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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其人与文


(代序)

葉渭渠

(一)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川端一兩歲上,父母雙亡,少年時代,祖母和姐姐又相繼作古,從此与眼瞎耳背的祖父相依為命,使這位敏感的少年沉浸在悲哀之中,在他稚幼的心靈里投下了寂寞的暗影。十六歲上,川端預感到祖父將不久于人世時,就決心把祖父在病榻的情景記錄下來。于是他寫起了《十六歲的日記》。這既是作者痛苦的現實的寫生,又是洋溢在冷酷的現實內里的詩情,在這里也顯露了康成的創作才華的端倪。
  少年的川端康成聰穎過人,早早闖入說林書海,廣泛地獵取古今世界名著和日本名著,尤其是對《源氏物語》更是愛不釋手。他對這部名著雖不甚解其意,只朗讀字音,欣賞著文章的优美的抒情調子,但卻深深地為其文体和韻律所吸引。這一經歷對他后來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其后他寫作的時候,少年時代那种似歌一般的旋律,仍然回蕩在他的心間。他開始對文學產生了憧憬,上中學三年級的時候,就把過去所寫的詩文稿子,裝訂成冊,從這里可以看出少年的康成開始具有文人的意識,最初的寫作欲望已經萌發。
  中學時代,他無數次投稿石沉大海,開始怀疑起自己的創作天分,認真考慮自己的才能是否可以成為文學家。在1916年作為中學四年級生,在大皈《團欒》雜志上發表了習作小說《肩扛教師的靈柩》,他就經常給《文章世界》寫小品、掌小說。《文章世界》舉辦投票選舉“十二秀才”,川端康成名列第十一位。對于立志當作家的少年來說,這是很大的鼓舞,也是很值得紀念的一年。他在大學預科的同窗好友中有許多志向文學者,他們一起談論文學,議論文壇現狀和探討當時日本很流行的俄羅斯文學,使來自農村的他頓開茅塞,受益匪淺。這期間,他在學校的《校友會雜志》上,發表了習作《千代》,他以淡淡的筆触,描寫了自己同三個同名的千代姑娘的戀愛故事。大學時代,川端康成与愛好文學的同學為了向既有文壇挑戰。改革和更新文藝,复刊了第六次《新思潮》,在該雜志創刊號上發表了處女作《招魂節一景》,描寫馬戲團女演員的悲苦生活是比較成功的,受到文壇老前輩的稱贊。川端康成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文藝年鑒》上,標志著這位文學青年正式登上了文壇。
  川端發表了《招魂節一景》以后,由于戀愛的失意,特別遭未婚妻伊藤初代解除婚約,他感到幸福的幻滅,經常怀著憂郁的心情到伊豆湯島,寫了未定稿的《湯島回憶》。此后他為了訴說和發泄自己心頭的積郁,又借助自己手中的筆,為雜志寫出短篇小說《林金花的憂郁》和《參加葬禮的名人》。与此同時,他在愛与怨的交織下,以他的戀愛生活的体驗,寫了《非常》、《南方的火》、《處女作作祟》等一系列小說,有的是以其戀愛的事件為素材直接寫就,有的則加以虛构化。川端這一階段的創作,歸納起來,主要是描寫孤儿的生活,表現對已故親人的深切怀念与哀思,以及描寫自己的愛情波折,敘述自己失意的煩惱和哀怨。這些小說构成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群的一個鮮明的特征。這些作品所表現的感傷与悲哀的調子,以及難以排解的寂寞和憂郁的心緒,貫穿著他的整個創作生涯,成為他的作品的主要基調。川端本人也說:“這种孤儿的悲哀成為我的處女作的潛流”,“說不定還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潛流吧。”
(二)

  1924年大學畢業后,川端康成踏上社會,就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活。他積极与橫光利一等人發起新感覺派文學運動,并發表了著名論文《新進作家的新傾向解說》,和創作了《感情的裝飾》、《春天的景色》、《淺草紅團》等少數几篇具有某些新感覺派特色的作品,并無多大的建樹,他甚至被稱為“新感覺派集團中的异端分子”。后來他公開表明他不愿意成為他們的同路人,決心走自己獨特的文學道路,他的名作《伊豆的舞女》和《雪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誕生的。
  川端康成的性情被孤儿的气質扭曲,心中充盈令人窒息的憂郁,一次去伊豆旅行的机會,偶遇巡回藝人一行,与年少的舞女邂逅,第一次得到舞女的平等對待,并說他是個好人,他便對她油然產生了純洁的友情;同樣地,受人歧視和凌辱的舞女遇到這樣友善的中學生,以平等待人,自然激起了感情的波瀾。他們彼此建立了真摯的、誠實的友情,還彼此流露了淡淡的愛。川端將這段經歷化為藝術,便是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小說《伊豆的舞女》了。
  《雪國》描寫主人公駒子淪為藝妓,在屈辱的環境下成長,承受著生活的不幸和壓力,勤學苦練技藝,追求過一种“正正經經的生活”,渴望得到普通女人應該得到的真正愛情。但是,作為一個現實問題,在那個社會是難以實現的。她追求的實際是一种理想的、极致的、實際上不存在的哀傷虛幻的愛。男主人公島村卻把她這种認真的生活態度和真摯的愛戀情感,都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勞”。從某种意義說,這個故事是當時日本社會世相的相當精确的藝術概括。
  《伊豆的舞女》、《雪國》的成就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其一,在藝術上開始了一條新路。川端曾盲目模仿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和全盤繼承傳統都沒有成功,但他并沒有放棄藝術上的新追求,且不斷總結經驗,對傳統与現代結合進行積极的藝術探索。他的《伊豆的舞女》就是在吸收西方文學优點的基礎上,力圖保持日本文學的傳統色彩作了新嘗試。而《雪國》則使兩者的結合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賦予作品更濃厚的日本色彩。其二,從《雪國》開始,川端的創作無論從內容或從形式來說,都形成了自己的創作個性,即以抒情筆墨,刻畫下層少女的性格和命運,并在抒情的畫面中貫穿著對純真愛情熱烈的贊頌,對美与愛的理想表示朦朧的向往,以及對人生無常和徒勞毫不掩飾的渲染。對人物心理刻畫更加細膩和丰富,更加顯出作家飽含熱情的創作個性。
  川端康成是個很有成就的作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說、散文、評論等。在整整半個世紀的創作生涯中,他共寫了超過500部(篇)小說(含140多篇掌小說),在《川端康成全集》37卷本中占去了25卷,這些小說,除了《東京人》、《生為女人》比較長以外,中長篇小說一般都在八万至十二三万字內,掌小說短者僅有數百字。川端的小說,不僅數量甚丰,在藝術上也達到了較高的水平。川端康成的小說創作初期就十分鮮明地表現了自己的藝術個性和藝術特色,并逐步形成他的獨特風格。在創作實踐的全過程中,他的風格雖然還有發展,其作品的色調也有些許改變,或濃或淡,但并沒有斷層、沒有根本變化,他創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獨的主觀感情色彩、憂郁的感傷抒情情調、人情与人道主義精神,以及虛無与頹廢的思想等。但是,后期的作品呈現更复雜和多樣化的傾向,貫穿著雙重或多重的意識。比如以《名人》、《古都》、《舞姬》為代表,主要表現了對藝術的追求和對生活、對傳統的執著,作家在創作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上都作了新的探索,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以《千只鶴》、《山音》、《睡美人》、《一只胳膊》為代表,一方面深入挖掘人的感情的正常与反常,以及這种感情与人性演變相适應的复雜性;另一方面追求感官的享受和渲染病態的性愛,或多或少染上頹傷色彩。因此,它們在表現人的生的主旋律的同時,也表現了生的變奏的一面。
  從小說形式來說,以純文學為主,作為其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有中間小說、少男少女小說,以及其他小說形式比如自傳体小說、報告小說等。中間小說是介于純文學与大眾小說之間的一种小說形式,代表性的作品有:《東京人》、《少女開眼》、《河邊小鎮的故事》、《風中的路》、《生為女人》、《彩虹几度》、《青春追憶》、《玉響》等,這些中間小說既重視純文學的藝術性,也注意大眾小說的通俗性,深受大眾讀者的喜受。少男少女小說,主要以大中學生為對象,代表作品有《少女的港灣》、《花的日記》、《學校之花》、《美好之旅》、《父母的心》、《肩扛恩師的靈柩》等,以愛為主旋律,描寫父母子女情、兄弟姐妹情、師生情、學友情等,文筆优美、表現細膩、情調悲戚,飽含著青春的純愛。在川端筆下,一些少男少女的主人公即使是萍水相逢,也以愛相待,表達了純真的友誼。一篇篇少男少女之作,在青少年讀者面前,繪出一幅幅人情美和心靈美的畫卷,奏出一曲曲少男少女的青春之歌。也不僅限于藝術性方面,這一點對促進人們重新審視東方文化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啟示性。可以說,他為日本文學的發展,為東西方文學的交流,做出了自己的貢獻,贏得了廣泛的聲譽。在日本國內,川端康成的名字早已記錄在菊池獎(1944)。藝術院獎(1952)、野間文藝獎(1954)、每日出版文化獎(1961)的花名冊上。1953年被選為日本文學藝術最高的榮譽机關--藝術院的會員。1961年,日本政府為了表彰他成功地領導了國際筆會日本大會的召開,以及創作《禽獸》、《雪國》、《名人》、《千只鶴》、《山音》等作品的業績,即“以獨自的樣式和濃重的感情,描寫了日本美的象征,完成了前人沒有過的創造”,授予他最高的獎賞--第21屆文化勳章,成為日本文化功臣。1957年,獲西德政府頒發的“歌德金牌”。1960年獲法國政府授予的藝術文化勳章。1968年,以《雪國》、《古都》、《千只鶴》三部代表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瑞典皇家文學院常務理事、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主席安德斯·奧斯特林致授獎辭,突出地強調:
  “川端先生明顯地受到歐洲近代現實主義的影響,但是,川端先生也明确地顯示出這种傾向:他忠實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學,維護并繼承了純粹的日本傳統的文學模式。在川端先生的敘事技巧里,可以發現一种具有纖細韻味的詩意。”
  “川端康成先生的獲獎,有兩點重要意義。其一,川端先生以卓越的藝術手法,表現了道德性与倫理性的文化意識;其二,在架設東方与西方的精神橋梁上做出了貢獻。”
  安德斯·奧斯特林最后宣讀了獎狀題詞:“這份獎狀,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說技巧,表現了日本人心靈的精髓。”
  川端在瑞典文學院禮堂作了題為《我在美麗的日本》的獲獎紀念講演,他通過禪宗詩僧希玄道元、明惠上人、西行、良寬、一休宗純的詩,芥川龍之介、太宰治的小說,《古今和歌集》、《伊勢物語》、《源氏物語》、《枕草子》的古典傳統,以及東洋畫、花道、茶道的精神,深入細致地介紹和剖析了“日本美的傳統”。其后种端兩度赴美在夏威夷大學和它的分校分別作了題為《美的存在与發現》的講演和在出席舊金山舉辦的日本周活動期間作了題為《日本文學之美》的講演。這三篇講演稿也是三篇美文,全面系統地論述了日本文學的傳統美,成為川端康成的日本美論、日本藝術論,构成了他的獨特的美學理論体系,在川端文學中獨放异彩。在這些成績、榮譽和地位面前,川端康成在《夕照的原野》一文中這樣敘述自己的心情:“榮譽和地位是個障礙。過分的怀才不遇,會使藝術家意志薄弱,脆弱得吃不了苦,甚至連才能也發揮不了。反過來,聲譽又能成為影響發揮才能的根源……如果一輩子保持‘名譽市民’資格的話,那么心情就更沉重了。我希望從所有名譽中擺脫出來,讓我自由。”
  在川端獲得殊榮的背后,隱藏著難以言說的內容……
  在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三年之后,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含煤气管自殺的形式离開了人世,川端康成未留下只字遺書。但他早在1962年就說過:“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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