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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清理心緒所花時間則更長更久。
  首先的問題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雪的話。我將其作為一种純粹的可能性加以分析。分析時將感情因素從盡可能大的范圍徹底剔除。做到這點并不難,因為我的感情早已遲鈍麻木得如同被蜂蜇過。可能性是存在的,我想。隨著時間的延展,這一可能性在我心中迅速地膨脹、繁殖,開始帶有某种确切性,且勢不可擋。我站在廚房里把水燒開,把咖啡豆碾碎,慢慢地、細細地煮好咖啡。然后從餐具櫥取下杯子,斟上咖啡,坐在床邊喝著。及至喝完之時,可能性已發展到近乎确信的地步。想必是那樣的吧!雪看到了正确的圖像——五反田殺害了喜喜后將其尸体運到哪里埋上或用其他辦法處理了。
  奇怪!原本沒有任何證据,不過是一個敏感的少女看電影時產生的感覺而已,然而不知為什么,我卻無法存有疑念。這對我當然是個打擊,但我還是几乎憑直感相信了雪所見到的圖像。為什么呢?我為什么竟如此深信不疑呢?不明白。
  不明白歸不明白,反正事情得由此展開。
  下一步,下一個問題:五反田何以非殺喜喜不可?
  不明白。再一個問題:殺害咪咪的同樣是他不成?果真如此,原因何在?五反田何以非殺咪咪不可?
  仍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出五反田必須殺害喜喜、或殺害喜喜和咪咪兩人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白之處太多了。
  歸終,只有按我跟雪說過的那樣:找五反田當面詢問。但如何開口呢?我試著設想自己向他質問的情景——“是你殺了喜喜?”這未免滑稽可笑,無論如何悻乎常情常理,而且齦齪卑劣。光是設想自己口出此言都覺得齷齪,齷齪得几乎作嘔。其中顯然含有錯誤的因素。可是不這樣做,事情便寸步難行。且又不可能适當暗示一點信息后靜觀事態發展。現在不容我做出其他選擇。悖乎情理也好,含錯誤因素也好,總之勢在必行。所謂勢在必行,也就是必須使其行之有效。我几次想給五反田打電話,几次都欲打而止。我坐在床沿,深深吸气,把電話机放在膝蓋上慢慢撥動號碼,但每次都不能最后撥完,只好把電話机放回原位,躺在床上望天花板。對我來說,五反田這一存在所具有的意義遠遠比我想的要大。是的,我和他是朋友。縱令是他殺了喜喜,他也仍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他,我失去的東西已經大多了。不能,我怎么也不能給他打電話。
  我打開錄音電話的開關,無論鈴怎么響我都絕對不拿听筒。因為即使五反田方面打電話過來,就我現在的狀態來說也不知對他講什么好。一天里電話鈴響了几次,不曉得是誰打來的。也許是雪,也許是由美吉,橫豎我一律置之不理。現在我不想同任何人講話,無論是誰。電話鈴每次都響七八遍才停止。每次響起,我都想起曾在電話局工作的女友。她對我說:“回到月亮上去,你!”不錯,她說得不錯,我恐怕的确該返回月球。這里的空气對我未免過濃,重力未免過重。
  我如此連續思索了四五天時間,思索為什么。這几天里我只吃了一點點食物,睡了一點點覺,滴酒未沾。我自覺把握不住身体功能,几乎足不出戶。各种各樣的東西在失去,在繼續失去,剩下的總是我自己——就是這樣,永遠這樣。我也好五反田也好,在某种意義上我們是同一种人。處境不同,想法和感覺不同,但同屬一种類型。我們都是繼續失去的人,現在又將失去對方。
  我想起喜喜,想起喜喜的臉。“你這是怎么了?”她說。她已死去,躺在地穴里,上面蓋著土,一如死去的“沙丁魚”。我覺得喜喜死得其所死得其時。這感覺很是不可思議,但此外沒有別的感覺。我感覺到的是無奈,靜靜的無奈,猶如廣袤海面落下的無邊細雨。我甚至感覺不到悲哀。粗糙的奇妙感触,猶如手指輕輕划掉魂靈的表面:一切悄然逝去,猶如陣風吹倒沙灘上的標痕。無論何人對此都無能為力。
  但這樣,尸体怕又增加一具。老鼠、咪咪、狄克,加上喜喜。4具。還剩兩具。往下誰個將死呢?反正誰都得死,或遲或早。誰都得變成白骨,運往那個房間。各种奇妙的房間連著我的世界:火奴魯魯商業區匯集尸体的房間,札幌那家賓館中羊男幽暗陰冷的房間,周日早上五反田擁抱喜喜的房間。到底哪個是現實呢?難道我腦袋出了故障不成?我還正常嗎?我覺得似乎所有的事件都發生在非現實的房間,都是徹底經過藝術變形的處理后被移植到現實中來的。那么原始性現實又在哪里呢?我越想越感到真相棄我遠去。雪花紛飛的4月札幌是現實嗎?不像,同狄克坐在馬加哈海岸是現實嗎?也不像。与其類似的事情場景是有的,但都不像原始性現實。可是獨臂人為什么能把面包切得那般精致呢?火奴魯魯的應召女郎為什么把喜喜領我去的那個死者房間的電話號碼寫給我呢?這應該曾是現實。因為它是我記憶中的現實,假如不承認其為現實,那么我對于世界的認識本身必將失去根基。
  莫非我在精神上出現錯亂症狀?
  還是現實本身出現錯亂症狀呢?
  不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
  但不管怎樣,不管何者錯亂何者患病,我都必須將這半途而廢的混亂狀況認真整頓一番。無論其中包含的是凄苦還是溫怒抑或無奈,我都必須使之到此為止。這是我的職責,是所有事物向我暗示的使命。惟其如此,我才邂逅了這許多人,才涉足這奇妙的場所。
  那么,我必須再度重蹈舞步,必須跳得精彩,跳得眾人心悅誠服。舞步,這是我惟一的現實,确鑿無疑的現實,已作為百分之百的現實銘刻在我頭腦之中。要跳要舞,且要跳得瀟洒跳得飄逸!我要給五反田打電話,問他是否殺了喜喜。
  然而不行,手不能動。僅僅往電話机前一坐心就突突直跳。身体搖晃,甚至呼吸困難,如遇橫向掠過的強風。我喜歡五反田,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是我自身,是我這一存在的一部分。我能夠理解他。我几次撥錯電話,几次都無法撥准數碼。如此五六次后,我把听筒扔到地上。不行,做不來,怎么都踩不上舞步。
  房間的沉寂使得我心煩意亂,連電話鈴聲都覺不堪入耳。于是我走到外面,沿街東游西轉,如同大病初愈之人那樣邊走邊一一确認自己的步履,以及橫穿馬路的方式。在人群中走了一陣之后,開始坐在公園里打量男女身影。我實在孤獨難耐,很想抓住點什么。環視四周,卻無任何東西可抓。我置于光禿禿滑溜溜的冰雕迷宮之中。黑暗泛著瑩瑩白光,聲音發出空洞的回響。我恨不得一哭為快,而又欲哭不得。是的,五反田是我自身,我即將失去自身的一部分。
  我始終未能給五反田打成電話。
  在那之前,五反田自己跑到我住處來了。
  仍是個雨夜。五反田身穿同那天和他去橫濱時一樣的白色雨衣,架著眼鏡,頭戴和雨衣顏色相同的雨帽。雨下得相當厲害,他卻未撐傘,雨滴從帽子上連連滴下。看到我,他馬上現出微笑,我也條件反射地還以一笑。
  “臉色非常不好,”他說,“打電話沒人接,就直接跑來了。身体不舒服?”
  “是不大舒服。”我慢慢地斟酌詞句。
  他眯縫起眼睛,仔細在我臉上端詳一會:“那么下次再來好么?還是那樣合适。這么貿然來訪是不地道。等你有精神時再來好了。”
  我搖搖頭,吸口气搜刮話語,卻怎么也搜刮不出。五反田靜靜等待。“不,也不是說身体有什么毛病。”我說,“沒怎么睡覺沒怎么吃喝,所以看起來憔悴不堪。已經好些了,而且有話跟你說,這就出去,很想吃頓好飯,馬虎很久了。”
  我和五反田乘“奔馳”駛上大街。這車使得我很緊張。他在雨中五彩迷离的霓虹燈下漫無目的地驅車跑了好久。他車子開得很好,換擋准确而順暢,車身毫無震動,加速均勻,剎車平穩。街市的噪音如被劈開的山崖壁立在我們周圍。
  “哪里好呢?東西要好吃,又要能避開戴勞力土同行,兩人好安安靜靜地說話。”他瞥了我一眼說。我沒有做聲,出神地望著窗外景致。轉圈兜了30分鐘,他終于泄了气。
  “糟糕糟糕!怎么搞的,竟一個也想不起來。”五反田歎了口气,“你怎么樣,知道有什么地方?”
  “不,我也不行,什么也想不出來。”我說。實際上也是如此,腦筋同現實尚未接上線。
  “也罷,那就讓我們反過來考慮!”五反田聲音朗朗地說道。
  “反過來考慮?”
  “到徹底嘈雜的地方去。那樣兩人豈不就能放心說話了?”
  “不坏。哪里呢,例如?”
  “新騎士。”五反田說,“不吃意大利比薩餅?”
  “我無所謂,比薩餅也并不討厭。問題是你去那种地方不就露餡了?”
  五反田無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從樹叢間射進的最后一縷夕暉。“過去你沒有在新騎士見過名人?”
  由于是周末,新騎士里人很多,滿耳喧囂。有塊舞台,一支身穿一色斜紋襯衣的新奧爾良爵士樂隊正在演奏《虎襲來》。一群看樣子啤酒喝過量的學生大嚷大叫,像是同樂隊一爭高低。光線幽暗,沒有人注意我們。店內飄著烤比薩餅的香味儿。我們要了肉餅,買來生啤,在最里邊一張懸著蒂芬尼吊燈的桌旁坐下。
  “喏,我說得不錯吧?反而叫人心里安然,無拘無束。”五反田說。
  “果然。”我承認。看來這里的确容易說話。
  我們默默喝了几杯啤酒,然后開始吃剛剛出爐的比薩餅。几天來我第一次感到肚子餓。意大利比薩餅這東西原本不大喜歡,但咬了一口,竟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美的食物,也許是饑腸轆轆所使然。五反田也似乎餓了,于是我們只顧悶頭喝酒吃餅,比薩餅吃完,每人又喝了杯啤酒。
  “好味道!”他說,“3天以前就想吃這餅,做夢都夢到了,比薩餅在烤爐里吱吱直響,我看得垂涎三尺。只夢見這么個片段,無頭無尾。榮格會怎么解釋呢?我是解釋為想吃意大利比薩餅。對了,你有話對我說?”
  時候到了,我想。但一下子很難啟齒。五反田顯得十分輕松快活,如歡度良宵一般。尤其那純真的微笑,更使我有口難言。不行,我想,無論如何不能出口,至少現在不能。
  “你怎么樣?”我說。同時心里嘀咕道:喂。一拖再拖怎么行啊!然而就是不行,就是開不了口,橫豎不行。“工作啦,太太啦?”
  “工作是老樣子,”五反田翹起嘴角笑道,“老樣子。我想干的不來,不想干的來一大堆,雪崩似的涌到頭上。我對那雪崩大吼大叫,但誰也听不見,只落得嗓子痛。老婆嘛——我也真是成問題得很,离婚了還一直叫老婆——那以后只見了一次。喂,你在汽車旅館或造愛旅館里同女人睡過?”
  “沒有,几乎沒有。”
  五反田搖搖頭:“那地方很怪,那种地方去多了是很累的。房間里非常暗,窗口全被封死。因為只是為了干,用不著窗口,用不著有光線進來。說得痛快點,只要有浴盆和床就行,其次是音響電視冰箱,這就足夠了。主要是要實用,不必擺多余的東西。當然,那地方干起來是方便,我和老婆就在那地方干,純粹是干,在感覺上。唔,和她干是真不錯。心安理得,快活自在,而且充滿溫情,于完半天還想緊緊地溫柔地摟在怀里。就是光線射不進來,四下密封,一切都是人工的。那种地方,我一點也喜歡不來,但又只能在那里同老婆相會。”
  五反田喝口啤酒,用紙巾擦下嘴角。
  “我不能把她領到我公寓里來,那樣馬上就在周刊上曝光,真的。那些家伙對這种事嗅覺靈得很,百發百中,不知什么緣故。又不能兩人外出旅行。沒有那樣整塊的時間,況且去哪里都會當即給人識破面目。干我們這行,是不能夠把私生活全都張揚出去的。歸根到底,就只能到廉价的汽車旅館里去,這种日子簡直……”五反田止住話,看著我的臉,微微一笑,“又是牢騷!”
  “沒關系,牢騷也罷什么也罷,想說就說個痛快。我一直在听,今天我更愿意听,自己說不說無所謂。”
  “不,不光今天,你是一直听我發牢騷。我還沒听你發過。愿意听別人說話的人不多,都想自己說,盡管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是其中之一。”
  新奧爾良爵士樂隊奏起《你好,多莉》。我和五反田傾听片刻。
  “喂,不再吃塊餅?”五反田問,“一半還吃得下吧?不知怎么搞的,今日餓得出奇。”
  “好,我也還沒吃飽。”
  他去柜台訂了魚比薩餅。餅烤好后,我們再次悶頭吃餅,每人一半。那群學生仍在大吼大叫。不大工夫,樂隊奏完最后一支樂曲。班卓琴、小號長號被分別收入盒內,音樂家們從台上遁去,只剩下一架立式鋼琴。
  餅吃完后,我們仍好半天不聲不響地盯視空蕩蕩的舞台。隨著音樂的消失,人們的話語聲似乎帶有奇妙的硬質。那是一种渙散的硬質,實体柔軟,而其存在狀況卻是硬的。走近之前看似十分硬挺,而用身体一碰則變得支离破碎。它像波濤一樣拍打我的意識,緩緩襲來,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止。我側耳諦听這波濤的聲響,仿佛自己的意識离我遠去,去得很遠。遙遠的浪濤拍擊遙遠的意識。
  “你為什么殺害喜喜呢?”我問五反田。不是想問而問,而是突然脫口而出。
  他用注視遠景樣的視線看我的臉。嘴唇微張,其間透出瑩白的牙齒。他這樣注視了我許久。喧囂聲在我頭腦中忽大忽小,如我同現實的距离忽遠忽近。他勻稱的十指在桌面上整齊地交叉一起,當我同現實的距离拉長之時,那手指看上去仿佛精巧的工藝品。
  接著,他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恬靜。
  “開玩笑,”我也輕輕笑了,“只是無端地想這么說一句,心血來潮。”
  五反田把視線落在桌面上,看著自己的手指。“不,不是什么玩笑。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一件必須嚴肅對待的事。我殺了喜喜嗎?這是要認真考慮的。”
  我看著他的臉。嘴角雖然挂著微笑,但眼神認真。他不是在開玩笑。
  “你為什么要殺喜喜?”我問。
  “我為什么要殺喜喜?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殺了她呢?”
  “喂喂,說得我好糊涂,”我笑道,“你殺了喜喜,還是沒殺?”
  “所以我正在就此考慮嘛!我殺了喜喜,還是沒殺?”
  五反田啜了口啤酒,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撐下巴。“我也沒有把握斷定。這么說,你以為我發傻吧?可确實如此,沒有把握斷定。我覺得好像是自己殺了喜喜。在我房間里掐住喜喜的脖子,有這种感覺。為什么呢?我為什么會同喜喜單獨在那房間里呢?本來我是不愿意單獨在一起的呀!不行,想不起來。反正同喜喜兩人在我房間來著。——我把她尸体開車運到哪里埋起來,運到一座山里。然而我不能确信這是事實,不認為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只是一种感覺,無法證實。這點我一直在想,但是不行,想不明白,關鍵的東西已經消融在空白之中,于是我想找出某种具体證据。比如鐵鍬,我埋她是應該使用鐵鍬的,如能找到鐵鍬,就可以認定為屬實。但同樣落空。我又試著整理支离破碎的記憶。我在一家園藝店里買了把鐵鍬,挖坑把她埋起來,埋完把鐵鍬扔到了什么地方。有這种感覺,但具体情節則無從想起。到底在哪里買的鍬,又扔在哪里了呢?沒有證据。首先,我把她埋在什么地方了呢?只記得埋在山里。像夢一樣零零碎碎。話頭一會儿跑來這里一會儿竄到那里,錯綜复雜,不可能循序漸進順藤摸瓜。記憶是有的,但果真是客觀記憶嗎?還是事后我根据情況自行編造出來的呢?我總有些怀疑。同老婆分手之后,這种傾向越發展越嚴重,弄得我心力交瘁,而且絕望,徹頭徹尾地絕望。”
  我默然。停了一會,五反田繼續說道:
  “究竟哪部分是現實哪部分是妄想呢?哪部分是真實的哪部分是演技呢?我很想确認清楚。我覺得很可能在同你交往的過程中把問題澄清,從你第一次問起喜喜時我就一直這么以為,以為你可以消除我的混亂,就像打開窗口放人新鮮空气一樣。”他又交叉起手指,并定定地看著,“假如是我殺了喜喜,那么是出于什么動机呢?我有什么理由要殺她呢?我喜歡她,喜歡同她睡覺。在我絕望的時候,她和咪咪是我惟一的慰藉。我怎么會起殺念呢?”
  “咪咪也是你殺的?”
  五反田久久地盯著桌面上自己的手,搖搖頭說:“不,我想我沒有殺咪咪。所幸那天晚上我有不在現場的證明。那天傍晚我在電視台配音來著,直到深夜。然后同老板一起開車到水戶。所以不會惹是生非。假如不是這樣,假如無人證明我那天夜晚一直在電視台,我很可能認真考慮自己是否殺害了咪咪,為此大傷腦筋。盡管如此,我還是對咪咪的死強烈地感到負有責任,為什么呢?本來有我不在現場的充分證明,但我還是感到就像自己動手殺了她,覺得她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又是沉默,長時間沉默,他一直看著自己的十只手指。
  “你累了,”我說,“只是累了。你恐怕誰也沒殺。喜喜不過自行消失罷了。跟我在一起時她也是那樣突然消失的。不是第一次。你這是一种自責心理,把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過錯。”
  “不是的,不盡如此,沒這么簡單。喜喜十有八九是我殺的。咪咪多半不是。但喜喜我覺得是我殺的。這兩只手還剩有掐她脖子的感触,拿鐵鍬往里鏟土時的手感也還記著。是我殺的,實質上。”
  “可你干嗎要殺喜喜呢?不是沒有意思的嗎?”
  “不知道。”他說,“大概出于某种自我毀坏欲吧。從前我就有這种欲望。那是一种壓力。當現實中的自己同表演中的自己之間的裂溝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往往發生這种情況。我可以親眼見到這條裂溝,就像地震中出現的地縫那樣赫然橫在那里,里面又黑又深,深得令人目眩。這一來,我就會下意識地把什么搞坏,等覺察到時已經坏掉了。從小我就經常這樣,就是要把什么弄坏:折鉛筆,摔杯子,踩塑料組合模型。可又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做。當然在人前不做,自己一個人時才搞。上小學時,一次我從背后把一個同學推下山崖。也不知為什么推的,意識到時已經推了下去。好在山崖不高,只受了點輕傷。被推的同學也以為是事故,說身体碰到了什么。誰也不至于認為我故意干那种勾當嘛!但實際上不同,我自己明白,是我親手故意把同學推下去的。這類事此外還有很多很多。讀高中時燒郵筒就燒了好几次,把點燃的布投到郵筒里,純屬卑劣無聊的行徑。但就是要干,注意到時已經干完,不能不干。我覺得似乎是通過干這种事,通過干這种卑劣無聊的勾當來勉強恢复自己。屬于下意識的行為。但感触卻是記得。每個感触都緊緊地一一粘在雙手上,怎么洗也洗不掉,至死不掉。悲慘人生!我怕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歎口气。五反田搖下頭。
  “不過我無法确認。”五反田說,“找不到我殺人的确鑿證据。沒有尸体,沒有鐵鍬,褲子沒沾土,手上沒起茧——當然挖一個埋人的坑也不至于起茧,也不記得埋在哪里。即使去警察署自首又有誰肯信?沒有尸体,甚至不能算是殺人。我連補償都不可能,她已經消失。我所清楚的只是這些。有好几次我都想向你如實說出,但不能出口。因我覺得一旦把這种事說出,我們之間的親密气氛很可能消失。知道么,跟你在一起我變得非常輕松快活,感覺不到那种裂溝。而這對我是极其難能可貴的,我不愿意失去這种關系。所以一天天拖延下來,每次都想下次再說,拖一拖再說……結果拖到現在。本來我早該如實相告才是。”
  “不過,如實相告也好什么也好,不是如你所說沒有證据的嗎?”我說。
  “問題不是有沒有證据,而是我早應該主動講給你听,而我卻把它隱瞞下來,這才是問題所在。”
  “即使真有其事,即使你殺了喜喜,你也并不存在殺人的動机。”
  他張開手心盯視著,說:“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何必殺喜喜呢?我喜歡她。盡管形態极其有限,我和她畢竟是朋友。我們談了很多,我向她講了我老婆的事,喜喜听得很認真,我何苦要殺她呢?!然而我殺了,用這雙手。殺意是一點沒有。我像掐自己影子似的掐死了她。我掐她的時候以為她是自己的影子,以為掐死這影子日后便可以諸事如意。但并非影子,而是喜喜。事情已經在黑暗世界中發生了,那是和這里不同的世界。懂嗎?不是這里。而且慫恿我的是喜喜。她說‘掐死我吧,沒關系,掐死我好了’。她慫恿的,她同意的。不騙你,真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為什么會發生那种事呢?一切都像一場夢,越想真相越模糊,為什么喜喜慫恿我呢?為什么叫我殺她呢?”
  我把已經變溫的剩余啤酒喝干。香煙云霧在屋子上方連成一片,隨著气流搖曳不定,宛似一种心靈象征。有人碰下我的后背,道聲“失禮”。店內廣播呼叫烤好比薩餅的號碼。
  “不再來杯啤酒?”我向五反田問道。
  “想喝啊!”
  我去柜台買兩杯啤酒折回。兩人默不作聲地喝著。店內沸沸揚揚,混亂不堪,一如正值旅客高峰期的秋葉原車站。我們桌旁不斷人來人往,但無人注意我們。無人听我們談話,無人看五反田的面孔。
  “我說了吧,”五反田嘴角浮起令人愉快的微笑,“這里是死角,新騎士是不搭理什么名人的。”
  他端起剩有三分之一啤酒的杯子,像搖晃試管似的晃來晃去。
  “忘了吧,”我用平靜的聲音說,“我可以忘掉,你也忘掉!”
  “我能忘掉?嘴說是簡單。畢竟不是你用手掐死她的嘛。”
  “喂,算了好么,反正沒有你殺害喜喜的任何證据。犯不上為沒有證据的事那么折磨自己。這很可能只是你把自身的犯罪感同她的失蹤聯系起來而無意做戲的結果。有這种可能性吧?”
  “就談一下可能性好了。”說著,五反田把手扣在桌面上,“近來我經常考慮可能性。可能性有很多种。比如也有我殺老婆的可能性,是吧?假如她像喜喜那樣叫我掐的話,我覺得我說不定同樣把她掐死。最近我腦袋里裝的全是這東兩。越想這种可能性膨脹得越厲害,無法遏止,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不只燒郵筒,還殺過好几只貓。用好几种方法殺的,不由自主。半夜里用彈弓把附近人家的窗玻璃打碎,然后騎上自行車逃跑,簡直鬼使神差。在此以前這事沒向任何人講過,這次是頭一次。講完心里也就暢快了。但也并不是講完就停止不干,止不住的。只要做戲的我与本來的我之間的鴻溝不被填平,就將永遠持續下去。這點我自己也清楚。我當上專業演員之后,這鴻溝眼看著越來越大。隨著演技的愈發夸張,其反作用力也變本加厲。無可奈何。說不定我馬上就把老婆殺掉,無法自控。因為那不發生在這里的世界,我束手無策。那是遺傳因子造成的,毫無疑問。”
  “想得過于嚴重了,”我強作笑容,“追溯到遺傳因子上面去,可就鑽不出來唆!最好拋開工作休息一下。拋開工作,一段時間里避免見她,只能這樣做。一切都拋開不管,和我一起去夏威夷!每天躺在海灘上喝‘克羅娜’,那可是個好地方。什么也不用想,一大早就開始喝酒,游泳,再買兩個女孩儿。租輛野馬牌汽車,以150公里的時速開車兜風,邊听音樂邊兜,德安茲也好,施萊和斯通兄弟也好,‘沙灘男孩’,也好,什么都听。只管敞開心胸。如要認真地考慮什么,過后再考慮也不遲。”
  “不坏。”他眼角聚起細小的皺紋,笑道,“再叫兩個女孩儿,4人玩到早上。當時真叫開心!”
  正是,我說。官能掃雪工。
  “我隨時可以動身。”我說,“你呢?工作收尾要多長時間?”
  五反田不可思議似的微笑著看我:“你還一無所知。我那工作是永遠也收不了尾的,除非一古腦儿拋開。果真那樣,我無疑要被永久逐出這個世界,永久地!同時失去老婆,永久地,以前也跟你說過。”
  我把剩下的啤酒喝干。
  “不過也無所謂,什么都失去也不怕,死心塌地就是。你說得對,我是累了,是去夏威夷清洗頭腦的時候了。OK,一切都甩開不管,和你一起到夏威夷去。以后的事等把腦袋清洗一空之后再考慮。我——對對,還是要當個地地道道的人。也許當不成,但嘗試一次總還是值得的。交給你了,我信賴你,真的,從你打來電話時我就一直信賴你,不知為什么。你有非常地道的地方,而那正是我始終追求的。”
  “我談不上什么地道,”我說,“只不過嚴守舞步而已,不斷跳舞而已。完全沒有意思。”
  五反田在桌面上把兩手左右拉開50厘米。“哪里有意思?我們生存的意思到底在哪里?”他笑了笑,“算了,管它,怎么都無所謂,想也沒用。我也學你的樣子好了。從這個電梯跳到那個電梯,一個個跳下去干下去。這并非不可能,只要想于無所不能。我畢竟是聰明漂亮又討人喜歡的五反田,好,去夏威夷!訂明天的票,頭等艙兩張。可要訂頭等艙喲,別的不成!乘則‘奔馳’,戴則勞力士,住則港區,飛机則頭等艙。明后天收拾一下東西就起飛,當天就是火奴魯魯。我是适合穿夏威夷衫的。”
  “你什么都合适。”
  “謝謝。只是多少殘存的自我有點發痒。”
  “先去海灘酒吧喝‘克羅娜’,喝透心涼的。”
  “不坏。”
  “不坏。”
  五反田盯視我的眼睛:“我說,你真可以忘掉我殺喜喜的事?”
  我點點頭:“我想可以。”
  “還有件事我沒說,一次我說過被關進拘留所兩個星期而只字未吐吧?”
  “說了。”
  “那是撒謊。實際上我一古腦儿和盤托出馬上就給放出來了。倒不是因為害怕,是想給自己抹黑,想使自己心靈蒙受創傷。卑鄙!所以得知你為我始終守口如瓶,我實在非常高興,覺得連自己的卑鄙都像得到了沖洗,我也覺得這种感覺不正常,但确實是這樣感覺的,覺得你把我卑鄙的污點沖洗得一干二淨,今天一天我可是向你坦白了很多事情,總清算!不過能說出來也好,心里也就安然了。你可能感到不快的。”
  “沒有的事。”我說,我心想:我覺得似乎比以前更接近你了。而且也許應該這樣說出口去,但我當時決定往后推遲一些再說。盡管無此必要,然而我就是覺得還是這樣為好,覺得不久會碰到使這句話說起來更有力的机會。“沒有的事。”我重复一次。
  他拿起椅背上的雨帽,看濕到什么程度,隨即又放下,“看在友情的分上,有件事要你幫忙。”他說,“我想再喝杯啤酒,可現在沒有力气走去那邊。”
  “可以可以。”說著,我去柜台又買了兩杯啤酒。柜台前很擠,等了一會才買到。當我雙手拿杯折回里頭的餐桌時,他已經不見了。雨帽消失了,停車場里的“奔馳”也沒有了。我暗暗叫苦搖頭。但已無可挽回,他已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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