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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离的姐妹


   

  “因為鐵道大臣入獄,去參拜神社了。”
  初枝的話并非胡說。由于這話太离奇,禮子有些吃惊,但這是實話。
  那樁私營鐵路案的審理,最高法院的最后判決,耗費了八年時間,原鐵道大臣穿著囚衣,身陷囹圄的日子終于來臨了。年近七旬的老政客住在晚秋的單人牢房里,只有一張席子,沒有一絲熱气。
  一等勳章以及所有顯赫的頭銜悉數被剝奪。政界要人的下獄,与其說是大樹因腐朽而折斷,莫如說它令人聯想到政党衰敗的態勢。
  當初枝的母親到原鐵道大臣出生的家里去探望時,聚集在那里的人群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說:
  “喔,阿島?”
  也有人白眼相加,認為她是來奚落對手的倒霉來了。
  阿島雖然只不過是長野市一個叫花月的飯館的女老板,但她無疑是原鐵道大臣多年來的政敵之一。她的飯館是反對党的集會場所和選舉辦事處,頗為有名。
  隨著政党勢力的衰落,如今花月飯館也蕭條了。
  原鐵道大臣雖然位居中央,但他以大政党支部長的名義要弄權勢,連縣的政界也都玩弄于股掌之間,并操縱反對党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复返了。
  盡管如此,阿島的探望頗有些异常,令人怀疑是否怀有某种陰謀。
  然而,勇敢而豁達的阿島對于人們的种种猜測佯裝不知,鄭重其事地寒暄道:
  “我帶女儿去溫泉,順便來拜訪一下。”
  當她剛要回去的時候,一名縣議員叫住了她。
  “阿島!我們這些竹堂會的志愿者,現在要去參拜神社,為先生的健康祈禱,你也一起去吧。獄中的先生如果听說你也前來探望,他會感慨無量的。”
  所謂竹堂,是原鐵道大臣寫漢詩時用的號,他家鄉的會也被命名為竹堂會。會員中不僅包括政治上的追隨者和掮客,也有許多因家鄉出了一個竹堂而引以為榮的人。他出生的家是竹堂會的總部,他的胞弟現住在這里。
  阿島說是女儿還在等著,就先回到旅館,帶初枝出來,但在去神社途中,又改變了主意。
  盡管是去參拜神社,但她不愿意讓初枝去參加為一個入獄的人祈禱健康的活動。而且,她也不想讓雙目失明的女儿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
  讓她獨自呆一會儿,她也會覺得寂寞,但還是讓她在生長著紅葉的山上等著。阿島一個人去了。
  大約五十名竹堂會的成員,身著和式禮服,在神前正襟危坐。為了向神明傾訴老政客的心境,由一名干事高聲吟誦竹堂親筆寫成的入獄詩。
  “……黑暗中卻見妙姿……”
  它給阿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首漢詩,曾刊登在今天的晨報上,阿島也看見了。
  入獄之前,原鐵道大臣拍了一張身著帶有家徽的黑禮服的照片,寫上抒發感怀的漢詩,分發給親朋好友。如此高齡,難以指望再從鐵窗中生還,因而這張照片也可以視作一件悲壯的遺物。
  照片當然醒目地刊登在報紙上。
  “哎呀,老多了,神气也不比當年了!”
  阿島看著報紙,有些目不忍睹。
  也許會成為模范囚徒,也許會在兩年刑期期滿之前獲釋,但是,深知政客末日為何物的阿島,聯想自己的往日,不由得感到一陣憂傷。
  阿島也是作為政党要人的小妾而生活過來的。
  當政客下台或触犯國法時,往往“哈哈大笑”,說什么“大徹大悟”,這种心境如同陳腐的漢詩中的詞句一樣平庸。阿島只將它視之為舞台上的禮節和程式。
  政治就是演戲。
  想起這些,今天早上有關原鐵道大臣入獄的新聞報道,真像是一個曾經活躍在大舞台上的名角在進行告別演出似的。
  當在報紙上看到那首詩時,并沒有任何感覺,但一旦有人在神前吟誦,那句“黑暗中卻見妙姿”倒使她想起雙目失明的女儿。
  阿島仿佛自己看見了那种“妙姿”,并深受感動。
  不多時,神官鄭重將護身符授予了竹堂會的代表。
  馬上要將它送到監獄去,竹堂老人要貼身戴上。
  隨后阿島也為初枝求得一個同樣的護身符。
  竹堂會的人們說,現在要舉行一個小小的宴會,遙為竹堂先生送行,邀請阿島參加,但她謝絕了。
  “啊,對了!阿島那里也有操心的事啊。芝野君近來怎樣?”
  有人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打听一個照顧阿島的政客情況。
  “哦,謝謝!”
  阿島只應付一下便告辭了。
  長滿紅葉的山,就在這一古老神社的后面。
  初枝站在秋千前,輕輕地像投擲似的推開踏板,踏板向前蕩去又蕩回來,當碰到她的膝蓋時,再推出去。她一直重复著這一同樣的動作。
  好像孩子在獨自玩耍,而且,空秋千悠來蕩去,顯得格外孤寂。
  然而,初枝卻顯得很快活。一听到阿島的腳步聲,便從遠處興奮地喊道:
  “媽媽,快來!剛才我遇到了一位小姐,她的聲音和身上的气味,同媽媽一模一樣!”
  “誰到這儿來過?”
  阿島問,環視了一下四周。
   

  “我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小姐,真的,媽媽!”
  雙目失明的女儿說。
  “你說‘看見了’,我倒說不清是怎么回事,但看上去你的心情那么好,我想你确實是看見了。會不會是那位小姐渾身閃光,你好像看見了什么,心里怦怦地跳。”
  阿島不禁又環顧了一下周圍。
  她看著初枝的臉,這張面孔曾被一個近在咫尺的人,著迷似的看過,似乎使她心蕩神馳,這時連阿島也覺得附近好像有什么人似的。
  “媽媽,您說,我并不是什么也看不見吧?”
  “嗯,是啊。”
  “那位小姐說我看得很清楚。是不是因為她的聲音和气味都很像媽媽?”
  “初枝,你呀!是不是認為凡是你所喜歡的女人,都像媽媽呢?”
  “不是的,沒有的話。”
  初枝使勁地搖著頭。
  “我非常了解媽媽。只要是媽媽,我比視力正常的人看得還清楚吶!”
  “夠了,夠了!”
  阿島輕輕地甩開初枝的手。
  初枝又握著母親的手說:
  “小姐一摸到我,我就高興得渾身發抖。”
  “她摸你了?”
  阿島惊訝地又望了望初枝。
  只見她臉上雖有淚痕,但那雙失明的眼睛像是獲得了新的生命一樣,閃爍著潤澤的光芒。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一個城市里的小姐,對于這個眼睛失明而又未曾見過世面的農村女孩,難道只是夢幻般地惊奇于她的美麗嗎?
  阿島慈祥地問道:
  “是一位什么樣的小姐呢?”
  “什么樣的小姐,媽媽您好好看看,以后再詳細告訴我吧。”
  “可這里誰也沒有啊。”
  “她說馬上就會回來的,讓我在這儿等她。”
  “她是這樣和你說的?”
  “是啊,她說要給我帶來幸福……”
  “帶來幸福?”
  阿島想說,那是在嘲弄你的,但她卻坦然自若地笑著說:
  “那她是到什么地方尋找幸福去了。哪儿有這种像被狐狸迷住的事,好了,回去吧!”
  “不!她說即使媽媽來了,也請您和我一起等她。”
  “你是說等那位小姐?”
  “是啊,她還說不該引起媽媽疑心,還給了我這張名片哪!”
  “竟有這种怪事……”
  “可小姐也喜歡我!”
  “名片在哪儿?”
  阿島一眼看到初枝從怀里拿出的名片,頓時變了臉色。
  初枝感到情形不對,便問:
  “媽媽,怎么了?”
   

  “不!沒什么。”
  阿島馬上毫不在意地笑著說:
  “這小姐真不應該,她以為你眼睛看不見,在戲弄你呀:你看,這不是男人的名片嗎?”
  “喲,怎么?”
  “她愚弄你哪!好了,走吧!”
  阿島摟著初枝的肩膀勸道,但初枝卻牢牢地站在那里反抗著。
  “等等,媽媽!我在等小姐!”
  “她不會來的呀!這种人,你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會來的。”
  “會來的,肯定會來的,我們約好了的。”
  “約好了?那是騙你哪!”
  “騙我也沒關系,我要等她。我想讓媽媽看看那位小姐。凡是我想看的東西,難道不全是媽媽看過后,再詳詳細細講給我听的么?”
  “所以呀,那樣一個愚弄初枝的人,別再看了!”
  “不,我不回去!”
  初枝像撒嬌的孩子似的搖晃著肩膀。
  “我從沒有向別人說過謊話,如果不等她,就等于欺騙了小姐。”
  “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
  “可我還想再見一次那位小姐。”
  “不行啊!你太強了,不听媽媽的話了?”
  當受到阿島這不講情理的斥責時,初枝感到母親确有些不同尋常,于是,便順從地點頭說:
  “是嗎?那就回去吧!”
  讓媽媽牽著手,默默地走了。
  听見了小鳥在啼鳴。
  阿島這才停住腳步回頭望去。
  看上去是下到了小山的背后,落葉松林的黃葉,隨著鳥群的飛過,悄然無聲地飄落在地上,肉眼几乎看不見。
  阿島好不容易鎮靜下來,這時才意識到她在緊緊用力地握著初枝的手。
  當阿島看到初枝似乎已從夢中醒來,幻覺消失了,只是為母親的忐忑不安而擔心,無精打采沮喪的樣子時,她想對初枝說:
  “她的聲音和气味當然像媽媽了,因為她是你的姐姐啊。”
  為什么要那樣不顧一切地逃离那里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見上一面又有什么不可以?一個一出生就分開的孩子,只靠看一眼,是不會認出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的。
  是不是現在就返回去,躲在樹陰下,暗中看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儿呢。
  從阿島的內心深處,突然涌起埋藏在心底的愛。
  然而,她想身邊帶著初枝,這是不可能的。
  初枝雖然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但是又什么都能看見,即便隱藏起來她也一樣能看見。
  不管怎么說,阿島對于兩個孩子的相逢,還是感到了無法形容的喜悅。
   

  阿島作為一個母親,連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禮子都不知道。
  這個孩子未等吃足自己的奶水便被圓城寺子爵家領去了。對于這對母女而言,不如說是一种异乎尋常的幸福。
  一個年輕的藝妓生孩子,首先就是一件不成体統的事。所以,阿島認為即便自己陷入流落鄉下的窘境,也還是同孩子遠离為好,她常常以此聊以自慰。
  然而,當初枝出生后,那個已經分手的孩子反而在心中复活了,她將初枝當作兩個孩子來疼愛,她想這次再也不會放手了。
  雙目失明的孩子,誰也不要。
  而且,這個失明的孩子,仿佛永遠活在母親的体內。人世如同母親胎盤內一樣,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見。初枝确信,一切事物都同母親所說的一模一樣。
  母親的眼睛就是女儿的眼睛。
  初枝怀疑自己是否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她似乎生活在母親以語言為自己所描繪的夢幻世界,也就是母愛的世界里。
  對于母親來說,難道還會有比她更可愛的孩子嗎?
  阿島總是告訴初枝,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好人,沒有坏人;只有美,沒有丑。
  初枝相信母親的話,她像住在天堂里一樣,純洁無瑕。
  現在想來。應當說是超越了幸福,初枝几乎是殘酷地被阿島欺騙了。
  令阿島始終感到惊奇的是,初枝的這种內心世界,雖然無疑是不健全的,但它并非冰冷和貧乏,而是溫暖的和丰富的。
  阿島有時甚至覺得,為了使她在精神上能夠健康成長,眼睛能看見東西,也許反而會成為一种多余的累贅。
  然而,阿島一看到名片,便逃出來,像現在這樣,心亂如麻。連走在一旁的初枝的心也從母親手中落下,一片漆黑,不知扶住什么才好。
  阿島一回到旅館,便催著初枝去洗溫泉。
  她想,泡在溫泉里,自己的心情就會平靜下來,通過裸体的充分接触,也可以使初枝放心。
  初枝像一個吃奶的嬰儿似的尋找著母親的乳房。
  那种手感似乎在問:
  “怎么了?媽媽!”
  正在這時,旅館的女佣隔著玻璃門說:
  “老板娘!長野的電話,給您接到浴室里來吧!”
  “不,請接到房間里,我馬上就去。”
  阿島回答著,兩手抓住初枝的肩膀說:
  “喂,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不嘛,如果有人進來怎么辦?我害怕!”
  說著,她和母親一起站了起來。
  “沒事的,你就泡在水里。”
  阿島把初枝放進浴池里,自己披上寬袖棉袍,來到走廊時,心想真糟糕。
  這個電話阿島不想讓初枝听到,但也不愿讓賬房的人竊听。
   

  是姐姐嗎?電話的對方是阿島弟媳的聲音。
  “喂,你可不能不小心提防著喲,姐姐!听說在暗中調查一切呢。”
  她開口便急匆匆地說,阿島故意高聲笑著說:
  “你說暗中調查,又玩的什么花招呀?瞧你那聲音,被人听見了,不也太丟人了嗎?”
  “你身邊有人嗎?”
  “人倒是沒有,但如果有人在賬房里搞點惡作劇,那么全都會被人听去的呀!”
  “哎呀,是嗎?那可糟了!”
  “不至于吧!這樣的旅館,不會……沒事的!”
  阿島說,她想如果有人在帳房里竊听,這也是對她們的諷刺。
  將外面打來的電話接到房間時,如果賬房里也拿起一個听筒,雙方的對話就會全部泄露了。阿島作為一個受政治家庇護的女人,是具有這种竊听經驗的。
  但是,阿島的弟弟是一個在長野附近的鄉村种植苹果的人,他的妻子,對于這類事情做夢也未曾想到。
  經過阿島的提醒,她突然放低聲音,像說悄悄話似的告訴阿島:据說有人通過各种有關渠道,暗中調查了花月飯館的營業情況。
  “你說些什么呀,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不就是為了公開全部秘密才到這里來的嗎?”
  阿島笑著企圖搪塞過去,但弟妹卻不無遺憾地說:
  “還在挑唆廚師呢!”
  “是嗎?”
  “問他能不能辭离花月,到那邊去……”
  “啊,為什么?那是一個有些喜歡舖張的廚師,對于旅館來說不大合适吧。”
  “總而言之,你可要認真對待喲……對了,還有,東京來電話了,說請姐姐從你那儿直接挂電話……馬上就挂吧!”
  一說東京,就知道是芝野。
  “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說姐姐如果能去,最好到東京去一下。”
  “是誰打來的電話?”
  “是個女人的聲音,年輕的。”
  “是嗎。那就這樣吧!你現在馬上給東京挂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十分緊急。對方如果說越快越好,你就告訴她,我明天早上就動身。這樣一來,我就不回去了,從這里直接走。請你給初枝准備三套衣服,今天晚上讓女佣把皮箱送過來。只是,請你再打一次電話告訴我東京的回复,明白嗎?初枝的長襯衣的領子什么的,請你好好看一下,拜托了。”
  阿島不想讓初枝留在飯館里,讓她寄居在這個弟妹家中。
  因此,穿著打扮和接待客人營生的母親很不相稱。今天出來穿的也是下擺略短的棉綢衣服。這身裝束是無法帶她去東京的。
  阿島總是焦急地等著閉店,每天晚上都要回到苹果園的家里。雙目失明的孩子更容易感到寂寞,盡管身体長大了,但仍然像個嬰儿似的撒嬌,結果很難离開母親。阿島到飯館里去不是遲到,就是不去。即使人坐在賬房里,心中也總是牽挂著初枝,將生意拋在腦后。
  花月飯館之所以不景气,這也是原因之一。
  阿島急忙赶回浴室,初枝在霧气中只伸出頭來,好像害怕似的縮成一團。
   

  “是舅媽來的。她擔心初枝會不會從樓梯滾下去。我說,她咯吱咯吱地嚼著烤□鳥的頭,怪模怪樣的。舅媽覺得很有趣。”
  說著,阿島便下到浴池里,邊替初枝擦著臉上的汗,邊說:
  “你瞧這臉紅的,像苹果似的。”
  初枝對于媽媽故意到遠處去听電話,一點不感到奇怪。
  “您沒看到有人嗎?剛才有人來開門,我哎呀大叫一聲,那人便逃走了。好像是來登山的學生,帶著一股岩石的气味。山上下雪了嗎?”
  “嗯,高山上下了。”
  “哎,媽媽!紅苹果和紅葉,那個更美?”
  “怎么說呢?”
  阿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人是最美的,顏色也漂亮吧?苹果擦過之后,雖然也會變得很光滑,但是它卻不能像媽媽一樣,仿佛能吸住我的手似的。水果之類的東西無論怎樣去撫摸,它也不會使我這樣放心。”
  阿島不由得低下頭來望著自己的胸脯。它雖然還很光滑白皙,但由于脂肪的堆積已變形了。
  “快出去吧!讓我幫你洗洗,從哪儿也看不到這里,只有院子里山茶花在開放,跟初枝一樣的花呀!”
  阿島雖然這樣說,但初枝這樣赤裸著,同那孤寂的花毫無相似之處,盡管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不感到惊奇。
  初枝閉上眼睛,邊讓阿島給自己洗臉邊說:
  “院子的泉水里有鯉魚吧!是紅鯉魚嗎?”
  “哎喲,你什么都知道啊!”
  阿島回頭看去。
  “是啊,其中也有紅鯉魚呀。”
  “鯉魚在水里,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看見外面?”
  “水的外面么,是啊,會是怎么樣呢?”
  阿島隨著從初枝的胸脯向下洗去,心想如果是這樣,人真該算是最美的了,仿佛現在才發現似的,愛心使她的手都麻木了。
  天真無邪的心靈的眼睛,好像在整個身体上大睜著,閃耀著潤澤的光芒。所謂年輕,就是要使每一根手指都長得完美無缺的意志嗎?
  阿島把初枝的腳后跟放在自己那柔軟丰腴的兩腿之間,一面為她洗著趾間,一面想,讓這樣一雙可愛的腳,去同眾人一樣走過人生之路,實在是太可惜了!
  說起來,阿島曾走過了一條特殊的人生道路。那是要比一般人更為命途多舛的一生。
  由于初枝是盲人,命中注定她肯定要走過一种特殊的道路,等待著她的無疑是比母親更為暗淡的人生。
  然而,阿島要使初枝走上出人頭地的路。她認為初枝擁有這一价值。
  而另一方面,出于對殘疾女儿的怜憫,她又想,既然今日如此,干脆把她殺死算了。
  然而,初枝見到了禮子姐姐,如果她們彼此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愛情,或許初枝已經向著新的幸福邁進了一步。
  如果是這樣,阿島覺得自己眼前的困境已經無所謂了,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到賬房去商談關于自己的花月飯館的事了。
   

  這間叫梅屋的溫泉旅館的女老板,早年在長野做藝妓時,曾在花月飯館受到特殊照顧,遇事阿島總是像親人般的關怀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樣。梅屋所以能打出鐵道部和其他兩三個旅游會以及產業工會的指定旅館的招牌,也都是阿島奔走的結果,而且還為她介紹去不少客人。
  不僅阿島對她有恩,而且兩人都具有比男人還有主見的性格,所以彼此可以做到無話不談。但是對這次這件事,梅屋的照代卻似乎不甚感興趣。
  “雖然這是您的一番好意……但我真想什么時候能有那种高貴的身份,能參与您的計划呢。姐姐可不是交游不廣,只能到我這儿來的人呀!”
  阿島明知她在裝糊涂,卻故意坦率地說:
  “你瞧吧!從歲末到新年這一段生意旺季,銀行里干雜務的人硬是泡在賬房里不走,要把飯館的營業額全部拿走,被人蔑視到這种地步,你想我這生意還能做嗎?真是豈有此理!同樣是營業額被拿走,如果交給阿照,我還會心平气和些。”
  “可是,對于銀行的監督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照代一面在地爐上燙酒,一面拿一個酒杯放在阿島面前。
  “來一杯怎么樣……姐姐可不是為這一點小事就害怕的人啊!可能是因為和竹堂會的人們去參拜神社,格外發了善心吧。姐姐還沒有那么老朽,可要打起精神來呀!初枝……那孩子是不是現在就該送到東京的彈琴師傅那儿去?人家說她天分不錯。”
  “嗯,讓她坐在貼金屏風前彈琴,這主意倒也不坏。”
  阿島在心中描繪著那夢一般的情景,排遣著內心的憤懣。
  “還有人說要把初枝培養成為巫女,開一門邪教吶。這么說來,長相有些像神,而且直覺靈敏。”
  阿島笑著,而原想嘲諷她要害的照代,沒想到反被阿島將自己的內心深處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十分气惱。
  阿島突然參加為原鐵道大臣祈禱健康的活動,并非出于慈悲之心。那是因為她想照代遲早會同當地有權勢的人商量,所以希望緩和一下竹堂會人們的敵意。阿島知道無論任何人,只要看上初枝一眼,就會忘卻原來的惡意与圖謀的,所以她把初枝也帶來了。
  如果將花月飯館賣掉,或交給債權人,阿島就將變得兩手空空。所以,阿島的想法是,或者和照代共同經營,或者改成公司,自己享有權利股。但由于控制花月飯館營業收入的銀行,和為照代充當后台的銀行家同屬一個系統,因此只要在這里讓照代清楚地知道,雖說是花月飯館的貸款,但實際上卻是芝野用的錢,就無疑會產生負面的效果。
  听說照代已經調查了花月飯館的內部情況,阿島雖然很不痛快,但對于她的野心卻更加了解了。
  “听說你要我店里的廚師到你這儿來,為什么?”
  听到阿島這樣問,照代惊訝地仰起臉。
  “倒不是要他來,不過經過廚師的裁量,就連一份生魚片,也可以變成兩份或三份呢!”
  “啊?我可真服了。你的處境也不錯了……”
  “說到底,女人就是小气呀!連女佣也注意廚房里的節約呢。”
  不多時,長野的電話來了。
  一想到要乘明天早上的火車帶初枝去東京,不知為什么,阿島真想大聲叫喊。
   

  禮子和高濱博士乘坐比初枝和阿島晚一班的准快車回到了東京。
  到達上野車站的時間,相差不到十分鐘。
  本來阿島也想坐那班准快車的,但初枝說:
  “還是每一站都停的更好些。”
  初枝希望火車盡可能地多停几站,听到站務員報站名的聲音和上下車旅客的腳步聲。
  這就是不能親眼看見的旅途印象。
  只是由于這一原因,禮子和初枝這對姐妹,不知何日再有緣重逢了。
  然而,阿島卻想,遲早會讓她們相見。
  對于此次東京之行,阿島甚至怀有一种叛逆的心理,將它作為暗藏在心中的快樂。
  阿島現在開始怀疑,即使永遠不讓禮子知道她還有一位生身母親,不讓初枝知道她有一個姐姐,這种謊言究竟又有什么意義呢?
  讓謊言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是可怕的,但是,謊言果真會有那么大的力量嗎?
  這也是阿島在回顧自己的過去時那無奈而又悲觀的心情。
  兩個孩子的相見,給阿島帶來了無比的快樂。她自己也覺得正如照代所諷刺的那樣,上了年紀,沒志气了。但是,她又想,難道只能珍惜這一份普通的人情,度過女人的大好時光嗎?
  不,這是出其不意地遭到了自己無法抗拒的強有力的一擊。阿島又在重新考慮了。彼此之間并不知道是姐妹關系,但禮子和初枝卻難以想象的兩心相通,這是上天對坏母親的懲罰。對于母親來說,令她感到忘我的喜悅,也是理所當然的。
  從長野送來的漂亮衣服一到,阿島便立刻給初枝穿上,高興地說:
  “初枝這么漂亮,真想請那位小姐看看呀!初枝也想吧?”
  “嗯!”
  初枝點點頭,突然快活地說:
  “我告訴您遇到小姐的事,該不會有什么不對吧?媽媽。”
  “啊,當然沒有……媽媽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小姐,我們躺下后再好好聊聊。”
  “真的?可以說嗎?”
  初枝一直談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秋天的早上,天很涼。讓媽媽牽著手穿過柳樹林陰道去車站的途中,甚至還在談禮子的事情。
  另一方面,禮子在火車里也想起了初枝。
  “天生的盲人,如果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東西時,不知會是怎樣的。”
  “說的是啊!最近我曾經為一個四歲的男孩做了手術,當把手伸到他眼前讓他看,問他是什么時,他并不知道,用手一摸,才說:‘啊!是手。’連站在面前的父親也不認識,當父親喊他‘寶寶’時,听到聲音,他說:‘您是爸爸’。”
  高濱博士說著笑了。
   

  “啊,爸爸?……”
  禮子不由得用孩子般的聲音,模仿著博士的口吻說。
  “真是一個動听的故事啊。……如果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就是爸爸,該有多高興啊!”
  “是的。而且,父親也好像不知所措,一個勁儿地傻呵呵地說:‘寶寶,能看見了嗎?看見了嗎?’父子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我想會是這樣的。就以我來說,突然母親出現在我眼前,如果別人告訴我說:‘這就是生你的人’,不知道我會是一副什么樣子。哎呀,又說這些無聊的話……再不說了,大夫。這种事情是無法相比的呀!”
  “是啊。因為至今從未見到過任何東西,現在一下子全都看見了,這簡直是一种惊天動地的刺激吧!譬如那個孩子,對于看到的一切東西不是感到稀奇,可能是由于害怕而大喊大叫,這且不說,他也許還會大發脾气,真的為眼睛的复明而憤怒。”
  “真令人羡慕啊!我也想像他那樣發一通火吶。……為什么有這樣的東西,為什么能看見這些東西。”
  “因為不要說是自己的父親,連人是什么形狀?不!形狀和顏色究竟是什么東西,那孩子全不知道啊!”
  “哎喲!那么,人類究竟是什么形狀的?大夫,您真的知道嗎?真的。”
  禮子活潑地笑著,又說:
  “如果有人真的知道,我就嫁給他。回家以后,請大夫就這樣告訴我媽媽吧。”
  “那你是要跟照相机結婚了?”
  “是的。也許跟照相机結婚要比跟照片結婚要好呢。听傳說,有個比我高三個年級的人,曾經在華族會館同照片相親……對方的管家帶著新郎的照片和訂婚彩禮來了。這位窮困的貴族小姐的父親只是笑嘻嘻地接了過來,相親儀式就算順利地告成了。大家以為這位有錢人家的少爺一定是在國外留學,誰知是住在精神病醫院里……我非常喜歡這個神話。大夫,您不認為爵位之類的東西,在我家里已經成為神話了么?為了不失去神話,我樂于去做那個神話中的小姐。”
  “別說傻話了……你的親事同那种婚姻,完全是兩回事嘛!”
  “我不是在說傻話,對于貴族,大夫您并不了解啊!我不論去做什么,這一生都想一直當貴族。”
  禮子信口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近乎冷漠的憤怒,使她臉龐的側面顯得更加气質高雅。博士悄悄地望著她的側影。
  “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家,那個寒酸的家……要回到那里去嗎?”
  禮子搖了兩三下頭。
  “大夫,就像那個复明的孩子惊奇地喊爸爸似的,我也想如同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一樣,看看自己的家和親人們……”
  “什么意思?”
  “意思?沒什么,不說了……可是,大夫,那個叫初枝的人,如果眼睛复明了,再遇上我,是不是也認不出來呢?”
   
十一

  “只靠用眼睛看嗎?”
  “是的,不听我的聲音,也不触摸我……”
  “這個,怕是認不出來吧。”
  “可是,那气味呢?”
  “啊,還有气味吶。”
  博士笑了,似乎不知道禮子究竟想說什么似的。
  “她說,我身上有一种和她媽媽一樣的使人感到溫馨的气味,一种令人依戀的气味……她還說,一遇到身上帶有她喜歡的气味的人,就高興得好像看見了什么似的。她是這樣說的。”
  “也許是那樣的吧。”
  “我問她,你看見什么了?她說,‘我想應該是幸福’。那么寶貴的幸福,我也想看看,不過……”
  “那是一种謙虛的想法。”
  “哎喲,大夫!盡管她看不見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但沒有誰的心比她更高傲的了,她是那么剛強。”
  禮子又在反駁著博士,而且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她一再強調說,小姐,我真的清楚地看到您了。這樣一來,連我也覺得似乎是真的。但是盲人說看見東西,不知是怎么回事。”
  “這倒是個很難理解的問題。比方我們常說夢見什么了,她所說的‘看見’是不是和‘夢見’的‘見’字的意思有些相似呢?”
  “盲人也哭……就類似這种情況吧?”
  “啊,也可以這樣說吧。完全沒有視神經的人,包括沒有眼球的畸形儿,是很少見的。因為腦內有視覺中樞,所以,即使是盲人可能也會有看東西的感覺。而且看不見的程度也有不同,患病的部位也是各种各樣,失明還有先天和后天之分,他們在心理上都有相當大的區別。視覺中樞在后頭部,就是枕枕頭的地方,從那里直到眼球表面之間結构可是相當复雜微妙的。相机雖像是仿照眼球构造制作的,但它粗糙得很,遠不如眼球精密,所以,還是應該和人的眼球結婚的呀!”
  “好吧,如果能有真正反映真實的眼睛,我就嫁給他!”
  “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真實啊!”
  博士頗有信心地說。
  火車下了碓冰岭。
  一旦從隧道中出來,紅葉便霎時間把車窗里映得一片通紅。
  也許盲人在复明那一瞬間的惊喜,大約比這還要光彩奪目吧。禮子在想。
  “太遺憾了,大夫,真的……她會不會一生永遠是個盲人呢,只因為她不等我,所以才受到懲罰的。”
  “但是,不經過檢查是不會知道結果的。”
  “算了吧,反正也不會再見面了。”
  “我已經吩咐過別墅的看門人了,很快就會找到是誰住在哪里。”
  “是嗎?那樣不珍惜我的愛心,一個說話不算數的人……不管她了!”
  當禮子到達上野車站的時候,恰好是初枝剛剛進入附近松板屋的美容室的時間。
  母親在家里等著禮子,已經不耐煩了。
   
十二

  母親一走進禮子的房間便說:
  “大夫呢?沒有請他送你回來嗎?”
  “啊,送我到門口,他說爸爸不在家,媽媽又好像有客人,所以……”
  “就那樣回去了么?你也不挽留,這多不好,禮子,也真拿你沒辦法。”
  “我都說了呀。媽媽拜托大夫為我治療心靈的眼睛,所以,他應該向媽媽通報病情的……大夫好像非常熱情地替我檢查過了。”
  坐在梳妝台前整理頭發的禮子,在椅子上一下轉過身來,站起身向母親這邊走來。
  母親似乎覺得有些目眩,垂下了視線。
  “苹果真漂亮!剛才看過了,是禮子帶回來的?”
  “那個呀!那是大夫送的。說是有黃香蕉、紅香蕉,還有白龍和星王等很多品种,還有梨吧。有鴨梨……最近長野也盛產苹果,不亞于青森呢。”
  “我想拿些招待客人……”
  “好啊。哪一位?”
  “這件事呀,你爸爸不在家,真難辦啊!”
  “您找他不就得了嗎?我也可以打電話。”
  母親心想,原來她知道父親的去處。她惊奇地望著禮子。
  禮子突然將雙手搭在母親肩上,使勁地搖晃著:
  “你不打起精神來,我不依你,媽媽!”
  “好吧,好吧!謝謝你了!”
  母親點點頭。只見中國地毯上的花卉圖案在搖曳,踏在那上面的禮子的腳,不知為什么顯得很有生气。
  禮子牽著母親的胳膊,走到被秋天的陽光照得通亮的長沙發邊。
  “媽媽,您真沒有必要跟高濱大夫商量。媽媽,您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我打發到您想要我去的人家呢?還瞞著我……我會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
  “又來了,說些什么沒頭沒腦鑽牛角尖儿的話呀?”
  母親惊訝地試探似的看著禮子。禮子的臉稍微紅了,眨了眨眼說:
  “噢?我真是這樣想的呀。迷惑不解的媽媽倒是可笑的啊!”
  “那你說,本人的意志也很重要……”
  “不存在什么本人的意志。”
  “你是在挖苦我嗎?……現在我更加痛切地感到它确實是重要的。說實話,現在的這位客人就是為了你姐姐离婚的事來的。”
  “是嗎?”
  禮子一點也不顯得惊訝,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換換衣服,您先出去一下,媽媽。”
  可是,她跟在母親后面也出去了。當父親接了電話時,她突然叫喊般地申斥著父親:
  “爸爸,你那聲音是怎么回事?”
  在旅館里的父親,由于剛剛同女人接過吻,聲音顯得懶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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