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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此后几天風平浪靜。每天都有几個有關工作的電話打來,我一次也沒接,只管由記錄電話錄下了事。看來我的人緣尚未徹底衰落。我自己做飯,每天去澀谷街上看一次《一廂情愿》。正值春假,電影院雖然算不上滿員,但也十分擁擠。觀眾几乎都是中學生。真正的大人恐怕只我一個。他們來電影院,只是為了目睹女主角或走紅歌星的風采。至于電影的情節和水平如何,則全然不加理睬。每當他們心目中的影星出現時,便“嘰里哇啦”地扯著嗓門大吼大叫,簡直同野狗收容所里的光景一般。而出現的影星如果不是他們所期待的,便“吧唧吧唧”或“卡崩卡崩”地嘴里吃個不停,再不然就用尖利刺耳的聲音罵不絕口——什么“縮回去”、“滾你的吧”之類。我心中不由閃過一念:要是一把火連電影院燒個干淨豈不人心大快!
  《一廂情愿》開始后,我定定地注視著片頭字幕,里邊果然用小字印有“喜喜”。
  喜喜出場的鏡頭一完,我便走出影院,在街上漫步。路線和往日大致相同:原宿、神宮球場、青山墓地、表參道、仁丹大廈、澀谷。途中也有時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春天步履堅定地光臨大地,到處洋溢著令人親切的春天气息,地球頑強而有條不紊地繼續繞太陽公轉。神秘的宇宙!每當冬去春來,我都要思索一番宇宙的神秘性:為什么春天的气息歲歲相同呢?每年春天來臨必定散發出這种气息——微妙,縹緲,若有若無,且年年如一。
  街頭巷尾,竟選宣傳畫泛濫成災,且每張面孔都丑陋不堪。競選宣傳車也到處狂奔亂竄,根本听不清講些什么,徒增噪音而已。我一邊回想喜喜一邊在街上不停地行走。這時間里,我發覺自己的雙腿開始一點點恢复原有步調。步履變得輕松而踏實,而且大腦的運轉也隨之帶有前所未有的机敏和銳气。盡管速度遲緩,但我确實在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邁進。我目的明确,因而自然而然地掌握了步法。兆頭不錯。要跳要舞!想得再多也無濟事于,關鍵是要步步落在實處,保持自身的体系与節奏,同時密切注意這股勢頭將把自己帶往何處,我依然在這邊的世界里。
  3月末的四五天時間就這樣安然無恙地過去了。表面上未取得任何進展。買東西,在廚房做几口飯菜,去電影院看《一廂情愿》,長時間散步。回到家里便打開錄音電話來听,內容全是工作方面的。夜晚一個人看書喝酒。每天都這樣循環反复。如此日复一日,迎來了因艾略特的詩歌和康特·貝西的演奏而出名的4月。深夜自斟自飲之時,便不由想起同山羊咪咪的那場歡娛,那次掃雪。那是奇特而獨立的記憶,同任何場所也不相接,同任何人也不相連,無論五反田還是喜喜。它恍若一幕栩栩如生的夢。盡管連任何細節都記得真真切切,甚至在某种意義上比現實還要鮮明,然而歸終不同任何存在發生關聯。但對于我,則似乎求之不得。那是在极其有限形式下的心靈契合,是兩人同心協力對邏想式幻覺的珍惜。那仿佛像是在說別拘柬大家都是朋友的微笑,那野營之晨,那聲“正是。”
  我開始想像五反田同喜喜困覺的場景。難道她也像咪咪那樣為五反田提供富有刺激性的服務?或者說那种服務是該俱樂部所屬女孩儿作為職業基本技能而掌握的專利?抑或是惟獨咪咪的個人發明呢?我不得而知,也不便向五反田請教。和我同居時,總的說來喜喜在性方面是被動的。我每次抱她,她是溫順地予以配合,但從來不曾主動出擊,或做出某种積极的表示。被我怀抱之時,我感到喜喜是癱軟的,將全副身心沉浸在歡娛之中。我對此也未曾有過不滿足。因為盡情地摟她抱她實在是一种難得的享受。對我這已足夠了。所以我怎么也想像不好她向別人——例如五反田——積极提供技藝高超的性服務的場面。當然,這也許是因為我想像力貧乏的緣故。
  妓女對私生活和職業上兩方面的性活動是怎樣區分的呢?在這個問題上我全然揣度不出。如同我向五反田說過的那樣,這以前我一次也沒同妓女睡過。我同喜喜睡過,喜喜是妓女。但我當時并非同作為妓女的喜喜睡,而是同作為個人的喜喜睡。与此相反,就咪咪來說,我是同作為妓女的咪咪睡,而并非同作為個人的咪咪睡,所以即使把二者加以對比,恐怕也沒多大意思。這一問題越是深究越是費解。說起來,性活動這東西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屬于精神上的,在多大程度上屬于技術上的呢?在多大程度上屬于真情,多大程度上屬于做戲呢?充分的事先愛撫是發自精神,還是出于技巧呢?喜喜果真是沉浸在同我交歡的快感之中嗎?她在電影中是真的在表演技巧,還是由于五反田手指撫摸背部而心蕩神迷呢?
  真相与假相交相混淆。
  譬如五反田。他的醫生形象不過是假相,卻比真正的醫生還要像模像樣,還要使人信賴。
  而我的假相又是什么呢?我身上有沒有呢?
  要跳要舞,羊男說,而且要跳得优美動人,跳得大家心悅誠服。
  既然要使大家心悅誠服,那么我恐怕也該具有假相才是。果真如此,大家能對我的假相心悅誠服嗎?也許能的,我想。但又有誰肯對我的真相心悅誠服呢?
  睡意襲來,我用水沖沖杯子,刷牙睡覺。待睜眼醒來,已是第二天。一天天倏忽過去,開始迎來4月,迎來4月上旬——比托爾曼的文章還要纖弱細膩、流轉不居、多情善感、風光明媚的朝朝暮暮。上午,我去紀國屋商場買調配妥當的青菜,買一打罐裝啤酒和三瓶葡萄酒,買咖啡豆,買用來做三明治的熏鮭魚,買豆醬和豆腐。回到家里,打開錄音電話一听,里面出來雪的聲音。她用無所謂有气無力或無气有力的聲音說12點再打一次電話,讓我在家等候,隨即卡一聲挂斷電話。這卡的一聲大概對她來說是一种身体語言。鐘已指向11時20分,我去廚房煮了一杯又濃又熱的咖啡,坐在床沿一邊喝一邊翻閱新出版的埃德·麥克貝恩的系列推理小說,早在10年以前我便下決心不再讀這玩藝儿,但每次有新書出來,又總是買回一本。就算是惰性,10年時間也未免太長了點。12點5分,電話打來——雪的。
  “還好?”她問。
  “好得很。”
  “現在做什么呢?”
  “正准備做午飯。把早已調配妥當的脆生生的萵苣和熏鮭魚切得像剃刀刃一樣薄,再加冷水浸過的洋蔥和芥末做三明治來吃。紀國屋的黃油很适合用來做這東西。弄得好,說不定可以赶上神戶三明治熟食店里的熏鮭魚三明治的味道。也有時候弄糟。但凡事只要樹立目標并加以不屈不撓地努力,總會取得成功。”
  “傻气!”
  “不過味道极好。”我說,“不信去問蜜蜂,去問三葉草好了。真的可口無比。”
  “什么呀,你說的?干嗎扯到蜜蜂和三葉草?”
  “比如嘛。”
  “瞧你這人!”雪歎著气說,“你要多少長大些才行,34歲了吧?在我眼里卻有點傻里傻气。”
  “是叫我世俗化不成?”
  “想去兜風,”她不理會我的提問,“今天傍晚有空?”
  “想必有空。”我想了想說。
  “5點鐘來赤板公寓接我。位置還記得?”
  “記得。”我說,“喂喂,你一直呆在那里,一個人?”
  “是啊,回箱根也什么都沒有。家里空空蕩蕩,又在山頂尖。那种地方不愿意一個人回去,還是這儿有意思。”
  “媽媽呢?還沒回來?”
  “不曉得,誰曉得她。杳無音信。也許還在加德滿都吧!所以我不是說了么,那個人根本指望不得,天曉得她什么時候回來。”
  “花錢呢?”
  “錢沒問題,現鈔隨我使用,把媽媽的錢一張張從錢包里抽走就是。她那人,鈔票少几張根本覺察不到。況且我也得自衛嘛,總不能坐以待斃。她就是那种神經兮兮的人,沒什么奇怪。你不那樣認為?”
  我避而不答,搪塞說:“飯吃得可好?”
  “吃啊。這叫什么話,不吃飯豈不死了?”
  “我是問你吃得可好?”
  雪清了清嗓子說:“干炸雞肉、漢堡牛肉餅、葡萄干軟餅,還有熱气騰騰的盒飯。”
  低營養食品。
  “5點去接你。”我說,“去吃點正經東西。你那飲食生活實在太馬虎。思春期女孩儿應該吃得像樣些。那种生活時間長了,長大要月經不調的,當然你可以說調不調是你自己的事,問題是,你要是月經不調,周圍人都跟著倒霉,也該為周圍人著想著想才是。”
  “傻气。”雪低聲道。
  “對了,要是你不討厭的話,把你赤板公寓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好嗎?”
  “為什么?”
  “眼下這种單線聯系是不公正的。你知道我的電話,我卻不知道你的。你高興時可以打電話給我,我高興時卻不能打電話給你,這不公平。再說比如今天這場約會,一旦有急事要變更,聯系不上就大不方便。”
  她略微猶豫似的哼了哼鼻子,歸終還是把號碼告訴了我。我記在手冊通訊錄中五反田的下邊。
  “不過可別隨意變更喲,”雪說,“那种風風火火的人有媽媽一個就足夠了。”
  “放心,我不會隨意變更,不騙你。不信你去問蝴蝶、去問苜蓿好了。像我這樣嚴格守約的人怕沒有几個。當然嘍,世上有突發事故的存在,就是說會突然發生始料未及的事,世界畢竟廣大而复雜。那時我也許應付不了,如果同你聯系不上就非常狼狽。我說的你可明白?”
  “突發事故。”她重复道。
  “晴天霹靂。”
  “最好別發生。”雪說。
  “但愿如此。”
  然而确實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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