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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噢,好久沒見了!”五反田說道。聲音爽朗清晰,既不快又不慢,既不大又不小,既無緊張之感又不過于輕松,一切恰到好處。一听就知道是五反田的聲音,那是一种只消听過一次便不易忘記的聲音。就像他的笑容、洁白整齊的牙齒和挺秀端庄的鼻梁一樣令人難以忘怀。這以前我從來未曾注意過和想起過他的聲音,盡管如此,其聲音還是猶如夜半鳴鐘一般,使得埋伏在我腦海一隅的潛在性回憶剎那間歷歷浮現出來。
  “今天我在家,請往家里打電話好了,反正我通宵不睡。”接著重复兩遍電話號碼,隨后道一聲“再會”,放下電話。從電話號碼的局號看來,其住處同我的寓所相距不遠。我記下他的號碼,慢慢撥動電話。鈴響第六次時,響起錄音電話磁帶上的女性聲音:現在不在家,請將留言錄進磁帶。我便道出自己姓名、電話號碼和打電話時間,并說自己一直呆在房間里。這世道也真是忙亂得夠嗆。放下電話,我進廚房細細切了几棵芹菜,拌上蛋黃醬,邊嚼邊喝啤酒。這工夫,有電話打來,是雪的。雪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廚房嚼著芹菜喝啤酒。她說那太慘了,我說也沒什么慘的。更慘的事多著呢,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現在你在哪儿?”我問。
  “還在赤板公寓嘛,”她說,“一會儿不出去兜兜風?”
  “對不起,今天不成。”我回答,“正在等一個有關工作的重要電話,下次再去吧。唔,對了,昨天你說看見那個披羊皮的人了?我想好好听听,那可是件頂大頂大的事。”
  “下次吧。”言畢,只听“卡”的一聲,毅然決然地放下電話。
  好家伙——我不由心里叫道,看著手里的听筒發呆了半天。
  嚼罷芹菜,我開始琢磨晚飯吃點什么。細面條不錯,粗點切兩頭大蒜放入,用橄欖油一炒。可以先把平底鍋傾斜一下,使油集中一處,用文火慢慢來炒。然后將紅辣椒整個扔進去,同大蒜一起炒,在苦味尚未出來時將大蒜和辣椒取出。這取出的火候頗難掌握。再把火腿切成片放進里邊炒,要炒得脆生生的才行。之后把已經煮好的細面條倒入,大致攪拌一下,撤上一層切得細細的香菜。最后再另做一個清淡爽口的西紅柿奶酪色拉。不錯不錯!
  不料剛燒開煮面條的水,電話鈴又響了,我關掉煤气,到電話机那里拿起听筒。
  “噢,好久沒見了,”五反田說,“怪想念的。身体還好?”
  “湊合。”我說。
  “老板告訴我,說你有什么事?總不至于又要一起去解剖青蛙吧?”他似乎很開心地嗤嗤笑道。
  “啊,有句話想問問。估計你很忙,就打了個電話去。事是有點蹊蹺,就是……”
  “喂喂,現在忙著?”五反田問。
  “沒有,沒忙什么。閒得正要做晚飯。”
  “那正好。怎么樣,一起到外面吃頓晚飯如何?我正准備拉個人做伴儿。一個人悶頭吃不出個滋味。”
  “這合适么,風風火火地打來電話就……就是說……”
  “客气什么!反正每天到一定時間肚子就要餓,樂意也罷不樂意也罷,總得填肚子,又不是專門陪你勉強吃。只管慢慢吃,邊喝酒邊聊聊往事,已經好久沒見到老熟人了。我可是真想見面,只要你方便。還是說不方便?”
  “哪里,提出有話要說的是我嘛。”
  “那好,我這就去接你。在哪儿,你?”
  我說出地址和公寓名。
  “唔,就在我附近,20分鐘后到。你准備一下,我到你就出來。現在肚子餓得夠受的,等不及。”
  我答應一聲,放下電話。隨即歪頭沉思:往事?
  自己同五反田之間有什么往事可談呢?我全然不知。當時兩人關系又不特別親密,甚至話都沒正經說過几句。人家是班上金光万道的全智全能人物,而我說起來只是默默無聞的存在。他還能記得我名字這點已足以使我覺得是個奇跡,更何往事之有?何話題之有?但不管怎樣,較之碰一鼻子冷灰,當然是眼下這樣好似百倍。
  我三下五除二刮去胡須,穿上橙黃色斜紋襯衫,外加克萊恩粗花呢夾克,扎上那條昔日女朋友在我生日時送的阿爾瑪尼針織領帶。然后穿上剛剛洗過的藍牛仔褲,蹬上那雙剛剛買來的雪白的雅馬哈网球鞋。這是我衣箱中最瀟洒的一套裝備,我期待對方能夠理解我的這种瀟洒。迄今為止,還從來未曾同電影演員一起吃過飯,不曉得此時此刻應該如何裝束。
  20分鐘剛過他便來了。一位50歲光景的說話禮貌得体的司机按響我的門鈴,說五反田在下邊等我。既然有司机來,我估計開的是“奔馳”,果不其然。而且這“奔馳”特別大,銀光熠熠,儼然汽艇一般。玻璃從外邊看不見里面,隨著“沙”一聲令人快意的聲響,司机拉開車門,讓我進去,五反田坐在里面。
  “呵——到底是老同學!”他微微笑著說道。因沒有握手,我頓感一陣釋然。
  “好久沒見了。”我說。
  他穿一件极為普通的雞心領毛衣,外罩一件防寒運動服,下身是一條磨得很厲害的奶油色燈心絨長褲,腳上蹬一雙阿西克斯輕便鞋。這身打扮實在別具一格。本來是無所謂的衣物,然而穿在他身上卻顯得十分高雅醒目,倜儻不群。他笑眯眯地打量著我的衣服。
  “瀟洒,”他說,“有審美力。”
  “謝謝。”
  “像個電影明星。”他并非挪揄,只是開玩笑。他笑,我也笑了。于是兩人都輕松下來。接著五反田環顧一下車中,說:“如何,這車夠派頭吧?必要的時候制片厂借給你使用,連同司机。這樣不會出事故,也可避免酒后開車,万無一失。對他們也好,對我也好,皆大歡喜。”
  “有道理。”我說。
  “如果自己用,就不開這樣的家伙。我還是喜歡更小一點的車。”
  “波爾西?”我問。
  “梅塞德斯。”1
  
  1“奔馳”車的一种。

  “我喜歡更小的。”
  “西比克?”
  “雄獅。”
  “雄獅,”五反田點點頭,“說起來,這車我以前用過,是我買的第一部車,當然不是用經費,自己掏的腰包。是半舊車,花掉了演第一部電影的酬金。我十分開心,開著它去制片厂上班,但在我當准主角演第二部影片的時候,馬上被提醒說不能坐什么‘雄獅’,如果想當電影明星的話。于是我換了一部。那里就是這樣的世界。不過那車是不錯,實用、便宜,我很喜歡它。”
  “我也喜歡。”我說。
  “你猜我為什么買梅塞德斯?”
  “猜不出。”
  “因為要使用經費。”他像透露丑聞似的皺起眉頭說道,“老板叫我大把大把地使用經費,說我用得不夠勁儿,所以才買高級車。買了高級車,經費一下子用掉好多,皆大歡喜。”
  乖乖,難道這伙人腦袋里考慮的全是經費不成?
  “肚子癟了,”他搖搖頭,“很想吃上几塊厚厚的烤牛肉。能陪陪我?”
  我說隨便。他便把去處告訴司机,司机默默點頭。五反田看著我的臉,微微笑道:“好了,還是談點個人生活吧。你一個人准備晚飯,這么說是獨身嘍?”
  “是的。”我說,“結婚,离了。”
  “哦,彼此彼此。”他說,“結婚,离了——付了筆安慰費?”
  “沒付。”
  “分文沒付?”
  我點點頭:“人家不要。”
  “幸運的家伙!”他笑吟吟地說,“我也沒付安慰費,結婚把我搞得一文不名。我离婚的事多少知道?”
  “大致。”
  他再沒說什么。
  他是四五年前同一個走紅女演員結婚的,兩年剛過便以离异告終。周刊上就此連篇累牘地大做文章,真相照例無從知曉。不過歸終好像是因為他同女演員家人關系不好的緣故,這种情況也是常見的。女方在公私兩方面都有遠非等閒之輩的三親六戚前呼后擁。相比之下,他則是公子哥儿出身,一直無憂無慮,順順當當,處事不可能老練。
  “說來奇怪,本來以為還一起做物理實驗,可再見面時卻雙雙成了离過婚的人。不覺得离奇?”他笑容可掬地說道。隨后用食指尖輕輕摸了下眼皮,“我說,你是怎么离的?”
  “再簡單不過:一天,老婆出走了。”
  “突然地?”
  “是的。什么也沒說,突然一走了之,連點預感也沒有。回到家時,人不見了。我還以為她到哪里買東西去了,做好晚飯等她,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見回來。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回來。回來的只是离婚申請表。”
  五反田沉思片刻,吐出一聲歎息,說:“這么講也許使你不悅,但我想你還是比我幸福的。”
  “何以見得?”
  “我那時候,老婆沒有出走,反而把我赶出家門,不折不扣地。就是說有一天我被轟了出來。”他隔著玻璃窗眼望遠方。“太不像話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而且蓄謀已久,簡直是詐騙。不知不覺之間,好多東西全被做了手腳,偷梁換柱。做得十分巧妙,我絲毫也沒察覺。我和她委托的是同一個稅務顧問,由她全權處理,太信任她了。原始印章、證書、股票、存款折——她說這些東西納稅申報時有用,讓我交給她,我就毫不怀疑地一古腦儿交了出去。對這類囉嗦事我本來就不擅長,能交給她辦的全部交給了她。想不到這家伙同她家里人狼狽為奸,等我明白過來時早已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簡直是被敲骨吸髓。然后把我當作一條沒用的狗一腳踢出門去。可算領教了!”說著,他又露出微笑,“我也因此多少長成了大人。”
  “34歲了,愿意不愿意都是大人。”
  “說得對,一點不錯,千真万确。人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一瞬之間就長了好多歲。莫名其妙!過去我還以為人是一年一年按部就班地增長歲數的哩。”五反田緊緊盯住我的眼睛說,“但不是那樣,人是一瞬間長大長老的。”
  五反田領我去的牛肉館位于六本木街邊僻靜的一角,一看就知是高級地方。“奔馳”剛在門口停住,經理和男侍便從里面迎出。五反田叫司机大約一個小時后再來,于是“奔馳”猶如一條十分乖覺的大魚,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們被引到稍微往里的靠牆座位上。店內清一色是衣著入時的客人,但只有穿燈心絨長褲和輕便鞋的五反田看上去最為洒脫。原因我說不上來,總之他就是令人刮目相看。我們進去后,客人無不抬頭,目光在他身上閃閃爍爍。但只閃爍了兩秒便收了回去,大概覺得看久了有失禮節吧。這世界也真是复雜。
  落下座,我們先要了兩杯對水的蘇格蘭威士忌。他提議為离婚前的老婆們干杯,當即喝了起來。
  “說來傻气,”他提起話題,“我還在喜歡她,盡管倒了那么大的霉,但我仍舊喜歡她,念念不忘。別的女人死活喜歡不來。”
  我一邊點火一邊望著平底水晶杯中形狀优雅的冰塊。
  “你怎么樣?”
  “你是問我怎么看待离婚前的老婆?”我問。
  “嗯。”
  “說不清。”我直言相告,“我并不希望她出走,然而她出走了,說不清怨誰。總之事情已經發生,已是既成事實。而且我力圖花時間适應這一事實,除此之外我盡可能什么都不想。所以我說不清楚。”
  “唔,”他說,“這話不使你痛苦?”
  “有什么好痛苦的,”我說,“這是事實,總不能回避事實。因此談不上痛苦,只是一种莫名之感。”
  他啪地打了一聲響指。“對,對對,莫名之感,完全正确!那是一种類似引力發生變化的感覺,甚至無所謂痛苦。”
  侍者走來,我們要了烤牛肉和色拉。接著要來第二杯對水威士忌。
  “對了,”他說,“你說找我有什么事,先讓我听听好了,趁著還沒醉過去。”
  “事情有點离奇。”
  他朝我轉過楚楚動人的笑臉——雖說這笑臉訓練有素,但絕無造作之感。
  “我就喜歡离奇。”
  “最近看了一部你演的電影。”
  “《一廂情愿》,”他皺著眉低聲道,“糟透頂的影片。導演糟透頂,腳本糟透頂,一如過去。所有參与過那部電影的人都想把它忘掉。”
  “看了4遍。”我說。
  他用窺看幻景般的眼神看著我。“打賭好了,我敢說在銀河系的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人會看那電影看上4遍。賭什么由你。”
  “電影里有我知道的一個人。”我說。然后補上一句,“除去你。”
  五反田把食指尖輕輕按在太陽穴上,眯細眼睛對著我。
  “誰?”
  “名字不知道。就是星期天早上同你一起睡覺的那個角色,那個女孩儿。”
  他呷了口威士忌,頻頻點頭道:“喜喜。”
  “喜喜,”我重复一次。好离奇的名字,恍若另外一個人。
  “這就是她的名字,至少還有人曉得她這個名字。這名字只在我們獨特的小圈子里通用,而且這就足矣。”
  “能和她聯系上?”
  “不能。”
  “為什么?”
  “從頭說起吧。首先,她不是職業演員,聯系起來很麻煩。演員這號人有名也罷無名也罷,都從屬于固定的一家制片厂,所以很快就能接上頭,大部分人都坐在電話机前等待有人聯系。但喜喜不同,她哪里都不屬于,只是碰巧演了那一部,百分之百的臨時工。”
  “為什么能演上那部電影呢?”
  “我推荐的。”他說得很干脆,“我問喜喜演不演電影,然后向導演推荐了她。”
  五反田喝了口威士忌,撇了撇嘴。“因為那孩子有一种類似天賦的東西。怎么說呢,存在感——她有這种感覺,感性好。一不是出眾的美人,二沒有什么演技,然而只要有她出現,畫面就為之一變,渾然天成,這也算是一种天賦。所以就讓她上了鏡頭,結果很成功,大家都覺得喜喜身上有戲。不是我自吹,那組鏡頭相當夠味儿,活龍活現!你不這樣認為?”
  “是啊,”我說,“活龍活現,的确活龍活現。”
  “這么著,我想就勢把那孩子塞入電影界,我相信她會干下去。但是沒成,人不見了,這是第二點。她失蹤了,如煙,如晨露。”
  “失蹤?”
  “嗯,不折不扣地失蹤。有一個月沒來試演室了,哪怕只來一次,就可以在一部新影片里得到一個蠻不錯的角色,事先我已打通了關節。并且提前一天給她打去電話,同她約好了時間,叫她不要遲到。但喜喜到底沒能露面。此后再無下文,石沉大海。”
  他豎起一只手指叫來男待,又要了兩杯對水威士忌。
  “有句話要問,”五反田說,“你可同喜喜睡過?”
  “睡過。”
  “那么,唔,就是說,如果我說自己同她睡過的話,對你是個刺激吧?”
  “不至于。”
  “那好,”五反田放心似的說:“我不善于說謊,照實說好了。我和她睡過好几次。是個好孩子,人是有一點特別,但有那么一种打動人的魅力。要是當演員就好了,或許能有個不錯的歸宿。可惜啊!”
  “不曉得她的住址?真名就叫那個?”
  “沒辦法,查不出來。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叫喜喜。”
  “電影公司的財務部該有支出憑證吧?”我問,“就是演出費支出存根。那上面是應該寫有真名和住址的,因為要代征稅款。”
  “那當然也查過,但還是不行。她壓根儿沒領演出酬金。沒領錢,自然沒存根,空白。”
  “為什么沒領錢呢?”
  “問我有什么用,”五反田喝著第三杯威士忌說道,“大概是因為不想讓人知道姓名住址吧?不清楚。她是個謎。不過反正你我之間有三個共同點:第一中學物理實驗課同班,第二都已离婚,第三都同喜喜睡過。”
  一會儿,色拉和烤牛肉端來。牛肉不錯,火候恰到好處,如畫上的一般。五反田興致勃勃地吃著。他吃飯時看上去很不拘小節,若是上宴會禮儀課,恐怕很難拿到高分。但一塊儿吃起來卻很叫人愉快,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如果給女孩儿看見,很可能說成富有魅力。做派這東西可謂与生俱來,不是想學就能馬上學到的。
  “哦,你是在哪里認識喜喜的?”我邊切肉邊問。
  “哪里來著?”他想了想說,“噢——是叫女孩儿的時候她來的。叫女孩儿,對了,就是打電話叫,知道嗎?”
  我點點頭。
  “离婚后,我基本上一直跟這种女孩儿困覺,省得麻煩。找生手不好,找同行又容易被周刊捅得滿城風雨。而這种女孩儿只消打個電話就到。价錢是高,但可以保密,絕對。都是專門組織介紹來的,女孩儿一個強似一個,其樂融融。訓練有素嘛,但并不俗气世故,雙方都開心。”
  他切開肉,有滋有味地細嚼慢咽,不時啜一口酒。
  “這烤牛肉不錯吧?”他問。
  “不錯不錯,”我說,“無可挑剔,一流。”
  他點頭道:“不過每月來六回也就膩了。”
  “干嗎來六回?”
  “熟悉嘛。我進來沒人大惊小怪,店員也不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客人對名人也習已為常,不賊溜溜地往臉上看。切肉吃的時候也沒人求簽名。如果換一家別的飯店,就別想吃得安穩。我這是實話。”
  “看來活得也夠艱難的。”我說,“還要大把花經費。”
  “正是。”他說,“剛才說到哪里了?”
  “叫應召女郎那里。”
  “對,”五反田用餐巾邊擦一下嘴角,“那天,本來叫的是我熟悉的女孩儿,不巧她不在,來的是另外兩個,問我挑哪個。我是上等客,服務當然周到。其中一個就是喜喜。我一時猶豫不決,加上覺得麻煩,索性把兩個都睡了。”
  “唔。”
  “受刺激?”
  “沒關系。高中時代倒也許。”
  “高中時代我也不會干這种事。”五反田笑道,“總之,是同兩個人睡的。這兩人的搭配也真是不可思議:一個雍容華貴,華貴得令人目眩,人長得十分標致,身上沒有一處不值錢,不騙你。世上的漂亮女孩儿我見得多了,在那里邊她也屬上等。性格又好,腦袋也不笨,說話頭頭是道。喜喜則不是這樣。好看也好看,但算不上美女。說起來,那种俱樂部里的女孩儿,個個部長得如花似玉。她怎么說好呢……”
  “不拘小節。”我說。
  “對,說得對,是不拘小節,的确。衣裝隨隨便便,說話三言兩語,妝也化得漫不經心,給人的感覺是一切無所謂。但奇怪的是,我卻漸漸被她吸引住了,被喜喜。三人干完之后,就一起坐在地板上邊喝酒邊听音樂、聊天。好久都沒那么暢快過了,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很長很長時間里都沒有過那么開心的光景。那以后,三人睡了好几次。”
  “什么時候開始的?”
  “當時离婚已有半年,算起來,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他說,“三人一起睡,我想大約有五六次。沒和喜喜兩人單獨睡過。怎么回事呢?本來可以睡的。”
  “那又為什么呢?”
  他把刀叉放在碟子上,又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想必是他考慮問題時的習慣。女孩見了,恐怕又要說是一种魅力。
  “也許出于害怕。”五反田說。
  “害怕?”
  “和那孩子單獨在一起,”說著,他重新拿起刀叉,“喜喜身上,有一种撩撥人挑動人的東西,至少我有這种感覺,盡管十分朦朧。不,不是挑動,表達不好。”
  “暗示、誘導。”我試著說。
  “嗯,差不多。說不清,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覺,無法准确表達。反正,我對單獨同她在一起不太積极,盡管對她要傾心得多。我說的你大致明白?”
  “好像明白。”
  “一句話,我覺得同喜喜單獨睡恐怕輕松不起來,覺得同她打交道會使自己走到更深遠的地方。而我追求的并不是那個,我同女孩儿困覺不過是為了輕松輕松。所以沒同喜喜單獨睡,雖然我非常喜歡她。”
  之后,我們默默吃著。
  “喜喜沒來試演室那天,我給那家俱樂部打了電話,”稍頃,五反田陡然想起似的說道,“指名要喜喜來。但對方說她不在,說她不見了,失蹤了,不知不覺地。或許我打電話時對方故意說她下在,搞不清,沒辦法搞清。但不管怎樣,她從眼前消失了。”
  男侍過來撤下碟子,問我們要不要飯后咖啡。
  “還是酒好一些。”五反田說,“你呢?”
  “奉陪就是。”
  于是上來第四杯對水威士忌。
  “你猜今天白天我做什么了?”
  我說猜不出。
  “當牙醫助手來著,逢場作戲。我一直在正播放的一部電視連續劇中扮演牙醫。我當牙科醫生,中野良子當眼科醫生。兩家醫院在同一條街上,兩人又是青梅竹馬,但偏偏結合不到一起……大致就是這么個情節。老生常談,不過電視劇這玩藝儿大多是老生常談。看了?”
  “沒有。”我說,“我不著電視,除了新聞。新聞也一周才看一兩次。”
  “明智!”五反田點頭稱是,“俗不可耐。要不是自己出場,我絕對不著。不過居然很受歡迎,受歡迎得很。老生常談才能得到大眾的支持,每周都接到一大堆來信。還接到全國各地牙科醫生的來信。有的說手勢不對,有的說治療方法有問題,雞毛蒜皮的抗議多得很。還有的說看這樣的節目急死人。不愿意看,不看不就完了!你說是吧?”
  “或許。”我說。
  “不過,每有醫生或學校老師的角色,還是總把我叫去。也不知扮演了多少個醫生,只差肛門醫沒演過,因為那東西不好上電視。連獸醫、婦產醫都當過。至于學校老師,各种科目的統統當過。你也許不相信,家政科的老師都當過。什么緣故呢?”
  “因為你能給人以信賴感吧!”
  五反田點點頭:“想必、想必是這樣。過去扮演過一次境遇不幸的舊汽車推銷員——有一只眼是假眼,嘴皮子的功夫十分了得。我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演得很來勁,自覺演得不錯。但是不行。接到很多來信,說讓我演這种角色大不像話,欺人太甚。還說要是再分配我演這等人物,他們就不買節目贊助商的產品。當時的贊助商是誰來著?大概是獅牌牙刷,要不就是‘三星’,記不得了。總之我這角色演到一半就沒了,消失了,本來是個相當有分量的角色,卻稀里糊涂地消失不見了,真可惜,那么有意思的角色……從那以來,演的就全是醫生、教師,教師、醫生。”
  “你這人生夠复雜的。”
  “或許又很單純。”他笑道,“今天在牙科醫生那里當助手的時候,又學了些醫療技術。那里已經去好多次了,技術也有相當的進步,真的,醫生都夸獎來著。老實說,簡單治療我已經擔當得起。當然要偽裝一番,使得誰也看不出是我。不過和我交談起來,患者都顯得很是輕松愉快。”
  “信賴感。”我說。
  “唔。”五反田說,“我自己也那樣想。而且那樣做的時候,自己也感到胜任愉快。我時常覺得自己恐怕真的适合當醫生或老師,假如真的從事那种職業,我這人生該是何等幸福!其實這也并非不可能,想當就能當上。”
  “現在不幸福?”
  “很難回答。”五反田說著,把食指尖按在額頭正中,“關鍵是信賴感問題,如你所說。就是說自己能否信賴自己。觀眾信賴我,但信賴的不過是我的假象,我的圖像而已。關掉開關,畫面消失之后,我就是零。嗯?”
  “呃。”
  “但要是我當上真正的醫生或老師,就沒有什么開關,我永遠是我。”
  “可是現在當演員的你也總是存在的嘛!”
  “經常為演出累得筋疲力盡,”五反田說,“四肢無力,頭昏眼花,搞不清真正的自己為何物,分不出哪個是我本人哪個是扮演的角色,辨不清自己同自己影子的界線,自我的喪失!”
  “任何人都多少有這种情況,不光你。”我說。
  “那當然,我當然知道,誰都有時候失去自己。但在我身上這种傾向過于強烈,怎么說好呢,致命的!向來如此,一直如此。坦率地說,我很羡慕你來著。”
  “我?”我吃了一惊,“不明白,我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摸不著頭腦。”
  “怎么說呢,你看上去好像我行我素。至于別人怎么看怎么想,你好像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設法做得容易些。就是說,你确保了完整而獨立的自己。”他略微舉起酒杯,看著里面透明的酒,“我呢,我總是优等生,從懂事時起就是。學習好,人緣好,長相好,老師信賴父母信賴,在班里總當干部。体育又好,打棒球時只要我一揮棒,沒有打不中的。搞不清為什么,總之百發百中。這种心情你明白吧?”
  “不明白。”
  “這樣,每次有棒球比賽,大家就來叫我,我不好拒絕。講演比賽必定讓我當代表,老師讓我上台,我不能不上,而一上就拿了名次。選學生會主席時我也逃脫不了,大家都以為我肯定出馬。考試時大家也都預料我必然名列前茅。上課當中有難解的問題,老師基本指名要我回答。從來沒遲到過。簡直就像我自身并不存在,我做的僅僅是我以為自己不做就不妥當的事。高中時代也是這樣,如出一轍。噢,高中不和你同校,你去公立,我上的是私立實驗學校。那時我參加了足球隊。雖說是實驗學校,足球還是蠻厲害的,差一點儿就能參加全國聯賽。我和初中時差不多,算是個理想的高中生。成績优异,体育全能,又有領導能力,是附近一所女校學生追逐的對象。戀人也有了,是個漂亮女孩儿,棒球比賽時每次都來聲援,那期間認識的。但沒有干,只是相互触摸一下。一次去她家玩,趁她父母不在用手搞的,急急忙忙,但很快意。在圖書館幽會過。簡直是畫上畫的高中生,同青春題材電視劇里的沒什么兩樣。”
  五反田啜了口威士忌,搖搖頭。
  “上大學后情況有點不同了。鬧學潮,總決戰,我自然又成了頭目。每當有什么舉動我必是頭目無疑,無一例外。固守學潮据點,和女人同居,吸大麻,听‘深紫’。當時大伙都在干這种勾當。机動隊開進來,把我抓進拘留所關了几天。那以后因沒事可干,在和我同居那個女郎的勸說下,試著演了一場戲。最初是鬧著玩,演著演著就來了興致。雖說我是新加入的,但分到頭上的角色都不錯。自己也發覺有這方面的才能,演什么像什么,直率自然。大約干了兩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喜愛。那時自己著實胡鬧了一番,酒喝了又喝,睡的女人左一個右一個,不過大家也都這個德行。后來電影公司的人找上門,問我愿不愿意演電影。我出于興趣,便去一試。角色不坏,是個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緊接著分得第二個角色,電視台也有人找來,往下你可想而知。于是忙得不亦樂乎,只好退出劇團。退出時當然費了好一番唇舌,但沒有辦法,我總不能永遠光演先鋒派戲劇。我的興趣在于開拓更廣闊的天地,結果便是今天這副樣子,除了當醫生就是當老師。廣告也演了兩個,胃藥和速溶咖啡。所謂廣闊天地也不過爾爾。”
  五反田歎息一聲,歎得十分不同凡響,但歎息畢竟是歎息。
  “你不認為我這人生有點像畫上畫的?”
  “不知有多少人還畫不了這么巧妙。”我說。
  “倒也是。”他說,“幸運這點我承認。但轉念一想,又好像自己什么都沒選擇。半夜醒來時每次想到這點,都感到十分惶恐:自己這一存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我這一實体又在哪里呢?我只不過是在恰如其分地表演接踵而來的角色罷了,而沒在主体上做出任何選擇。”
  我什么都沒說,說什么都沒用,我覺得。
  “我談自己談得太多了吧?”
  “沒什么,”我說,“想談的時候就談個夠。我不會到處亂講的。”
  “這個我不擔心。”五反田看著我的眼睛說,“一開始就沒擔心,剛接触你時我就信任你。原因講不出,就是信任你。覺得在你面前可以暢所欲言,毫無顧忌。我并非對任何人都這樣說話,或者說,几乎對誰都沒這樣說過。跟离婚前的老婆說過,一五一十地。我們經常一起交談,和和气气,相互理解,也相親相愛來著,直到被周圍那群餛蛋蜂擁而上挑撥离間時為止。假如只有我和她兩人,現在也肯定相安無事。不過,她精神上确實有极其脆弱不穩之處。她是在管教嚴厲的家庭長大的,過于依賴家庭,沒有自立能力。所以我……不不,這樣扯得太遠了,要扯到別的事情上去。我想說的是在你面前我可以開怀暢談,只怕你听得耽誤正事。”
  “沒什么可耽誤的。”我說。
  接著,他講起物理實驗課。講他如何心情緊張,如何想万元一失地做完實驗,如何必須給理解力差的女孩儿一一講清,而我在那時間里如何悠然自得地熟練操作等等。其實,中學物理實驗時間里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已全然記不得了。因此我根本搞不清他羡慕我什么。我記得的只有他動作嫻熟而洒脫地進行實驗操作的情景,他點煤气噴燈和調整顯微鏡時那极其优雅的手勢,以及女生們猶如發現奇跡般地盯視他一舉一動的眼神。我之所以能悠然自得,無非是因為他把難做的都已包攬下來。
  但我對此沒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听他娓娓而談。
  過不一會儿,一個他熟人模樣的衣冠楚楚的40多歲男士走來,忽地拍五反田一下肩膀,口稱“喲——很久不見了。”此人手腕上戴一塊勞力士表,金輝閃閃,耀眼炫目。一開始他看我看了大約1/5秒,活像在看門口的擦鞋墊,旋即把我扔在一邊不管。盡管他扎著阿爾瑪尼領帶,但我在1/5秒時間里便看出他并非什么名人。他同五反田閒聊了半天,什么近來如何啦,很忙吧,再去打高爾夫球呀之類。之后勞力士男上又彭一聲拍下五反田肩膀,道聲再會,揚長而去。
  男士走后,五反田把眉頭皺起5毫米,豎起兩指叫男侍結賬。賬單拿來后,他看也沒看地用圓珠筆簽了名。
  “不必客气,反正是經費。”他說,“甚至不是錢,只是經費。”
  “多謝招待。”我說。
  “不是招待,是經費。”他淡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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