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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的少女


  每逢星期日,騎著自行車在松樹林中消遣已在海邊別墅度假的女學生中流行起來。
  隨著內閣的更迭,出于偶然,新大臣中竟有三人的別墅在這同一個鎮上。于是,一到星期日,這儿就戒備森嚴。盡管如此,少女們卻毫不在乎什么警戒,仍快活地騎著自行車到處轉悠。在她們一陣風通過的地方,松葉間透出的秋日的陽光似乎也更加明亮。這是一片沙灘的延伸地,尚未長成的松樹几乎一般高,在晴朗的日子,的确是陽光明媚的。
  可黃昏一旦來臨,松葉的黃色就透出微寒。在廣闊的夕陽映照的天空下,傳來海濤的聲音。在這白日苦短的黃昏時分,女學生的自行車鈴的丁零聲,好似活潑歡跳的生靈,听起來是那樣地充滿活力。
  瀨沼也被這鈴聲所吸引,為了能在下一個十字路口与那快活的自行車相會,他腳下的速度也加快了。就在他轉彎回頭看路的瞬間,撞見一張女人的臉。那臉是用橙色油彩涂抹過的,做過發卷的頭發亂蓬蓬的;皺巴巴的絲綢衣上罩著一件不帶翻領的短袖衫。猛然碰上一副這樣衣冠不整的樣子,心中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覺。那張臉,似乎還對著懶沼在微笑。瀨沼急忙垂下眼瞼,卻又看見女人那大拇指都從破襪子里鑽出來了的腳。女人拎著一個大桶。
  “您是瀨沼先生吧?”女人親密地問道,似乎對懶沼那充滿詫异的臉色絲毫不介意,“我是‘皆和茶館’的春子呀?”
  “嗯?”
  “真想你們呀!”女人說著脫下短袖衣,抱在胸前。這种純真想念的動作与表情,自然含著一种嫵媚。瀨沼發現她似乎怀了孕。
  “大家一向可好?真是好久不見啊!”
  “是的。你住在這里嗎?”
  “是啊,就在阪見先生的隔壁。”
  “現在情況怎樣呢?”這話一出口,瀨沼就覺得自己失了口。可春子卻老實認真地答道:
  “我和松本住在一起的呀。”
  听她那口气,懶沼似乎理所當然地知道那叫做松本的男人。瀨沼只好愣愣地應忖道:“這很好啊!”
  “托您的福。”
  “我住在松葉旅館,方便的話請來玩。”
  “松葉旅館在哪儿?”
  “就在前面不遠,問誰誰都知道。”
  春子竟不知松葉旅館,這倒讓人感到意外,既然住在附近,連這古老而有名的烹飪館的名都不知道,可見她對自己所住地區的不熟悉。這也暗示了她生活的狀況。也許她總是關在自己家里,連在松樹林中散步也難得吧。總是孤孤單單的,連一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吧。就看她見到以前熟悉的瀨沼時的高興勁儿,也多少讓人覺得就是如此。只有手里拎著的新桶顯得打眼。瀨沼目送著春子寂寞的背影,直到她從松樹林的邊緣登上沙丘而消失。
  盡管看見了她這樣一個家庭破落后落魄不堪的樣子,但并沒有給人留下厭惡的印象。她平易近人的態度,讓人覺得真摯、自然。就連她那衣冠不整的樣子,也透出一种安靜平和感,似在靜靜地等待著即將來臨的生命。
  春子用那种口吻所提到的松本究竟是什么人,懶沼回避了反問。在他的心里,對此人似乎沒有一點印象。即使回憶起十多年前的“皆和”茶館,也從記憶中找不出松本這個名字來。瀨沼想,莫不是畫家、文人,或是流行歌手之類的吧。否則春子不會用那种似乎誰都理所當然地知道其姓名的口吻了。要不,春子和這個叫松本的男子的戀愛結婚在報紙上引起過轟動?
  瀨沼和春子之間,本不存在那种十几年不見面而在路上擦肩而過時必須打招呼的關系。如果春子不打招呼,瀨沼肯定以為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一旦報出春子這個名字,瀨沼馬上會記起一個當時很有名的女招待,之所以好一陣儿沒有把那名字同眼前這個女人聯系起來,是由于她外貌的變化。十八九歲的春子,是一張白里透紅的圓臉。深深的黑色眼珠至今仍留有遺痕,面孔也還能使人想到以前曾是個美人。可眼前這張臉如此消瘦,竟變成了長臉。
  當學生時,瀨沼常和几個朋友到“皆和”茶館去,完全是因為有春子在那儿。她在剛才所提的“大家”,也就是指的這几個朋友。然而,除了“皆和”的德國式的室內裝飾以及那种懵懵懂懂的青春之情外,瀨沼什么也回想不起來了。這是因為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件讓人回味無窮的事。瀨沼和春子也只是偶爾打打招呼,純粹是一段平淡無奇的歲月。
  因此,當春子露出那种怀念之情時,瀨沼不由覺得受了意外的恩惠似的。她那做了人妻還自報姓名的樣子純真而自然,不知為何,瀨沼竟希望春子能過著這樣純朴心境的生活。假如她能內心不寂寞地生活就好了。
  在枯松葉舖滿的小徑上,已沒有了少女的自行車的飛馳,用于消夏的別墅大都關上了。瀨沼倘祥在小徑上,從稀疏的松樹間看見了海濱的黃火。他被此吸引而信步走去。傳來一陣陣叫喊聲,是漁夫們正在拖网。
  夕陽照映下的大海的顏色,似乎染到了海濱的沙灘。瀨沼來到沙灘上。
  “嗨!”
  “嗨。”
  孩子們把同來的螃蟹往沙灘上使勁摔著,以便讓它們動彈不得而帶回家去。
  旁邊,有一群等著買魚的女人,春子也在其中。
  “啊,想不到在這儿碰上您。”
  春子話音剛落,旁邊正在觀海的少女回過頭來。就在看到少女的那一瞬間,瀨沼不由感到一陣目眩。他想起了一幅畫。
  那幅畫畫的一定是這少女。最近在展覽會上剛看到的。畫名以及畫家的姓名雖然沒有記住,可就在這一瞬間,瀨沼明白了叫做松本的春子的丈夫就是畫家,這幅畫的作者就是他。而作為模特儿的這位少女就是春子所說的“阪見”的隔壁家的阪見家的小姐。在与春子碰面之前,听到鈴聲的自行車上騎著的就是這位少女。
  少女左手扶著自行車把,右手輕輕地搭在弟弟的肩上,一動不動地,茫然地眺望著大海上的夕輝。女學生式的短發披在腦后,由于頭有些向弟弟方向歪著,右邊的頭發散散地飄著。透涼的西風吹著。弟弟的個儿同她几乎一般高,從肩部看去好像有病,姐姐的耳朵是那种大大的有福的一种,但被寒風吹得發白,轉過頭來看瀨沼的臉也毫無面色。只有那雙眼睛像鷹一樣亮晶晶的。
  大概瀨沼在看到少女時樣子有些吃惊吧。少女立即表現出一种或許是熟人的親切感。可馬上又把臉轉向側面,不用說,那是一种傲慢的、但又讓人感到是具有很好教養的自然的動作。過了一會儿。她似乎在弟弟的肩上暗示了一下,弟弟用甜甜的聲音問道:“回去嗎?”
  “嗯。”少女輕輕地點了下頭,向著海濱的沙丘走去。
  瀨沼微笑著听著少女的“嗯”聲,不料她先跨上自行車,弟弟反坐到車后,正看著,忽听春子說道:“這就是阪見家的小姐啊!”
  “是嗎?”
  瀨沼本還想說“就是那幅畫的模特儿吧”,可他忽然想到,在憔悴而有些衰老的春子和少女以及那幅畫之間,也許有些東西是不可以說的,故此他欲言又止了。
  在沙灘和松樹林之間,有一條平坦的海濱水泥道。白天有時大卡車發瘋似的在此飛馳,有時也有孩子們穿著旱冰鞋在此道上玩。大概是也將成為軍用道路的緣故,總之是一條兜風的好道路。
  少女的自行車迎著夕陽奔跑在道上,看上去似乎就要离開地面,向著夕照的天空騰空而去。
  “弟弟的身体不好,所以一直呆在這里。”春子也目送著他們离去。
  她只買一點點魚。瀨沼想起她剛才所說的“沒想到在這儿碰上您。”這句話,覺得不便久呆,于是沿著大路歸去。
  不經意回頭一望,看見那穿著救火式的棉罩衣,正在向火的魚霸那滿是胡碴的臉顯得异常的大。
  拖网中蹦跳出雪白的魚,春子也似乎正朝著网邊走去。有五六組魚网。

  女人的吵鬧聲使懶沼醒過來,走到過道一看,院子里的草地上,阿榮正在和狗嬉鬧著,玩得特別歡快。
  陽光在銀白色的微波上搖曳,仿佛正要越過沙灘和小松林,朝著這邊流過來。真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小陽春天气。
  瀨沼拉響了當做起床信號的鈴,然后穿上木拖鞋,打算去洗澡。然而,這個早晨實在太美,他便把毛巾和襯衫扔到草地上,直直地躺在那里。
  阿榮并沒有發現瀨沼在看她被狗追著,從草地鑽進樹林,又跑在寬闊的草地上,并不斷地在草地与松林之間繞著圈跑,腳上只穿著襪子。已經快3O歲了,不太習慣奔跑,她一邊擔心著裙擺,卻又任它隨風吹擺。狗看上去气勢洶洶,抓到她的衣帶和裙擺便吊著玩,是一只黑色的雜交狗。
  “瀨沼先生,您在看什么呢?”猛然听到有人提問,急忙回過頭看一看,原來是當女佣的阿种拿著掃帚,正從走廊朝著這邊看。
  “可不能那樣看阿榮啊!”
  “不可胡言。”瀨沼紅著臉說。
  這時阿榮喘不過气來,“啪”地一聲倒在草地上。狗發現了即扑向她的臉。
  “討厭!討厭死了!”阿榮一個勁儿地叫著,一邊用兩只衣袖捂著臉,一邊在寬闊的草地上打滾儿。
  “真讓人討厭!”阿种說著也紅了瞼,隨即迅速地掃起房間來。
  “喂,把煙給我!”瀨沼站起身來說道。阿种卻走到走廊上對阿榮叫道:“阿榮,快去洗澡吧!”
  接著又叫了兩三遍阿榮,可阿榮似乎沒听見。只見她好不容易從草地上坐起來,狗就又把前腳搭到了她肩上。
  “像阿榮那樣不知辛苦該有多好!”阿种呆呆地說。
  “眼下像她這种開朗的人可不多見啊!”
  “她該嫁人了,這樣可不行喲。”
  “嫁人可讓人頭疼。”
  “好像這里的人都這樣說。”
  “真的,我們誰也不想嫁什么人!都吃過苦來,不敢再想了吧?”
  “是呀,都為此而吃過苦頭,可沒有結過婚的人也不少呢!可能各有各自的情況吧。”
  “在這种家里,比起男人來,狗更好吧。”
  “討厭!瀨沼先生,是個女的呀!”
  “所以我說這狗更适合她。”
  “您說什么呀?您不知道那狗是母狗喲!”
  “什么?沒意思!”
  “快要被人扔了的,到這种時候。”阿种用兩手比畫著小狗的樣子,“是阿榮把她拾回來的,是只母的,如果撿回來時知道它是母的就好了。阿榮這人呀,到處撿些小狗回來,不分公母,后來她同老板娘敲定,等把它養大再扔,可您看現在,已經變得這樣儿了,要再產小狗就麻煩羅!”
  “可扔掉不也是怪可怜的嗎?”
  “可怜是可怜,也是沒辦法的。”阿种一邊皺著眉頭看著阿榮和狗,一邊又說:“她可真不嫌髒,有時把狗嘴往自己嘴里送,把狗嘴使勁吸進自己的嘴里喲。”
  “可是條大狗呀!”
  “好像是吧。但我說的是小時候的事。不能不佩服她,只要是狗的事,哪怕只叫一聲,她會馬上醒來,并一直把狗放進自己的被窩里養大。因為我們常嘮叨,睡覺時才顧慮些。可早晨起來一看,它仍鑽進被窩里。有時還与狗一起吃飯呢。”
  “這大概就是愛得深的表現吧?!”瀨沼想。
  “還有令人吃惊的事呢。往常半夜醒來發現阿榮不在房里。”
  “有這种事?”
  “原來她睡在我們房子的窗下,和狗在一起。”
  “在地上?”
  “嗯,穿著睡衣,還睡得很香呢!”
  “也沒蓋被子嗎?”
  “那還用說,是在窗下和衣而睡。”
  “真野啊!”
  瀨沼笑著說。他想,那种如獸般的睡態,一定有些挑逗性。
  “可并沒有經常感冒啊!”
  “可不是,她是那种天生就連頭疼都不知的人。像這樣健康的真少見。”
  “但看上去很苗條啊!”
  “嗯,可一進澡堂,阿榮卻是最胖的喲。圓圓的,很結實,漂亮的人就是合標,穿著得体的話,樣子就是好看。可脫下衣眼就讓人嚇一跳。哈欠、伸懶腰什么的,真是佩服极了。哪怕夜里兩三點睡,5點半准時起床。她就是那种天性,一不動就感到不舒服,我每天早晨都是阿萊叫醒的。如果身体不結實,很難像她那樣的。沒听到她發過牢騷和不滿,總是樂呵呵的,唱著歌,精力充沛地干著,動著。做事既周到又麻利,旁人准也比不過她。”
  “可以說是個模范佣人啊!”
  “可不是,我們都很羡慕,不知該怎么做才會像她那樣。好像永遠不知辛苦似的,您看著這种人心情也一定好吧?”
  “是啊!”
  狗似乎也累了,跟著邊扣著衣服邊朝這邊走過來的阿榮的腳邊,一個勁儿地搖著尾巴來回轉圈,阿榮見到瀨沼后說:“您真能睡覺呀!這一拉里,也真把它沒有辦法!”說完,做出十分認真的樣子,緊緊地閉著嘴。可一到瀨沼身旁邊的工夫,“扑哧”一聲笑出來。于是用手捂著嘴跑開了。隨之帶起的一陣風中有一股青草味,夾雜著些許女人的汗味。
  瀨沼向洗澡間走去。在去旁間的腳踏房,狗躺在那儿喘气。
  阿种准備好早餐,站在桌旁等待主人進餐。
  瀨沼問阿种:“你認識叫松本的畫家嗎?”
  “松本先生?不認識呀,是住在這附近的嗎?”
  “好像是吧。”
  “嗯,有這么個人?沒听說過呀!”
  “他老婆常化著帶點西洋味的妝。”
  “是個美人嗎?假如是最近搬來的,我就不認識了。”
  “昨晚,在路上碰到他老婆去沙灘買魚了。”
  “是您熟悉的人?”
  “他老婆以前有些熟。穿著一雙破襪子。”
  “那還用說,去海邊可不能穿襪子呀。”
  “她說住在阪見先生的隔壁。”
  “是阪見先生?說起阪見先生,他儿子倒是常來我們這儿。”
  “好像有病?”
  “嗯,我們那獨間小屋里的竹田先生的儿子也一樣,都有病。可兩家父親是熟人,所以關系很好。昨天還騎自行車來了呢。”
  “騎自行車來?就是讓她姐姐騎車帶來的吧?那當姐姐的可真好。”
  “那可是位漂亮得惊人的小姐呀!我真不敢想,像她那么漂亮,長大了將會怎樣呢?”
  “你說得太對了,我也這么想。”
  “是嗎?”
  “那位小姐沒有提起過叫做松本的畫家的什么事嗎?”
  “像我這樣她連看都不看一眼的人,怎么會跟我說什么呢,雖然并不是說她目中無人。只是覺得有些貴族气質。人太漂亮了,使人難以接近,也不見得是好事。像阿榮那樣的人,倒挺合适。”
  “阿榮似乎也有些冷漠。從臉頰看上去。”
  “嗯?是嗎?”阿种歪著頭想了想,笑著說,“她可是個好人。”
  “是啊!可怎么沒有人來求婚,真不可思議。”
  “有的喲,有過好几次。在這儿呆了9年了。以前常有人對她說,‘嫁給我吧,’還有很多人想照顧她,多得令她很為難。”
  “可就這樣下去也太可惜了。”
  “不過關于阿榮,卻從未有過什么流言蜚語。她總是說,沒有比在這儿做一輩子更愉快的了。”
  “假的吧。在我看來,她不嫁人似乎難以過下去呀。”
  “這可是您的偏見。”
  “阿榮的家人也不擔心此事嗎?”
  “是啊,這倒是有些怪。像我這樣的。多數以為好歹是為家里吃苦的。如果放了假,首先是回家,總想在家里好好地睡上一覺。回來之后互相沒完沒了地談些有關自己家里的知心話。這應該是人之常情吧。可阿榮呢,連听也不听這些。就是妹妹來看她,她也似乎顯得不耐煩的樣子。她說,与其回家,還不如去看看戲,電影什么的為好。她并不是跟家里不和,吵了架而离家出走的。為什么這樣,倒真讓人覺得奇怪。”
  瀨沼想,這肯定与阿榮的性格秘密有關。其實像她那樣的女人,從傳統的日本式的血緣關系的羈絆的地獄中走出來了。即使她對狗表現出那樣濃烈的情愛,而且工作又踏實,態度又樂觀,可她骨子里,一定有冷淡的一面。她的健美与年輕大概就在于此吧。
  她把那野性的熱烈,深深地隱藏在成長于水中且一塵不染的健康身体內。
  抱著狗躺在地上睡覺的阿榮与那用領袖衣遮掩身子去海邊買廉价魚的春子,年齡几乎相同吧。生机勃勃的野性美与落魄的純真美似乎都是女性那赤裸的体態。瀨沼的腦海里,浮現出這兩种不同性格的各种畫面。
  于是,他便覺得,在這些畫面的上方,阪見家的少女如同天仙,光輝奪目。
  阿种似乎看出瀨沼充滿幻想的表情,于是問道:“瀨沼先生對阿萊好像很喜歡啊。”
  “是真的。”
  “您可真說老實話呢!”阿种笑了,稍稍低了低頭又說,“可是瀨沼先生,她可是很難對付的喲。”
  “像她那种人,假如真要對男性痴情的話,可是有些讓人招架不住的。”
  “討厭!她可是好吃醋嫉妒心特強的女人呢。”
  “是嗎?”
  “而且,非同一般人的嫉妒。”
  “這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說呢,她連那些被客人帶來的女人也很在意呀。”
  “是嗎?可是在這种地方,對別人帶來的女人也在意也太……”
  “不單單是在意,她要不站在旁邊偷听人家說話,要不就悄悄地窺視人家,這可是阿榮的病態呀!”
  听到這話,瀨沼感到好像看到了別人的隱秘似的說不出話來。阿种也不禁紅了臉說道:“這可不能告訴阿榮呀。”
  “唔。看來這已不僅僅是吃醋了。”
  “我也這么想。可能是一种很棘手的病吧。并且是發展到很嚴重的程度了。”
  “是病危吧?”
  “瀨沼先生總是贊賞阿榮,所以才不留神說起她的坏話來啦。”
  “贊賞她的不是你嗎?”
  “這也是應該的嘛。因為的确難找到像她那樣讓人佩服的人。”
  午飯后,瀨沼去釣魚。河兩岸的蘆葦枯黃。這是一條漲潮時海水倒流過來的淤塞的小河。是一個不見一只小鳥飛,万里無云的靜寂的下午。瀨沼聞著海濱潮水的味道,茫然地果坐在那里,差不多忘記了自己的垂釣。
  阿榮患有那种怪病,完全出乎瀨沼的意料。不過仔細想來,又覺得這是自然的,正符合她的性格。總之想到這些,使人覺得清楚地窺視到了阿榮的身体的秘密。与其說是無聊,倒不如說是她那充滿女性魅力的身体對他的誘惑。瀨沼畢竟是男人。
  從河岸邊可以看得見海濱。拖魚网的人已來了。然而既不見春子也不見阪見少女。瀨沼想起阿种說過,阪見少女常与弟弟到竹田家少爺這儿來。于是他決定從竹田家門前順路回家。听說竹田少爺患的是助膜炎,正在愈后療養。有護士照料,所以總能聞到消毒水的味儿。十五六歲的少年,很胖,不像病人,有張帶薔薇色的圓臉和一雙大眼睛。由于長期生病,還帶有一种少儿的純真感,這同富裕的教養融在一起,使女佣們感覺他是一個逗人喜歡的美少年。在他身上找不到絲毫狂妄的令人討厭的感覺。就連他流小分頭,也似乎特別可愛。他住的房間里總是舖著三床厚厚的棉被。天气一好,他也到房外的過道或草坪上來与女佣們一起玩。這時護士看見無事可做,也時常溜到外面去。
  瀨沼從后門過去,故作啥也不知似的從竹田少年的房前走過。當他朝房里看去時,差一點“啊”地叫出聲來。他看見了阪見少女。不過,是在動畫上。雖然是畫,卻比真人還要生動,她從微暗的房間的牆上,用高貴而充滿期待的眼睛俯視著少年。少年安靜地躺在榻榻米上,仰視著少女。
  那眼里的期待与憧憬,大概就是畫家松本的心跡表露吧。自從在展覽會見到這幅畫以后,又在這里第二次見到。其實,從构圖上看并沒有花什么功夫,只是單單地描繪了少女的上半身。与其說是少女臉上的美麗讓人刻骨銘心,倒不如說是畫像那痛苦的期待更讓人心動,正是這一點在瀨沼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畫上少女那鷹似的閃閃發亮的眼神,似乎在怜惜地望著少年。
  瀨沼匆忙地收回視線。這時,他似乎感到今天的夕陽是那么的寬闊無垠,格外的美麗。他似乎感到不知從什么地方又會傳來自行車鈴的冰涼的響聲。

  悲劇的發生,是在一周后的星期六的夜里。深夜,阪見家發現阪見小姐外出未歸。才給松葉旅館打電話詢問,竹田家人到少女房間一看。發現也是空空的。護士上半夜就睡了。什么也不知道。通過仔細察看,發現竹田少爺根本沒有換過睡衣,似乎是穿著那件碎白點花紋的便服走的。接著,馬上給東京的販見和竹田家分別挂了電話,但都說沒有回去。這下,大家更著急了。已是末班列車都開出以后了,兩家的家人們只好坐著汽車從東京赶來了。整個住處的男人們開始到海邊、鐵路旁松林等地,四面八方地尋找。
  瀨沼從阿种處听到這個消息時,就像触電似的從床上跳起來。
  “對不起,讓您吃惊了。請繼續休息吧。”
  “嗯。”
  “只以為還是孩子呀。看來真不能掉以輕心啊!”
  “不會是情死吧?”
  “真會有那种事?”
  “竹田家的男孩的病倒底怎么樣啦?”
  瀨沼說著,穿上棉袍。
  “您也去看嗎?”
  “我也去幫忙找找吧。”
  “說起病,那孩子最近表面看上去倒是好轉了。可實際是從胸部轉到了腎髒,必須動手術。听說他很怕動手術。”
  “那少女是出于同情吧?”
  “會是吧,在這种年齡,正好容易鑽牛角尖,愁悶不堪而什么事都能干出來的。”
  他說著,來到了獨間小屋。一看,有十來個人大聲嚷著,不明真相地在房子周圍轉來轉去。掌柜的把手伸到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里,然后得意地對大家說:“這里面冰涼的,一點熱气也沒有,說明出去不少時間了。”
  阪見別墅的看門人、女佣、奶媽等也都來了。不一會儿,春子和松本也赶來了。春子鐵青著臉,全身顫抖著。她悄悄地拉丈夫的衣袖,用眼神暗示他看牆上。
  “啊?!”松本嚇得跟起腳來,盯著牆壁瘋子般地叫起來,“這,這幅畫在這里,這就是證据,是證据呀!”不管三七二十一,毫無禮貌地走近前去,粗魯地把畫拿了下來。當他一只手抓著畫,站立下來時,才發現周圍的人都在呆呆地望著自己。便忽然變得有气無力地說,“既然在這里一切就明白了。這是小姐自己拿來的吧。”
  他在說這話時,仍然像個掉了魂的人。從他臉上顯出強烈的悲哀。他回到春子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畫看。春子此時滿眼是淚,可怜兮兮的。仍然是那張畫著桔黃色油彩的臉,此時看上去像個幽靈。瀨沼不由地覺得,這對夫婦也是這場悲劇中的人物。作為窮畫家的松本,從阪見少女那儿得到靈感,并通過那幅畫把自己的憧憬表現出來。這一點春子無疑是十分清楚的。
  另一位悲劇中的人物呢?瀨沼用目光尋找著阿榮,發現她坐在人群暗處,淚流滿面。也許只有阿榮才懂這一對少男少女的戀愛吧。假如兩人去情死的話,阿榮也許就跟著他們后面,直到看見他們死去方返回的吧。這一想象,使瀨沼產生了一种冰冷的興奮,他不由得奇怪地顫抖起來。
  因為如果是這樣,阿榮便是那雖然得知少男少女的戀愛,但誰也不告訴,而獨自悄悄地“享受”這一秘密的人,猶如在偷偷地吮吸少男少女鮮血而生活一般。人們如此四面八方地到處尋找,何不如去問問這個阿榮呢?瀨沼直瞪瞪地看著阿榮,阿榮似乎覺察到他的目光,她朝瀨沼望了一下,馬上就搭起了眼皮,接著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朝前扑去,捂著臉拼命地哭起來,那蠕動著的軀体,在瀨沼看來是那樣的妖艷而殘忍。看著看著,瀨沼的眼前出現了那騎在自行車上的阪見少女的身影。她載著弟弟,朝著夕陽映紅的天空飛升而去……瀨沼打算什么時候向春子的丈夫建議,請他把這一景象繪成一幅美麗的畫。

                       (劉大蘭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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