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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火


  這是一條集中了許多古老房屋的街,有許多家作坊,盛產美濃紙雨傘和歧阜燈籠等名產。澄愿寺既沒有山門,也沒有圍牆。
  “三千子在,在,站在那儿。透過梅枝的縫隙可以看見她。”
  朝倉站在路邊,越過庭院的樹木向內里招呼,他打起精神往寺院境內走去。
  “我幫忙和尚涂牆壁。”
  我連梅樹都分辨不清。10月初的樹木,依然呈現出几近一种色彩的綠。
  然而,連把和過的抹牆泥盛在小板上遞給站在手腳架上的和尚的三千子的姿影,看都還沒有看過,可我卻感到心潮澎湃,仿佛落下了一珠水滴。
  我們從大雄寶殿的正面,踏著生木材似的登上新台階,打開了新的格子門。可以說建筑中的大雄寶殿,只安裝了瓦屋頂,里面空空落落,顯得寬敞、虛空,看起來比沒有住持的廢寺反而更荒蕪。牆壁的骨架是用竹子和木條編的,裸露了出來,只在牆外側抹上粗灰泥,從那竹子的网眼處鼓出一粒粒小疙瘩。那灰泥還含著水分,呈黑色,房間里冷颼颼的。舖席沒有包席邊,十分簡陋,就像是柔道的練武場。屋頂里首,既沒有修飾,也沒有天花板,當空沒有抓頭,高得很。在粗糙的臨時白術台上安放著陳舊的赤身佛像,我們面對它而坐,仿佛坐立不安。
  只是在一個角落上孤零零地放置著三千子從東京帶來的梳妝台。它格外醒目地發出了光澤,反而令人感到就像傷口一般。
  比這里低一個台階的住持僧家屬居室,只舖著草席子一直伸到舖地板處。三千子打赤腳踩著草席子走了出來。我沒有想到她的腳會那么大,腳背瘦削,腳趾張開。現實的她首先從她的腳開始印入我的腦海里。
  她寒暄過后,從眼角到下眼帘微笑了。
  “你去名古屋了?”
  “昨晚在靜岡住了一宿。今天在名古屋參觀游覽,我同伊原君分手就來了。”朝倉按照同我商定好的說法撒了一個謊。
  三千子在東京咖啡館工作,我們只是那里的顧客,只因為這個緣故,僅在半個月之內兩次來到岐阜見她,心里總覺得不安,因此我們就給她事先去信做了說明,為了關照一下養父母的生活,我們去名古屋修學旅行,順便到岐阜來。因此,頭天夜里,在火車上服了安眠藥。
  昨晚在火車上,真正修學旅行回來的女學生團体,有兩間學校的女生同乘一列車,我們兩人仿佛混入了女校包下的車廂里,滿車廂淨是少女。連過道上都舖滿了報紙,身子無法動彈。少女們有的背靠著背,有的把臉頰靠在貼鄰少女的肩上,有的把下巴頦落在膝蓋的行李上,在旅行疲勞的熟睡中,我一個人睜著眼,尋覓三千子的面影。時值妙齡的健康少女,睡眠是一种自然的化妝嗎?不經修飾的皮膚柔嫩而又白皙,頭發顯得格外亮麗。從總体來看,和歌山的女學生与名古屋的女學生都很漂亮。不過,名古屋少女的頭發比較丰厚。她們都比三千子大一兩歲吧。但是,比她們年紀小的三千子,卻沒有那樣孩子气。車廂里仿佛摞滿了她們的一張張睡臉,我從這些睡臉中尋覓形似三千子的面孔尋膩了,心情有點焦灼。良久,我緊閉上眼,任憑腦子想象。愈發涌起急不可奈的情緒。因為非親眼看見就不能捕捉到,所以我急于尋覓。可是憑心力又做不到。在東京的一個月里也是如此。
  而今,我看到穿著破舊的布單衣的三千子坐在我的眼前,心想:這是三千子嗎?宛如患熱病般的空想頓時消失,我頗感惊訝。我終于從想入非非的興奮中,如釋重負似的平靜了下來,但卻像令人沮喪的浮世無常。最初的一眼,我仿佛只看到她臉上的缺點,無法判斷這個姑娘究竟是美還是不美。我覺得她同我在東京時腦海里所描繪的三千子似乎沒有任何聯系。不過,三千子好歹就在這里。就是這張臉吧。而且還是個小孩呢,不是嗎?聯系到要同這個小孩子結婚,不免覺得滑稽。她遠比剛才所看到的女學生更帶孩子气。腰身纖小,跪坐起來顯得膝部長得很不自然。我一言不發,甚至想回家。然而呼吸卻覺得輕松,心情平靜了下來。
  她是個小孩子的這种感覺,使我想起去年看到三千子的裸体……在東京的一家小咖啡館里,我因輕度目眩,商家方面讓我躺在置有梳妝台的三舖席的房間里。三千子剛從街上的澡堂洗完澡歸來,她在我身旁化妝,用刷白粉的刷子吧嗒吧嗒地敲打梳妝台,天真地笑個不停。不一會儿,房間忽地明亮起來,我抬眼望去,只見赤身裸体的三千子那修長的姿影亭亭玉立在貼鄰的茶室里。她突然把浴衣脫掉扔在一旁,腰身纏繞著新的顏色。那顏色映在空气里。淺藍色的單衣馬上從她斜斜高舉的右胳膊上滑了下來,遮住了她的脊背。爾后在夏天傍黑時分,她出現在店里,騎在桌子上,一邊唱歌,一邊亮電燈。那時候,我沒有想到她竟是個孩子。

  (葉渭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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