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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誰都難免有起伏,可御木不相信有不走運的時候。這四十八年來,他自覺沒有什么不走運的時候。他有一种在最不順心的時候,工作情緒最高漲的脾气。就是說,他是靠集中精力工作來抵御不走運的,以后回顧一下,那時也就成最好的時候了。
  他真想在給新娘新郎的祝辭中說說這些話;可沒有具体的例子,說起來不生動。想來想去,好例子就是上不來。轉念一想,就算有了好例子,說不定會讓人看成他自吹自擂,實在也不能說御木自己沒有吹噓的心思。想了半天,也許是在這婚禮上的關系吧,一個絕妙的例子浮上腦際。
  御木結婚兩個月前,對象順子向他坦白自己已經失貞的事。順子當時19歲,用現在的計算法,該是17歲。兩人近一年的交往中,御木一點也沒在意,不用說,御木相信順子是貞洁的。
  御木為了平息這份打擊,也許是為了拂去妄想,他埋頭于工作,那時的作品,竟有幸獲得了成功。
  可是,結婚的那晚上,順子有貞洁的印記。御木第一次問起順子失貞的情況。以前他從沒想要順子說明什么。听了多余的話,只能明顯形成多余的想象;附著些多余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御木催逼出自己的作品。
  其結果,獲得了作品成功的幸運。當然不能說,順子失去了一半的貞洁給御木帶來了幸運,但興許可以說,當時御木沒有盤問順子給他帶來了幸運。
  已經到了媳婦進門的年齡了,過去曾經痛苦過一陣的順子,看起來早把那事忘得干干淨淨了。坐在證婚人席上的御木,想看看坐在新娘新郎中間的妻子,從桌子上稍稍探出身子裝出看看新娘的樣子。
  順子喝了小半杯日本酒,臉上泛起了紅暈很放松,御木見了,微微地笑了。新娘還以為是朝著自己笑,眼睛朝下,眼角亮亮的,朝御木回了個誰也沒有察覺的微笑。這時新娘正用刀把雞切成小塊。御木沒想到讓人回敬了個微笑,止不住心里暗暗好笑。
  “波川!”忽听有人叫新郎,“你穿大學生制服來才有味儿呢。嗨,新娘沒有女學生制服吧。”那人打趣著說。
  “沒有哇。女學生服裝自由嘛。我覺得,男學生要是不穿那藏青直領,金紐扣上刻校徽的還可以。男學生還是挺守舊的。”
  “新婚旅行也穿西裝?……”
  “是啊,新做的。穿學生服去新婚旅行,要遭旅館里的人白眼吧。”
  “遭白眼才有趣呢。”
  “穿學生服出席婚禮,我可無所謂,可要讓客人們見笑不是。況且,學生服也太舊了呀……”
  御木听了這話想,東京、新瀉、福岡三處宴會,新娘方面的大里家,看到新郎穿學生服該會不高興吧。波川要是真把學生服穿到底的話,也許還真的很有趣呢。自己也被這東京、新瀉、福岡拖著做“證婚大巡回”,真想在祝辭中調侃几句。
  波川是學生,就是在今天,也算是早婚吧。御木自己也讓儿子早早完婚了。可波川和公子是一個大學的同學,結婚后還一起繼續學業,御木覺得很少見。自己是受新娘家的委托做證婚人的,說是“超過三年了”,可御木對他倆的戀愛過程一點也不清楚。從兩人的樣子來看,像是關系很深了。新娘有些靦腆,但還是看得出是個玩性重的主儿。
  御木站起來發言時,看到那邊角上的桌子旁坐著些學生模樣的人。是新娘新郎的同學吧。
  致辭完畢,招待已經在身后等著幫御木推好椅子,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有位客人說想見見您。”
  “要見我?”御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什么人?”
  “說是叫石村的。”
  “石村?”御木一下子想不起來,“男的還是女的?”
  “呀,我也是听大門口的人傳話進來的,不清楚是男是女……”
  “噢,是嘛。能不能幫我去說一下,接下來來賓致辭,證婚人走不開,問一下有什么事。”
  不一會儿招待回來了:
  “說能不能讓她在大門口等一下,一定得見見您,怎么辦?是個姑娘。”
  招待沒說“小姐”,而說“姑娘”,大概衣著打扮不怎么樣吧。
  奇怪的是,今天自己這個時候在波川、大里兩家的婚宴上,除了家里人,几乎沒別的人知道呀。這個叫石村的肯定先到家去打听了,才知道上這儿來找的吧。因工作關系,御木的客人很多,家里人也慣了;他不在的時候,就告訴客人他的去處,也是不稀奇的。
  “石村,石村……”想著,想著,御木覺得這名字是在什么時候听到過的,他忽地想起來了。他想起妻子順子被奪去貞操的事來,那男人可不就叫石村嘛。順子的親戚,自打和御木結婚起就再也沒有來往過。
  新婚旅行之夜,听順子說,石村家父親死了,順子去幫著守夜。石村的儿子兩日沒怎么合眼了,順子像這家人的女儿一樣心疼他,在二樓壁櫥里空出塊地方,叫他睡覺。被子兩個角都抵滿了的狹小地方,那儿子忽地一把抓住順子的手,把她拉過去。順子沒有叫。這時已過了深夜3點,順子沒回家,一直干到了早上。順子并不討厭石村家的儿子;只是那家伙,在給父親守夜的時候,還干那种事,叫人害怕,也感到憎惡。
  御木直到后來才理解:父母親死的時候,又悲傷又疲勞,相反那种沖動反而會更強烈,有可能會失去控制的。順子當時也疲勞,又抱著同情,說不定什么地方不注意引起了那儿子的沖動吧。說是這樣說,可第一次听順子說是在給父親守夜的時候,御木還是大大吃了一惊的。御木現在還記得他當時的想象:石村要不是那樣粗暴,順子傷感的同情也許會發展成愛情,同他結婚的吧。
  這個叫石村的姑娘為什么要見御木呢?也許不是找御木,是來找妻子的吧。假如真這樣,還虧得招待沒去通報妻子而是來通報了御木呢。
  等新郎同學的預定祝辭全結束了,御木站起來出去了。
  石村姑娘正像招待叫她“姑娘”那樣穿著不時髦。看上去像是為了出門才梳了梳頭似的。眼里無光,相貌倒挺好。像十六七歲的樣子。
  姑娘覺得出來的是御木,可御木通報姓名之前她沒做聲。
  “我是御木……”
  姑娘遞過來一封信。信封正面背面什么都沒寫。真給御木想中了:是來討錢的。信中寫著,石村患結核病,臥床多時,還用了“命在旦夕”之類的話。瞧著那姑娘無神的眼睛,御木腦子里忽地掠過,眼前這姑娘該沒有傳染上吧。
  “來,來,到這儿來……”御木把她引到稍寬敞些的地方。
  “你坐下吧。”
  “好。”
  姑娘有些戰戰兢兢地坐在大皮椅子上。白白細長的脖子低垂著,嘴唇的形狀很好。
  御木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順子要是沒和自己結婚,和石村結婚也會生下這姑娘的。沒這可能。這閨女有和順子不一樣的另一個母親。順子和石村結婚也該生出和這閨女不一樣的另一個孩子。
  御木這种奇怪的同情又是從哪儿來的呢?
  “你媽媽呢?……”
  “是。”
  “健康嗎?”
  “我媽媽現在不在家。”
  御木從沒見過石村。新婚旅行后,再沒有听妻子說起過石村。當然也沒問過石村妻子“健康嗎”的話。御木從沒打听過石村的家庭情況。
  御木把隨身所帶的錢裝進石村的信封里。姑娘說了聲“謝謝”,接了過去,看上去姑娘知道自己是被差來要錢的吧。石村差這姑娘來要錢的時候,該會對孩子說自己同御木夫婦是什么關系呢?大概說是親戚吧。也可能說順子是他過去的情人吧。兩者并非都是沒影子的事,可怎么說也沒有向御木夫婦要錢的道理呀。石村信的抬頭只寫了“御木”,既沒寫麻之介收、也沒寫順子收;不知石村怎么說的:是讓把信交給麻之介,還是讓偷偷交給順子。就是順子,自從那人在父親守夜日出了那种事,也早就把以后能在經濟上接濟他的親戚關系斬斷了,窮极潦倒的石村是把那事當成要錢的把柄吧。不管怎么說,能來要錢,對御木夫妻來說,總不能把石村當成毫無關系的外人吧。
  御木坐在椅子上目送离去的石村姑娘的背影。心里留下一絲后悔:自己應當拒絕才是啊。
  他回到宴會席上,順子正在用湯匙攪拌著咖啡里的砂糖:
  “新郎說他喝咖啡喜歡不放糖……那新娘也正發愁著要不要放糖呢。”她從新娘胸前探出腦袋對御木說。
  “誰說的呀,我可一點也不發愁。我一直是放糖的呀。波川那是裝腔作勢呀。”
  順子看到丈夫臉色不好就不做聲了。
  御木催促新郎新娘站起來。新郎的父母親過來,向御木夫婦致謝,然后說:
  “說是就讓兩人的同學送他們到車站,您看好嗎?”
  “好嘛,年輕輕的。”御木回答。
  御木夫婦的車來了,新娘母親把裝飾桌子的花束遞給了順子。
  到大門口來接御木夫婦的媳婦芳子接過了花:
  “啊——好漂亮!”她聞著薔薇花的气味,“受累了吧。”
  “沒怎么太累。結婚儀式不錯呀。可還得讓拖到新瀉、福岡去,真有些吃不消。當地也有人能做證婚人的吧。就不能叫當地的?……”順子看著御木說。
  “那可沒辦法拒絕人家。說是御木夫婦做證婚人的消息早發出去了。順子不是沒去過新瀉嗎?權當去旅行吧。”
  “听說我們的車旅費全由大里家包了。心里不好受,玩也沒心思。電視里也放了,北九州的煤礦工人苦得很。結婚儀式在東京舉行過不就好了嘛……”
  “說的也是。”
  順子去隔壁屋里收拾脫下的衣服去了。芳子也去幫忙。留下彌生照顧御木換衣服。御木把石村的來信團皺,愁著沒地方扔呢。接待石村女儿的是芳子、彌生中的哪一個呢,他想著,問了一句:
  “來過個古怪的丫頭吧?”
  “是、是,來過的。”彌生想起來,“到你那邊去過了吧。”
  “去過了。”
  “我先還以為又是什么來問要不要女佣的人呢。說什么都想見見你,看她那樣儿可怜,我就……”
  “是嘛。”
  話頭就此打住了,像是并沒有引起彌生的好奇心。她們看慣了這樣的客人。說是以為“要不要女佣”實在是很瞧不起對方的話,也可見這個家庭經常有沒听說過也沒見過的女孩子,突然來問“要不要女佣”的事。
  御木并沒有讓彌生別對其他人說。彌生把姑娘來過的事剛告訴過順子,說過也就過去了。御木把錢給那姑娘時也曾想過,給了一次,會不會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永遠沒個底呢?順子知道石村姑娘來要錢,不會給這家里再引起什么風波吧。
  見過石村姑娘,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順子在說咖啡里放不放糖的事,御木心里覺得异樣,也許不只是變了點臉色,而是臉色不好看吧。二十几年前,對御木,更确切地說是對順子成為大問題的那個叫石村的人,眼看著要窮死了;而什么也不知道的順子和新郎新娘一起,討論著咖啡里要不要放糖的問題。順子并不冷酷,也沒有對石村進行報复。御木一家和石村一家也并不要爭什么高低,順子不是什么胜者,石村也不是什么敗者。
  御木往彌生端來的紅茶中,自己倒了些威士忌,慢慢地喝著,一邊看著彌生在那里把花分開,插在一個個花瓶里。只有她是順子養的女儿呀。
  御木自己也說不清楚,看到石村姑娘時,怎么會涌出什么“順子和石村結婚的話會生出這姑娘來的吧”之類的奇怪想象的。
  “洗澡水准備好了。”芳子跑來叫道。
  “我喝完這個就去。叫你媽媽先洗吧。”
  “媽媽已經洗好了。”
  “是嘛。”
  過了三四天,上午10點。
  “那姑娘又來了。”彌生跑到書房里來報信。御木趴在桌子上,一下子什么也沒說。
  “說是來給父親賠不是的。”彌生稍停了一下說,“我去叫她下午再來吧。”
  “不,讓她在大門口,我去。”御木站起來去了。石村姑娘低著頭,一只手摸索胸前的扣子。
  “我實在太難受了,特意來向您道歉的。”
  “道歉什么?……”
  “說父親病了都是吹牛。爸爸沒生病。”
  “上當啦!”御木想,“真這樣,傻乎乎的,還不如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好。”
  “是你父親叫你來道歉的嗎?”御木輕輕問了一聲。石村姑娘搖搖頭。臉色變了,可沒哭出來。
  “那樣的話,你不來道歉也沒關系。我對令尊大人的病,并不關心……”
  “對不起。我,回去后,父親告訴我原委,我又難為情,又痛苦,真想去死。那錢我一定掙了還給您。”
  “你有這份心思就夠了。錢不還也不要緊……你自己想好來這儿道歉,已經足夠了。”
  “謝謝。”說著,還像一點不想走似的站著。
  “就這樣吧。”御木催了一句。
  回到書房坐下,又想起剛才石村姑娘說的“原委”來,“指的就是守夜那晚上順子的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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