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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


  妙子將放著鳥食的竹勺一湊近鳥籠,兩只小文鳥就扑打著翅膀沖上前來。
  只要妙子一走進房間或有所動作,它們就嘰嘰地叫個不停。
  這兩個小東西的生命系于妙子一身。
  妙子夢想著小鳥快快長大,飛到自己的肩上、手上,即使走出庭院也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永遠跟在自己身邊。她把鳥食輕輕地送到小鳥的嘴里。在這段時光里,她忘卻了孤獨,忘卻對世人的懼怕。
  少頃,她又記起了那日買文鳥的事。
  在看“我們人類是一家”攝影展的時候,妙子突然咳嗽得喘不气來。她無力地靠在了有田的胸前。有田攙扶著她出了會場,妙子休息了很長時間,有田從水果店買了檸檬,擠出汁來喂她喝了下去。
  妙子被有田直接送回了家。小鳥是第二天傍晚千代子給送來的。
  當時,妙子已悄悄地溜出家門,跑上了多摩河大堤,因此沒有見到千代子。昨天,她只買了一只小文鳥,可送來的卻是兩只,一定又是千代子送的。
  妙子把其中一只小文鳥叫“千代”。
  當妙子喂小文鳥時,另一只籠子里的知更鳥卻在不停地跳來跳去。
  “你嫉妒了?都成大人了……”她對知更鳥說著,同時,想起了阿榮。
  從買文鳥那天起,她的命運似乎發生了變化。阿榮也是那天來的。
  阿榮的出現給妙子帶來了某种不祥的預感。這种不安的心情遠甚于嫉妒。阿榮插足在佐山夫婦中間,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妙子若是有能力的話,真想阻止阿榮在這個家住下去。
  然而,小鳥是不會區別妙子和阿榮的。
  它見到阿榮也會嘰嘰地叫著,高興地扑打翅膀。
  妙子將在水中浸泡了半日的小米拌在蔬菜汁里,精心制作著柔軟可口的鳥食。在一旁觀看的阿榮迫不及待地說:
  “讓我先喂喂它們……”她伸手拿起盛著鳥食的竹勺,“它們的嘴這么大,看了叫人惡心。”
  “對它們沒有誠意可不行!”妙子有些看不下去,“請讓我來喂。”
  “誠意……?”
  阿榮仿佛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便順手把竹勺遞給了妙子。
  “你嚇了我一跳!喂鳥還要什么誠意?”
  “你的喂法缺乏愛心!”
  “愛心……?你別嚇唬人了!那鳥餓得眼珠直轉,給它們吃不就得了嗎?”
  “不是的!”
  “誠意和愛心?那還不好辦,看它們張嘴大叫就給它們吃嘛!”
  “你一次喂得太多,都掉到地上了,而且,你把竹勺都塞進它的嗓子眼儿里去了……”
  “哦,是嗎?”阿榮顯得意外的干脆,“你是怪我太不小心吧。”
  “那是因為你不愛惜小鳥。”
  “我不是討厭它們……對這种怪里怪气的小鳥也講誠意和愛心的話,你不覺得太累了嗎?”
  “我就是喜愛小鳥。希望你不要歪曲人家的愛心!”
  “哼!”阿榮緊繃著臉轉過身來,“我告訴你,請你戴上眼鏡好好看看我的臉,然后再說!”
  “然后再說什么?”妙子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你那張臉我看得很清楚,長得挺漂亮!”
  “什么漂亮不漂亮的?我看你才漂亮呢!不過,你對我的臉好像是視而不見似的!”
  “你一踏進這個家門,不是就不愿意看見我嗎?”
  “那倒是真的。”
  “我可不是。”
  自那日起,阿榮對妙子的小文鳥再也不看上一眼。金絲雀和知更鳥嘰喳亂叫時,她也不說吵了。
  由于阿榮的到來,妙子感到自己越來越難于在這個家里立足了。她徘徊在多摩河岸邊,心煩意亂地總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她還沒有把自己的顧慮告訴市子。文鳥被送來的時候,她還在河堤上。
  這樣一來,妙子更不愿阿榮碰自己的小文鳥了。
  妙子起得很早,但并非僅僅為了小鳥。
  不知為什么,今天佐山比市子先起來了。他來到樓下時,見妙子正在屋里擦玻璃。
  “阿榮又睡懶覺了。”佐山對妙子說道,“你叫她一下吧。”
  “我去可不行。她是在等著伯母去叫呢!”
  “她在撒嬌。”
  “是啊。”
  “她很直率,蠻有意思的。她說話口沒遮攔,連市子都拿她沒辦法……”
  “先生。”妙子屏息叫了一聲,她擦玻璃的動作變得僵硬起來。
  “阿榮跟您和伯母在一起時的態度与單獨跟伯母在一起時的態度不一樣。我看得十分清楚。”
  正在低頭看報的佐山抬頭看了看妙子說:
  “你對此很不滿,是不是?”
  少頃,妙子說道:
  “這人很可怕。”
  “女孩子是不可怕的。”
  “她同您談話時,很會討您的歡心,所以您當然會這樣想了。她處處表現得很單純、直率,以博得別人的好感。”
  佐山惊訝地發現,妙子竟把阿榮看得那么坏。
  市子對佐山談起阿榮時,也曾這樣說過:
  “這姑娘听話時,十分可愛,但使起性子來,著實讓人頭疼。”
  市子顧不上她時,她便要抓住佐山。佐山不理她時,她便纏住市子不放。市子為此傷透了腦筋。
  盡管如此,佐山仍不同意妙子的看法。妙子似乎是在暗示,阿榮對佐山的態度与對市子不同,她是在以女人的嬌媚引誘佐山。這是否是女孩子那過于敏感的嫉妒在作祟呢?
  “你和阿榮難道就不能成為朋友嗎?”佐山試探著問道,“她嫉妒心強或許正是富于愛心的表現呢!”
  妙子沒有作聲。
  正當這時,門口出現了市子的身影,“阿榮還沒……我去叫她。”說罷,她轉身上三樓去了。
  “是伯母嗎?”
  阿榮在床上叫道。她仿佛是在一直等待這腳步聲似的。
  “既然醒了,就赶緊起來吧。”
  “是。”
  阿榮爽快地答應道。但在市子進屋之前,她仍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阿榮躺在床上的樣子不但不給人以懶散的感覺,反而會顯出嬌慵可愛的憨態。當她穿著市子的和服睡袍坐在床邊時,那里在睡袍里修長的雙腿,使身為女人的市子都看得心旌搖蕩。她穿上了母親寄來的睡衣后,更顯得分外妖嬈嫵媚。
  市子進來叫她時,若是坐在床邊撫摩她的額頭,或是把手伸到她的身下將她抱起的話,她會像小孩子般的高興。
  但是今天市子沒有如她所愿,而是站在門口說:
  “你伯父也起來了,在下面等著你呢!”
  “伯母,妙子每天睡得那么晚,都在寫些什么?我覺得,她大概是在日記里寫我的各种坏話。”
  “不會的!”
  “她時常外出,一去就是大半天,她到底是去哪儿呢?”
  “去見她的父親。”
  “咦?她父親?現在在哪儿?”
  妙子的父親尚未判刑,現被關押在小菅拘留所。市子想,若是將這事對阿榮一直隱瞞下去的話,也許不利于她們兩人的和解。
  “你去問問妙子吧。她會告訴你的。”說罷,市子拉上門,轉身向妙子的房間走去。
  此刻,妙子正在給小文鳥喂食。
  “妙子,你伯父說,大家一起去看全景電影……他那么忙,難得跟我們出去一次。”
  “是今天嗎?”
  “明天。”
  “明天……是晚上嗎?”
  “不,白天。”
  “明天白天……”妙子面露難色,“我已約好要去看父親。”
  “噢,那是去不了。我去退票,改天佐山有空儿時,我們再去吧。”
  “不,你們還是去吧。我就算了吧。”
  “為什么?難道你不想去?”
  “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受不了。”
  “莫非是顧忌阿榮?”
  “不是。”
  妙子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
  “難得有机會大家一塊儿出去……”市子感到左右為難。這時,金絲雀展開了歌喉,一會儿悠遠而低長,一會儿高亢而洪亮,令人听了心曠神怡。
  市子出了妙子的房間,只見阿榮呆呆地站在走廊的一角。
  “莫非她在偷听?”市子邊想邊走到了阿榮的身旁。阿榮揚起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看著市子,臉漸漸地紅了起來。
  “怎么啦?”
  “伯母。”
  阿榮伸手抱住了市子的手臂,一頭黑發埋在市子的胸前。
  阿榮的肌膚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市子笑著說道:
  “別撒嬌了……我很口渴,咱們下去吧。”
  阿榮同往常一樣,同佐山和市子坐在一起喝著咖啡。她顯得十分高興,連市子都覺得有些奇怪。
  一听說要去看全景電影,阿榮興奮地說:“太棒了!”
  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早飯后,市子從院子里剪來一大束菊花,插在白瓷花瓶里。正當這時,阿榮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伯母,我不知穿什么去好,真急死人了!我想請您來幫我看看……”
  “穿什么去都行。”
  “不行!您和伯父帶著我這么寒酸的人走在大街上,肯定會丟面子的。”
  說罷,她連拉帶拽地把市子領上了三樓。
  剛一踏進阿榮的房間,市子立刻惊呆了。
  床上、椅子上甚至連窗帘的挂鉤上都搭滿了花花綠綠的各式衣裙,襪子和內衣則扔了一地。
  “你這是干什么?”
  “我想該穿什么,總不能穿褲子去吧?我喜歡那件襯衫,可是現在穿又有點儿冷。有一件厚的連衣裙,可是圖案又太花哨,像個孩子似的,我不想穿。伯母,妙子穿什么去?”
  市子沉默了片刻,“妙子明天有事要外出,她不能去了。”
  “是不是听說我也去,所以她才不去的?”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我不信!”說罷,阿榮撒嬌似的扑了上來。
  市子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推了回去,然后,語气沉重地說:
  “她是去見她的父親。”
  “去哪儿?”
  “小營拘留所。”
  “……”
  “她從小就失去了母親,与父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后來,她的父親犯了罪,于是,佐山就把無依無靠的妙子領回了家,把她當成親生女儿看待。”
  阿榮睜大了眼睛,惊訝地望著市子。
  “所以,妙子不愿見人,不愿去人多的地方,甚至對我們有時也避而不見。希望你也不要多管她的事,不要介意她的舉動。”
  阿榮一下子從市子的身邊退開了。
  “你不妨站在妙子的立場想想看,父親不知會不會被判死刑,她的心都要碎了。”
  “死刑?”阿榮陡然變了臉色,“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殺了人。”市子低聲說道。
  “一審被判死刑,現在已上訴到高等法院,佐山是他的辯護律師。”
  “是嗎?”阿榮語气沉重地說,“妙子明天一個人去嗎?”
  “最近,她總是一個人……”
  “伯母您呢?”
  “我曾陪她去過。看樣子,他父親不像是那种人。”
  “我可以去嗎?”
  “你說些什么呀?你不要侮辱妙子!”市子厲聲制止道。
  可是,阿榮毫不退讓地說:
  “她父親殺了人也不等于是她也殺了人呀!”
  “那倒是。”
  “既然這樣,那就沒問題了吧?”
  “盡管如此,作為妙子來說……”
  “我接受了。”
  “嗯?”市子雖然沒有弄清阿榮的意思,但還是對她說:“總之,你明白妙子的處境了吧?”
  阿榮點了點頭。
  “其實,我跟妙子一樣,也是無路可走了。雖說我打心眼儿里喜歡跟您在一起,但總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吧?”
  “你盡管住這儿好了,我跟你伯父對于你……”
  “伯父和伯母感情好得就像一個人似的,我真羡慕你們。伯父從沒喜歡過別的女人吧?”阿榮忽然美目流盼,抬頭看了看市子。
  “這個……去問問你伯父吧。”
  阿榮聳了聳肩,又轉向了另一個話題。
  “那天晚上,在站前飯店遇見村松先生時,我不是躲起來了嗎?其實,他原想讓我姐姐做他的儿媳婦,可是,光一不喜歡我姐姐那种類型的人,所以總是躲著她。就因為這個,我姐姐總是拿我出气,不給我好臉看。”
  “你們很熟嗎?”
  “小時候,我也常常當村松先生的攝影模特,長大以后,他就老是教訓我……”
  市子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光一那沉穩的目光,她突發奇想,意欲邀請光一看電影,以填補妙子的空缺。
  從多摩河的丸子橋到位于新荒河(泄洪道)千住橋畔的小菅的距离等于從西南部的大田區,穿過整個東京市區到達東北部足立區。
  作為辯護律師,佐山也要常常去看望妙子的父親寺木健吉,不過,他是從位于市中心的法律事務所乘車經干住銀座過大橋去的。盡管如此,他也覺得有些吃不消。
  從千住新橋可以看到對岸右手拘留所監視塔上的鐘樓。
  但是,妙子來見父親要多次換乘電車和公共汽車,見面時間只有五分或十分鐘,然后就得回去。這樣一來,路上就要耗去大半日的時間。
  由于尚未最后判決,因此,也不能肯定他就是罪犯。他与檢察官具有平等的人權,在這一尚在審理的官司中,家屬不受限制,可以隨時前來探視。拘留的名義只是所謂防止逃亡和銷毀證据而已。他還可以穿自己隨身攜帶的衣服,而不是囚衣。
  起初,妙子每隔兩三天就來探視一次。
  探視的手續也很簡便,到了拘留所以后,請人代筆在“探視申請表”中填上被探視者的姓名及探視者的姓名、住址、年齡与被拘留人的關系、探視目的等就可以了。
  妙子到了佐山家以后,离小營就遠多了。她生活中的唯—一件事就是去見父親。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探視的次數逐漸變成了四天一次及目前的五天一次。她父親也讓她盡量少來。
  “妙子,這是車費和給父親的東西……”市子給妙子的車費,多則一千,少則五百。每當這時,妙子心里就很不好受,她父親也知道這些。
  今矢早上,市子給妙子梳頭時說:
  “帶上傘吧,天很陰……”
  “好的。”
  阿榮站在她們的身后,目不轉睛地盯著坐在梳妝台前的妙子。
  她又同市子一道把妙子送到了大門口。
  “伯母,我也留長發怎么樣?”
  “你梳短發比較好看。”
  “您別以為我要學妙子。”阿榮隨市子上了二樓,“光一看電影時,見到我和您在一起,不知會怎么想呢!已經兩年沒見了,一定很有趣!”她差點儿鼓起掌來。
  在去小營的電車上,妙子同往常一樣,將頭低垂在胸前,對窗外的行人和街道不看上一眼。偶爾,她抬起了頭,無意中發現車窗上有雨點,但并沒有流下來。
  街道仿佛籠罩在一片迷蒙的大霧中。雖然兩旁的街樹剛綻出春芽,但那濕漉漉的電線杆卻使人聯想到了梅雨季節。窗外的景致給人一种不和諧的感覺,宛如在潮濕悶熱中襲來一股寒气。
  妙子的父親是在梅雨時節犯下殺人罪的,因此,她十分害怕梅雨的到來。
  現在,見到這濕如梅雨的街景,又使她想起父親被捕、自已被嚇得六神無主的情景。
  妙子曾被法院傳喚出庭作證。當時,她咳嗽得很厲害,坐在被告席上的父親嚇得臉色煞白。他用雙手死死地捂住耳朵叫道:
  “請讓她出去!請讓她退庭!把病人、把病人……”
  今年的梅雨季節,父親將會怎樣呢?
  父親和有田的身影在妙子的心中漸漸地重合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妙子的胸中也隨之掀起了感情的波瀾。
  她絕望地想,即使自己同有田之間存有一份感情,恐怕也只能等到來生了。
  她恍然覺得自己和父親一同登上了絞首架,從而心中体味到一种苦澀的喜悅。
  自從父親殺了人以后,妙子便掉入了恐怖和羞恥的深淵之中。
  那天,她突然暈倒在有田的怀里,盡管時間很短,但事后回想起來,她竟羞得無地自容。
  當時,妙子感到自己整個身体几乎都要溶進有田那寬厚有力的胸膛里了。
  妙子感到忐忑不安,自己倒在有田怀里的一剎那,眼神是否很怪?面部是否顯得丑陋不堪?她擔心自己的所有隱秘都給有田發現了。由于這种羞怯的心理,妙子仿佛覺得自已被有田占有了,自己把一切都獻給了有田。一顆久被禁銅的心一旦被打破,就會爆發出巨大的熱情,愛也就隨之產生了。
  妙子這异乎尋常的恐懼心理和羞怯心理使她對人生徹底絕望了,但是,從另一方面卻反映出她那异乎尋常的純真。
  有田几乎不敢相信世上會有如此純真的女孩子。
  他甚至怀疑妙子還未清醒過來。
  “不要擔心,我送你回家。”
  當時,有田覺得妙子似乎有話要說,因此,決心一直陪著她。
  妙子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眼神中含情脈脈,万般嫵媚,令有田几乎不能自持。
  從百貨商店到日本橋大街的這段路,妙子仿佛是在夢中走過來的。她不敢看有田,只是緊緊地依偎著他。
  妙子目光茫然地注視著前方,雙頰沒有一點血色。
  “累了吧?找個地方歇息一下吧。去銀座怎么樣?”有田提議道。
  “嗯。”
  妙子變得十分溫順,她沒有勇气拒絕有田。
  在銀座的一家咖啡店,有田要了兩杯熱可可,然后,又為妙子要了一份雞肉咖哩飯。他猜想妙子還沒吃飯。
  這家臨街的咖啡店窗上挂著白窗紗,從里面可以望見馬路上的行人,而外面的人也可以透過窗紗看見店里的情形。
  吃完飯,喝了熱可可之后,妙子的面頰紅潤起來。
  有田拿出在會場買的“我們人類是一家”的影集遞給了妙子。妙子膽戰心惊地翻閱起來。
  一個士兵倒在地上。下面的文字是:說,誰是殺人犯?誰是犧牲品?妙子稍稍鎮靜了一下,發現這是一張反戰的照片。她一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就覺得這張照片不那么可怕了。這本影集并沒有收入凶殺罪犯、瘋狂的吸毒者、可怜的殘疾人、監獄里的囚犯、死刑現場等方面的照片,因此,可說是樂觀向上、給人以希望的影集。
  可是,最令妙子害怕的還是“殺人犯”這几個字。
  妙子被送到了多摩河邊。她指著山上的佐山家對有田說:
  “我就住在那儿。今天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那房子可真气派!”有日顯得有些气餒。
  “我只是寄往在那里。”
  “是你親戚嗎?”
  “不,与我毫無關系,只是……”妙子猶豫了一下,“我根本就沒有家。”
  有田走上前來說,希望以后能再見到妙子。妙子點頭答應了。
  妙子悄悄地上了三樓。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后,就一頭倒在了床上。
  在這緊張勞累的一天中,羞愧、害怕和喜悅的心情交織在一起,使她再也支持不住了。
  妙子還未把有田的事告訴父親。
  給父親寫信要經過檢查,會面時旁邊又有人監視,因此,妙子很難啟齒。另外,兩個人之間尚未發生任何事情,這一切不過是妙子心理上的變化而已。然而,這种變化竟使妙子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她把那份恐懼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表面上變得開朗起來。
  妙子坐的電車上了新荒河泄洪道上的鐵橋。在新綠的對岸,暗灰色的拘留所籠罩在一片蒙蒙細雨中。
  在小營下車以后,妙子打開了雨傘,她把雨傘打得很低,盡量將自己的臉遮住。
  妙子常來拘留所,對來這里的其他疑犯家屬已十分捻熟,她們見面總是互相點頭致意,有時還簡短地交談几句。有几次,她還遇到了接送疑犯們去法庭的汽車。
  若是這里拘留著兩千人的話,那么,其家屬該有多少啊!在日本共有七個拘留所,其他的均為監獄。
  妙子在往來拘留所的這段日子里,對那些可能要被判刑的人逐漸產生了同情心。她覺得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為他們服務。因此,她請佐山為自己找這樣的工作。
  “等你父親的案子了結之后再說吧。”佐山這樣勸阻她。
  妙子縮在雨傘下,沿著泄洪道匆匆地向前赶路。她覺得,跟有田在游樂場嬉戲時的自己与現在的自己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前面就是拘留所的大門了。
  妙子超過了前面一個帶孩子的人。凡是來這里探視的人,她憑直覺就能猜到。這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年輕婦女,她背著一個嬰儿,手里拉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胳膊上還挎著一只大包袱。那里裝的大概是衣物。
  妙子停下腳步等她過來。
  “我來幫你拿吧。”
  “嗯?”那女人愕然地抬起了頭。
  “還是算了吧。”原來,她把大包袱系在了打傘的胳膊上,因此,取下來很費力。
  “那么,我來背孩子吧。”說罷,妙子走到小女孩面前,背對著她蹲下身子。
  “真是太麻煩您啦!來,這位姐姐說要背你呢!”
  小女孩將小手搭在了妙子的肩膀上。
  “你要抱住姐姐,不然的話,姐姐就沒法儿打傘啦!”
  妙子用一只胳膊托住小女孩,另一只手撐著傘。誠如女孩的媽媽所說,孩子重量全壓在一只胳膊上,打起傘來十分費力。
  小女孩抱住妙子的脖子,小手被雨淋得冰涼。
  妙子被勒得禁不住想要咳嗽,可是,她強忍住了。
  “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罪?”想到這里,妙子咬著牙用一只手將孩子往上推了推。
  妙子和那女人無言地冒雨前行。
  探視者須從南門出入。從正門沿紅磚牆走不多遠就到了南門。在通向正門的路兩旁是一排排管理人員宿舍。這里共住有三百戶,据說在小菅的九千人口中,從事与拘留所有關的工作的就有一千二百人。昔日小菅監獄的紅磚都被拆下來建圍牆或做別的了。
  妙子看見高高的牆頭上爬出了許多常青藤,路兩旁的大樹下開滿了蒲公英。
  “謝謝,您可幫了我的大忙啦!”快到探視等候樓門口時,那女人伸手想把孩子從妙子的背上抱下來,“我本不愿帶孩子來,可孩子父親很想見她們。沒想到,今天下了這么大的雨……”
  妙子一閃身說道:“馬上就到了。”
  “可是,背著這么個髒孩子,別人見了會說閒話的,您不愿這樣吧?”
  “沒關系。”
  “是嗎?”
  那女人回頭瞧了瞧自己背上的嬰儿。
  “已經睡著了。听說,這里面還有帶著吃奶孩子的母親呢!”
  由于外面下著雨,等候樓里十分昏暗。
  等候大廳擺著六排長椅,每排三個,而且,所有的椅子都朝一個方面擺著。去年,在這里曾有過三万八千零七十二次會面,平均每天超過一百次。律師的等候室設在二樓,与普通探視者是分開的。
  妙子在等候大廳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頭咸菜、一听鮭魚罐頭、一瓶維生素和牛奶、面包等,打算送給父親。另外,她還給小女孩買了一盒奶糖。
  然后,她走到位于一角的代筆處請人為她填寫了探視申請表和送物品申請表。
  拘留所正門旁邊有一個小門,門內有個收發室,再往前就是探視接待室,在那里領探視號牌。接受物品的辦公室相當大,送東西要按金錢、食品、衣物、雜物等不同的類別在相應的窗口辦理。為了及時將物品送到被收審者的手中,這里的檢查工作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這里還有一個返還窗口,是里面的人向外送衣物、書籍等的地方。
  妙子辦好送物品的手續之后,出了大門,又回到了等候大廳。
  妙子低頭坐在油漆斑駁的長椅上,靜靜地等著。終于,大廳的廣播里傳來了“三十六號,三十六號”的叫聲。
  在這里,從不直呼探視者的姓名。當然,來探視的人也不愿別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妙子從接受物品辦公室前的走廊上走過時,听見雨點打在洋鐵皮屋頂上辟啪作響,左邊的水泥牆也被雨水染成了暗灰色,五米多高的牆邊,有一塊色彩繽紛的花圃。會面室的入口處也擺有盆花。
  普通人的會面室有十一個,律師的會面室在里面。
  妙子拉開七號室的木門,只見父親已站在了鐵网的對面。
  “可把你盼來啦!”父親眨著隱藏在高度近視鏡片后的雙眼,“你的頭發怎么啦?”
  “是伯母為我梳的。”
  “是嗎?這個發型很漂亮,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什么換了一個人呀!”妙子的臉頰升起了兩朵紅云。她不由想起了有田。
  “還叫人家‘伯母’呀!太不懂禮貌了,你該叫‘夫人’才是。”
  “從一開始,她就讓我叫她‘伯母’。”
  “誰也不會讓人家叫自己‘夫人’嘛!你別太隨便了。”
  “是。”
  “你常幫著做家務吧?”
  “……”
  妙子本想講講阿榮的事,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每次寫信時,妙子都要寫上:“爸爸,您精神還好吧?”可是,一旦見了面,卻不能這樣問候。
  原來,父親的臉色很不好。
  “妙子,坐下吧。”父親不經意地避開了妙子的目光。
  “我喜歡站著。”
  會面室里雖然備有椅子,但被探視者必須站著。妙子覺得,自己陪父親站著會离他更近,与他息息相通。然而,一來有看守監視,二來父女畢竟不同于母女,兩人不能靠得太近,再者,中間還隔著一道鐵网。
  那道鐵网其實就是夏天防虫紗窗,据說僅僅是為了防止私下傳接東西而已。囚犯的會面室就沒有這种鐵网。辯護律師那邊也沒有鐵网,而且也不設看守。
  總之,妙子与父親見面時,總是隔著這道鐵网,甚至在家里想起父親時,她的眼前往往也會浮現出這層鐵网。她時常夢見這間小木板房、這個唯一能見到父親的地方。周圍房間里傳來的說話聲、哭泣聲、尖叫聲有時會使妙子從夢中惊醒。
  “爸爸,我養了兩只小文鳥,它們非常可愛。”妙子又想起了買鳥那天所發生的一切。
  “是嗎?”父親打量著女儿。
  妙子左眼是雙眼皮,可右眼卻時雙時單。現在,她的右眼現出了淺淺的雙眼皮。父親知道,這只有在女儿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出現。
  “妙子,今天談談你媽媽怎么樣?”
  “我媽媽……”
  “要是你媽還活著的話,我們也不至于弄得這么慘。”
  “……”
  “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了。”
  “不,才不像呢!”妙子未加思索地否認道。她對自己的回答感到十分吃惊。
  “你還記得你媽媽嗎?”
  “記得很清楚!”
  “既然記得很清楚,怎么能說不像呢!”
  “……”
  母親去世時,妙子才六歲。
  “你很像你媽媽。一看到你,就仿佛見到了你媽媽。可你還說不像。為什么要這么說?難道她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嗎?”父親從鐵网的對面向妙子詰問道。
  妙子點了點頭。她似乎被父親的神態鎮住了。
  “那是因為你忘記了母親的容貌了。”父親的語气和緩下來,“你沒有媽媽的照片吧?”
  “一張也沒有!”
  “在戰爭中都給燒光了。當時的生活條件我也沒能力讓她照相。也許你母親從前的朋友那儿有她的照片吧。不過,也用不著照片,我只覺得你長得漂亮這一點很像你母親。我被關在這里,根本看不見女人。每天能見到的就是你和你母親,所以,自然覺得你們越來越像了。”
  “我如果真是那么像媽媽的話……”妙子說道。
  她明白父親是在安慰自己。他現在是帶罪之身,不愿女儿為自己而煩惱。他想通過純洁的母親來證明女儿的純洁。然而,妙子仍未完全理解父親的用意。
  自從妙子和父親之間設置了鐵网之后,兩人的內心仿佛也受到了阻礙,有時甚至無法溝通。當然,旁邊有看守及避免談論父親的案件也并非其主要原因。其實,在极端特殊的場合,有時或許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間的距离。由于是父女一起生活,語言以外的表達方式或許就漸漸地消失了吧。
  “你的聲音簡直跟你媽媽一模一樣。你還記得她的聲音嗎?”
  父親仍然執意認為妙子像母親。
  “這個……我可記不得了。”
  “你媽媽生你時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是在家里生下你的。那是一個夜晚,正赶上下大雪,接生婆是冒雪赶來的。一听說生了個女孩儿,我就想到了‘雪子’這個名字,可是你媽媽不喜歡,于是,就從‘白妙之雪’中取了個‘妙’字,叫你‘妙子’。”
  “我早就知道了。”
  “是嗎?我還記得,當時你媽媽蓋的被子是牡丹花被面,雖然很便宜,但非常漂亮。那是為生你特意買的。”
  “因為是生孩子,所以,頭發也不像佐山夫人給你梳的那樣整齊、利索。你媽媽只是把頭發攏在腦后,頭發顯得很松散,你媽媽還讓我為她梳頭來著呢!那天夜里,外面下著大雪,可你媽媽卻是滿頭大汗,連耳朵都變白了。”說到這里,父親瞧了瞧妙子的耳朵,“跟你的耳朵一樣。接生婆把你放在你媽媽的枕邊,然后就走了。你是順產。你媽媽一直盯著我的臉,她對我說,你別光看著孩子,摸摸她的臉蛋吧。我想也是,于是就伸手摸了摸你。現在,隔著這道鐵网,我連你的手都碰不到。恐怕今生今世都無法再摸到了吧。”
  “嗯。”
  “你姨有信來嗎?”
  “沒有。我沒有告訴她我的地址。”
  “自從你媽媽去世后,我們就斷了來往。我還帶你去過五金店的廢墟呢!當時,還是被空襲炸毀的樣子。我被捕以后,你沒再去看過嗎?”
  “沒有,我怎么會……”
  妙子意外似的搖了搖頭。
  “是嗎?我過去曾想,那幫薄情寡義的家伙是不是又在那里開了五金店。”
  “我偷偷去一趟怎么樣?”
  “偷偷去……”父親滿臉苦澀的神情。
  “你媽媽臨死前曾對我說,下次再找一個身体好的。你不知道吧?”
  “……”
  “如今看來,要是再娶一個的話,你也許會好過一點儿。如果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女人在身邊的話,我大概也不會出那种事。若是隨便找一個,那么,女人就會變成魔鬼。”
  “我不愿您再婚,是我不好,對不起。”妙子聳了聳肩膀。
  “不是的。你對我向來百依百順。主要是你媽媽不該死得那么早。將來你結婚后,千万要死在丈夫前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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