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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事記》


  “天地創造之日的悲哀和苦痛,在我們心中更新;大海上沒有一只沉浮的鳥儿。”牧水曾寫過這樣的詩。直木還想起這樣的詩句:“孤獨啊,在這如黑鐵般的岩石上,鮮明地鐫刻著我的蔭翳。”“又逢新生,如此敘說之際,我身我心涕淚滂沱。”直木和高中時的同學,很愛朗讀牧水的詩,甚至還有朗誦得很出色的同學呢。像剛才舉出的三首破調之詩,高遠地、裊裊地朗誦起來,就像流淌進心里一樣。這會儿直木想起牧水的詩,實際上是回憶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高中生朗誦的余韻,像是一直飄到了眼前的這個海濱。讓“孤獨啊”“又逢新生”這些詩句誘導出來的想法,在高中生的直木和年過60退職的直木之間,該有人生清晨和黃昏的差异。雖然,牧水所吟詠的“又逢新生”,也許是從戀愛或者藝道上引出來的感受,分明不是退職老人的感受,可是,直木卻未曾感覺到這樣的“差异”。或許他明明清楚這個“差异”,特地想再确認一下,尋找一下,或者也可以說他是故意不去感受吧。現在,直木的休息和解脫之中,有了一份今早上醒來時所感到的新生。回憶年輕時的事沒有愁緒滿怀,令直木感覺到了自己的年輕,看來并非逃避和忘卻。
  “大海中沒有一只沉浮的鳥儿”這個下句,現在可是真的展現在直木的眼前了。眼前的大海上沒有大淀河的鴨子,也沒有海燕、海鷗之類的鳥。除了打篱笆牆的人們,只有直木一個人。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劈竹子和波浪的聲音。那波浪的聲音,白白的波峰都是細細的。有句諺語說:“一玄海,二遠江,三是日向赤江灘。”說的是這三處過去是海浪最洶涌的地方,這里又是台風經常光顧的地方,可現在,卻是一片讓人感到空寂的風平浪靜。長長的海岸線,連一個彎處都沒有,沒有任何東西會撞入眼帘。雖然已經是初秋了,但還照耀著初夏的陽光,一點聲息也沒有。与其說超越了“南方的虛無感”,不如說“好一片荒涼”。
  一些旅行文人說宮崎的山河溫柔、富饒、怡然自得;而宮崎出生、宮崎去世的小說家中村地平,對這种說法卻很不以為然,他說:“日向的自然大片荒蕪。”這話里,也許正包含著他自幼植根于心里的,赤江港、一葉之濱荒廢的印象,到底是鄉土之人的看法。
  可是,神話傳說中“伊邪那美命”淨身去穢的地方,就在這周圍的“阿波歧原”上,這里有神武天皇的宮崎神宮、海幸彥山幸彥的青島、鵜草茸不合命、丰玉姬的鵜戶神宮,還有戰后人工修建的橘公園、日南海岸國家公園等,古時的紀念地,新建的觀光設施,已經屢見不鮮了。單調延伸的沙灘背后,只有長長的連成一片的松樹林。靠海的小松樹林,葉子已開始發黃。
  雖然不是鄉土文學家中村地平,但是,這個什么也抓不住,寂寞的海灘,倒讓直木安定下來。直木一點不感覺到孤寂,像是再沒有什么東西能把他的心吸引去了似的。日光通過毛發,溫暖著他的頭皮。
  直木在沙灘上坐下了。開始一目十行地讀起普及本《古事記》來。“別天神五柱”“神世七代”很短,立刻就翻到了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的神話故事。說這個男神和女神,“祈禱立國”,伊邪那美命言:“妾身順次不間斷。”伊邪那歧命對:“吾等順次多丰余。”等等的回答,落落大方地傳播著健康的古代信息。根据朝廷的命令,為皇家編撰的《古事記》,把《古事記》作為“神典”,曾讓戰前還是高中生的直木著實欣喜過一番。大概是20歲正年輕的緣故。
  直木過去那童貞的欣喜,現在就是想起來,也很難恢复到四十五年前的那份欣喜中去。作為抵償,感覺神話的天真爛漫對老年直木倒是來得容易。各民族都有自己民族的神話,与其說直木朦朧記得,不如說他大半忘記了;這時回想起來,再作比較是不可能的,但是,像是沒有“亞當”和“夏娃”那樣的“罪過”。
  只是先由女神叫出“哦,我的俊男”,然后由男神叫出“哦,我的美人”,就惹出了禍事。“女人先開口靠不住。”就是說女人先開口求愛,弄顛倒了順序,讓人笑話。為了抵償,他們生下了一個像螞蝗般的孩子。這時只得把孩子放進蘆葦船,任其漂流而去。于是,這回輪到男神先開口:“哦,我的美人。”然后女神再說:“哦,我的俊男。”男女的順序改了過來,于是,“大八島”的國家誕生了。
  這個男女先后顛倒的故事,讓直木覺得有趣。女人占先受罰,甚至波及到生下來的孩子,《古事記》為什么不一開始就讓男的先開口呢?只是為了故事的結构吧。《古事記》成書于和銅五年,正是西歷的8世紀初葉,當時的元明天皇是女帝,盡管其后在奈良建都的女帝很多,但是,家父長制度、男子优先、男人的權力已經确立,于是,接受了教訓女人的寓言。然而,神話里的女人主宰生活,女人优先等習俗留在了傳說中,也許以后就把這些寫進了書里。直木只帶來一本普及本的《古事記》,學者們關于神話、古代民俗的研究,或者推測,他在這里是讀不到的,于是,他真想快回到鐮倉的家去,甚至想去嘗試比《古事記》更老、更質朴的古代歌謠,還有陶俑以及能追溯到更早期的土偶等等,這樣那樣,一一浮起在心頭。
  建國的神話里說:“伊豫二名之島誕生。其島一身四面。四面均有名稱附之。”今天的四國,愛媛是女,瓚歧是男,阿波是女,土佐是男。四個地方綴上了男女性別的事,直木已經忘記了,現在重讀一遍,還是感到十分有趣。受媛(伊豫)和阿波從神話時代就是女性的吧。
  “大八島”的國家建成后,接著誕生了許多神,有河海、山野、土石、草木等自然之神。可她一生下了火神,女陰燃燒得了病。“伊邪那美神誕火神而仙逝。”這里,日本神話第一次表現了“死”。
  普米修斯從天上盜來火种受到懲罰,他被吊在岩石上,讓禿鷹來吃他的肝。日本的學生不用說許多人知道這一希腊神話,但很少人知道寫了“伊邪那美命為生火神而死去”的日本神話;這現象雖說有些奇怪,但直木在這個沙灘上一邊讀著伊邪那美命,一邊回憶過去年輕時讀這一段故事的感覺,可再怎么想,四十年前的感受畢竟模糊了。他對古代研究少許有一些興趣,所以,那些并不都是些荒誕無稽的傳說,讓他朦朧地感到自己的心里接受了某种東西。65歲的今天,即使是确定的,也不是明顯的。然而,隨著閱讀的深入,那惊奇又翻新了,盡管不是千奇百怪的故事。
  雖說是死之起源的神話,但同時也是生之起源的神話。女神妻子死之不洁淨,使男神丈夫伊邪那歧命逃到了日向的阿波歧原,直到他淨身祓褉為止,其間有那么多的故事,直木全給忘記了。直木想起來,有個學者說過,從妻子的不淨、污穢中的逃走,其實是從妻子身邊逃走,即离婚、拋棄家族的逃走。
  “海里盡是碧水,直木只有罪惡。”這話在直木的心里浮起來。這是模仿“妙好人才市”詩歌的仿作,常常是直木回顧自己,懊悔時候發牢騷說的話。
  “我的心咕嚕嚕地轉,事業之輪撥著它轉。”“轉呀轉近尾聲,前面不再有車輪。”“才市”的歌又浮起在心頭。“才市”是石見之鄉一個貧窮的做木拖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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