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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早晨的送別


  黎明的無線電播著山間小鳥的鳴聲,這是合乎季節的音樂。
  明子的母親喜歡野鳥,每天早晨為明子和達男准備盒飯的時候,一定收听廣播的小鳥鳴聲。
  但是貪睡的達男總是賴在床上不起,直賴到最后一分鐘才起來,邊洗臉邊穿褲子,邊往嘴里執拉飯邊扣鈕扣。真像從失火的家里逃出去的時候一般,再不然就像耍雜技的快速化裝,反正總是忙忙活活十万火急地往學校赶,所以無法沉靜下來听小鳥鳴唱。
  但是昨天晚上胃痙攣控制住之后相當舒服,吃了花子給的炖鱒魚之后馬上就沉沉地睡著了。
  “姐姐,姐姐,杜鵑叫哪。”
  明子被他叫醒的時候還不到5點。
  “杜鵑……?”
  于是明子仿佛仍在夢中一般:
  “是不是布谷?現在沒人稱它杜鵑了。”
  她說完翻了一個身,背對著達男。
  “喂,姐姐,它不是叫慈悲心鳥么?”
  “它叫十一,叫起來總是十一,十一的。”
  “我可討厭十一這個名。還是稱之為慈悲心鳥好。就說它叫的聲音吧,自古以來就是慈悲心、慈悲心
  “還是十一這個名字好。讓人感到新鮮。”
  “我還是以為叫慈悲心鳥好。”
  “為什么呀?一個男孩子家,把杜鵑叫慈悲心鳥,你是喜歡這种凄涼悲哀的名字么?真奇怪。”
  “古人不論什么都要起個好名字,可姐姐你卻不知道。”
  “真討厭,裝得像個年老的長輩……叫郭公好也,十一也好,發音都好听。”
  明子仿佛品味發音一樣,說得堅定也說得明确,隨后打了個哈欠。
  “好困。還能再睡一個鐘頭。爭論等天亮以后再說。”
  “什么呀,爭論不是姐姐你發動的么?”
  “是么?杜鵑可以叫作慈悲心鳥,姐姐認輸,反正先讓我再睡一會儿吧。”
  但是達男挺身坐起:
  “你听,鳥叫的多歡。姐姐,把板窗打開好不?”
  “那可不行。這家主人還睡著哪。”
  “悄悄地,別弄出聲來……”
  “你自己去開不就完啦?”
  “我渾身沒勁搖搖晃晃啦。從昨天晌午開始就什么也沒吃……啊,餓啦。”
  “大聲說話,把人家吵醒。”
  明子盡管糾正弟弟大聲說話,但是听弟弟說話那么中气十足,覺得他的病已經好了,大為放心。便說:
  “多虧女主人說‘實在過意不去,暫時只好絕食啦’這句話。”
  “可也是。”
  達男好像并不完全相信地這么說。明子覺得這態度可笑,但她首先是想睡,所以直率地說:
  “我可要睡覺。”
  因為坐星期六的夜車和昨天星期天爬山,所以慵懶得很。
  “姐姐,現在叫的是大琉璃鳥。還是紅肚皮?”
  明子默不作聲。
  “還睡哪?”
  達男窺了窺姐姐的面孔,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叫的歡著哪,真想打開板竊听听。”
  他不僅說了,而且站起來就要去。明子連忙制止。
  “不行,我給你開,你就老老實實地睡去吧。”
  明子坐起說:“達男,腳痛不?”
  說完就給他揉了一陣腿肚子。
  “天已經亮了吧?”
  “當然,早就亮了。”
  明子把板窗打開一個縫。
  “啊,下霧啦,達男,霧!”
  這回是她不知不覺的大聲說話了。
  霧似乎想包住明子而鑽了進來。明子把睡衣的對襟攏在一起。
  “真好看!”
  她站在原地望著房后的雜木林。
  “樹木好像在霧里活動哪。我的頭發濕了。大概是越來越濃了吧。”
  明子邊說邊摸頭。
  霧源源不斷地鑽進來的同時,各种鳥的鳴聲也突然顯得近了。
  但是,隨著霧越來越濃,小鳥們也不那么起勁地唱了。
  接著,明子睡了大約一個小時的覺。
  她恍惚之間覺得有人進來,睜眼一看,原來花子扶著隔扇站在那里。
  “啊,原來是花子。”
  明子連忙起床,一邊收拾身邊的東西一邊說:
  “啊,好漂亮,花子你過來看看吧。”
  方才被霧濡濕的綠葉,此刻迎著朝陽熠熠生輝。
  小鳥似乎為云散霧消而高興了,所以唱得特別暢快。
  “花子,來,來!啊,小鳥上這儿來了。這叫什么鳥?”
  明子去了廊下。
  去年積存落葉的白樺根部,仍然殘留著淡淡的霧靄,小鳥在那里好像邊走邊撿拾什么。
  “有三只呢!”
  明子扭頭朝花子那邊招了招手,但是她立刻愣了一下。
  她意識到,那是連樹葉上閃光都看不見的花子,連小鳥美妙的歌聲也听不見的花子。
  明子被美麗的清晨吸引,一時疏忽,竟把花子的殘疾忘了。
  清爽的晨風沁著明子心脾。
  明子默默地慢慢打開防雨窗。
  隨著響聲,花子的母親也進來了。
  “起得真早。那板窗等我開吧,你給你弟弟打水好啦。達男還沒起來呢。”
  明子慌慌張張地俯身行禮,道一聲早安。睡衣只用細帶子攏著,有些害臊。
  花子的母親微笑著看著明子。明子的睡衣是借用母親的,顏色、花樣十分朴素,這樣反倒特別顯出面孔,手稚嫩了。頭發因為枕頭揉搓而有些凌亂,更引起花子母親愛怜。
  花子母親看到明子見了她規規矩矩地坐在廊下,非常恭謹,一時無所措手,感到有些難為情。她想,花子也很快地長成這么高雅的大姑娘該多好……
  可是她馬上就想到,當花子懂事了,到了如花似玉的年齡,她該多么憂傷啊。
  花子抓住了母親的衣角。她母親說:
  “花子過早地把姐姐折騰醒了,那可不好。”
  明子想,盡管花子听不見,她母親一家是每天像跟不聾不啞的孩子一樣這么和她說吧。
  “不是花子吵了我。”
  明子也像能听懂的孩子就在身旁一樣這么說。
  “是我弟弟吵人。天還沒亮呢,他就又是小鳥啦,又是霧啦,興奮起來鬧個沒完。”
  “淨撒謊!天早就亮啦!”
  達男在被窩里這么說。
  “今天已經完全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花子母親扭頭看了看達男,接著說:
  “那霧可重哪。你醒得那么早?”
  “大娘,這一帶是叫杜鵑呢,不是叫布谷?”
  “叫布谷。”
  明子很快就換上了登山裝,把洗臉盆拿到廊檐下,對她弟弟說:
  “你過來到這儿洗吧。”
  布谷叫著從屋后的樹林那邊來,向鐵路那邊飛去。
  “布谷!”
  達男仰頭望著天空頑強地稱之為布谷。
  和當站長的花子父親一起吃早飯的時候大家商定:明子一個人先回去。達男再過兩三天,休息夠了再走比較好。這是花子父母一片好意,才把他留下來的。
  昨天,花子的父親給明子的母親拍去電報,明子的母親接到電報后就往車站挂了電話,對花子父親說她要來接達男。花子父親說,輕度的胃痙攣不必挂念,用不著專為這事跑一趟。
  明子坐的那趟火車是早八點以后,离開車還有兩個鐘頭。趁這個時間該和花子怎么玩呢,她想了想,然后把花子抱在膝上,用手指把她那劉海在手指上繞了又繞。
  花子那頭發黑紫色而且泛著油光……就在不停地撫弄她的頭發的過程中,旭日的光照之下感到它溫暖起來了。
  什么時候再見到花子?不知道。
  到了將要离別的時候,覺得花子著實可怜的印象就更加鮮明。
  “呶,花子,你常常到哪里去玩?咱們到你常去玩的那里吧。”
  明子望著花子的臉等她有所表示。
  但是花子茫然不知,毫無反應,明子便下意識地拉著花子的手就走。
  花子走出院子,然后走到樹下站住。
  “這是合歡樹吧。霧把它打濕了,它還睡覺呢。”
  明子把著花子的手讓她撫摸合歡的葉子。
  此時卡羅從門口進來。
  花子仿佛想說:
  “我和卡羅一起總在這樹下看火車哪。”
  從這里她們打開了后院的木門上了鐵路。
  花子蹲下來撫摸鐵軌,過了一會,她把面孔湊近鐵軌,几乎把臉貼在軌上。仿佛想從鐵軌上听到遙遠的什么……
  明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這种不可思議的行為。
  “花子,你喜歡火車吧?這是因為你爸爸當站長的緣故?”
  此刻的花子像個吃奶的孩子擺弄玩具一樣,玩路軌,盡管作為玩具,路軌未免有些太大。
  不過,仔細看一看就發現,花子的臉上浮現著陣陣喜悅、恐懼、憧憬、茫然。
  明子也蹲了下來,把耳朵貼在鐵軌上。
  和電線不同,因為它是很粗的鐵軌,所以听不見風聲。不過,它使人感到這樣能听到各种聲音。被霧弄得濕了的鐵軌,經早晨的太陽晒溫的鐵,仿佛柔和地吸往臉。
  “花子,你去過東京么?”
  明子這樣問她。
  但是,要想讓花子知道東京,怎么做才好呢?
  “和姐姐一起坐火車去東京吧……”
  她說著話就把花子的肩頭扳住,像火車搖晃似的搖她的身体。
  花子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卻高興得發出奇怪的聲音。她像個嬰儿似地擺動雙手。盡管那是和年齡不相稱的智力發育滯后的孩子的動作,但是依舊討人喜歡。
  她突然想:“就這樣把花子真的偷走……”
  她又想:“這孩了是啞巴,她自己即使被偷,對誰也不會說。別人問她家在哪里她也听不見。然后找一位東京名醫治治,如果眼睛看得見了,耳朵听見了,嘴會說了,那該是讓人多么高興的事啊。”明子想:
  盡管她家住在偏僻的鄉下,身任站長之職的父親,當然會找名醫給她看過,但是,醫學日新月异,類似奇跡般的治療方法,也許正在有著新的發現,有本領的醫生也許正藏在某處。
  即使現在還沒有治療方法,但是等到花子長大的時候,一定有辦法把她治好。把她治好的如果不是日本醫生,那就是西方某國的醫生……
  明子還想起花子的父親說過的話:
  “怀著希望等待著這個机會。”
  花子喜歡鐵路,也許是鐵路對花子有誘惑力的緣故。
  明子想:
  “鐵路把花子帶到了新的命運之途。”
  當她這樣描繪花子的未來時,從來沒有想過的鐵路,此刻看來似乎很有意義了。明子想再一次听听路軌而蹲下來的時候,傳來那种叫聲像敲梆子似的梆梆鳥的叫聲。樹林深處許多小鳥都在歌唱。
  明子催促花子去樹林里听小鳥的歌唱。
  那稱之為日雀的小鳥,叫得聲高而嘹亮。充分表現出山間的清幽与寂寥。那么小的小鳥為什么叫得那么響而且聲音清澈?那紅肚皮的羽毛之美,略帶顫音的叫聲……
  明子不能分出許多鳥的叫聲,但是布谷和鶗的叫聲卻分得清。
  明子沉浸在小鳥的音樂之中,竟然把花子忘掉。但是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听不見小鳥叫聲的花子只有一臉茫然。
  朴樹的大葉子和抱樹的中不溜葉子之間,有白樺、榆樹的嫩葉,而且洋槐也開花了。但是花子什么也看不見。
  明子好像覺得只顧自己賞景未免不合适,不由得低下頭來,只見大朵的朴樹花瓣散落在腳下,已經爛了。
  卡羅打著響鼻拱開深草而來。
  它把雉雞惊得振翅飛起。
  明子折了一枝刺槐花,說了聲“香啊!”便給了花子。告訴她:
  “葉子有些像合歡花,看起來是白的,實際上是淡黃。有淡粉色稍帶紫色的呢。”
  花子雖然看不見也听不見,但是她毫不在乎,甩手啦,抓樹枝啦,揪草葉啦,即失跌倒也不哭。
  她非常結實,作為一個孩子,她有些野,總有動物的幼仔那般習性。明子想:
  “說不定她一個人也跑到樹林里來玩,也很難說她一旦迷了路會跑到哪里去呢……”
  她倆回到家時,花子的父親已經上班去了。
  達男因為感到無聊也睡著了。
  明子邊梳頭邊說:
  “我和花子去了房后的樹林。真好,刺槐花香著哪!”
  “上湖邊去了么?”
  “湖邊?有湖么?”
  “說是有哇。我明天去看看。”
  “不行,明天你還不能走動。”
  “能走動。湖岸上小鳥最多,這是大娘說的。”
  “那叫什么湖?”
  “不知道名字。”
  “不是個湖,是水池吧?”
  “是湖!”
  “帶花子上那樣地方可危險,加小心哪!”
  明天邊說邊往背包里收拾牙刷等等。
  “這就回去么?你明天不是說過,不把花子要到手不回去么?”
  “我說過。讓你一個人呆在這里怪冷清的吧?”
  “不會的。不過我也回去,完會好啦。”
  “啊,你不是說明天去看湖么?”
  明子開過玩笑便湊近達男的耳朵說:
  “呶,你說我把花子偷走行不?然后,等徹底把她治好再送還。”
  “能治好么?”
  達男吃了一惊地大聲說:
  “可是又瞎、又聾、又啞,三种病占全了。”
  “耳朵能听見了就能說話!”
  “真的能治好?”
  “不經醫生診治怎么能知道呢?”
  “鬧了歸齊還是這樣啊。”
  “回去和爸爸商量商量看。如果有好醫生,立刻給你打電報,那時候你就把花子帶回去。”
  “好!這事你跟大娘說了么?”
  “這事要不先跟爸爸商量好就跟大娘說,人家不說我淨瞎吹么?”
  明子出發的時候達男出來送到門口。
  花子由她母親拉著她的手到車站去了。
  “這孩子是不是知道姐姐要回家,所以我們到車站送姐姐?”
  她母親對明子這么說。
  明子覺得沒法回答,一聲不吱地拉住花子另一只手。她母親又說:
  “又打又扯姐姐哥哥,可是姐姐和哥哥還那么喜歡你。”
  “花子,到東京去吧。”
  明子的這句話里,包含她許許多多心思。
  “真是!能有再見的机會她一定高興,可是……”
  她母親想到的可能是明子不過是過路人而已。
  也難怪,待人親切的站長,對于行旅之人無不給以諸多關照,但是這些人還沒有再來相會過。
  “啊,大娘可別這么說,讓人不好受哪。”
  “可實際上是這樣。她到了你這么大的時候,等她想起你,你早就出嫁了,根本不知道你在何處呢。”
  “啊”
  “還有,我們也許調到很遠的車站去工作了……不過去了新的地方最痛苦的還是這孩子的事。等到當地的人都了解了這個孩子,才會理解她,但是在這之前……”
  花子母親說了對大人才說的話。
  “可是,這孩子這么快跟外人相處很好,你明子小姐還是頭一個呢。”
  明子點頭稱是。
  花子父親戴著站長帽到站台來了。
  傳來火車通過鐵橋的響聲。
  花子眼睛閃著光,舉起雙手。她母親連忙把她抱起。因為如果不抱起她,她也許就去摸火車,這里哪能亂跑。
  “花子,再見!”
  明子兩手捧住她的臉頰。
  但是花子不知道道別,她只知道火車巨大的力量傳給她的興奮,顯得非常高興。
  明子從車窗探出上半身,摸摸花子的頭。當她感的車窗動了,她才像燙了似的喊著什么,兩腳亂蹬亂端。
  明子看到,空睜著兩眼什么也看不見的花子那雙眼睛,大顆淚珠滾了下來。
  明子的眼睛也噙著熱淚,火車漸漸遠去了。
  花子父親一動不動地站在站台發出開車信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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