,男女抱著跳舞!這滿夠与洋人爭光的了!至于講什么進取的精神,研究,發明等等,誰有工夫去干呢!
  這是趙子曰的“簡捷改造論”!
  他左顧右盼的不覺的又進了三不管。他本想去吃一些鍋貼,喝兩壺白干酒;及至看了看胸前的團龍馬褂,他后悔不該有這樣沒出息,唇蔑民族光榮的思想。于是他把步度調勻,挺著腰板,到日界一家西餐館里去吃西米粥,牛舌湯,喝灰色劑(Whis-key)。
  他正在軋著醉步,气態不凡的賞識著日租界的夜色。忽然,离著他有三步多遠,兩個金鋼石的眼珠,兩股埃克司光線把趙子曰的心房射的兩面透亮儿。他把醉眼微睜:那兩粒金鋼石似的眼珠,是鑲在一個增一厘則肥,減一厘則瘦,不折不扣完全成熟的美臉上。不但那兩只水凌凌的眼睛射著他,那朵小紅蜜窩桃儿似的嘴也向他笑。趙子曰斂了斂神,徹底的還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過來,把一條小白紡綢手巾扔在他腳上。他的魂已出殼,專憑本能的作用把那條手巾拾起來。
  “女士!你的手巾?”
  “謝謝先生!”她的聲音就象放在磁缸儿里的一個小綠蟈蟈,振動著小綠翅膀那么嬌嫩輕脆。“我們到茶樓去坐坐好不好?”
  “求之不得!奉陪!”他說完這兩句,覺得在這种境界之下有些不文雅,靈机一動找補了兩句:“遮莫姻緣天定,故把嫦娥付少年!”
  那位女士把一團棉花似的又軟又白的手腕攙住他的虎臂,一對英雄美人,挾著一片戀愛的殺气,闖入了杏雨茶樓。
  兩個選了一間清淨的茶座,要了茶點,定了定神,才彼此互相端詳。那位女士穿著一件巴黎最新式的綠嗶嘰袍,下面一件齊膝的天藍鵝絨裙。肩窩与項下露在外面,輕輕攏著一塊有頭有尾有眼睛的狐皮。柔嫩的狐毛刺著雪白的皮膚,一陣陣好似由毛孔中射出甜蜜的乳香。腕上半個銅元大的一支小金表,系著一條蜈蚣鎖的小細金鏈。足下肉色絲襪,襯著一雙南美洲響尾蛇皮作的尖而秀的小皮鞋。頭上摘下卷沿的玫瑰紫跳舞帽,露出光明四射的黑發,剪的齊齊的不細看只是個美男子,可是比美男子還多美著一點。笑一笑肩膀隨著一顫;咽一口香唾,臉上的笑窩隨著動一動;出一口气,胸脯毫無拘束的一大起一大落,起落的那么說不出來的好看。說一聲“什么?”脖儿略微歪一歪,歪的那么俏皮;道一聲“是嗎?”一排皓齒露一露,個個都象珍珠作成的。……她眼中的趙子曰呢?大概和我們眼中的趙子曰先生差不多,不過他的臉在電燈下被紅青馬褂的反映,映得更紫了一些。
  趙子曰在几分鐘內無論如何看不盡她的美,腦中一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恰當的字眼來形容她。他只覺得歷年腦中積儲的那些美人影儿,一筆勾銷,全沒有她美。“女士貴姓?”趙子曰好容易想起說話來。
  “譚玉娥。我知道你,你姓趙!”她笑了一笑。“你怎么知道我,譚女士?”
  “誰不知道你呢,報紙上登著你受傷的像片!”“是嗎?”趙子曰四肢百体一齊往外漲,差一些沒把大襖,幸虧是新買的,撐開了綻。他心中說:“她要是看了那張報紙,難道別個女的看不見?那么,得有多少女的看完咱的像片而憔悴死呀?!”
  “我看見你的像片,我就——”譚玉娥低著頭輕輕的捻著手表的弦把,臉上微微紅了一紅。
  “我不愛你,我是水牛!不!駱駝!呸;灰色的馬!”“我早就明白你!”
  “愛情似烈火的燃燒,把一切社會的束縛燒斷!你要有心,什么也好辦!”趙子曰一時想不起說什么好,只好念了兩句周少濂的新詩。
  “我明白你!”譚女士又重了一句。
  …………
  兩個談了有一點多鐘,拉著手出了杏雨茶樓。趙子曰抬頭看了看天,滿天的星斗沒有一個不抿著嘴向他笑的。在背燈影里,他吻了吻她的手。
  趙子曰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嘴唇上老是麻酥酥的象有個小虫儿爬,把上嘴唇卷起來聞一聞還微微的有些譚女士手背上的余香。直到小雞叫了,他才勉強把眼合上:他那個小腳媳婦披散頭發拿著一把鐵鋤赶著譚女士跑,一轉眼,王女士從對面光著襪底渾身鮮血把譚女士截住。那個不通人情的小腳娘舉起鐵鋤向譚女士的項部鋤去。他一挺脖子,出了一身冷汗,把腦袋撞在鐵床的欄杆上。他摸了摸腦袋,楞眼慌張的坐起來,窗外已露出晨光。
  “好事多磨,快快辦!”他自己叨嘮著,忙著把衣裳穿好,用涼水擦了一把臉,走出旅館直奔電報局去。
  街上靜悄悄的,電影園,落子館,全一聲也不響,他以為日租界是已經死了。繼而一陣陣的曉風卷著鴉片煙味,挂著小玻璃燈的小綠門儿內還不時的發散著“洗牌”的聲音,他心中稍為安适了一些,到底日租界的真精神還沒全死。
  他到了電報局剛六點半鐘,大門關的連一線燈光都透不出來。門上的大鐘穩穩當當的一分一分往前挪,他看了看自己的表,也是那么慢,無法!太陽象和人們耍捉迷藏似的,一會儿從云中探出頭來,一會儿又藏進去,更叫趙子曰怀疑到:“這婚事的進行可別象這個太陽一會出來,一會進去呀!”八點了!趙子曰念了一聲“彌陀佛!”眼看著電報局的大門尊嚴而殘忍的開開了。他抱著到財神廟燒頭一股高香的勇气与虔誠,跑進去給他父親打了個電報:說他為謀事需錢,十万万火急!
  打完電報,心中痛快多了,想找譚女士去商議一切結婚的大典籌備事宜。“可是,她在那儿住?”哈哈!不知道!昨天只顧講愛情忘了問她的住址了!這一打擊,叫他回想夜間的惡夢,他拄著那條橡木手杖一個勁儿顫:“老天爺!城隍奶奶!你們要看著趙鐵牛不順眼,可不如脆脆的殺了他!別這么開玩笑哇!”
  除了哭似乎沒有第二個辦法,看了看新馬褂,又不忍得叫眼淚把胸前的團龍污了;于是用全身的火力把眼眶燒干,這一點自治力雖無濟于婚事的進行,可是到底對得起新買的馬褂!
  “對!”他忽然從腦子的最深處擠出一個主意來:“還是找周少濂,叫他給咱算卦!誠則靈!老天爺!我不虔誠,我是死狗!那怕大約摸著算出她住在那一方呢,不就容易找了嗎?對!”
  “對,對,對,對……”他把“對”編成一套軍樂,兩腳軋著拍節,一路黑煙滾滾,滿頭是汗到了神易大學。
  神易大學已經開學,趙子曰連號房也沒通知一聲,挺著腰板往里闖。
  “老周!少濂!”趙子曰在周少濂宿室外叫。
  屋中沒有人答應,趙子曰從玻璃窗往里看,周少濂正五心朝天在床上圍著棉被子練習靜坐,周身一動也不動,活象一尊泥塑小瘦菩薩。
  “妹妹的!”趙子曰低聲的嘟囔:“我是該死,事事跟咱扭大腿!”
  “進——來!子曰!”周少濂挑著小尖嗓子嚷。“我攪了你吧?”
  “沒什么,進來!”周少濂下了床把大衣服穿上。“老周!我求你占一卦,行不行?”趙子曰用手掩著鼻子急切的說。
  周少濂忙著開開一扇窗子,要不是看見趙子曰掩著鼻子,他能在那里靜坐一天也想不起換一換空气。
  “什么事?說!心中已知道的事不必占卜!要計划!”周少濂一面整理被窩,一面說。所謂整理被窩者就是把被窩又舖好,以便夜間往里鑽,不必再費一番事。
  “咳!少濂!你我同鄉同學,你得幫助——”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說實話吧!我昨天遇見一個姑娘,姓譚,我們要結婚。我問你,你知道她不知道?”
  “姓譚?——”
  “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周少濂說:“閻乃伯已經告訴我,請你去教英文。你想几時到館?”
  “現在我沒工夫想那個!”趙子曰急著說。
  周少濂張羅著漱口洗臉,半天沒言語。趙子曰把眉頭皺起多高也想不起說話。
  “哈哈!”周少濂一邊擦臉一邊笑著說:“我有主意啦!——”
  “快說!”
  “——咱們先到閻乃伯那里去。你慢慢的和他交往,交往熟了,他就能給你辦那件事。她要是暗娼呢,他必知道——”
  “她不是暗娼!女學生!”
  “女學生也罷,妓女也罷,反正閻乃伯能辦!作官的最——”
  “我上他家作教師,怎能和館東說這個事?”趙子曰急扯白臉的說。
  “你別忙呀,听我的!”周少濂得意揚揚的說:“作官的最尊敬娶妾立小的人們。你一跟閻乃伯說,他准保佩服你。他一佩服你,不但他給幫忙,還許越交越近,給你謀個差事。你要是作了官,咱們直隸滿城縣就又出了個偉人。你看一縣里出一個偉人,一個詩人,是何等的光榮!我的傻鄉親!”“老周你算有根!走!找閻乃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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