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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子學會滑雪是在高中三年級,以后每年都和伙伴去滑雪。
  雖然有些伙伴因為有了戀人或者結了婚不再來了,還有的是生病沒法來,但是由于某种聯系每次都有新的成員參加。所以,每次去滑雪總有五六個人,多的時候要有七八個人。
  平時大家并沒什么聯系,可一到了滑雪季節,伙伴就會打電話、寫信互相聯系,最后定下一同出行的時間。
  費用是由各人負擔。攜帶的食品則要大家分頭購買,誰買什么靠抽簽來定。
  有時候,她們在東京過完圣誕節后就去,一直在山上呆到除夕夜。有時候,就在除夕夜走,在山上度過新年的頭三天。
  滑雪的朋友們相聚是件幸福的事儿,即使在分別之時仍可給每個人留下歡欣。
  惠子今年的心情就是要去与青春告別。
  自從莫夫向惠子的母親表示要和惠子結婚的意思以后,婚事便迅速地籌辦起來。面對母親們的企圖,惠子感到的是陳腐、是小題大做。這使她感到心情很為沉重。
  她覺得自己不僅是投入到真山的怀抱中,而且是要“嫁到真山的家里”。
  她產生了一种猶豫与不安,就像是在准備跳越沒有橋的河流。
  難道每個人都要有這种情感体驗?
  時裝模特不能再做了。結婚儀式要是穿洋裝,那結婚宴席就要換上和服……
  真山的母親提出了許多要求。宮子一項一項地都答應下來,轉告給自己的女儿。
  惠子對工作并沒有什么留戀。她也喜歡漂亮的和服。但是,這一切都是作為條件強加給自己的。這使她感受到真山母親的壓力。
  英夫對自己的母親极為順從。而宮子最近又突然開始特別照顧真山。這一切使惠子感到心煩意亂。
  英夫的愛是可信的。可自己為什么還要對這些小事過分計較呢?
  “也許是因為自己要更為任性……”惠子有時也曾這樣想。
  平時不善言談的父親也玩笑地說:
  “惠子定了婚后,是不是有點儿歇斯底里啊。就像剛斷了奶的孩子似的。”
  “這倒是。要离開家了嘛,就想好好鬧鬧。”惠子表面上若無其事地反駁著父親,可心里卻傷心得很。
  父親和母親都是好人,家里也算個富裕家庭。可是他們卻都顯得十分孤寂。特別是母親,她好像總是在壓制著內心的不滿。
  惠子一旦要結婚了,便立刻体驗到女人的恐懼。
  今年是她被邀去滑雪中的最高興的一次。在皚皚白雪中疾速滑行,那种心情該多么爽快啊。
  母親也勸阻她,英夫也顯得不悅。但是,惠子仍然固執己見:“就這最后一次。我一定得去。”
  火車仍像往年那樣,坐新宿發車的最后一班車,而且所有的准備工作都已經做好了。
  惠子要去澀谷的街上去買抽簽分配給她的隨身攜帶的食品,還有新鮮的黃油。在她看來,這要比在家里看剛剛染好的和服重要得多。
  和服上染的是梅。可是婚禮在櫻花季節過后才舉行。那時穿,就顯得有些赶不上季節。
  “媽媽是不是准備讓自己穿著它去真山家拜年呢?”
  藏藍色的長褲,蘇格蘭格子呢的外套,毛線帽子,惠子一副可以馬上登上火車成行的打扮。她迎著扑面而來的風,向坡下走去。
  在車站前的廣場,當她隨著人流按照信號燈的指示正要過馬路的時候,后面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憑著那柔和的感覺,惠子知道來人是英夫。
  “剛才給你去電話,你媽說你去買滑雪用品了。所以,我就來送送你。”
  “我還有話要對你說。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不用你送嘛。”
  “為什么?”
  “不好。送人走后你會覺得無聊的。而且我也會覺得心里沉重。”
  惠子沒有再說什么。
  商店街里正在歲末大甩賣。他們兩個人在人流中被擁擠著向前走去。
  惠子走進一家擺著舶來的化妝品、食品的小店,買了些杏干儿、巧克力、水果糖。然后,又拐進一條小胡同,在一家有些下町味道的點心舖買了糯米酥、年糕脆、甜納豆,還有冰糖。
  看到惠子的購物袋里東西越來越多,英夫問道:
  “几個人去啊?”
  “今年去得多。七個人。”
  “全是女的?”
  “也有三個男的。”
  英夫的臉上露出責怪的神色。兩個人又沉默不語了。
  “在這么擁擠的人群里走,怎么說話呀。”說著,英夫把惠子帶進了一家挂著燈籠的小木屋式的店舖里。燈籠上用小字寫著“俄國大菜”。
  店里十分暖和。兩個人在角落的座位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莫夫要了飯菜之后,顯得有些不悅地說:
  “真沒意思。”
  “什么沒意思?”
  “你也太直了。事儿已經定了,可你卻一點儿也不著急。你也得多少為我想想啊。”
  “我想了。”
  “你要是為我想了,那就別去。這三四天,你和我不認識的人去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受不了。現在再說這個,我知道你要說我太任性了。可我否是。”
  莫夫話語中飽含著深情。
  惠子雖然覺得對方有些咄咄逼人,但心里仍然感到一些溫馨。
  “對不起,我就去這一次。讓我去吧。去的真的都是滑雪的朋友。這次從山上下來后,大家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見面的。”
  英夫一直默不作聲,不停地擺弄著手上的火柴。
  “我要是說就不讓你去呢……”
  “那怎么成。你沒有理由不讓我去。”
  “你不是個普通的小姐。你有許多東西。你又要服裝表演,又要滑雪……”
  “最不想听到的、令人极為不悅的話竟然從他的嘴里說了出來。”惠子想。
  她難受极了,垂下了眼帘。

   

  30號,直子終于退了燒。但是,她仍然沒有食欲。千加子為她端來了一碗打了一個雞蛋的米粥。這簡單的飯食似乎在告訴她家里是何等忙亂。
  直子想喝些果汁。她覺得這樣會清爽一些。她連續喊了几句,但她的聲音被宮子忙亂的腳步聲淹沒了。宮子一邊發著牢騷,一邊在屋里忙這忙那。
  去滑雪的惠子還沒有回來。
  或許她今天晚上就會上車,明天就會到家,到家后,馬上就要洗澡,洗頭,去美容院,上街買東西,隨心所欲地度過除夕日。
  惠子要是在家,家里的气氛就會輕松歡快。
  “太我行我素了。”
  家里的人誰都這樣看惠子。但是,誰都很自然地寬容她。
  對這樣的姐姐,直子從懂事起就有著微微的嫉妒和羡慕。直子不由得感歎道:雖說是姐妹,可性格秉性竟會如此不同。
  不過,她們仍是親密無間的姐妹。
  恢复期的困乏使直子不知不覺之中又進入了夢鄉。
  好像是在做夢。
  直子覺得自己在和母親交談,又覺得自己是在旁邊听母親和千加子談話。
  “什么大年三十,什么元旦,其實和平時的今天、明天沒什么兩樣。”
  “是啊。我年輕的時候,也這么想過。不過,慢慢地也就把這日子認定是大年三十、元旦了,就像是在迎接全新的、鮮活的、純白的客人,也就想把屋里屋外、把身上穿的全部清掃干淨了。”
  “純白的客人?……”
  她重复著母親的話,又道:
  “漸漸地,我們也要變成媽媽這樣嗎?能變成這樣嗎?會完全變成這樣嗎?”
  “每個人都不會一樣的。都是女人嘛……”
  “……”
  直子覺得宮子的聲音在昏暗的房間里突然變得十分清晰了。
  “還在睡嗎?睡得真好。感覺好些嗎?”
  “我覺得剛才在和您說話來的。看來,我還是睡著了。”
  宮子站在那里,怀里抱著花瓶。花瓶里插著三朵郁金香。
  “听說插花的師傅也得流感了,在家休息呢。”
  直子以為花店送花來了。
  “明天我就能起來了,也就能插花了。”
  “花儿,你別急。人家給咱插好了,說是放在壁龕上的,可以放几天呢。”
  “誰幫助插的?”
  “你師傅的儿子來了……”
  “光介先生?”
  直子低聲用力地說出了光介的名字,似乎是在證實自己內心的惊訝。
  直子感到十分意外。她沒想到光介會對插花也有興趣。
  能替師傅來插花,可見他的技術非同一般、頗為自信。這使直子更覺惊訝。
  “這儿得讓惠子好好收拾收拾……”宮子說著歎了一口气,把花瓶放在滿是灰塵的茶几上。
  “是穿的西裝嗎?”直子問。
  “什么?你是說那位先生穿的衣服啊。大概是穿的久留米碎花染的套裝吧,我也說不准。當時我忙忙叨叨的,惠子又扭了腳脖子,讓英夫給送了回來……”
  “真的?我姐和真山先生一塊儿去的?”
  “說是你姐在車站用公用電話找到的英夫,讓他去接的。剛才,他在客廳和光介一塊喝茶,這才知道他們倆從小就認識。他們還說呢,沒想到在這儿會見面。”
  “听說他們是親戚?”
  “好像是。這郁金香就是他送給你的,表示一下慰問。”
  “……”
  “咱們還沒去給你師傅送年末禮物呢。明天得送去,連著去道個謝。”
  “算了吧。我師傅也知道我病倒了……到拜年的時候再說吧。”
  宮子走出屋后,直子馬上從床上悄悄下來。
  發熱的時候,出了好几身汗。每出一次汗,直子都要換身衣服。現在她穿的是印染著菖蒲的大花圖案的睡衣。她在睡衣上套上棉袍,又穿上彩色平絨的襪子,然后來到和式客廳。
  直子走起路來覺得腳步不穩。
  客廳里很有些新年的气氛。收拾得整齊干淨的壁龕上挂著新年的字畫,擺放著“鏡餅”1,微微發光的暗色裝飾架上放著角形的藍色花盆,里面播放著松樹,配置著水仙和寒菊。這盆插花顯得干練嚴酷。
  
  1大小兩塊疊在一起的圓形年糕,新年時擺用。

  不知為什么,直子不敢靠近它,便又輕輕地拉上了紙門。
  沒有見到光介,這使剛剛病好的直子感到一陣心悸。

   
客廳

  由于雪光的映晒,惠子顯得稍稍有些消瘦。不過,卻增添了不同往日的魅力。
  已經定婚,婚事馬上要辦了,可惠子卻仍然要像往年那樣和英夫不熟悉的人們去滑雪。對惠子這一舉動,英夫很為不滿,也十分不安。可今天惠子卻從車站打來了電話,英夫的不滿与不安也就一下子消失了。
  英夫開著奔馳,來到了新宿站,走進傍晚髒亂、浮躁的候車室。在候車室的角落里,英夫看到了無精打采坐在那里的惠子。
  “怎么樣?痛嗎?”
  惠子身上的連衣帽、圍巾,還有与之相配的連指手套的那鮮艷的毛線顏色,在莫夫看來都顯得天真可愛。
  “好不容易算挪到這儿了。坐出租車回去還得讓人家扶著。我可不樂意。”
  下山的時候,坐火車的時候,你一定扶著別人走的。難道到了東京,除了英夫別人就不成了嗎?
  英夫覺得那些將腳部扭傷的惠子扔在車站上,自顧自回去的人們真有些冷酷薄情。或許是惠子把他們赶走的,堅持自己等英夫?
  莫夫攙扶著惠子,并為她提著旅行袋和滑雪用具。
  他們順路來到柔道練習場,請專門看扭傷、跌傷的人幫助做了治療。据說這傷用不著去拍X光片。
  在惠子的家里,英夫碰上了幼時的伙伴光介。這使他頗感意外。
  送走光介,宮子有意無意地向英夫問道:
  “是你表兄,還是什么親戚?”
  “不是。我母親和矢母小姨是表姐妹。”
  “那不還是表兄弟嗎?”
  “不過,光介和我沒有血緣關系。”
  英夫說道。他覺得自己的話語中有著不必要的冷漠。
  光介和英夫都是獨子,家里的寶貝。光介比英夫大3歲。小時候,母親經常領著他們互相走動,一塊儿嬉要。從那時起,頑皮的英夫就和沉默寡言、女孩子一般的光介玩不到一起。
  光介很受父母的寵愛,但他所受的教育也同樣嚴格。光介是個勤奮好學的孩子,在學校的成績也很出色。
  “你也多少向光介學學……”家里總是提起光介,以此來激起英夫孩子般的競爭心。但同時,這也使莫夫漸漸疏遠了光介。
  光介的父親去世的時候,英夫還是小學低年級學生。光介的母親再婚的時候,他已經上了中學。
  到那時,他們就完全沒有了來往。莫夫對家里人談到的光介他們的消息也不太在意了。
  光介的母親再婚后,一切并不順利。后來,便和她第二任丈夫分手了。离婚后,她開始教授插花和茶道。不過,在英夫眼里,似乎從很久以前,姨媽就在過著這种生活。
  光介是要來的孩子,出生不明。當時,英夫在某种机會知道了這點。這是他小的時候不知道的事情。
  上大學以后,他們一度曾恢复了交往。但英夫從心眼里難以喜歡光介,光介仍是与他無緣的人。
  光介的結婚儀式是在麻布的教堂舉行的。英夫也出席了。
  新娘是外國電影進口公司的打字員,雖說并不太漂亮,但看起來卻很有青春活力,极富魅力。
  三個月剛過,光介的母親便來到了英夫的家,數落起媳婦的不是。不到半年,光介的妻子就回了娘家,一去不歸。
  自從那次結婚儀式以后,英夫就沒有再見到過光介。這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了光介,英夫雖然也有某种思念之情,但是他還是不喜歡光介這個人。
  光介看起來十分柔順,但內心卻很嚴厲。他那不可思議的視線使同性甚至會感到可怖。
  “男孩子都這么溫順、這么有主見,插花師傅一定很幸福啦。”連宮子都對光介贊不絕口。也許正是這一切使莫夫又再生幼時的嫉妒心吧。
  英夫對宮子持有的好感超出了對自己戀人的母親的感情。
  宮子离去之后,英夫在同惠子閒聊中,漸漸淡忘了光介。
  “天冷的時候,要是受了傷,那傷口的冷勁儿,真可以說是刺骨寒。”
  英夫真想用自己的肌膚溫暖惠子的腳部,但嘴里卻道:
  “誰讓你去滑雪呢。這是老天的懲罰。”
  “你還這么說。我不是去了又回來了嘛。”
  “什么事情你都這樣。你做完了,我就不能發發牢騷了?”
  “對啊。你赶不上嘛。”
  “那哪儿成啊。”
  “我把要結婚的事儿跟大家一說,大家都為我高興。”
  “然后就撞在你身上,把你摔倒了,是不是?”
  “有人還說,讓我別做一個循規蹈矩的太太。”
  “……”
  “我打算明年把你也拽到山上去。我給你當教練。”
  “我可不去啊。”
  “我一定得把你帶去。”
  “這次去之前,你不是說了嗎?這是最后一次。”
  英夫覺得惠子雖然又累又疼,但是仍然在逞強。他握住了惠子的手,那手冷得就像魚。
  “我想去看看直子。可要是你帶我去的話,她大概要生气的……”
  “為什么?”
  “因為她不像我,是個特規矩的人。”
  惠子扶著英夫的肩頭,閉著眼睛,在等待英夫的吻。

   
元旦

  元旦這天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
  在靜寂的黑暗中,直子醒了。她不知現在是清晨還是白晝。
  直子輕輕地下了床,點燃火,然后開始化妝。這時,千加子也起身下了床。
  “已經11點了。得把擋雨窗打開了。要不然,太丟人了。”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沒事。”千加子答道。
  “咱媽昨天晚上几點休息的?”
  “她還睡著呢。”
  “讓她睡吧。”
  兩個人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梳妝打扮后,換上了挂放在衣架上的和服。
  千加子在一年當中,只有新年才穿和服。
  去年千加子十分苗條,內襯裙做得窄細。她穿上內襯裙,又套上粉紅色的小花圖案的和服。
  直子轉到她的身后,幫她系上和服帶子。可直子卻沒有宮子那么熟練。
  等到系自己的和服帶子時,直子覺得更不好系,一會手臂就酸痛起來,連衣帶的形狀都整不好。
  當她們兩個怎么也系不好和服帶子,正在煞費苦心時,高秋已經正襟危坐在起居室的老位置上了。
  等一家人湊齊吃年飯時,已是下午1點左右了。
  “千加子多大了?”
  “18歲零兩個月。”
  “直子有20歲了?”
  “去年,我就成人了。今年21。”
  “惠子呢?”
  “23周歲了。”
  “這么說來,虛歲就是25了。”高秋故意換了种說法。
  “真夠快的啊。”
  去年的元旦,高秋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的三個女儿想到這儿,不由得大聲笑了起來。
  “惠子為什么不穿和服啊?”
  “腳上裹著繃帶呢,沒法穿襪子。”
  “那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穿和服不穿襪子,那多難看啊。”
  “過去沒有和服,要是腳跌傷了,那怎么辦呢?”
  “盡講歪理。”
  “得多長時間?”
  “說是過一個星期就能好。”
  “這么說,這段時間,就沒法穿得漂亮了。”高秋用老人般的眼神看了看惠子襯衫的領口道。
  高秋開辦了一家制作特殊計量器的小公司。這個公司,技術部門和事務部門加在一起也只有十二三個人。
  每年正月初三,高秋都要把公司的人請到家里來。而且,這几年都是由三個女儿穿著和服來接待客人。這已經成為竹島家新年里的一項不可缺少的節目。
  如果當年有人因事或有病沒有來,三個女儿就盼望著第二年能見到他們。這樣,她們才能感到內心安定。
  今年的新年能夠一個不缺,全來嗎?
  “惠子,幫我把眼鏡拿來。”
  高秋嘴里正在嘮叨惠子腳上的傷,可卻又讓惠子幫他去做事。
  直子站起身來,替姐姐去拿眼鏡。想到漂亮的姐姐今年大概是最后一次接待新年的客人,直子似乎也体會到了父親仍然讓姐姐幫忙做事的心情了。
  剛剛吃完飯,千加子就拿來了紙牌、扑克,二話不說就坐了下來。高秋和宮子也不得不陪著玩了起來。
  悠閒的新年第一天過去后,從2號到正月初七,一家人過得忙忙碌碌。招待客人,熬夜,睡懶覺,轉眼間几天就過去了。
  8號,千加子也開始去學校了。家里終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靜。
  直子學插花是從9號開始。這天,她上班前,決定下班后先回家歇歇再去插花師傅那儿。

   
紫水晶

  直子從丸之內坐都營電車來到千代田橋,在那里買了盒師傅喜歡的叫做“若紫”的日式點心。
  然后,她又坐汽車來到銀座。
  無論是在都營電車里,還是在汽車里,到處都飄散著微微的樟腦气味,洋溢著正月新年的气氛。
  直子打算從銀座走到新橋,然后再坐地鐵去澀谷。
  可是,母親給她的兩千日元還剩下一半多,而且,就這盒點心似乎顯得有些寒酸。
  她想再買點儿什么。可是,她又不知應該買些什么。
  直子從大街的電車道拐到林陰路的方向,一邊看著商店的櫥窗,一邊向前移動著腳步。正走著,擺放著漂亮可愛的洋式小物件的櫥窗陳列吸引住了直子。
  那里有紫色的鍍金長柄布傘、黑色真皮手包、安哥拉山羊毛的披肩、做工精細的胸針……直子選中了一條男士用的全毛領帶。
  淡藍色的底,淺褐色的大格,還有細細的深紅,顯得既沉穩又華艷。
  “光介先生用起來最合适不過了。”
  直子請售貨員摘下來,拿在手里看了看。后面縫著倫敦公司的商標。一條一千二百日元,价錢也正合适。
  “就要這條吧。”說完,直子臉上微微泛起紅潮。
  直子這是第一次買男式用品,也是第一次送男人東西。
  “送時就說是媽媽送的。”
  “您這是平時用嗎?”
  “是送人做新年禮物……”
  直子說。那語气似乎在向人做著解釋。
  售貨員正在為她包裝時,直子忽然感到耳邊飄來一股自己很熟悉的甜甜的香水味。
  “直子。”原來是姐姐在叫她。
  惠子不是一個人。她身邊還有几個設計師、報社記者模樣的男女。
  “直子,你等等我。我一會儿就完事。”
  直子點點頭。
  惠子正在挑選鑽石項鏈,還有手鐲,一會儿戴上去一會儿又摘下來。這些首飾雖說是仿制品,但件件都閃閃發光,頗為誘人。
  看樣子,惠子買了不是為自己戴,而是為了工作的需要。
  惠子又戴上了裝飾著許多紫水晶的大項鏈、戒指,站在鏡子前擺了個姿勢。
  水晶的紫色配在惠子的身上,頓時顯現出意想不到的美,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惠子試戴的時間似乎并不太長,但在直子看來,簡直是漫長得難以忍受。不一會儿她就覺得疲憊不堪了。
  惠子終于告別了同伴,返回到直子的身邊。
  “久等了。喝杯咖啡吧。真沒想到在這地方碰到你。”惠子顯得無憂無慮,十分開朗。
  來到惠子熟悉的一家西點舖,兩人在白色的桌前坐了下來。惠子要了兩杯咖啡,還有兩份奶油派。
  “今天的事儿全完了。我們在產經大禮堂的那場節目,服飾品是由剛才那個店提供的。直子,咱們現在去看‘八月十五茶館’吧。”
  “今天是星期三,我得去學插花。”
  “歇了不就行了嘛。”惠子滿不在乎地說。
  “不能歇。我還得給人家送新年禮品去呢。”
  “噢,原來如此。所以你就買了條領帶?”
  姐姐的眼神仍如以往,但在現在的直子看來,卻顯得咄咄逼人。直子感到臉上有些發熱。
  不過,惠子卻并未過多理會妹妹的神色。
  “我今天加入MMG了。不再非法干了。”
  MMG是含羞草模特組織的略稱,在其他几個模特組織中,也算是一流水准的模特最為集中的組織。
  “現在建起了時裝模特組合一類的組織,單個人干不下去了。去年年末,我參加的那場時裝表演讓人揪住了。最后讓我選擇,要不就一切表演都不參加,要不就參加模特組織。”
  “可是,姐姐,你……”直子緊張地望著惠子。
  “不是說不干了嗎?”
  “我是想不干的。所以,我就去含羞草組織說一下嘛。結果,人家把我排在了A級。而且有几位先生安排我參加這次在產經大禮堂的表演。其實,我要想不干,什么時候都能辭。”
  “真山先生家里的人同意嗎?”直子不放心地問。可惠子卻像沒听到似的。
  “我想進這組織再干它一個月。以前,我是一個人干,在報酬上虧了不少。就和C、D級差不多。那時候,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想干的活儿,我就明确地說不想干……在結婚之前,我想就加入到組織里,按A級干它一段時間。當然,還不知能干几場呢。”
  直子感到有些困惑:沒有几天就要嫁到真山家去的姐姐對工作如此執著,如此貪求,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姐姐雖然是個業余模特,可是現在卻得到了專家的青睞,被高抬到了A級。也許姐姐那顆年輕女人的心是為此而動?
  但是,惠子卻眨動著那雙美麗的眼睛道:
  “最近,我看到咱媽,心里就發酸、難受。為了我結婚,為了千加子上學,媽媽什么事都不敢對爸爸講。譬如說,花了一万日元,她就瞞著爸爸說花了八千日元,背地里自己去東挪西借。雖說媽媽的性格就是如此,咱們沒有辦法,但是我還是感到心痛。”
  “……”
  “咱媽好像對英夫特別中意,又加上英夫家又在為我們建新房,又為他們的獨生子的媳婦買了寶石,所以咱媽對英夫的母親特別地感謝。所以,對人家的要求,盡管覺得有些難以應承,她也要去滿足人家,也要讓人家高興滿意。她認定了,只有這樣做,往后我才不至于感到面上無光。”
  直子低著頭。
  “咱媽這么東挪西借的,我是挺感謝的。可是,我更覺得對不住她,更覺得心里沉重。”
  “……”
  “我穿過不少和服,有的我很不中意,有的只要往肩上一技,我就感到心醉,滿意得很。不過,這和為自己穿是兩碼事。所以,我對衣服著裝并不在意。我覺得結婚儀式越簡單越好。現在又是定婚的衣服,又是結婚的衣服,做的和服一輩子也就穿一次,太不值得了。我覺得還是咱爸的意見爽快干脆。”
  高秋說得十分痛快,真山家要是有這么多要求,索性給她一筆嫁妝費算了。
  “姐,你現在什么也用不著考慮。人家為你做什么,你就接受什么,就得了。要是我,就不管那么多。隨它去吧,自己想自己的……”
  惠子臉上顯出笑容。
  “隨它去,自己想自己的……不錯。不過,你在這點上大概還不如我。”
  “不到時候,誰也說不准。”
  “那倒是。不到時候,誰也說不好。人啊,到了時候,事儿多得很呢。”
  “嗯。”
  “阿直,我干專業模特的事儿,誰也別告訴啊。”
  “我不說。”
  “說是干A級的活儿,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一場,穿五套到七套,給五千到七千日元……能掙一万日元的,都是特殊人物。我要有那么多錢,就想買几套自己穿的。”
  “你不攢點錢?”
  “不攢。”
  “……”
  “我要攢錢的話,說不定英夫會笑話我的。他只要想要,什么奔馳,什么美洲虎,說買就買的。”
  “怎么會呢。”
  直子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結婚之前這么短的時間,惠子就是把做職業模特賺的錢全攢下來,又能在過門時帶去多少呢。那點錢對真山家儿媳來說還不夠“零花錢”呢。
  直子想:時裝模特看起來蠻風光,沒想到收入竟會這么少。
  “阿直,你要是非去插花,那我就給英夫去個電話。”
  惠子起身去打電話。公用電話就在柜台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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