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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直到如今,島村仍然把自己的縐紗拿去“雪晒”。每年要把不知是誰穿過的估衣送去產地曝晒,雖說麻煩,但想到舊時姑娘們在冰天雪地里所花的心血,也還是希望能拿到紡織姑娘所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曝晒法曝晒一番。晨曦潑晒在曝晒于厚雪上的白麻縐紗上面,不知是雪還是縐紗,染上了綺麗的紅色。一想起這幅圖景,就覺得好像夏日的污穢都被一掃而光,自己也經過了曝晒似的,身心變得舒暢了。不過,因為是交由東京的估衣舖去辦,古老的曝晒法是否會流傳至今,島村就不得而知了。
  曝晒舖自古以來就有。紡織姑娘很少在自己家里曝晒,多半都是拿給曝晒舖去晒的。白色縐紗織成后,直接舖在雪地上晒;有色縐紗紡成紗線后,則挂在竹竿上曝晒。因為在一月至二月間曝晒,据說也有人把覆蓋著積雪的水田和旱地作為曝晒場。
  無論是縐紗還是紗線,都要在鹼水里泡浸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沖洗几遍,然后擰干曝晒。這樣要反复好几天。每當白縐快要晒干的時候,旭日初升,燃燒著璀璨的紅霞,這种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恨不能讓南國的人們也來觀賞。古人也曾這樣記載過。縐紗曝晒完畢,正是預報雪國的春天即將到來。
  縐紗產地离這個溫泉浴場很近。它就在山峽漸漸開闊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因此從島村的房間也可以望見。昔日建有縐紗市場的鎮子,如今卻修了火車站,成為聞名于世的紡織工業區。
  不過,島村沒有在穿縐紗的仲夏,也沒有在織縐紗的嚴冬來過這個溫泉浴場,從而也就沒有机會同駒子談起縐紗的事。再說,他這個人也不像是去參觀古代民間的藝術遺跡的。然而,島村听了葉子在浴池放聲歌唱,忽然想到:這個姑娘若生在那個時代,恐怕也會守在紡紗車或織布机旁這樣放聲歌唱的吧。葉子的歌聲确實像那樣一种聲音。
  比毛線還細的麻紗,若缺少雪天的天然潮濕,就很難辦了。陰冷的季節對它似乎最合适。古時有這樣一种說法:三九寒天織出來的麻紗,三伏天穿上令人覺得特別涼爽,這是由于陰陽自然的關系。
  傾心于島村的駒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种內在的涼爽。因此,在駒子身上迸發出的奔放的熱情,使島村覺得格外可怜。
  但是,這种摯愛之情,不像一件縐紗那樣能留下實在的痕跡。縱然穿衣用的縐紗在工藝品中算是壽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當,五十年或更早的縐紗,照樣穿在身上也不褪色。而人的這种依依之情,卻沒有縐紗壽命長。島村茫然地這么想著,突然又浮現出為別的男人生了孩子、當了母親的駒子的形象。他心中一惊,掃視了一下周圍,覺得大概是自己太勞累了吧。
  島村這次逗留時間這么長,好像忘記了要回到家中妻子的身邊似的。這倒不是离不開這個地方,或者同她難舍難分,而是由于長期以來自然形成了習慣于等候駒子頻頻前來相會。而且駒子越是寂寞難過,島村對自己的苛責也就越是嚴厲,仿佛自己不复存在了。這就是說,他明知自己寂寞,卻僅僅一動不動地呆在那里。駒子為什么闖進自己的生活中來呢?島村是難以解釋的。島村了解駒子的一切,可是駒子卻似乎一點也不了解島村。駒子撞擊牆壁的空虛回聲,島村听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的心田里。當然,島村也不可能永遠這樣放蕩不羈。
  島村覺得這次回去,暫時是不可能再到這個溫泉浴場來了。雪季將至,他靠近火盆,听見了客棧主人特地拿出來的京都出產的古老鐵壺發出了柔和的水沸聲。鐵壺上面精巧地鑲嵌著銀絲花鳥。水沸聲有二重音,听起來一近一遠。而比遠處水沸聲稍遠些的地方,仿佛不斷響起微弱的小鈴聲。島村把耳朵貼近鐵壺,听了听那鈴聲。駒子在鈴聲不斷的遠處,踏著同鈴聲相似的細碎的腳步走了過來。她那雙小腳赫然映入島村的眼帘。島村吃了一惊,不禁暗自想道:已經到該离開這里的時候了。
  于是,島村想起要到縐紗產地去看看。這個行動固然也含有為自己找個机會离開溫泉浴場的意思。
  但是,河流下游有好几個小鎮,島村不曉得到哪個鎮上去才好。他又不是想去看正在發展成紡織工業區的大鎮,因此索性在一個冷落的小站上下了車。走了一會儿,就到了一條像是古代驛站集中的市街上。
  家家戶戶的房檐直伸出去,支撐著它一端的柱子并排立在街道上。好像江戶城里叫“店下”的廊檐,在這雪國舊時把它叫“雁木”。積雪太厚時,這廊檐就成為往來的通道。通道一側,房屋整齊,廊檐也就連接下去。
  房檐緊接房檐,屋頂上的雪除了弄到馬路當中以外,別無他處可以棄置了。實際上是將雪從大屋頂上高高拋起來扔到馬路正中的雪堤上。要到馬路對過,就得挖通雪堤,修成一條條隧道。這些地方管它叫做“鑽胎內涵洞”。
  同樣是在雪國,但駒子所在的溫泉鄉,房檐并不相連。島村到了這個鎮子,才頭一回看到這种“雁木”。好奇心促使他走過去看了看,只見破舊的房檐下十分昏暗。傾斜的柱腳已經腐朽。令人覺得仿佛是在窺視世世代代被埋沒在雪里的憂郁的人家一樣。
  在雪里把精力傾注在手工活上的紡織女工,她們的生活可不像織出來的縐紗那樣爽快。這個鎮子自然而然地給人一個相當古老的印象。在記載縐紗的古書里,也引用了唐代秦韜玉〔秦韜玉,唐詩人。詩以七律見長,《貧女詩》較有名〕的詩。但据說紡織商之所以不愿雇佣紡織女工,是因為織一匹縐紗相當費工,在經濟上划不來。
  這樣嘔心瀝血的無名工人,早已長逝。他們只留下了這种別致的縐紗。夏天穿上有一种涼爽的感覺,成了島村他們奢華的衣著。這事并不稀奇,但島村卻突然覺得奇怪。難道凡是充滿誠摯愛情的行動,遲早都會鞭撻人的嗎?島村從“雁木”底下,走到了馬路上。
  筆直的長長的市街,很像當年旅館區的街道。這大概是從溫泉鄉直通過來的一條舊街吧。木板葺的屋頂上的橫木條和舖石,同溫泉鄉也沒有什么不同。
  房檐的柱子投下了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覺地已近黃昏。沒有什么可觀賞的,于是島村又乘火車來到了另一個鎮子。那里也和先前那個鎮子不相上下。島村在那里也只是悠然漫步,然后吃了一碗面條,暖和暖和身子而已。
  面食店在河岸上。這條河大概也是從溫泉浴場流過來的。可以看到尼姑三三兩兩地先后走過橋去。她們穿著草鞋,其中有的背著圓頂草帽,像是化緣回來的樣子,給人一种小鳥急于歸巢的感覺。
  “有不少尼姑打這儿路過吧?”島村問面食店的女人。“是啊。這山里有尼姑庵。過些時候一下雪,從山里出來,路就不好走了。”
  在薄暮中,橋那邊的山巒已經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在這北國,每到落葉飄零、寒風蕭瑟的時節,天空老是冷颼颼,陰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遠近的高山都變成一片茫茫的白色,這叫做“云霧環岳”。另外,近海處可以听見海在呼嘯,深山中可以听到山在嗚咽,這自然的交響猶如遠處傳來的悶雷,這叫做“海吼山鳴”。看到“云霧環岳”,听見“海吼山鳴”,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島村想起古書上有過這樣的記載。
  島村晚起,躺在床上听那賞楓游客唱謠曲〔謠曲,日本古典戲曲“能樂”的歌詞〕的那天,下了第一場雪。不知今年是否已經海吼山鳴過了?也許由于島村一個人旅行,在溫泉鄉同駒子接連幽會,不覺間听覺變得特別敏銳起來,只要想起海吼山鳴,耳邊就仿佛回蕩著這种遠處的悶雷聲。
  “尼姑們這就要深居過冬了。她們有多少人呢?”
  “哦,大概很多吧。”
  “這么多尼姑聚到一塊,在冰天雪地里呆几個月,不知都在干些什么呢?這一帶舊時織縐紗,她們在尼姑庵里要是也織織就好啦。”
  面食店的女人對島村這席好奇的話,只是報以微笑。島村在車站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回程的火車。微弱的陽光沉下去了,一股寒意襲來,猶如星星的寒光,冷颼颼的。腳板也覺得透心涼。
  漫無目的地跑了一趟,島村又回到了溫泉浴場。車子駛過那個岔口,一直開到守護神的杉林邊上,眼前出現一間透著亮光的房子,島村不禁松了一口气。這是“菊村”小飯館。三四個藝妓站在門前閒聊天。
  他剛想不知駒子在不在,駒子就出現了。
  車子突然放慢了速度。顯然是司机早已了解島村和駒子的關系,有意無意地把車子放慢了。
  島村無端回過頭,朝著与駒子相反的方向望去。島村坐來的那輛汽車的車轍,清晰地留在雪地上,在星光下,意外地拖到很遠的地方。
  車子來到了駒子跟前。只見駒子剛閉了閉眼睛,冷不防地向汽車扑上來。車子沒有停下,仍按原先的慢速爬上了坡道。駒子弓著腰,抓住車門上的把手,跳到車門外的踏板上。
  駒子就像被吸引住似地猛扑了上來,島村覺得仿佛有一种溫暖的東西輕輕地貼近過來,因而他對駒子的這种舉動并沒有感到不自然或者危險。駒子像要抱住車窗,舉起了一只胳膊。袖口滑落下來,露出了長襯衣的顏色。那色彩透過厚厚的窗玻璃,沁入島村凍僵了的眼瞼。
  駒子把額頭緊貼在窗玻璃上,尖聲喊道:
  “到哪儿去了?喂,你到哪儿去了?”
  “多危險呀,簡直是胡鬧!”島村雖也高聲回答,但卻是一种甜蜜的戲謔。
  駒子打開車門,側身倒了進去。但是,這時車子已經停住,來到山腳下了。
  “我說,你到哪儿去了啊?”
  “嗯,這個……”
  “哪儿?”
  “也說不上到哪儿。”
  駒子理了理衣裳下擺,那舉止十足是藝妓的派頭,島村突然覺得有點新奇。
  司机坐著一動也不動。車子已經走到街的盡頭,停了下來。島村覺得就這樣坐在車上,實在滑稽,于是說道:“下車吧。”
  駒子把手放到島村那只放在膝頭的手上。
  “唉呀,真冷啊!瞧,多冷啊!你為什么不帶我去呢?”“對,應該帶你去……”
  “這時候說帶我去,你這人真有意思。”
  駒子歡快地笑著,爬上了有陡峻石磴的小路。
  “我是看著你出去的。大概是兩三個鐘頭以前,對吧?”“唔。”
  “听見汽車聲,我就出來看了。到外面來看了。你連頭也沒回,對吧?”
  “嗯。”
  “你沒看后面,為什么不回頭看看呢?”
  島村有點惊訝。
  “真不知道我在送你嗎?”
  “不知道。”
  “瞧你。”駒子還是高興得笑眯眯的。然后,她把肩膀靠了過來。“為什么不帶我去?你變得冷淡了。討厭!”報火警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
  兩人回頭望去。
  “著火,著火啦!”
  “著火啦!”
  火勢從下面村子的正中央躥了上來。
  駒子喊了兩三聲什么,一把抓住了島村的手。
  火舌在滾滾上升的濃煙中若隱若現。火勢向旁邊蔓延,吞噬著周圍的房檐。
  “是什么地方?不是在你原來住過的師傅家附近嗎?”“不是。”
  “是在哪一帶呢?”
  “在上頭一點,靠近火車站那邊。”
  火焰沖過屋頂,騰空而起。
  “你瞧,是蚕房呀。是蚕房呀!你瞧,你瞧,蚕房著火了。”駒子把臉頰壓在島村的肩上,接連地說:“是蚕房,是蚕房呀!”
  火勢燃得更旺了。從高處望下去,遼闊的星空下,大火宛如一場游戲,無聲無息。盡管如此,她卻感到恐懼。有如听見一种猛烈的火焰聲逼將過來。島村抱住了駒子。“沒什么可怕的。”
  “不,不,不!”駒子搖搖頭,哭了起來。她的臉貼在島村掌上,顯得比平時小巧玲瓏。繃緊的太陽穴在忒忒地跳動著。
  看見著火,駒子就哭了起來。可是她哭什么呢?島村并沒怀疑,還是摟抱著她。
  駒子突然不哭了,她把臉從島村肩上抬了起來。
  “哎喲,對了,今晚蚕房放電影,里面擠滿了人,你……”
  “那可就不得了啦!”
  “一定會有人受傷,有人燒死啊!”
  兩人听見上面傳來一片騷亂聲,就慌慌張張地登上石磴。抬頭一看,高處客棧二三樓房間的拉窗差不多都打開了,人們跑到敞亮的走廊上觀看著火場面。庭院一個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說不清是借著客棧的燈光還是星光,浮現出它的輪廓,令人不禁感到那上面映著火光。就在那排菊花后面,也站著一些人。三四個客棧伙計從島村他倆頭頂上跌跌撞撞地滾落下來。駒子提高嗓門問:
  “喂,是蚕房嗎?”
  “是蚕房。”
  “有人受傷嗎?有沒有人受傷?”
  “正一個個地往外救吶。來電話說是電影膠片忽拉一聲燒著了,火勢蔓延得很快。喏,你瞧。”伙計迎頭碰上他們兩人,只揮了揮一只胳臂,就走了。
  “听說人們正把孩子一個個從二樓往下扔吶。”
  “唉,這可怎么得了。”
  駒子好像追赶著伙計似地走下石磴。后來下樓的人都跑到她的前頭去了。她不由自主地跟著跑了起來。島村也隨后跟上。
  在石磴下面,火場被房子擋住,只能看見火舌。火警聲響徹云霄,令人越發惶恐,四外亂跑。
  “結冰了,請留神,滑啊!”駒子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看島村,趁机說:“對了,你就算了,何必一塊去呢。我是擔心村里的人。”
  她這么說,倒也是的。島村感到失望。這時才發現腳底下就是鐵軌,他們已經來到鐵路岔口跟前了。
  “銀河,多美啊!”
  駒子喃喃自語。她仰望著太空,又跑了起來。
  啊,銀河!島村也仰頭歎了一聲,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飄上了銀河當中。銀河的亮光顯得很近,像是要把島村托起來似的。當年漫游各地的芭蕉〔芭蕉,即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著名俳句詩人。他一生在旅行中度過,寫了許多游記和俳句〕,在波濤洶涌的海上所看見的銀河,也許就像這樣一條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銀河懸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擁抱夜色蒼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歎不已。島村覺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從地面上映入了銀河。綴滿銀河的星辰,耀光點點,清晰可見,連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來也像粒粒銀砂子,明澈极了。而且,銀河那無底的深邃,把島村的視線吸引過去了。
  “喂,喂。”島村呼喚著駒子,“喂,來呀!”
  駒子正朝銀河下昏暗的山巒那邊跑去。
  她提著衣襟往前跑,每次揮動臂膀,紅色的下擺時而露出,時而又藏起來,在洒滿星光的雪地上,顯得更加殷紅了。島村飛快地追了上去。
  駒子放慢了腳步,松開衣襟,抓住島村的手。
  “你也要去?”
  “嗯。”
  “真好管閒事啊!”駒子提起拖在雪地上的下擺,“人家會取笑我的,你快回去吧!”
  “唔,我就要到前邊去。”
  “這多不好,連到火場去也要帶著你,在村里人面前怪難為情的。”
  島村點點頭,停了下來。駒子卻輕輕地抓住島村的袖子,慢慢地起步走了。
  “你找個地方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找什么地方好呢?”“什么地方都行啊。”
  “是啊。再過去一點吧。”駒子直勾勾地望著島村的臉,突然搖搖頭說:“我不干,我再也不理你了。”
  駒子抽冷子用身子碰了碰島村。島村晃悠了一下。在路旁薄薄的積雪里,立著一排排大蔥。
  “真無情啊!”駒子挑逗說。“喏,你說過我是個好女人的嘛。一個說走就走的人,干嗎還說這些話呢,難道是向我表白?”
  島村想起駒子用發簪哧哧地扎舖席的事來。
  “我哭了。回家以后還哭了一場。就害怕离開你。不過,你還是早點走吧。你把我說哭了,我是不會忘記這件事的。”
  島村一想起那句雖然引起了駒子的誤會、然而卻深深印在她的心坎上的話,就油然生起一股依戀之情。瞬時間,傳來了火場那邊雜沓的人聲。新的火舌又噴出了火星。
  “你瞧,還燒得那么厲害,火苗又躥上來了。”
  兩人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又跑了起來。
  駒子跑得很快。她穿著木屐,飛也似地擦過冰面跑著。兩條胳膊与其說前后擺動,不如說是向兩邊伸展,把力量全集中在胸前了。島村覺得她格外小巧玲瓏。發胖的島村一邊瞧著駒子一邊跑,早就感到疲憊不堪了。而駒子突然喘著粗气,打了個趔趄倒向島村。
  “眼睛凍得快要流出淚水來啦。”
  她臉頰發熱,只有眼睛感到冰冷。島村的眼睛也濕潤了。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滿了銀河。他控制住晶瑩欲滴的淚珠。“每晚都出現這樣的銀河嗎?”
  “銀河?美极了。可并不是每晚都這樣吧。多明朗啊。”他們兩人跑過來了。銀河好像從他們的后面傾瀉到前面。駒子的臉仿佛映在銀河上。
  但是,她那玲瓏而懸直的鼻梁輪廓模糊,小巧的芳唇也失去了色澤。島村無法相信成弧狀橫跨太空的明亮的光帶竟會如此昏暗。大概是星光比朦朧的月夜更加暗淡的緣故吧。可是,銀河比任何滿月的夜空都要澄澈明亮。地面沒有什么投影。奇怪的是,駒子的臉活像一副舊面具,淡淡地浮現出來,散發出一股女人的芳香。
  島村抬頭仰望,覺得銀河仿佛要把這個大地擁抱過去似的。
  猶如一條大光帶的銀河,使人覺得好像浸泡著島村的身体,漂漂浮浮,然后佇立在天涯海角上。這雖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給人以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
  “你走后,我要正經過日子了。”駒子說罷,用手攏了攏松散的發髻,邁步就走。走了五六步,又回頭說:“你怎么啦?別這樣嘛。”
  島村原地站著不動。
  “啊?等我一會儿,回頭一起到你房間去。”
  駒子揚了揚左手就走了。她的背影好像被黑暗的山坳吞噬了。銀河向那山脈盡頭伸張,再返過來從那儿迅速地向太空遠處擴展開去。山巒更加深沉了。
  島村走了不一會儿,駒子的身影就在路旁那戶人家的背后消失了。
  傳來了“嘿呵,嘿呵,嘿呵呵”的吆喝聲,可以看見消防隊拖著水泵在街上走過。人們前呼后擁地在馬路上奔跑。島村也急匆匆地走到馬路上。他們兩人來時走的那條路的盡頭,和大馬路連成了丁字形。
  消防隊又拖來了水泵。島村讓路,然后跟隨在他們后頭。這是老式手壓木制水泵。一個消防隊員在前頭拉著長長的繩索,另一些消防隊員則圍在水泵周圍。這水泵小得可怜。
  駒子也躲閃一旁,讓這些水泵過去。她找到島村,兩人又一塊走起來。站在路旁躲閃水泵的人,仿佛被水泵所吸引,跟在后面追赶著。如今,他們兩人也不過是奔向火場的人群當中的成員罷了。
  “你也來了?真好奇。”
  “嗯。這水泵老掉牙了,怕是明治以前的家伙了。”
  “是啊。別絆倒羅。”
  “真滑啊。”
  “是啊。往后要是刮上一夜大風雪,你再來瞧瞧,恐怕你來不了了吧?那种時候,野雞和兔子都逃到人家家里哩。”駒子雖然這么說,然而聲音卻顯得快活、響亮,也許是消防隊員的吆喝聲和人們的腳步聲使她振奮吧。島村也覺得渾身輕松了。
  火焰爆發出一陣陣聲音,火舌就在眼前躥起。駒子抓住島村的胳膊肘。馬路上低矮的黑色屋頂,在火光中有節奏地浮現出來,爾后漸漸淡去。水泵的水,向腳底下的馬路流淌過來。島村和駒子也自然被人牆擋住,停住了腳步。火場的焦糊气味里,夾雜著一股像是煮蚕蛹的腥气。
  起先人們到處高聲談論:火災是因為電影膠片著火引起的啦,把看電影的小孩一個個從二樓扔下來啦,沒人受傷啦,幸虧現在沒把村里的蚕蛹和大米放進去啦,如此等等。然而,如今大家面對大火,卻默然無言。失火現場無論遠近,都統一在一片寂靜的气氛之中。只听見燃燒聲和水泵聲。
  不時有些來晚了的村民,到處呼喚著親人的名字。若有人答應,就歡欣若狂,互相呼喚。只有這种聲音才顯出一點生机。警鐘已經不響了。
  島村顧慮有旁人看見,就悄悄地离開了駒子,站在一群孩子的后面。火光灼人,孩子們向后倒退了几步。腳底下的積雪也有點松軟了。人牆前面的雪被水和火融化,雪地上踏著雜亂的腳印,變得泥泞不堪了。
  這里是挨著蚕房的旱田。同島村他們一起赶來的村民,大都闖到這里來了。
  火苗是從安放電影机的入口處冒出來的,几乎大半個蚕房的房頂和牆壁都燒坍了,而柱子和房梁的骨架仍然冒著煙。木板屋頂、木板牆和木板地都蕩然無存。屋內不見怎么冒煙了。屋頂被噴上大量的水,看樣子再燃燒不起來了。可是火苗仍在蔓延不止,有時還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火焰來。三台水泵的水連忙噴射過去,那火苗就扑地噴出火星子,冒起黑煙來。
  這些火星子迸散到銀河中,然后擴展開去,島村覺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漂到銀河中去。黑煙沖上銀河,相反地,銀河倏然傾瀉下來。噴射在屋頂以外的水柱,搖搖曳曳,變成了朦朦的水霧,也映著銀河的亮光。
  不知什么時候,駒子靠了過來,握住島村的手。島村回過頭來,但沒有作聲。駒子仍舊望著失火的方向,火光在她那張有點發燙的一本正經的臉上,有節奏地搖曳。一股激情涌上了島村的心頭。駒子的發髻松散了,她伸長了脖頸。島村正想出其不意地將手伸過去,可是指頭顫抖起來。島村的手也暖和了。駒子的手更加發燙。不知怎的,島村感到离別已經迫近。
  入口處的柱子什么的,又冒出火舌,燃燒起來。水泵的水柱直射過去,棟梁吱吱地冒出熱气,眼看著要傾坍下來。人群“啊”地一聲倒抽了一口气,只見有個女人從上面掉落下來。
  由于蚕房兼作戲棚,所以二樓設有不怎么樣的觀眾席。雖說是二樓,但很低矮。從這二樓掉落到地面只是一瞬間的事,可是卻讓人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用肉眼清楚地捕捉到她落下時的樣子。也許這落下時的奇怪樣子,就像個玩偶的緣故吧,一看就曉得她已經不省人事了。落下來沒有發出聲響。這地方淨是水,沒有揚起塵埃。正好落在剛蔓延開的火苗和死灰复燃的火苗中間。
  消防隊員把一台水泵向著死灰复燃的火苗,噴射出弧形的水柱。在那水柱前面突然出現一個女人的身体。她就是這樣掉下來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勢。島村心頭猛然一震,他似乎沒有立刻感到危險和恐懼,就好像那是非現實世界的幻影一般。僵直了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變得柔軟了。然而,她那副樣子卻像玩偶似地毫無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在這瞬間,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如果說島村腦中也閃過什么不安的念頭,那就是他曾擔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軀,頭部會不會朝下,腰身或膝頭會不會折曲。看上去好像有那种動作,但是她終究還是直挺挺的掉落下來了。
  “啊!”
  駒子尖叫一聲,用手掩住了兩只眼睛。島村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凝望著。
  島村什么時候才知道掉落下來的女人就是葉子呢?
  實際上,人們“啊”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气和駒子“啊”地一聲惊叫,都是在同一瞬間發生的。葉子的腿肚子在地上痙攣,似乎也是在這同一剎那。
  駒子的惊叫聲傳遍了島村全身。葉子的腿肚子在抽搐。与此同時,島村的腳尖也冰涼得痙攣起來。一种無以名狀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襲來,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動著。
  葉子的痙攣輕微得几乎看不出來,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在葉子痙攣之前,島村首先看見的是她的臉和她的紅色箭翎花紋布和服。葉子是仰臉掉落下來的。衣服的下擺掀到一只膝頭上。落到地面時,只有腿肚子痙攣,整個人仍然處在昏迷狀態。不知為什么,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种東西。
  葉子落下來的二樓臨時看台上,斜著掉下來兩三根架子上的木頭,打在葉子的臉上,燃燒起來。葉子緊閉著那雙迷人的美麗眼睛,突出下巴頦儿,伸長了脖頸。火光在她那張慘白的臉上搖曳著。
  島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扑扑地跳動起來。仿佛在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這當中也充滿一种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駒子從島村身旁飛奔出來。這与她捂住眼睛惊叫差不多在同一瞬間。也正是人們“啊”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气的時候。
  駒子拖著藝妓那長長的衣服下擺,在被水沖過的瓦礫堆上,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把葉子抱回來。葉子露出拼命掙扎的神情,耷拉著她那臨終時呆滯的臉。駒子仿佛抱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一樣。
  人群的喧囂聲漸漸消失,他們蜂擁上來,包圍住駒子她們兩人。
  “讓開,請讓開!”
  島村听見了駒子的喊聲。
  “這孩子瘋了,她瘋了!”
  駒子發出瘋狂的叫喊,島村企圖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漢子連推帶搡地撞到一邊去。這些漢子是想從駒子手里接過葉子抱走。待島村站穩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
                         (1935—1948)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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