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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抗暴詩


  我們最好記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蘇東坡也不能一直放聲大笑縱情高歌,一直演獨角丑儿戲,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為還有一万七千囚犯,因無力還債、因販賣私鹽正待審判,有蝗災尚待扑滅,有鹽渠尚待疏浚,有饑懂尚待調查。在蘇東坡這一段生活中寫的數百首詩里,很難找到何者是主要的情調。他寫戲謔諷刺詩,啟人靈思的山水詩,蕩气回腸的愛情詩,有的詩輕松愉快惹人大笑,有的詩辛酸凄苦令人落淚。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歡樂之下,在筵席上的戲道打趣之下,卻是一片不安、失望、憂傷,甚至恐懼的气氛。再沒有別人把人民的。動情反映得更充分,別的作家要表達的,現在蘇東坡都用美妙的詩歌表達出來:表達的更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蘇東坡是离京在外,內心還有以前的創傷。對現時政局演變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隱憂,這种憂傷。他靈魂感受的比別人更敏銳。看他用多么美妙的詩句表達出來:

  天靜傷鴻猶能翼,月明惊鵲未安枝。

  他在密州寫的一首詩,是寄給喬太傅的,綜括熙宁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后來在密州那段寫作多產時期他的一般態度: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問進憂樂,歌笑雜悲歎。
  顛倒不自知,直為神所玩。
  須臾便堪笑,万事風雨散。
  自從識此理,久謝少年伴。

  在另一首給孔文仲的詩里,他流露出對聲勢值赫的官場气派的蔑視:

  我本麋鹿性,諒非优轅姿。
  金鞍冒翠錦,玉勒垂金絲。
  旁觀信美矣,自揣良厭之。
  人生各有志,此論我久持。
  他人聞定笑,聊与吾子期。

  跟著他有朗朗笑聲的歌,我們也听到怒吼和歎息;在鴛鴦的鳴聲之外,我們又听見監獄中的呻吟聲;在水車上漏接的水聲之外,我們又听到農村老嫗的悲歎聲;湖濱樓頭的慶祝喧嘩聲里,我們也听到稀疏灰發人絕望的幽怨聲。

  蘇東坡此人,是不可以預測的。他詩的開端,習慣上總是出之以輕松自然,隨之用一兩個歷史上的典故,再往后,誰也不知道會有什么出現,詩人他自己更不知道。有時,他筆下寫出雖不相連貫的東西,卻构成了惊人的妙文,一首毫無用意的歌,記載剎那之間奇特的印象,然后忽然一變為苛酷、為諷刺、為离有深意的譏評。他不愧為詩文大家,動起筆來,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風格是屬于那全任自然一發不能自己的一類。在朝廷上最厭惡清議之時,他這种風格是必然會給自己招致麻煩的。

  蘇東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寫什么,而且也并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橫溢之下,他往往抓住一個題目就接連寫四五首詩,而且用同樣的韻。有一首詩,開始就寫天欲雪的气氛,他這樣開始:

  天欲雪,云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

  接到他詩的朋友寄和詩回來,蘇東坡又答以詩寄回去,詩的開頭如下:

  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期無。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東望海,西望湖,山平水運細欲無。

  第四首開頭如下:

  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

  他的第二首詩惹出了麻煩,因為他的思路一直順著魚和獸失去了自由的方向發展下去。從此處一步就會跳到在監獄中被鞭打的囚犯,還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儿女也被關入監獄的事。在這些長詩里,他必須押前面字句的韻,而思想也自然要順著那些同韻的字發展。這詩里有兩個要押的韻腳,一個是“道”,一個是“摹”。在一首詩里他說:“作詩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詩里自然寫出“歲荒無街歸亡速”。在押“摹” 字韻時, 他寫出“孤煙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詩寫囚犯時,他又說“鵲則易畫虎難摹”——這分明是指暴政了。

  蘇東坡這個人,快樂時很難說不快樂,不快樂時也難做快樂狀。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詩相酬唱。這時劉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孫覺在湖州,在杭州達北不遠。這些都是反對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現在都在東南各地為官。他們都對時局感到厭惡,因為當時王安石仍未失勢,他們不像以前那么激烈,意見姑且放在心頭。韓琦和歐陽修已死。富弼和范鎮退隱林下。司馬光潛心治學。張方平縱情飲酒。東坡之弟子由則明哲保身,閉口不言時事。只有蘇東坡不夠圓滑。在看見人民陷于水深火熱之中,這時應當不應當不顧后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這是一個問題。也許蘇東坡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一邊寫令人心曠神。冶可惊可喜的田園詩,同時也寫鄉間并不那么美麗的詩。他若不是瘋狂不顧利害,便是義憤填胸不能自制。他知道他的詩很快就會傳到京師,但是他卻毫不在乎。

  蘇東坡寫的這些詩,漸漸累積成卷,若認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證明他蔑視當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單獨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評;但合起來看,則是些動人的抗暴詩。少數几個例子,便已足夠。他用平易的文字寫被征調的人民挖通運河以通鹽船。他以官員之身監督工人,他親眼看見黎明之時,工人聞號聲而聚集開工,他用寥寥几個字便寫出“人如鴨与豬,投泥相濺惊”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陽之行時,他寫出天放晴時清新可喜的詩句,開始如下: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
  岭上晴云披絮帽,樹頭初日挂鋼化

  但是他還是對其它情形閉目不見,他在歌詠“春入深山處處花”時,也寫農民的食糧。農民正在吃竹筍,他說竹筍好吃,但是沒有咸味,因為“爾來三月食無鹽”,原因是朝廷的專賣食鹽扼殺了鹽業。他若一放手寫去,他就無法節制,他會寫出農民的儿子私用農民的貸款,停留在城內把錢揮霍淨盡,回家時兩手空空,只學到一口京腔而已,因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處附近就開設了酒館娛樂場所。

  他往北游到太湖地區,他看見好友,高大長須的孫覺。他這位書畫名家,在友人的名家書法集上題了一首詩。在詩里他說的也是:“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已灰百不聞。”他寫了一首极美的詩描寫水車瀉出的水流時,他起的題目是“吳中田婦歎”:

  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几時。
  霜風來時雨如瀉,耙頭出菌鐮生衣。
  眼枯淚盡而不盡,忍見黃穗臥青泥。
  茹苦一月被上宿,天晴獲稻隨車歸。
  汗流肩赤載入市,价賤乞与如糠犧。
  賣牛納稅拆屋炊,膚淺不及明年饑。
  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万里招鬼儿。
  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歸。

  他也寫快樂的詩歌,給杭州錢塘江潮時的“弄潮儿”。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都自老遠跑到錢塘江岸邊觀看潮水自海外奔騰而至,不停高漲,涌入狹窄的錢塘江口。在高潮來臨之前,總是舉行水上特技表演。現在我們還不清楚當年是如何在波濤上漂浮。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儿”,似乎那些深識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船上飾以紅綠旗幟,出去迎接涌來的高潮。蘇東坡給那些“打浪儿”編出通俗的歌曲唱。歌曲里說雪白的浪花吞沒了“打浪儿”的紅旗幟,浪潮遮蔽住半個越山的景色。但是他也寫出早晨酒醒后內心的感触:

  眾人事紛扰,志士獨悄悄。
  何异琵琶弦,常遭腰鼓鬧。
  三杯忘万慮,醒后還皎皎。
  憂來不自寐,起視天漢渺。
  闌干玉繩低,耿耿太白曉。

  在日后引起是非的一首詩里,他挖苦了當權派,把他們暗比做夜裊。他那時正同周抓游歷岭南。根据記載,后來在審問蘇東坡時,岭南的一個太守草擬了一篇呈文,請求簡化免役稅的征收。這位太守曾經帶著呈文經過杭州到京都,現今南返,他在杭州告訴蘇東坡說:“我被夜裊逐回矣。”

  蘇東坡問他:“你的話什么意思?”那位太守說他曾攜帶呈文到京都,將呈文遞交一個稅吏,稅吏命武裝侍衛送他出城。蘇東坡要看那篇文字,發現所提的是一個很好的簡化征收辦法。

  蘇東坡又問:“你說夜裊是什么意思?”

  太守回答說:“這是一個很通俗的寓言。一天,一只燕子和一只蝙蝠爭吵起來。燕子認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則認為日落是一天之始。兩鳥相持不下,他們去請教鳳凰。在路上,他倆遇見一只鳥,那個鳥儿向他們說:“近來我們沒有看見鳳凰。有的鳥說他請假不在,有的說他正在睡一大覺。現在夜裊正在代替他的職位。你們去問他也沒有用。”

  蘇東坡寫的那首詩,是給周郎的,詩里顯出消沉失望,大有退隱之意:

  年來戰紛華,漸覺夫子胜。
  欲求五畝宅,洒掃樂清淨。
  獨游吾未果,覓伴誰复听。
  吾宗古遺直,窮達付前定。
  奈何效燕蝙,屬欲爭前瞑。

  后來,這些詩都被當權派搜集會仔細研究。內容并無煽動叛亂,沒有公開批評,沒有公然反對當局。但是這些詩卻如蚊叮虫咬,令人覺得刺痛、煩扰、不安;這种刺激若是過多,也會扰人通宵,難以入睡。再加上蘇東坡的一位好友王洗駙馬把這些詩刊印出來,可就更使人煩惱。在詩是表情達意最通俗的文學形式的時代,兩行巧妙的詩,比長篇大論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蘇東坡當時是家喻戶曉;他的詩在文人雅集時是要歌誦的。對蘇東坡的呼聲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在神宗熙宁七年(一O 七四)九月,蘇東坡在杭州的任期屆滿。他弟弟子由那時正在山東濟州任職,蘇東坡已經呈請調到山東去。他所請照准,這次他是升任密州太守,密州高青島很近。他在濟州只有兩年,然后又調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從熙宁十年(一0 七七)到元丰二年(一O 七九)三月。

  蘇東坡在向杭州南山、北山上寺院的方丈至交告別之后,攜眷啟程北上。他妻子已經買了一個非常聰明的丫鬢,才十二歲,名叫朝云,她以后在蘇東坡的生活里非常重要。

  密州是一個很窮的縣分,主要只長麻、棗、桑樹,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淵之別。當時官員的薪俸已經減低。蘇東坡在他《菊賦》的序言中說:“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与通守劉君延式循古城廢圃,求花菊食之,如腹而笑。”

  王安石已去職,現由呂惠卿當權,創行了新所得稅法。免役稅的分派遠非縣中人民所能負擔。孩童死于道邊。這一時期蘇東坡寫的詩中曾說繞城而走,葬埋尸体,熱淚盈眶,几年后,他在一封信里曾提起他救了三四十個饑餓的孤儿,在自己家里撫養。

  這是蘇東坡最難過最沮喪的一段時光;說也奇怪,這位大詩人在最難過的日子卻寫出了最好的詩歌。按照中國的標准說,到了這一時期,他的詩才達到完全成熟的地步。這時憤怒与苛酷的火气已無,只剩下安詳平和与順時知命的心境。甚至他對大自然之美的喜悅与生活中的樂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洒脫而不執著。顯然和他在杭州年輕時之富有火气大為不同了。他對陶淵明的詩越發愛好,他那首《西齋》詩和陶詩相比,簡直可以亂真。在這首詩里,不但可以看到真正的宁靜滿足,還有与自然的渾然一体,以及對大自然本身的聲音色彩顯示出靜謐的喜悅。原詩如下:

  西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
  病夫朝睡足,危坐覺日長。
  昏昏既非醉,福禍亦非狂。
  寒衣竹風下,穆然中微涼。
  起行西園中,草木含幽香。
  榴花開一枝,桑棗沃也光。
  鳴鳩得美蔭,因立忘飛翔。
  黃鳥亦自喜,新音變圓吭。
  杖察觀物化,亦以觀我生。
  万物各得時,我生日皇皇。

  只有詩人達到這种与自然渾融為一時,他才能寫出下面《吏隱亭》這樣的詩句:

  縱橫憂患滿人間,頗怪先生日日閒。
  昨日清風眠北偏,朝來爽气在西山。

  從這种神秘觀,他獲得了精神上的解脫,這种解脫正仿佛白云無心飄浮在山峰之上一般。他的“望云樓”詩如下:

  陰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虛空付此身。
  出本無心歸亦好,白云還似望云人。

  說來也頗有趣,往往為了子由,蘇東坡會寫出最好詩。蘇東坡在由杭州到密州時,心中思念子由,他寫了一首詞,調寄沁園春: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斂。星霜耿耿,云山搞錦,朝露團團,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含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悠游車歲,且斗搏前。

  又在密州時,想起不能見面的弟弟,他寫出了公認最好的中秋詞。批評家說這首詞寫出之后,其它以中秋為題的詞都可棄之不足惜了。這首詞調寄水調歌頭:

  明月几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閥,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博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离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婢娟。

  上面這首“水調歌頭”是熙宁九年(一0 七六)在密州時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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