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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無所事事。既無應干的事,又無想干的事。我是特意前往海豚賓館的,但魂夢所系的海豚賓館已不复存在,于是我徒呼奈何,別無良策。
  不管怎樣,我先下到大廳,坐在那神气活現的沙發上制訂今天一天的計划。但計划無從制訂。一來我不想逛街,二來沒地方要去。看電影打發時間倒不失為一策,可又沒有想看的電影。況且特意跑來札幌在電影院里消磨時間,未免荒唐可笑。那么,干什么好呢?
  沒什么好干。
  噢,對了,我突然想起理發。在東京時工作忙得連去理發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已經將近一個半月沒有理發了。這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現實而又健全的念頭。因為有時間,所以去理發——這一設想完全合乎邏輯,任憑拿到哪里都理直气壯。
  我走進賓館理發室,里面窗明几淨,感覺舒适。本來指望人多等一會才好,不料因是平日,加之一大清早,當然沒有什么人。青灰色的牆壁上挂著抽象畫,音響中低聲傳出杰克·羅西演奏的巴赫樂曲。進這樣的理發室,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這已經不宜再稱為理發室。時過不久,說不定可以在洗澡堂里听見格里高里圣歌,在稅務署接待室里听見權本龍一的歌。為我理發的是個20歲剛出頭的年輕理發師。他不甚了解札幌的情況。我說這座賓館建成之前有一家同名小賓館來著,他只是“啊”了一聲,顯得無動于衷,似乎這事怎么都無所謂。冷淡!何況他竟穿著新潮“乞丐”衫。不過他手藝還不坏,我頗為滿意地离開那里。
  走出理發室,我又返回大廳考慮往下干什么好。剛才不過消磨了45分鐘。
  一籌莫展。
  無奈,只好坐在沙發上久久地茫然四顧。昨天戴眼鏡那個女孩儿在總服務台出現了。碰上我的目光,她馬上顯得有點緊張。什么原因呢?莫非我這一存在刺激了她身上的什么不成?莫名其妙。不一會儿,時針指向11點,到了完全可以考慮吃飯問題的時刻。我走出賓館,邊走邊思考去哪里吃飯,但哪家飯店都不能使我動心。實際上我根本就上不來食欲。沒辦法,便隨便走進眼前一家小店,要了碗細面條和涼拌菜,喝了點啤酒。本來看天色像要馬上下雪,卻遲遲未下。云塊一動不動,如同《格利佛游記》中出現的飛島,沉甸甸地籠罩著都市的上方。地面上的東西一律被染成了灰色。無論刀叉還是涼拌菜、啤酒,統統一色灰。碰上這种天气,根本想不出什么正經事。
  歸終,我決定攔輛出租車到市中心,去商店買東西消磨時間。我買了襪子和內衣,買了備用電池,買了旅行牙膏和指甲刀。買了三明治做夜宵,買了小瓶白蘭地。哪一樣都不是非買不可之物,買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如此總算打發掉了兩個鐘頭。
  之后我開始沿著大街散步。路過商店櫥窗,便無端地窺看不已,看得厭了便走進飲食店喝杯咖啡,讀上一段杰克·倫敦傳記。如此一來二去,好歹暮色上來。這一天過得活像看了一場又長又枯燥的電影。看來消磨時間簡直是活受罪。
  返回賓館從服務台前經過時,有人叫我的名字。原來是那個負責接待的戴眼鏡女孩儿,是她從那里叫我。我走過去,她把我領到稍离開服務台的角落里。那里是租借服務處,標牌旁堆著很多小冊子,但沒有人。
  她手中拿支圓珠筆,來回轉動不已。轉了一會儿,用似有難言之隱的神色看著我。她顯然有些困窘,加上羞赧,一時不知所措。
  “對不起,請做出商量借東西的樣子。”說著,她斜眼覷了一下服務台,“這里有規定,不准同顧客私下交談。”
  “可以。”我說,“我打听東西的租金,你回答,算不得私下交談嘛。”
  她臉微微一紅:“別見怪,這家賓館,規定囉嗦得很。”
  我笑了笑,說:“你非常适合戴眼鏡。”
  “失禮?”
  “這眼鏡非常适合你戴,可愛极了。”我說。
  她用手指輕輕触了下眼鏡框,旋即清了清嗓子。她大概屬于容易緊張那种類型。“其實是有點事想問您,”她強作鎮定,“是我個人方面的。”
  可能的話,我真想撫摸她的腦袋,使她心情沉靜下來。但我不能那樣,便默默注視她的臉。
  “昨天您說過,說這里以前有過一家賓館,”她低聲說道,“而且同名,也叫海豚……那是一座怎樣的賓館呢?可是地道的嗎?”
  我拿了一份租借指南的小冊子,裝出翻閱的模樣。“所謂地道的賓館是什么含義呢,具体說來?”
  她用指尖拉緊白襯衫的兩個襟角,又清了清嗓子。
  “這個……我也說不大好,里邊會不會有什么奇特因緣呢?我總有這种感覺,對那個賓館。”
  我細看她的眼睛。不出所料,那眼睛确很漂亮,一清見底。我盯視的時間里,她又泛起紅暈。
  “你所感覺到的是怎么一种東西,我捉摸不大清楚。但不管怎樣,我想從頭說來三言兩語是完不了的。而在這里說恐怕又不大方便,對吧?你看樣子又忙。”
  她眼睛朝同事們工作的服務台那邊忽閃了一下,露出整洁的牙齒,輕輕咬了咬下唇。略一沉吟后,儼然下定決心,點點頭。
  “那么,我下班后可以同您談談嗎?”
  “你几點下班?”
  “8點。不過在這附近見面不成,規定限制很死。遠點倒可以。”
  “遠點要是有個能夠慢慢說話的地方,我去就是。”
  她點頭想了想,隨即在台面備用的便箋上用圓珠筆寫下店名,簡單勾勒出方位圖,說:“請在這里等我,我8點半到。”
  我將便箋揣進短大衣口袋。
  這回是她盯視我的眼睛:“請別以為我這人有什么古怪,這樣做是頭一次,頭一次違反規定。實在是沒辦法不這樣做,原因過會儿再講。”
  “談不上有什么古怪,只管放心好了。”我說,“我不是坏人,雖然算不得很讓人喜歡,但做事還不至于使人討厭。”
  她快速轉動手中的圓珠筆,沉思片刻。但似乎未能完全領會我話里的含義,嘴角浮現出曖昧的微笑,又用食指触了下眼鏡框。“一會見。”說罷,對我致以營業用的點頭禮,折回服務台。好一個嫵媚的少女,一個情緒略有不安的女孩儿。
  我回到房間,從冰箱里取出啤酒,邊喝邊吃著從商店地下食品柜買來的烤牛肉三明治,吃了一半。好了,我想,這回總算有事干了。齒輪進了變速擋,盡管不知駛向哪里,但情況終究在緩緩變化,不錯!
  我走進浴室,洗臉,刮須,默默地、靜靜地,不哼任何小曲地刮。爾后我抹擦了剃須潤膚霜,刷磨了牙齒。然后對著鏡子細細端詳自己的臉,我已經好久沒照過鏡子了。結果沒有什么大的發現,也沒有透出多少英風豪气,一如往日。
  7點半,我离開房間,在大門口鑽進出租車,把她那張便箋遞給司机。司机默然點頭,把我拉到那家咖啡店前停下。路不太遠,車費才1千元1。咖啡店位于一座五層樓的地下,小巧整洁。一開門,里面正播放杰里·馬利昂的舊唱片,恰到好處的音量回蕩在房間里,杰里·馬利昂流行得較早,當時正時興留平頭,穿領口帶扣的襯衫。切特·貝克和勃姆·布爾克邁爾過去我也常听。那時,這間什么“亞當·安東”咖啡店還沒有問世。
  
  1日元,下同。

  亞當·安東。
  何等無聊的名字!
  我在台前坐下,一邊欣賞杰里·馬利昂抑揚有致的歌聲,一邊慢慢悠悠地啜著對水的J&B2。8點40分時她還沒有出現。但我不大在意,大概是工作脫不開身吧。這間店气氛不錯,再說,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消磨時間。我邊听音樂邊喝酒,一杯喝罷,又要了一杯。由于沒有什么值得看的,只好盯住面前的煙灰缸。
  
  2J&B:一种美國威士忌的名稱,有人譯為“珍寶”。

  她到來時已將近9點5分。
  “請原諒,”她語气急促地道歉,“給事務纏住了。一下子多成一堆,加上換班的人又沒准時到。”
  “我無所謂,別介意。”我說,“反正我總得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她提議去里邊座位,我拿起酒杯移過去。她拉下皮手套,摘去花格圍巾,脫掉灰大衣,露出黃色的薄毛衣和暗綠色的毛料裙。只剩得毛衣后,她的胸部看上去比預想的丰滿得多。耳朵上墜一副別致的金耳環。她要了一杯瑪莉白蘭地。
  酒端來后,她先啜了一口。我問吃過飯沒有,她答說還沒有,不過肚子不餓,4點鐘稍吃了一點。我喝口威士忌,她又啜了口白蘭地。她像是路上赶得很急,用半分鐘時間默默地調整呼吸。我捏了一粒堅果,看了一會儿,投進嘴里咬開,然后又捏了一粒看罷咬開,如此周而复始,等待她心情平复下來。
  最后,她緩緩地吁了口气,特別長的一口气。或許她自己都覺得過長,隨后抬起臉來,用有點神經質的眼神看著我。
  “工作很累?”我問。
  “嗯。”她說,“是不輕松。一些事還沒完全上手,而且賓館開張不久,上頭的人總是吆五喝六的。”
  她雙手放在桌面上,十指合攏。只有小手指上戴著一枚很小的戒指,一枚質朴自然、普普通通的銀戒指。我倆看這戒指看了好半天。
  “原來那座海豚賓館,”她開口了,“不過,你這人大概不至于和采訪有關吧?”
  “采訪?”我吃了一惊,反問道:“怎么又是這話?”
  “隨便問問。”她說。
  我緘口不語。她仍舊咬著嘴唇,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的一點。
  “情況像是有點复雜,上頭的人對輿論神經繃得很緊,什么土地收買啦等等,明白么?那事要是被捅出來,賓館可吃不消,影響名聲,是吧?畢竟是招攬客人的買賣。”
  “這以前被捅出過?”
  “有一次,在周刊上。說同瀆職事件不清不白,還說雇用流氓或右翼團伙把拒絕轉賣地皮的人赶走……”
  “那么說,這些囉嗦事同原來的海豚賓館有關?”
  她微微聳下肩,呷了口血色瑪莉:“有可能吧。所以每當那家賓館的名字出來的時候,老板才那么緊張,我想。也包括你那次,緊張吧,是不?我确實不知道這里面的詳情,只不過听說過這賓館之所以叫海豚,是同原來的賓館有關。听別人說的。”
  “听誰?”
  “一個黑皮人。”
  “黑皮人?”
  “就是穿黑制服的那些人。”
  “是這樣。”我說,“此外可還听說過有關海豚賓館的傳聞?”
  她連連搖頭,用左手指摸弄著右手小指上的戒指。“我怕,”她自語似的悄聲說,“怕得不行,不知怎么才好。”
  “怕?怕被雜志采訪?”
  她略微搖了下頭,嘴唇輕輕貼著酒杯口,許久沒動,看樣子頗為躊躇,不知如何表達。
  “不,不是的,雜志倒怎么都無所謂,反正那上面寫什么都和我無關,對吧?發慌的只是上頭那些人。我要說的和這個完全是兩碼事,是整個賓館里面的。就是說,那賓館好像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或者說不地道……不正派的地方。”
  她不再做聲。我一口喝干威士忌,又要了一杯,并給她要了第二杯瑪莉白蘭地。
  “你覺得它怎樣不正派,具体來說?”我試著詢問,“我是說要是有什么具体東西的話。”
  “當然有。”她意外爽快地說道,“有是有,但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所以至今我還沒跟任何人提起。感覺到的非常具体,可是一旦要使它形成語言,那种類似具体性的東西就好像很快七零八落了,我覺得,所以表達不好。”
  “像一場真實的夢?”
  “和夢還不同。夢那東西我也常做,但時間一長,也就淡薄了。但這個不是那樣,時間多長都毫無變化,哪怕時間再長再久、再久再長,都還是那么實實在在,永遠存在,一晃從眼前浮現出來。”
  我默然。
  “好吧,我說說看。”說著,她啜了口酒,用紙巾擦了下嘴,“那是1月份,1月初,新年過完沒几天的時候。那天我值晚班——我很少值晚班,但那天缺人沒辦法——反正下班已經是半夜12點了。那個時間下班,都由賓館叫出租車,把每人輪番送回家去,電車已經沒有了。這樣,我12點前處理完事務,然后換上常服,乘上職工專用電梯上去十六樓。因為十六樓有職工小睡室,我有本書忘在那里。本來明天取也可以,但剛剛讀個開頭,加上和我同車回去的女孩儿手頭事情沒完,就想隨便上去取下來。十六樓有職工專用設施,如小睡室,喝口茶休息一會儿的房間等。這和會客室不同,所以時常上去。”
  “這么著,電梯門打開后,我就像往常那樣,不假思索地從里面走出。你說,這种情況常有吧?事情一旦做熟,或地方一旦去熟,行動時往往不加思考,條件反射似的,對吧?我當時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一步跨出——現在記不起了,但腦袋里是思考什么來著,肯定。我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到走廊才突然發現,周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心里一愣,回頭看時,電梯門已經合上。我想大概是停電,當然,但這又是不可能的。首先賓館里有万無一失的獨立發電設備。一旦發生停電,馬上就會接應上去,自動地、一下子、瞬間地。我也參加過那种演習,完全曉得。所以,理論上不存在停電現象。更何況,就算自備發電机出了故障,走廊里還有應急燈射出綠色燈光,而不至于一團漆黑。無論怎樣考慮,情況都只能是這樣。
  “不料,那時走廊里的确漆黑一團。看得出光亮的,只有電梯按鈕和樓層顯示的紅色數字。我當然按了按鈕,但電梯直線下降,不肯返回。我心里叫苦,四下張望。不用說,很怕,但同時也覺得是一場麻煩。這個你可明白?”
  我搖搖頭。
  “就是說,變得這么黑暗,無非意味著賓館功能上出了問題,對吧?机械上的,或結构上的。這樣一來,勢必折騰一場。又是連續加班,又是成天演習,又是受上司訓話,這苦頭早已吃夠了,這才剛剛安穩下來呀。”
  我點頭稱是。
  “想到這里,我漸漸气惱起來,同害怕相比,气惱更占了上風。于是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慢慢地,試著走了兩三步。這一來,我發覺有點不對頭,就是腳步聲和平時不一樣。當時我穿的是平底鞋,但腳底的感覺和平時不同,不是平時踩地毯的感触,而要粗糙得多。我對這個很敏感,不會弄錯,真的。而且空气也和平時不同,怎么說好呢,好像有點發霉,和賓館的空气根本不一樣。我們賓館,完全用空調控制,空气講究得很。不是普通的空調,而是制造新鮮空气輸送進來。它不同于其他賓館那种干燥得使鼻孔發干那樣的空气,而是自然界里的那种。因此,不能想像有什么發霉气味。而當時那里的空气,吸上一口就知道是陳舊的空气,几十年前的空气,就像小時候去鄉下祖父家里玩時打開老倉庫嗅到的那股气味——各种陳腐味儿混在一起,沉淀在一起,一動不動。
  “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電梯,這回連開關顯示燈也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見,一切都死了,徹底死了。這下我可怕了,還能不怕?黑暗里只有我一個人,真叫害怕。不過也怪,周圍竟是那樣的靜,死靜死靜的,半點聲息也沒有,怪不?因為平時停電變黑,人們肯定大吵小嚷的吧?況且賓館里住得滿滿的,出這种事不可能不叫苦連天。然而卻靜得很,靜得叫人毛骨悚然,這下更把我槁糊涂了。”
  這時侍者把酒端來,我和她各自啜了一口。她放下杯,扶了扶眼鏡。我默默無語,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這些感覺你可明白?”
  “大致上明白。”我點點頭說,“在十六樓下的電梯,四下漆黑,气味不同,靜得要命,情況异常。”
  她歎息一聲,說:“不是我夸口,我這人還真不怎么膽小。起碼在女孩儿里算是勇敢的,不至于因為停電就像別的女孩儿那樣扯著嗓子叫個不停。怕固然怕,但我想不能怯陣,無論如何要看個究竟。所以我就用手摸索著在走廊里前進。”
  “朝哪邊?”
  “右邊。”說罷,她抬起右手,表示不會記錯。“是的,是向右邊走,一步一步地。走廊是筆直的,順著牆壁走了一會,便向右拐彎。這當儿,前方出現了微弱的光亮,實在微弱得很。看樣子是蜡燭光從盡頭處瀉出的。我估計是有人找到了蜡燭點起來,打算上前看看。走近一看,發現燭光是從微微裂開的門縫里瀉出來的。那門很奇特,從沒有見過,我們賓館應該沒有那樣的門,但反正光是從那里瀉出的。我站在那門前,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里面有誰,擔心出來怪人,再說門又完全沒有見過。這么著,我就試著小聲敲了敲門,聲音小得几乎不易听見,‘橐橐’。結果因四周太靜了,那聲音卻比我預想的大得多。里面沒任何反應。10秒、20秒……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不知所措。不一會儿,里面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怎么說呢,就像一個穿著很多衣服的人從床上爬起時的動靜。接著傳出腳步聲,非常非常遲緩,‘嚓……嚓……嚓……’像是穿著拖鞋,拖鞋拖著地面,一步一挪地朝門口靠近。”
  她似乎想起了那聲響,眼睛看著空間,搖了搖頭。
  “听見那聲響的一瞬間,我渾身不寒而栗,覺得那恐怕不是人的腳步聲。根据倒沒有,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人的足音。也只是這時我才曉得所謂脊梁骨凍僵是怎么一种滋味,那可真叫凍僵,不是修辭上的夸張。我拔腿就跑,一溜煙地。中間可能摔了一兩跤,因為長統襪都破了。但我一點儿也沒意識到,跑啊跑啊,能記得起來的只有跑。跑的時間里腦袋里想的盡是電梯仍然不動可怎么辦。幸好電梯還動,樓層顯示燈也還亮著。我見它停在一樓,猛按電鈕,電梯開始向上動。但上的速度慢得要死,簡直叫人難以相信。二樓……三樓……四樓……我在心里一個勁儿禱告快點、快點,可是不頂用,它偏偏那么磨磨蹭蹭,像是有意讓人著急似的。”
  她停了一下,呷了口白蘭地,不停地轉動著戒指。
  我靜等下文。音樂停了,有人在笑。
  “不過那腳步聲是听得清楚的。‘嚓……嚓……嚓……’地走近前來,很慢,但一步是一步。‘嚓……嚓……嚓’邁出房間,走到走廊,朝我逼近。真怕人,不,也還不是什么怕,是胃一下一下地往上躥,一直躥到嗓子眼。而且渾身冒汗,冒冷汗,味儿不好聞,涼颼颼的,活像有蛇在皮膚上爬來爬去。電梯還是沒上來,七樓……八樓……九樓……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她停頓了二三十秒,仍然不緊不慢地轉動戒指,像是在調整收音机波段。酒柜那邊的座位上女的說著什么,男的又笑出聲來。怎么還不快放音樂呢,我心里直急。
  “那种恐怖感,不親身体驗是不可能知道的。”她用干澀的聲音說道。
  “后來怎么樣了?”
  “等我注意到時,電梯門已經開了。”她說著,聳了聳肩,“門開著,熟悉的電燈光從里面射出。我一頭扎了進去,哆哆嗦嗦地按下一樓電鈕,回到大廳,大家都嚇了一跳。可不是,我臉色發青,全身發抖,差點儿說不出話來。經理過來問我怎么搞的。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開始解釋,說十六樓有點不對頭。經理剛听這一句,當即叫過一個小伙子,和我一共3人上到十六樓,确認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料十六樓什么都沒發現。燈光通明,更沒什么怪味儿,一切照常。去小睡室問那里的人,那人一直沒睡,說根本沒有停電那回事。為慎重起見,把十六樓那里走了個遍,還是沒發現任何反常之處,簡直走火入魔了似的。
  “回到樓下,經理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間。我認為他肯定發脾气,但他沒有,而叫我把情況詳詳細細說一遍。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包括嚓嚓響的腳步聲,盡管覺得有點荒唐。我認為他保准取笑我一番,說我白日做夢。
  “但他沒笑。不僅沒笑,還一副分外嚴肅認真的神情。他這樣對我說:‘剛才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還用和藹的語气叮囑似的說:‘可能出了什么差錯,但弄得其他人都戰戰兢兢的也不好,別聲張就是。’我們那經理,原本不是個和風細雨的人,動不動就劈頭蓋腦地訓人一頓。因此當時我想,說不定經歷這种事的我是第一個。”
  她止住話。我把她的話在頭腦里歸納一番。看這气氛,我該問一點什么才好。
  “我說,你沒有听見其他人講起過這樣的事?”我問,“例如同你這經歷相類似的不一般的事、蹊蹺的事、莫名其妙的事?哪怕風言風語也好。”
  她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我想沒有。但感覺是有的,總覺得賓館里有什么東西不同尋常。經理听我講述時的表情就是這樣。而且里邊悄悄話也實在夠多的。我說是說不大好,但總覺得有些反常。我以前工作過的那家賓館就絕對不一樣。雖然規模沒這么大,情況也有不同,但這方面畢竟太懸殊了。那家賓館也有离奇古怪的傳聞——哪家賓館都多少免不了——我們都一笑了之。但這里不行,這里沒有一笑了之的气氛,所以也才格外害怕。當時要是經理一笑置之或大發雷霆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我說不定也會以為真的是自己鬧出了差錯。”
  她眯縫起眼睛,出神地看著手中的酒杯。
  “那以后還去過十六樓?”我問。
  “好几次。”她淡淡地說,“在那里工作,有時候不樂意也得去,是吧?但去也只限于白天。晚上不去,死活不去。再也不想遭遇那种事。所以我才不上夜班,已經跟上頭說了,明确說我不愿意。”
  “這以前沒和任何人說過?”
  她輕微地搖了一下頭:“剛才我就說了,跟人提起這事今天是頭一回。以前想說也找不到人。跟你說,是因為我覺得你對這事可能有什么同感,就是十六樓的事。”
  “我?何以見得?”
  她用漠然的眼光看著我:“倒也說不清……你知道原先那家海豚賓館,又想了解它的下落……因此我覺得或許你對我那個經歷有同感。”
  “怕也談不上有什么同感。”我思索一下說,“而且我對那家賓館也并不很了解。只知道是個生意不怎么興隆的小型賓館。大致4年前在那里住過,認識了里頭的老板,所以這次又來看看,如此而已。原先的海豚賓館再普通平常不過,更沒听說有什么特殊因緣。”
  其實我并不以為海豚賓館普通平常,只是眼下不想把話口開大。
  “可今天下午我問起海豚賓館是否地道的時候,你不是表示說起來話長嗎?這是怎么回事呢?”
  “那指的是我私人方面的事情。”我解釋道,“說起來話很長,我想那話同你現在講的恐怕沒有直接關系。”
  听我如此說,她顯得有點失望,抿起嘴唇,久久看著雙手的指甲。
  “對不起,您特意說一次,我卻什么也沒幫你解決。”
  “不,不,”她說,“這怪不得你。再說我能說出來也好,說完心里暢快一些。如果老是一個人悶在肚里,總覺得心神不安。”
  “想必是的。”我說,“總是一個人悶著,對誰也不講,勢必把腦袋漲得滿滿的。”我張開兩手,做出气球膨脹的手勢。
  她靜靜點頭,繼續轉動戒指,然后從手指拉下,隨即套回。
  “嗯,你相信我的話?相信十六樓的事?”她看著手指說道。
  “當然相信。”我回答。
  “真的?那种話難道不异常?”
  “异常也許异常,但那樣的事情是存在的。這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說的。在某种關系的作用下,一种東西和另一种東西往往突然連結在一起。”
  她開動腦筋思考我的話。
  “這种事你也有過体驗?”
  “有過,”我說,“我想有過的。”
  “怕嗎,當時?”她問。
  “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說,有各种各樣的連結方式。就我來說……”
  說到這里,語言突然不翼而飛,就像誰從遠處把電話机插頭拔掉一樣。我喝了口威士忌,“說不明白,”我說,“表達不好。不過這种事的的确确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別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話,不騙你。”
  她揚臉綻出笑容,笑得同這以前不太一樣,而屬于私人性質的微笑,我想。由于把話一吐而盡,她看起來多少有些放松。
  “怎么回事呢,和你談起話來,也不知為什么,心里覺得很踏實。我這人特別怕見生人,同第一次見面的人說話總感到別扭,但和你卻能心平气和。”
  “大概你和我之間有什么相通之處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應答,沉吟良久,終究沒有開口,只是喟然一聲長歎。但那歎聲未給人以不快,而只是為了調整一下呼吸。
  “不吃點什么?肚子好像一下子餓了起來。”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樣地吃一頓,但她說在這里隨便吃點即可。于是我喚來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薩餅和色拉。
  我們邊吃邊聊。聊了她賓館里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她談到她自己。說她23歲,高中畢業后在專科學校接受了兩年賓館職員專業訓練,之后在東京一家賓館干了兩年,看到海豚賓館的招工廣告,報名后被錄用,來到札幌。她說札幌對她很合适,因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經營旅館。
  “是一家滿不錯的旅館,已經經營很久了。”她說。
  “那么說你是到這里見習或鍛煉來囉,為了繼承家業?”我問道。
  “也不是。”她說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鏡框,“我壓根儿沒考慮繼承家業那么遠的事,僅僅是出于喜歡,喜歡在賓館里干。各种各樣的人來了,住下,离開——我喜歡這個。在這里邊做事,覺得非常坦然,平心靜气。我從小就生長在這种環境里,是吧?已經習慣了。”
  “倒也是。”我說。
  “什么叫倒也是?”
  “你往服務台一站,看上去活像賓館精靈似的。”
  “賓館精靈?”她笑了,“說得真妙。真能當上該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過賓館里誰也留不下來,這也可以?人們只是來借住一兩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說,“可要是真有什么留下來,倒覺得怪怕人的。怎么回事呢?莫非我是膽小鬼?人們來了离開,來了离開,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點怪,這個。一般的女孩儿不至于這樣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對?而我卻不同。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并不怪。”我說,“只不過動搖不定。”
  她面帶詫异地看著我:“咦,這個你怎么曉得?”
  “怎么曉得?”我說,“反正我曉得。”
  她沉思了一會。
  “談談你自己。”她說。
  “沒有意思。”我應道。但她說那也想听,于是我簡單談了几句:“34歲,离過婚,多半靠寫文章維持生計,有一輛半舊‘雄獅’車,雖然半舊,但有音響和空調。”
  自我介紹,客觀真實。
  她還想進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內容,這無須隱瞞,便直言相告。講了最近采訪一個女演員的事,和采訪函館那些餐館的經過。
  “你這工作挺有意思的么!”她說。
  “我倒從來沒感到過有意思。寫文章本身倒不怎么痛苦。我不討厭寫文章,寫起來滿輕松。但寫的內容卻是一文不值,半點意思都沒有。”
  “舉例說呢?”
  “例如一天時間轉15家餐館或飲食店,端來的東西每樣吃一口,其余的盡管剩下——我認為這种做法存在決定性的錯誤。”
  “可你總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樣,不出三天准沒命。而且人們以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沒人同情。”
  “那,是出于無奈囉?”她邊笑邊說。
  “是無奈。”我說,“這我知道。所以才說和掃雪工差不多,無可奈何才干的,而不是因為感興趣。”
  “掃雪工?”
  “文化掃雪工。”我說。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离婚。
  “不是我想离而离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個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种事,一般人恐怕誰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著我的眼睛:“別見怪,瞧我問的。不過你是怎樣承受刺激的?我很難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后是怎樣一种情形?”
  “把亨林格別在外套上。”
  “只這個?”
  “我要說的是,”我說道,“那東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畢竟存在。所謂刺激也就是這么一种東西,不可能拿出來給人家看,如果能給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說的我完全領會。”
  “真的?”
  “或許不那么明顯,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過刺激,好些!”她小聲說道,“很多原因攪和在一起,所以最后才辭去東京那家賓館的工作。刺激,苦悶。我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樣處理妥當。”
  “呃。”
  “現在也還受著刺激。想到這點,有時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著喝了口瑪莉白蘭地,捅了下眼鏡,莞爾一笑。
  我們喝了不少酒,已記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時間已過11點。她覷了下手表,說明天還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說叫出租車送她回去。從這里去她的住處,出租車10分鐘就能到。我付過款,出到外面,雪又飄飄洒洒地落下來。雪不很厲害,但路面結冰,腳下打滑。于是她緊緊挽著我的手臂,往出租車站走去。她喝得有點過量,腳步踉踉蹌蹌。
  “哦,那本報道收買土地內幕的周刊,”我驀然想起,“叫什么名稱?大致出版日期?”
  她講出那家周刊的名稱。是報社系統的。“估計是去年秋季出版的。我沒直接讀過,具体寫的什么不大清楚。”
  我們在輕揚漫舞的雪花中等車,等了5分鐘。這時間里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顯得很輕松。我也心情輕松下來。
  “好久沒這么輕松過了。”她說。而我也同樣。于是,我再次想到,我們之間是有某种相通之處的。惟其如此,我才從第一眼見到她時便開始怀有好感。
  車上,我們東南西北地聊起來,下雪啦,天冷啦,她的工作時間啦,東京啦,不一而足。我一邊聊一邊傷腦筋:往下如何對待她呢?我知道,我只是知道,再逼近一步,便可以同她睡覺。至于她想不想同我睡,我當然不知道。但同我睡也未嘗不可,這我是知道的,這點從其眼神、呼吸、說話口气和手的動作上即可知道。作為我來說,也想同她睡,知道睡也不至于睡出麻煩。來到、住下、一走了之而已,如她說的那樣。但我拿不定主意。我隱約覺得如此同她睡覺恐怕有失公正,并且這种念頭怎么也無法從腦海中驅除。她比我小10歲,情緒有點不穩定,而且醉得搖搖晃晃。這就像用帶有記號的牌打扑克一樣,是不公正的。
  但在性交方面所謂公正又有多大的意思呢?我自己詢問自己。如果在性交上追求公正的話,那為什么不索性變成苔蘚植物呢?那樣豈不來得簡單痛快!
  這也是正理。
  我在這兩個价值觀之間一時左右為難。當出租車快到她住處的時候,她卻毫不費事地使我解脫出來。“我和妹妹兩人一起生活。”她對我說。
  于是我再沒必要前思后想了,不覺有些如釋重負。
  車開到她公寓前停下。她說對不起,問我能否陪她到房間門口。并說夜深時分,走廊里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沒。我對司机說自己馬上下來,請他等5分鐘。然后挽著她的胳膊,沿著結冰的路走到大門口,順樓梯往三樓爬去。這是座鋼筋水泥公寓,沒有任何多余飾物。來到寫有306編號的門前,她打開挎包,伸手摸出鑰匙,對我不無笨拙地笑笑,道聲謝謝,說今晚過得很愉快。
  我也說很愉快。
  她轉動鑰匙打開門,重新把鑰匙放回挎包,“卡”——皮包金屬對接扣相吻合的干澀聲響在走廊里蕩開。隨后她定定地看著我的臉,那眼神活像盯視黑板上的几何題。她在遲疑,在困惑,那聲再見無法順利出口。這我看得出來。
  我手扶牆壁,等待她做出某种決斷,然而她遲遲不做出。
  “晚安。問候你的妹妹。”我開口道。
  她緊緊地抿著嘴唇,抿了四五秒鐘。“我說和妹妹一起住,那是謊話。”她低聲說,“實際只我自己。”
  “曉得。”
  她臉上開始慢慢泛紅:“何以曉得?”
  “何以?只是曉得。”我說。
  “你這人,怪討人嫌的。”她沉靜地說。
  “或許,或許是的。”我說,“不過我一開始就說過,我不會做討人嫌的事,不會趁机強加于人。所以從來沒說過謊。”
  她思忖良久,隨后作罷,笑道:“嗯,怕是沒說過謊。”
  “不過……”我說。
  “不過我是自然而然沾染上的。剛才說過,我也受了不少刺激,這個那個的。”
  “我也不例外,亨林格還在胸口別著呢。”
  她笑了,說:“不進來喝點茶什么的?想再和你聊一會。”
  我搖搖頭:“謝謝。我也想和你聊,不過今天這就回去。原因倒說不清,但我想今天還是回去好,還是不要一次同你說得太多為好,我覺得。怎么回事呢?”
  她用儼然看黑板小字時的眼神瞧著我。
  “我表述不好,但總有這种感覺。”我說,“有滿肚子話要說的時候,最好還是一點一點地說,我想。或許這樣并不對。”
  她對我的話想了一會儿,隨即作罷,“晚安。”說完,悄然地把門關上。
  “喂。”我招呼道。門開了一條15厘米寬的縫,她閃過臉。“最近可以再邀你嗎?”我問。
  她手扶著門,深深吸了口气,說:“或許。”
  門又合上了。
  出租車司机正在沒心緒似的攤開一張体育報看著。我返回座位,說出賓館名稱,他馬上現出惊訝的神情。
  “真的這就回去?”他問,“看那气氛,我以為肯定叫我一個人開車回去呢。一般后來都是這樣。”
  “有可能。”我表示贊同。
  “長年干這行,眼光大致看不錯。”
  “長年才有時會看錯,就概率來說。”
  “那倒是。”司机不無費解地說,“可話說回來,您怕有點不一般吧?”
  “也許。”我說。難道我真的不一般不成?
  回到房間,我開始洗臉,刷牙。邊刷牙邊有點后悔。但最終我很快睡過去了。我后悔起來往往持續不了很久。
  早上醒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給服務台打電話,要求把房間的原定期限延長3天。結果毫無問題,反正是旅游淡季,客人沒那么多。
  然后我買了份報紙,走進賓館旁邊的炸餅店,吃了兩張黃油甜松餅,喝了兩大杯咖啡,賓館里的早餐吃一天就膩了。還是這炸餅店最可心,便宜,且咖啡可以換第二杯。
  接著,我攔了輛出租車去圖書館。我叫司机拉去札幌市最大的圖書館,便被直接拉了去。在圖書館里,我查閱了眼鏡女孩儿告訴我的周刊的過期部分。發現關于海豚賓館的報道刊登在10月20日號上。我把有關部分复印下來后,進到附近一家飲食店,邊喝咖啡邊仔細閱讀。
  報道的內容很難把握,須反复閱讀几遍才能理解透徹。記者是想盡可能寫得簡洁易懂,但在紛壇的事態面前,其努力似乎很難奏效,可謂錯綜复雜。但若耐心琢磨,基本脈絡還是可以摸清。文章的題目是:“札幌地价疑團——插入城市再開發中的黑手。”
  概括起來是這樣:首先,在札幌部分地區,在大規模土地收買活動正在進行之中,兩年時間里上地几易其主,且极為隱蔽和反常。地价不明不白地急劇上漲。記者得知這一情況后遂開始調查。結果發現收買土地的公司盡管名目繁多,但大部分徒有虛名——雖然也登記在案,繳納稅款,但一無辦公地點,二無職員。而且這些假公司之間相互勾結,极其巧妙地大肆買空賣空。兩千万日元買來的土地轉手以6千万賣出,如此賣了兩億元。于是記者對這些名目繁多的公司開始逐一調查,窮追不舍,發現其源頭只有一個:經營不動產的B產業公司。這倒是實實在在的公司,總部設在赤板,擁有現代化的高級辦公大樓。盡管不很公開,但實際上B產業同A綜合產業這家大型聯合公司關系密切。A產業极其龐大,下屬鐵道公司、賓館集團公司、電影公司、食品集團公司、商店、雜志社,甚至包括信用銀行和保險公司,在政界也神通廣大。記者進一步深入追查,結果更有趣的事情暴露出來了。原來B產業收買的土地都在札幌市計划再開發的地段以內。地鐵的建設、政府机關的新址等公共投資項目都將在這一地段進行,所需資金的大部分由國家撥款。國家、北海道、札幌市三方經過協商,制定了再開發計划,形成了最終決定,包括位置、規模、預算等等。不料揭開蓋子一看,決定開發地段內的土地已在几年時間里牢牢地落入他人之手。原來情報透露給了A產業,早在計划最后敲定之前,收買土地的活動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了。就是說,這個所謂最終計划一開始便被人借用政治力量拍板定案了。
  收買土地的急先鋒就是海豚賓館。它搶先占領頭等地皮,以其龐大的建筑物扮演了A產業大本營的角色,即擔任這一地段的總指揮。它吸引著人們的目光,改變著人流的方向,成為這一地段的象征。一切都是在周密的計划下進行的,這就是所謂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投入最大量資本的人掌握最關鍵的情報,攫取最丰厚的利益。這并非某個人缺德不好,投資這一行為本來就必須包含這些內容。投資者要求獲得与投資額相應的效益。如同買半舊汽車的人又踢輪胎又查看發動机一樣,投入一千億日元資本的人必然對投資后的經濟效益進行周密研究,同時搞一些幕后動作。在這一世界里什么公正云云均無任何意義。假如對此一一考慮,投資額要大得多。
  有時甚至鋌而走險。
  譬如,有人拒絕轉賣土地。從古以來賣鞋的店舖就不吃這一套。于是,便有一些為虎作悵的惡棍不知從何處胃出。龐大的企業集團完全擁有這种渠道,從政治家、小說家、流行歌手到地痞無賴,大凡仰人鼻息者無所不有。那些手持日本佩刀的惡棍攻上門來,而警察卻對這類事件遲遲不予制止,因為早已有話通到警察的最高上司那里去。這甚至不算是腐敗,而是一种体制,也就是所謂投資。誠然,過去或多或少也有這等勾當。与過去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資网絡要細密得多,結實得多,遠非過去所能比。龐大的電子計算机使之成為可能,進而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事物和事象巨細無遺地网入其中,通過集約和細分化,資本這具体之物升華為一种概念,說得极端一點,甚至是一种宗教行為。人們崇拜資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話色彩,崇拜東京地价,崇拜奔馳汽車那閃閃發光的標志。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話。
  這就是所謂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我們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都要在這樣的社會里生活。善惡這一標准也已被仔細分化,被偷梁換柱。善之中有時髦的善和不時髦的善,惡之中有時髦的惡和不時髦的惡。時髦的善之中有正規的,有隨便的,有溫柔的,有冷漠的,有充滿激情的,有裝模作樣的。其組合式也令人饒有興味。如同米索尼毛衣配上爾薩爾迪褲子,腳穿波里尼皮鞋一樣,可以享受复雜風格的樂趣。在這樣的世界上,哲學愈發類似經營學,愈發緊貼時代的脈搏。
  當時我沒有在意,如今看來,1969年世界還算是單純的。在某些場合,人們只消向机動隊員扔几塊石頭便可以實現自我表現的愿望。時代真是好极了。而在這是非顛倒的哲學体系之下,究竟有誰能向警察投擲石塊呢?有誰能夠去主動迎著催淚彈挺身而上呢?這便是現在。网無所不在,网外有网,無處可去。若扔石塊,免不了轉彎落回自家頭上。這并非危言聳听。
  記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內幕。然而無論他怎樣大聲疾呼,其報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說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聲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內幕,而是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的必然程序。人們對此無不了然于心,因此誰也不去注意。巨額資本采用不正當手段獵取情報,收買土地,或強迫政府做出決定;而其下面,地痞無賴恫嚇小本經營的鞋店,毆打境況恓惶的小旅館老板——有誰把這些放在心上呢?事情就是這樣。時代如流沙一般流動不止。我們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們站立的位置。
  作為報道我以為是成功的。材料翔實,字里行間充滿正義感。但落后于時代。
  我將這篇報道的复印件揣進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在想海豚賓館的管理人,想那個生來便籠罩在失敗陰影之中的不幸的男子,他不可能承受來自時代的挑戰。
  “一個落伍者!”我不由喃喃自語。
  正值女侍走過,她詫异地看了看我。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返回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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