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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湖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因為我第一回到白馬湖,正是微風飄蕭的春日。
  白馬湖在甬紹鐵道的驛亭站,是個极小极小的鄉下地方。在北方說起這個名字,管保一百個人一百個人不知道。但那卻是一個不坏的地方。這名字先就是一個不坏的名字。据說從前(宋時?)有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這個故事也是一個不坏的故事。假使你樂意搜集,或也可編成一本小書,交北新書局印去。
  白馬湖并非圓圓的或方方的一個湖,如你所想到的,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許多湖的總名。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點儿不含糊像鏡子。沿鐵路的水,再沒有比這里清的,這是公論。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湖里都長了草,這里卻還是一清如故。白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個,便是我們住過的屋的門前那一個。那個湖不算小,但湖口讓兩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見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片。湖的盡里頭,有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因為姓徐的多。這村落与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來得撐船。后來春暉中學在湖邊造了房子,這才造了兩座玲瓏的小木橋,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驛亭車站。那是窄窄的一條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雖常不見人,走起來卻不見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個初到的來客,他左顧右盼,是只有覺得熱鬧的。
  春暉中學在湖的最胜處,我們住過的屋也相去不遠,是半西式。湖光山色從門里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我們几家接連著;丏翁的家最講究。屋里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里滿种著花。屋子里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极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色的薄霧,在水里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紋,但隨即平靜了。天上偶見几只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說話很少;上了燈話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候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著回去。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种著小桃与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几朵重瓣的紅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里不住地搖曳。在這路上走著,時而听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在春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顏色最早鮮艷;黑夜雖什么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處,有月時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滿是青靄。船上望別的村庄,像是蜃樓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有時听見人聲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螢火。那螢火不是一星半點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儿飛出來,像金線网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繩似的。只有一層使我憤恨。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几乎全閃閃爍爍是瘧蚊子。我們一家都染了瘧疾,至今三四年了,還有未斷根的。蚊子多足以減少露坐夜談或划船夜游的興致,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离開白馬湖是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前一晚“別筵”上,有丏翁与云君,我不能忘記丏翁,那是一個真摯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記云君,我應該這樣說,那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七月十四日,北平。
  (原載1929年11月1日《清華周刊》第32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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