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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印第安人

作者:海明威

  有一年過了獨立紀念日,尼克同喬·加納一家子坐了大篷車,很晚才從鎮上赶回家來,一路上碰到九個喝醉的印第安人。他記得有九個,因為喬·加納在暮色中赶車時勒住了馬,跳到路中,把一個印第安人拖出車轍。那印第安人臉朝下,趴在沙地上睡著了。喬把他拖到矮樹叢里就回到車廂上。
  "光從鎮子邊到這里,"喬說,"算起來一共碰到九個人了。"
  "那些印第安人哪,"加納太太說。
  尼克跟加納家兩個小子坐在后座上。他從后座上往外看看喬拖到路邊的那個印第安人。
  "這人是比利·泰布肖嗎?"卡爾問。
  "不是。"
  "看他的褲子,怪象比利的。"
  "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穿一模一樣的褲子。"
  "我根本沒看見他,"弗蘭克說。"我一樣東西也沒看見,爸已經跳到路上又回來了。我還以為他在打蛇呢。"
  "我看,今晚不少印第安人都打蛇呢,"喬·加納說。
  "那些印第安人哪,"加納太太說。
  他們一路赶著車。從公路干道上拐入上山的坡道。馬拉車爬坡很費勁,小伙子們就下車步行。路面全是沙土。尼克從校舍旁的小山頂回頭看看,只見普托斯基的燈火閃閃,隔著小特拉弗斯灣,對岸斯普林斯港也是燈火閃閃。他們又爬上大篷車。
  "他們應當在那段路面上舖些石子才是,"喬·加納說。大篷車沿著林間那條路跑著。喬和太太緊靠著坐在前座。尼克坐在兩個小伙子當中。那條路出了林子,進入一平空地。
  "爸就是在這儿壓死臭鼬的。"
  "還要往前呢。"
  "在哪儿都一樣,"喬頭也不回地說,"在這儿壓死臭鼬跟在那儿壓死臭鼬還不都是一碼事?"
  "昨晚我看見兩只臭鼬,"尼克說。
  "哪儿?"
  "湖那邊。它們正沿著湖濱尋找死魚呢。"
  "沒准儿是浣熊吧,"卡爾說。
  "是臭鼬。我想,我總認得出臭鼬吧。"
  "你應當認得出,"卡爾說,"你有個印第安女朋友嘛。"
  "別那樣說話,卡爾,"加納太太說。
  "唉,聞上去都一個味呢。"
  喬·加納哈哈大笑了。
  "你別笑了,喬,"加納太太說。"我決不准卡爾那樣說話。"
  "你有沒有印第安女朋友啊,尼基?"喬問。1
  "沒有。"
  "他有的,爸,"弗蘭克說。"他的女朋友是普羅登斯·米切爾。"
  "她不是的。"
  "他天天都去看她。"
  "我沒。"尼克坐在暗處里,夾在兩個小伙子中間,听人家拿普羅登斯·米切爾打趣,心里感到大大高興。"她不是我女朋友,"他說。
  "听他說的,"卡爾說。"我天天都看見他們在一塊儿。"
  "卡爾找不到女朋友,"他母親說。"連個印第安姊儿都沒有。"
  卡爾一聲不吭。
  "卡爾碰到姑娘就不行了,"弗蘭克說。
  "你閉嘴。"
  "你這樣滿好,卡爾,"喬·加納說。"女朋友對男人可沒一點好處,瞧你爸。"
  "是啊,你就會這么說,"大篷車一顛,加納太太順勢挨緊喬·"得了,你一生有過不少女朋友啦。"
  "我敢打賭,爸決不會有印第安女朋友。"
  "你可別這么想,"喬說。"你最好還是留神看著普羅迪,2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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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尼基是尼克的愛稱。
  2普羅迪是普羅登斯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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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妻子同他說了句悄悄話,他哈哈大笑。
  "你在笑什么啊?"弗蘭克問。
  "你可別說,加納,"他妻子警告說。喬又笑了。
  "尼克盡管跟普羅登斯做朋友好了,"喬·加納說,"我就娶了個好姑娘。"
  "那才象話,"加納太太說。
  馬在沙地里費勁地拉著車。喬在黑暗中伸出手揚揚鞭子。
  "走啊,好好拉車。明天你得拉更重的車呢。"
  大篷車一路顛簸不停,跑下長坡。到了農舍,大家都下了車。加納太太打開門,到了屋里,手里拿著盞燈出來。卡爾和尼克把大篷車后面的貨物卸下來。弗蘭克坐在前座上,把車赶回牲口棚,歸置好馬。尼克走到台階上,打開廚房門,加納太太正在生爐子。她正往木柴上倒煤油,不由回過頭來。
  "再見,加納太太,"尼克說。"謝謝你們讓我搭車。"
  "哎,什么話,尼基。"
  "我玩得很痛快。"
  "我們歡迎你來。你不留下吃飯嗎?"
  "我還是走吧。我想爹大概在等著我呢。"
  "好吧,那就請便。請你把卡爾叫來好嗎?"
  "好。"
  "明天見,尼基。"
  "明天見,加納太太。"
  尼克走出院子就直奔牲口棚。喬和弗蘭克正在擠奶。
  "明天見,"尼克說。"我玩得痛快极了。"
  "明天見,尼克,"喬·加納大聲說。"你不留下吃飯嗎?"
  "對,我不能留下了。請你轉告卡爾,他媽媽叫他去。"
  "好,明天見。尼基。"
  尼克光著腳,在牲口棚下面草地間那條小路上走著。小路溜滑,光腳沾到露水涼絲絲的。他在草地盡頭那邊爬過篱笆,穿過一條峽谷,腳在沼澤泥漿里泡濕了,接著他就攀越過干燥的山毛櫸樹林,終于看見自己小屋里的燈光。他翻過篱笆,繞到前門廊上。他從窗口看見父親正坐在桌前大燈光下看書。尼克開門進屋。
  "嘿,尼基,"父親說。"今天玩得開心嗎?"
  "我玩得痛快极了,爹。今年獨立紀念日真帶勁。"
  "你餓了吧?"
  "可不。"
  "你的鞋呢?"
  "我把鞋落在加納家的大篷車上了。"
  "快到廚房里來。"
  尼克的父親拿著燈走在頭里。他站住揭開冰箱蓋。尼克徑自走進廚房。他父親端來一個盤子,里面盛了一塊凍雞,再拿來一壺牛奶,把這些都放在他桌上,再放下燈。
  "還有些餡餅,"他說,"夠了嗎?"
  "妙极了。"
  他父親在舖著油布的飯桌前一張椅子上坐下,廚房牆壁上就此映出他的巨大身影。
  "球賽哪隊贏了?"
  "普托斯基隊。五比三。"
  他父親坐著看他吃,提著壺替他在杯里倒牛奶。尼克喝了奶,在餐巾上擦擦嘴。他父親伸手到擱板上拿餡餅。他給尼克切了一大塊。原來是越橘餡餅。
  "你干了些什么來著,爹?"
  "我早上去釣魚。"
  "你釣到了什么?"
  "只有鱸魚。"
  他父親坐著看尼克吃餅。
  "你今天下午干了些什么?"尼克問。
  "我在印第安人營地附近散散步。"
  "你看見過什么人嗎?"
  "印第安人全在鎮上喝得爛醉。"
  "你一個人也沒見到?"
  "我看見你朋友普羅迪了。"
  "她在哪儿?"
  "她跟弗蘭克·沃希伯恩在林子里。我撞見他們。他們在一塊儿好一陣子了。"
  他父親沒看著他。
  "他們在干什么?"
  "我沒停下來細看。"
  "跟我說說他們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父親說。"我只听見他們在拚命扭動。"
  "你怎么知道是他們?"
  "我看見他們了。"
  "我還以為你說沒看見他們呢。"
  "哎,對了,我看見他們了。"
  "是誰跟她在一塊儿啊?"尼克問。
  "弗蘭克·沃希伯恩。"
  "他們可--他們可--"
  "他們可什么啊?"
  "他們可開心?"
  "我想總開心吧。"
  他父親戚身离開桌邊,走出廚房紗門。他回來一看,只見尼克眼巴巴看著盤子。原來他剛才在哭呢。
  "再吃些?"他父親拿起刀來切餡餅。
  "不了,"尼克說。
  "你最好再吃一塊。"
  "不了,我一點也不要了。"
  他父親收拾了飯桌。
  "他們在樹林里什么地方?"尼克問。
  "在營地后面。"尼克看著盤子。他父親又說,"你最好去
  睡睡吧,尼克。"
  "好。"
  尼克進了房,脫了衣服,上了床。他听見父親在起居室里走來走去。尼克躺在床上把臉蒙在枕頭里。
  "我的心都碎了,"他想。"如果我這么難受,我的心一定碎了。"
  過了一會儿,他听見父親吹滅了燈,走進自己房里。他听見外面樹林間刮起一陣風,感到這陣風涼颼颼地透過紗窗吹進屋來。他把臉蒙在枕頭里躺了老半天,過了一會儿就忘了去想普羅登斯,終于睡著了。半夜醒來,听到屋外鐵杉樹林間的風聲,湖里湖水的拍岸聲,他又入睡了。早上,風大了,湖水高漲,漫到湖濱,他醒來老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心碎了。

                      劉文瀾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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