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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瘟神此時正蓄足全力,准備扑向孤城,使其落入自己的掌握之中,在這鼠疫即將到達高峰的前夕,余下尚待敘述的就是那些像朗貝爾那樣的最后几個人了。他們為了重新找到失去的幸福,從瘟神口邊奪回他們嚴加保衛、不使受損的身家性命的一部分,長期來,不顧形式單調,拼命地進行活動,他們就是用這种方式來拒絕接受威脅著自己的奴役c雖然表面上這种方式不見得比其他方式有效,但依筆者看來,确也有它的意義,而且,雖然怀有自炫的心情,甚至自相矛盾,它确能顯示當時我們每個人心中的自豪感。
  朗貝爾為了不讓鼠疫的魔爪攫住自己,正在進行著斗爭。當事實證明通過合法手段出城已無希望,他就告訴里厄,決定另找出路。記者首先從咖啡館的服務員身上打主意,因為一個咖啡館的服務員對什么都熟悉。但是他最初問訊的几個對象告訴他的,只是這類舉動將會受到极其嚴厲的刑事處分。有一次他甚至差一點被人當成煽動出城者c后來還是在里厄家碰到了科塔爾,事情才算有了一些眉目。那一天,里厄同他談到了記者在行政部門碰壁的事情c几天后,科塔爾在路上遇到朗貝爾,前者以自己近來在社交活動中所采取的無拘無束的態度來接待朗貝爾。他說:
  “一直毫無進展嗎?”
  “對,毫無進展。”
  “不能指望机關,他們是不會理解人的。”
  “的确如此,我在另找門路,但這井不容易。”
  “啊!”科塔爾說,“我懂。”
  他知道一整套辦法,向朗貝爾介紹了一番,使后者听了感到惊奇。他告訴朗貝爾,很久以來,奧蘭所有的咖啡館他都經常去,那里有他的朋友,他了解到有一個組織專干這一行。原來科塔爾近來花費很大,入不敷出,于是也從事配給商品的走私活動。他正在販賣香煙和劣酒,這些商品价格不斷上漲,使他發了點小財。
  “這种事您有把握嗎?”朗貝爾問。
  “有,因為有人已向我建議過。”
  “那么您自己為什么不利用?”
  “您用不著不放心,”科塔爾露出一副老實人的神情說,“我沒利用,因為我不想走。我有我的道理。”
  沉默一會后,他接著說:
  “您不想知道我的道理嗎?”
  朗貝爾說:“我認為這跟我無關。”
  “在某种意義上,這的确跟您無關,然而在另一种……只有一樁事是明确無誤的,這就是自從發生鼠疫以來,我在這儿感到好過了許多。”
  朗貝爾打斷了他的話,問:
  “怎么能同這個組織取得聯系呢?”
  “啊!”科塔爾說,“這可不容易。跟我來。”
  這時是下午四點光景,天气沉悶,全城變得越來越熱了,所有的店舖都放下了遮陽布,路上已沒有行人往來了。科塔爾和朗貝爾走在有拱廊的馬路上,走了好久大家一言不發。這是鼠疫隱形遁跡的時刻:天地靜止,万物失色,周圍一片沉寂,可以說是盛夏特色,也可以說是發生鼠疫的情景。這使人昏昏然的空气,說不上來是由于災情的威脅還是由于灰塵和懊熱所致。必須留心觀察和思索一番才能聯系到鼠疫上去,因為它只有通過反面的跡象才顯露出來。譬如說,那位同鼠疫密切相關的科塔爾,提醒朗貝爾注意狗已絕跡了,在平時,它們此時該側臥在過道的出日處,喘著气,想涼快涼快而辦不到。
  他們走上棕櫚大街,穿過閱兵場,向海軍區走去。靠左首出現一家漆成綠色的咖啡館,外面斜張著黃色粗帆布遮陽。科塔爾和朗貝爾一邊揩著前額,一邊走了進去。他們在一張綠色鉛皮桌子前的輕便折椅上坐下。店堂里空無一人,蒼蠅嗡嗡地到處亂飛,擺不穩的柜台上放著一只黃色的鳥籠,里面有一只鸚鵡,全身羽毛下垂,垂頭喪气地停在架子上。牆上挂著几幅陳舊的戰爭畫,上面布滿積垢和厚厚的蜘蛛网。所有鉛皮桌子上,全都有不知從哪里來的已有點儿干的雞糞,在朗貝爾面前的桌子也不例外。直到從黑暗的角落里發生一陣小小的騷動,跳出一只美麗的公雞,這時他們才明白究竟。
  這時气溫好像還在上升。科塔爾脫去上衣,在鉛皮上敲敲。一個縮在藍色工作長圍裙里的矮個儿從屋子深處走了出來,遠遠地一看見科塔爾就向他打招呼,一邊走過來一邊向公雞猛踢一腳把它赶跑,在咯咯的雞叫聲中問兩位顧客要些什么。科塔爾要了白葡萄酒,并打听一個叫加西亞的人。据矮子說已有好几天沒見他來咖啡館了。
  “您看他今天晚上會來嗎?”
  “嘿!”那人說,“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您不是知道他的時間的嗎?”
  “是的,但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我不過有個朋友要介紹給他。”
  服務員在他的圍裙上揩揩潮濕的手。
  “啊!這位先生也想干一下嗎?”
  “是。”科塔爾說。
  矮子使勁儿吸了一下鼻子說:
  “那么,今晚再來,我派孩子找他去。”
  出去時,朗貝爾問這是什么名堂。
  “當然是走私的事。他們把東西從城門口搞進來,高价出賣。”
  “原來是這樣,”朗貝爾說,“他們有同党?”
  “對”
  晚上,遮陽布已卷起,鸚鵡在籠中學舌,鉛皮桌前坐滿了只穿襯衫的人們。其中有一個,草帽戴在后腦勺上,穿著一件白襯衣,露出焦土色的胸脯。他見到科塔爾進來就站了起來。被陽光晒黑的臉上五官勻稱,一雙黑色的小眼睛,一口洁白的牙齒,手上戴著兩三只戒指,看樣子有三十來歲。
  “你們好,”他說,“咱們到柜台上喝酒會。”
  三杯下了肚,還沒人吭聲。
  于是加西亞開腔了:
  “出去走走好嗎?”
  他們朝港口方向走去,加西亞問他們找他有什么事。科塔爾對他說,他把朗貝爾介紹給他不完全是為了買賣,而是為了他所謂的“出去一趟”。加西亞在科塔爾的前面,筆直向前走著,一邊吸著煙。他提了些問題,談到朗貝爾時稱“他”,做出一副好像沒有看見他在場的樣子。
  “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說。
  “他的老婆在法國。”
  “噢!”
  過了一會又問:
  “他干的是哪一行?”
  “記者。”
  “干這一行的人話很多。”
  朗貝爾默不作聲。
  科塔爾說:“這是一位朋友。”
  他們默默地向前走著,走到了碼頭,人口處有大柵欄擋著。他們向一家供應油炸沙丁魚的小酒店走去,炸魚的气味已扑鼻而來。
  “總之,”加西亞總結說,“這事不歸我管,而是拉烏爾的事,我得去找到他,這事還不太好辦呢。”
  “啊!”科塔爾激動地問道,“他藏起來了?”
  加西亞沒有回答。走近小酒店時,他停下來第一次轉向朗貝爾說道:
  “后天,十一點鐘,城內高地,海關營房的角上。”
  他擺出一副要走的架勢,然而又轉向他們兩人說:
  “這是要花錢的。”
  這是一种征求對方同意的表示。
  朗貝爾答應說:“那當然。”
  過一會儿,記者向科塔爾致謝,后者輕松地說:
  “噢,不必,為您服務我覺得高興。況且您是個記者,有朝一日您會還我的情的嘛!”
  過了兩天,朗貝爾和科塔爾登上通向城內高地的沒有樹蔭的街道。海關營房的一部分房屋已改成了診療所,大門前聚著一些人。他們抱著探望一次病人的希望,當然這是不會獲准的;他們或者想打听一些消息,而這些消息一個鐘頭以后就會過時了。這一群人在那里熙熙攘攘的,很熱鬧,加西亞和朗貝爾所以會的好在這儿見面,看來和這种環境不無關系。
  “真奇怪,”科塔爾說,“您執意要走。總的來講,這里發生的事情還是相當有意思的。”
  “對我來說并不是這樣。”朗貝爾答道。
  “噢!那當然,在這里要擔些風險。不過,就是在鼠疫發生前,要通過熱鬧的十字路口不是也要冒同樣大的風險么?”
  正在這時,里厄的汽車在他們的近旁停了下來。塔魯在開車,里厄處于半睡眠狀態。
  他醒后,就為他們作介紹。
  “我們認識的,”塔魯說,“我們住在同一家旅館里。”
  他請朗貝爾搭他們的車到市區去。
  “不必了,我們在這里有約會。”
  里厄看看朗貝爾。
  “對。”后者說。
  “啊!”科塔爾吃惊地說,“醫生也知情嗎?”
  “預審推事來了,”塔魯看著科塔爾,一面關照他說。
  科塔爾的臉色變了。果然,奧東先生順著街以有力而規則的步伐向他們走來,走到這一小堆人面前時,脫帽招呼。
  “您好,推事先生!”塔魯說。
  推事也向這兩位坐車來的人問好,又朝站在他們后面的科塔爾和朗貝爾看看,庄嚴地向他們點頭示意。塔魯把領取年金的人和記者向他介紹了一下。推事仰頭朝天看了一看,歎了一口气說,這真是一個苦悶的時期。
  “有人對我說,塔魯先生,您在搞預防措施的實施工作,我不敢完全贊同。醫生,您看這病還會蔓延嗎?”
  里厄回答說應該希望它不會如此,推事也重复說必須永遠抱有希望,因為上天的意圖是無法窺測的。塔魯問他當前的事件是否為他帶來了額外的工作。
  “正相反,我們稱為普通法的這方面的案件減少了,我干的只是嚴重違反新規定的案件的預審工作。人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遵守老的法律。”
  “這是由于相比之下,這些老法律顯得好一些,這是必然的事。”塔魯說。
  推事一變原先雙眼凝望著天空好像在尋思的樣子,而以一种冷漠的神色看著塔魯說:
  “這又有什么關系?法律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判決。我們對此也無能為力。”
  推事走了,科塔爾說:“那個家伙啊,他是頭號敵人!”
  汽車起動了。
  過了一會,朗貝爾和科塔爾看見加西亞來了。他走過來并不向他們做出任何表示,只說了一句“還得等一等”來代替打招呼。
  在他們周圍有一大群人,其中大多數是婦女,鴉雀無聲地等待著。她們手中几乎都拎著籃,妄想著這些東西能送到她們生病的親人手中,更荒唐地希望她們的親人能享用這些食品。門口由武裝哨兵把守著。從大門和營房之間的院子里不時傳出一聲怪叫,這時在場的一些人都轉過神色不安的臉向診療所望去。
  正當三個人觀看著這一情景時,身后一聲清楚而低沉的“你們好”的聲音使他們回過頭去。雖然天很熱,拉烏爾仍穿得規規矩矩的。他身材高大而健壯,穿著一身深色雙排扣子的服裝,頭戴一頂卷邊的呢帽,面色相當蒼白,一雙棕色的眼睛,嘴巴經常緊閉著。拉烏爾說話急速而明确:
  “我們到城里去吧。加西亞,你可以离開我們了。”
  加西亞點了一支香煙,讓他們三人离去了。他們隨著夾在中間的拉烏爾的步伐快速地走去。
  “加西亞對我說明白了。事情可以辦得到,不管怎樣,這件事要花您一万法郎。”拉烏爾說。
  朗貝爾回答說他可以答應。
  “明天到海軍區的西班牙飯店里同我一起吃午飯。”
  朗貝爾說一言為定,拉烏爾同他握手,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走開后,科塔爾請朗貝爾原諒他第二天不能來,因為有事,反正朗貝爾也用不著他了。
  第二天,當朗貝爾走進西班牙飯店時,里面的人都掉過頭來瞧著他。這個陰暗的地下室處在一條已被太陽晒干的黃色小街的低處,去那里吃飯的全是男人,大多數外表像西班牙人。坐在店堂盡頭的一張桌旁的拉烏爾對記者打了一個手勢,朗貝爾朝他走去,這時,瞧著朗貝爾的這些人面上好奇的神色頓時消失,重新各自進餐。与拉烏爾同桌的有一個瘦瘦的高個儿,胡髭沒有剃淨,肩膀寬得异乎尋常,頭發稀少,臉長得像馬面,從卷起的襯衫袖口中,露出一雙長著黑毛的細長手臂。當朗貝爾被介紹給他的時候,他點了三下頭。拉烏爾沒有提到他的名字,講到他時只是說:“我們的朋友。”
  “我們的朋友相信能夠幫助您,他將讓您……”
  這時女服務員走過來問朗貝爾要吃什么,打斷了拉烏爾的話。
  “他將讓您同我們的兩個朋友取得聯系,再由他們把您介紹給和我們合伙的几個守衛人員。但到那時事情還未全部解決,還要等到那些守衛人員認為有机可乘時才行。最簡單的辦法是在他們中的一個人家里住上几夜,他家离關卡不遠。但事先必須由我們的朋友替您作必要的聯系,當一切安排妥當,也由他同您結算費用。”
  這位朋友再一次點點他的馬頭,一邊不斷地把甜椒和西紅柿做成的拌涼菜搗碎,然后大口大口地往里吞。過一會儿他開腔了,稍微帶一點西班牙口音。他建議朗貝爾第三天早上八點在教堂的門廊底下碰頭。
  “還要等兩天。”朗貝爾著重地提了一下。
  “這是由于這事不容易辦,”拉烏爾說,“要找人嘛。”
  這匹馬再次點一下頭,朗貝爾不太熱情地表示同意。在余下的午餐時間甲,大家尋找別的話題。等朗貝爾發現這匹馬是個足球運動員后,時間就很容易打發了。他自己在這項運動中也有不少經驗。他們談到法國全國錦標賽,英國職業球隊的才能以及W形的戰術。午餐結束時,這匹馬變得活躍非凡,他不用“您”而用“你”來稱呼朗貝爾,并要他相信足球隊的最佳位置是踢中衛。他說:“你知道,中衛是支配全局的,而支配全局,這才叫踢足球。”朗貝爾同意這种說法,雖然他是踢中鋒的。不過他們的談論被電台的廣播打斷了。收音机輕聲地反复播送情意纏綿的樂曲后,開始報道說前一天死于鼠疫的人數為一百三十七人。在場的人全無反應。馬面人聳聳肩膀站了起來,拉烏爾和朗貝爾也跟著起身。
  分手時,這位中衛有力地同朗貝爾握手說:
  “我叫貢扎萊斯。”
  這兩天時間在朗貝爾的感覺中簡直長得沒完沒了c他到里厄那里把全部行動詳情告訴了他,然后陪著醫生到一家病人家去出診c走到一個等待著里厄、病情可疑的病人家門日,朗貝爾向醫生告別。這時從過道里,傳來一陣奔跑聲和人聲:他們在奔告家人醫生來了。
  “希望塔魯不要耽擱。”里厄低聲說道。
  他樣子看來很疲倦。
  “疫情發展太快了嗎?”朗貝爾問。
  里厄說倒不是這點,統計表上的曲線甚至上升得慢了點,只是對付鼠疫的辦法還不夠多。
  “我們缺少物力,”他說,“在世界上所有軍隊中,一般都用人力來補救物力的不足,但是我們連人力也不夠。”
  “外地不是來了醫生和衛生人員么?”
  “是的,”里厄說,“十位醫生和一百來個人,看起來不算少了。按照目前疫情,還勉強能對付,如疫情再發展就不夠了。”
  里厄注意听著屋內的聲音,然后向朗貝爾笑笑,說道:
  “對,您應該快點把您的事辦成。”
  朗貝爾的臉上掠過一片陰影,低沉地說:
  “您知道,我不是為了這個才走的。”
  里厄回答說他知道這一點,但朗貝爾繼續往下說:
  “我相信我不是個懦夫。至少大多數情況下是如此,這方面我經受過考驗。只是當我想到某些情況時,我就感到受不了。”
  醫生直望著他的臉:
  “您會和她見面的。”
  “也許會,但是我一想到這种情況還要持續下去,她在這段時間內會老起來,就不能忍受。三十歲的人要開始老了,必須抓緊一切机會。我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
  里厄低聲說他相信能理解。這時,塔魯來了,很興奮的樣子。
  “我剛才去請帕納盧來參加我們的工作。”
  “結果怎樣?”醫生問道。
  “他思考過后,答應了。”
  “我感到高興,”醫生說,“我高興的是了解到他本人比他的布道要好。”
  “大家都一樣,”塔魯說,“就是要給他們机會。”
  他微笑著,向里厄眨眨眼睛。
  “給人創造机會,這是我一輩子要做的工作。”
  “請你們原諒,”朗貝爾說,“我要走了。”
  朗貝爾在約好的星期四那天來到教堂的門廊下,离開八點還有五分鐘。空气還相當清新,在天空中飄浮著即將被上升的熱气流一下子就吞沒的圓圓的小朵白云。草坪雖然干燥,仍舊可以聞到從那里散發出來的一陣淡淡的潮气。東面屋后的太陽只晒熱了裝飾著廣場的圣女貞德全身鍍金的塑像的帽盔。一只大鐘敲了八下。朗貝爾在無人的門廊下走了几步。從教堂內傳來一陣模糊不清的誦讀圣詩聲,同時又涌來一股地窖和焚香混合的气味。突然,誦詩聲停了,十來個矮小的黑色人影從教堂中出來,跨著急促的步子向城中走去。朗貝爾開始不耐煩了。又有一些黑色人影登上大石級向門廊走來。他點了一支煙,接著忽然想起這地方恐怕是不准抽煙的。
  到八點一刻,教堂里的管風琴低沉地奏了起來。朗貝爾走到了陰暗的拱頂底下。過了一會,在正殿中他看到那些在他面前經過的黑色的身影。他們都聚在一個角落里,前面有一座臨時祭台,上面有剛剛布置好的一個由城內一家工場赶制出來的圣羅克像。這些身影跪在那里,似乎已蜷縮成一團,隱沒在煙霧繚繞之中,就像一些凝固不動的影子,這里一堆,那里一堆,其顏色不比那灰蒙蒙的霧气深多少。在他們上面,管風琴無休止地變換著曲調。
  當朗貝爾出來時,貢扎萊斯已從石級上走下來向城市方向走去。
  “我想您已經走掉了,”他對記者說,“這不足為怪。”
  他解釋說,他在离此不遠的地方等待約好在匕點五十分會面的几個朋友。但是他白白等了二十分鐘。
  “這肯定遇到了什么問題了,于我們這一行總不會一帆風順的。”
  他另訂約會,定于第二天同一時間在陣亡將士紀念碑前會面。朗貝爾歎了日气,把呢帽向后一推。
  “沒關系,”貢扎萊斯笑著說,“你要想一想:在球賽中需要有各种配合,進入對方陣地,傳球,這一大套做完后才能射入一球。”
  “不錯,”朗貝爾說,“但一場足球賽只要一個半小時。”
  奧蘭陣亡將士紀念碑的所在地是唯一能看到大海的地方。這是一個不太長的散步場所,一邊靠著俯瞰港口的峭壁。第二天,朗貝爾先一步到達約會地點,仔細地讀著陣亡將士的名單。几分鐘后,有兩個人走過來,向他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然后走到散步處的欄杆邊憑欄眺望,好像全神貫注地俯視著空無一人的港日。他們兩人一樣身材,都穿著一樣的藍褲子,一樣的短袖子海軍藍色毛線衣。記者稍稍走遠一些,去坐在一張長凳上以便從容地打量他們。他看出他們肯定不會超過二十歲。那時,他看到貢扎萊斯走了過來,并向他道歉。
  他說:“那就是我們的朋友。”說罷帶他到兩個青年那邊,介紹兩人的名字:一個叫馬塞爾,一個叫路易。從正面看去,他們兩人非常相像,朗貝爾估計他們是兄弟倆。
  “好吧,”貢扎萊斯說,“現在你們認識了,應該言歸正傳了。”
  不知是馬塞爾還是路易說,還要等兩天才輪到他們值班守崗,為期一周,必須看准一個最方便的日子行事。把守西門的共有四個人,另外兩個是職業軍人。談不到把他們也拉進來。他們是靠不住的,何況這樣還要增加費用,但是有些晚上他們這兩個同事會到一家熟悉的酒吧間的后間里去消磨一部分時間。馬塞爾——也可能是路易——建議朗貝爾上他們在關卡附近的家里去住,等待通知。這樣,出城的事將毫無困難,但是必須抓緊時間,因為近來有人傳說在城市的外圍要設立雙重崗哨了。
  朗貝爾表示同意,并從他剩下的香煙中拿了几支請他們抽。兩人中那個還沒有開過腔的就問貢扎萊斯費用有沒有談妥,是否可以預付一些錢。
  “不,”貢扎萊斯說,“用不著這樣做,這是自己人。費用到走時再結算。”
  他們又訂了一個約會,貢扎萊斯建議再過兩天到西班牙飯店吃晚飯,然后他們從那里到這兩位守衛的家里去。
  他告訴朗貝爾:“第一夜我陪你。”
  又過了一天,朗貝爾上樓回到他房間里去的時候,在旅館的樓梯上同塔魯對面遇上了。
  “我去找里厄,”后者說,“您愿意一起去嗎?”
  “我總怕打扰他,”朗貝爾猶豫了一下子說。
  “我想不會,他跟我談起您的許多事。”
  記者想了一會說:
  “我說,假如你們晚飯后有空的話,就是晚一點也不妨,你們倆都到旅館酒吧間來。”
  “那得看他和疫情而定。”塔魯說。
  里厄和塔魯還是在晚上十一點來到了這又小又狹窄的酒吧間。三十來個人擠在那里高聲交談。這兩位剛脫离疫城的寂靜環境的來客停了下來,有些不知所措。當他們看到這里還可以買酒來喝時,就明白人們興奮的原因了。朗貝爾在柜台的盡頭,他坐在高凳上向他們打招呼,他們就走到他的身邊。塔魯不動聲色地把旁邊一個在喧嚷的人推遠些。
  “你忌酒嗎?”
  “不,”塔魯說,“正相反。”
  里厄嗅一嗅他玻璃杯中酒的苦草味儿。在這种喧鬧聲中講話是困難的,而朗貝爾好像除了喝酒之外無暇他顧。醫生還無法斷定他是否已喝醉了。這狹小的屋子里除了他們喝酒的柜台外,剩下的地方只有兩張桌子,其中一張座位上有一個海軍軍官,左右膀子各挽著一個女人,他正在對一個紅臉的胖子講述在開羅發生的一次斑疹傷寒的情況。他說:“有著集中營哪!這些集中營是為當地人設立的,搭了些帳篷來收容病人,但周圍布滿崗哨,如果病人家屬企圖把土方藥偷偷地送進去的話,就會遭到槍殺。這是毫不講人情的,但是做得對。”另一張桌子被几個裝束人時的年輕人占著,談話內容听不懂,聲音湮沒在放在高處的電唱机播放出來的《圣詹姆斯醫院》的旋律中。
  “還滿意嗎?”里厄提高了嗓門說。
  “這事快了,”朗貝爾說,“也許就在這星期里。”
  “可惜!”塔魯叫道。
  “為什么?”
  塔魯瞧著里厄。
  “噢!”里厄說,“塔魯說這句話,是因為他想您如果能呆在這里,您可以幫我們忙。而我倒非常了解您為什么要走。”
  塔魯又請大家飲了一杯酒。朗貝爾從他那張高凳上下來,第一次正面看著他:
  “我能幫你們什么忙?”
  “這個,”塔魯說,一邊不慌不忙地把手伸向他的杯子,“可以到我們的衛生防疫組織里來。”
  朗貝爾又顯出他那經常出現的帶著一副倔強的神情思考問題的樣子,重新坐到他的高凳上。
  “難道您認為這些組織沒有用處嗎?”塔魯喝了一口酒說,他留神地看著朗貝爾。
  “十分有用。”記者說著,喝了一口酒。
  里厄注意到朗貝爾的手在發抖。他想,不錯,這位記者肯定完全醉了。
  第二天,朗貝爾第二次走進西班牙飯店,他從一小伙人中間穿過,這些人把椅子搬到了門口,正在領略熱气已稍退、綠樹成蔭、晚霞滿天的黃昏景色。他們抽著一种味道辛辣的煙草。飯店內部几乎沒有什么人。朗貝爾走到擺在屋子深處的桌子前坐下,他同貢扎萊斯第一次相遇就在這個地方。他告訴女服務員他要等人。那時是七點半,人們漸漸回到店堂里就座。開始上菜了,在低拱頂的餐廳里充滿著餐具碰撞聲和低低的談話聲。八點了,朗貝爾一直等待著,燈亮了,后來的顧客坐到了他的桌邊。他點了菜。到八點半,晚餐吃完還不見貢扎萊斯和那兩個年輕人前來。他抽了几支煙。店堂里的人漸漸少了。外面夜幕降下得非常快,從海面吹過來的一陣暖風微微拂動落地窗的窗帘。到了九點,朗貝爾發覺店堂里的人已走光了,女服務員惶惑不解地注意著他。他付了賬走了。飯店對面的咖啡館開著,朗貝爾進去坐在柜台邊,留心看著飯館的人口處。到九點半鐘,他起身回旅館,一路上白費心思地想著如何再找到不知住處的貢扎萊斯,一想到這一整套接洽步驟得從頭開始,感到不知所措。
  正像他后來告訴里厄的那樣,就是在這個時候,在救護車疾駛的夜里,他覺得在整個這段時間里可以說把他的妻子丟到了腦后,專心致志地思索如何在把他和她隔開的牆上打開一個缺口。但是也就是在這一切途徑再次被切斷的時刻,在他欲望的中心又出現了她的形象,一陣突然爆發的痛苦使他不禁拔腳向旅館奔去,想逃避這种難以忍受的內心的煎熬,但它卻始終緊追著他不放,使他頭痛欲裂。
  次日一清早他就來找里厄,問他怎樣才能找到科塔爾: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一步步地從頭做起。”
  “您明晚來;”里厄說,“塔魯要我去邀請科塔爾,我不知為什么。他十點來這里,您十點半來好了。”
  下一天,當科塔爾來到里厄家時,塔魯和里厄正談論著在里厄那里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治愈病例c
  “十個中間只有一個,那是這個人運气。”塔魯說。
  “啊!有這回事,”科塔爾說,“這不是鼠疫吧。”
  他們告訴他說這一點沒錯,确是鼠疫。
  “既然這個人治好了,那就不可能是鼠疫。你們跟我都知道,鼠疫是不會放過一個人的。”
  里厄說:“一般情況是這樣,但使上一股牛勁,有時也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
  科塔爾笑了。
  “看來不像。你們听到了今晚的數字沒有?”
  塔魯善意地看著這位領年金者說他知道數字,情況是嚴重的,但這又說明什么呢?這只是說明還要采取更為特殊的措施。
  “呀!你們不是已在做了嗎?”
  “不錯,但是必須做到每個人都把這當作自己的事。”
  科塔爾瞧著塔魯,沒有听懂他的意思。塔魯說沒有行動起來的人太多了,又說瘟疫是大家的事,人人有責。志愿組織的大門是向每個人敞開著的。
  “這個主意不錯,”科塔爾說,“但這一點用處也沒有:鼠疫太厲害了。”
  塔魯耐心地說:“等到一切辦法全都試過以后,我們才能做出結論。”
  在他們講話時,里厄在他的書桌上謄錄卡片。塔魯則一直打量著在椅子里焦躁不安的年金享受者。
  “您為什么不愿過來同我們一起干呢,科塔爾先生?”
  科塔爾好像受到冒犯似地站了起來,拿起他的那頂圓帽,說:“這不是我于的事。”
  然后他以頂撞的口气說道:
  “再說,我呀,我在鼠疫中間也過得不坏,我看不出我為什么要參加進來去制止它。”
  塔魯拍拍自己的前額,恍然大悟:
  “啊!對了,我倒忘了,沒有它您已被捕了。”
  科塔爾陡地跳了起來,急忙抓住椅子就像要跌倒似的。里厄擱下了筆,既嚴肅又關切地注視著他。
  “這是誰告訴您的?”靠年金吃飯的人叫道。
  塔魯露出詫异的神色說道:
  “是您自己嘛!至少醫生和我是這樣理解的。”
  科塔爾一下子變得怒不可遏,說話語無倫次起來。于是塔魯接下去說:
  “請您不要激動,醫生和我都不會揭發您的。您的事同我們毫不相干。再說,警察局,我們從未對它有過好感。好了,請坐下吧。”
  科塔爾看看椅子,猶豫了一下坐了下來。過了一會,他歎了一口气。
  “這已是過去的事了,”他承認了,“而他們偏要舊事重提,我本來以為人們已忘記了,但是有一個人講了出來。他們把我叫去,并告訴我在調查未結束前要隨傳隨到。我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把我抓去。”
  “事情嚴重嗎?”塔魯問。
  “這要看您怎么說了。反正這不是一件血案。”
  “監禁還是苦役?”
  科塔爾顯得十分沮喪。
  “監禁,那算我運气……”
  但過了一會儿,他用激烈的語气重又說道:
  “這是一個錯誤。任何人都難免有錯誤。但是我一想到因此要被帶走,与家庭隔离,与習慣斷絕,与我所有的友好分開,我就覺得不能忍受。”
  “啊,”塔魯問,“就是為了這個,您才想到尋短見的嗎?”
  “對,這是一件荒唐的事,毫無疑問。”
  里厄第一次開了口,他對科塔爾說他理解他的擔心,但這一切或許會解決的。
  “噢,就眼前說,我知道一點也用不著擔心。”
  “我明白了,”塔魯說,“您是不會參加到我們的組織里來的。”
  科塔爾手里轉動著他的帽子,抬頭對塔魯投以疑慮的眼光:
  “請不要怪我。”
  “當然不,但至少不要去故意散布病菌。”塔魯微笑著說。
  科塔爾辯解說,并不是他要鼠疫來的,它要來就來了,目前鼠疫叫他財運亨通,這也并不是他的過錯。那時朗貝爾剛來到門口,听到拿年金者正使勁地說:
  “何況,根据我的看法,你們不過是白費力气罷了。”
  朗貝爾獲悉科塔爾不知道貢扎萊斯的住址。但是再到小咖啡館去候他總是可行的。他們約定第二天去。由于里厄表示想知道經過情況,朗貝爾就請他和塔魯在周末晚上到他的房間里來找他,任何時候都行。
  早上,科塔爾和朗貝爾到了小咖啡館,叫人傳話給加西亞約好晚上見面,如有不便,順延至第二天相見。他們白等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加西亞到了,他靜听著朗貝爾敘述經過。加西亞對情況不了解,不過他獲悉為厂核查戶口,有些地區曾禁止通行二十四小時。可能貢扎萊斯和那兩個青年無法通過警戒線。至于他力所能及的,就是使他們重新同拉烏爾取得聯系,當然這不可能在兩天以內辦妥。
  “我明白了,”朗貝爾說,“就是說一切都得重起爐灶。”
  兩天后,拉烏爾在路角上證實了加西亞的說法:城市外圍地區曾禁止通行。必須同貢扎萊斯再度取得聯系。兩天后朗貝爾同那個足球運動員一起進午餐。
  “我們真笨,”貢扎萊斯說,“我們早就該考慮好碰頭的辦法。”
  朗貝爾完全有同感。
  “明天早晨,我們到那兩個小家伙家里去,把一切都安排好。”
  次日,兩個年輕人不在家。他們只好留下一個約會的時間,定在第二天中午國立中學廣場見面。朗貝爾下午回家時遇到塔魯,他的面部表情引起了塔魯的注意c
  “怎么,事情不成嗎?”塔魯問他。
  “重起爐灶搞累了。”朗貝爾說。
  他又再次提出邀請:
  “今晚請過來。”
  當晚兩個人走進朗貝爾的房間時,他躺在床上。他起來在預先准備好的杯子里斟了酒。里厄拿起了他的酒杯問他事情是否正在順利地進行。記者說他把全部環節從頭至尾又干了一遍,現在已到達前一次同樣的程度,他即將去赴最后一次約會。他喝了一口酒又說:
  “當然羅,他們還是不會來的。”
  “不要把這看成是一种規律嘛。”塔魯說。
  “你們還沒有懂得。”朗貝爾聳聳肩膀說。
  “沒懂什么呢?”
  “鼠疫。”
  “啊!”里厄叫起來。
  “不,你們沒有懂得,就是這個要叫人重起爐灶。”
  朗貝爾走到他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打開一台小型留聲机。
  “這是什么唱片?”塔魯問,“听上去怪熟的。”
  朗貝爾回答說是《圣詹姆斯醫院》。
  在唱片放到一半的時候,遠處傳來兩聲槍響。
  “不是一條狗便是一個逃犯。”塔魯說。
  過了一會,唱片放完了,可以听到一陣救護車的呼嘯聲,聲音越來越大,在旅館房間窗口下面經過,漸漸微弱,直至最后完全消失。
  “這張唱片听了使人怪難過的,”朗貝爾說,“我今天已足足听了十遍了。”
  “您那么喜歡它?”
  “不,但我只有這一張。”
  過了一會儿,朗貝爾又說:
  “我對你們說還得重起爐灶哪!”
  他問里厄衛生防疫隊工作進行得怎樣。里厄回答說有五個隊在工作,希望再組織一些。記者坐在床邊,好像一心專注在他的指甲上。里厄打量著他蟋曲在床邊的粗矮壯健的身形。忽然他發現朗貝爾在注視著他。朗貝爾說:
  “您知道,醫生,我對你們的組織考慮得很多。我沒有和你們一起工作,有我的理由。還有,我認為自己還是個不怕冒生命危險的人。我參加過西班牙戰爭。”
  “是在哪一邊?”塔魯問道。
  “失敗者的一邊,但從那時起,我思考了一些問題。”
  “思考什么?”塔魯問。
  “勇气。現在我明白人是能夠做出偉大的行動的c但是如果他不具有一种崇高的感情的話,那就引不起我的興趣。”
  “我的印象是,人是任何事情都能干的。”塔魯說。
  “不見得,他不能長期受苦或長期感到幸福,因此他做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事來。”
  他看了他們一眼又說:
  “您說說,塔魯,您能為愛情而死嗎?”
  “我不知道,但目前看來不會。”;
  “對啦,但您能為理想而死,這是有目共睹的事。為理想而死的人我是看夠了。我并不相信英雄主義,我知道這并不難,而且我已懂得這是要死人的事。使我感興趣的是為所愛之物而生,為所愛之物而死。”
  里厄一直留神傾听著記者的話,始終望著他。這時他和顏悅色地說:
  “人不是一种概念,朗貝爾。”
  對方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激動得臉色通紅。
  “人是一种概念,不過,一旦脫离了愛情,人就成為一种為時极短的概念。而現在正好我們不能再愛了,那么,醫生,讓我們安心忍耐吧。讓我們等著能愛的時刻到來;如果真的沒有可能,那就等待大家都得到自由的時候,不必去裝什么英雄。我嘛,只有這點想法。”
  里厄站了起來,好像突然感到厭倦起來。
  “您說得對,朗貝爾,說得完全對,我絲毫沒有叫您放棄您想干的事情的意圖,您的事我認為是正确的,是好的。然而我又必須向您說明:這一切不是為了搞英雄主義,而是實事求是。這种想法可能令人發笑,但是同鼠疫作斗爭的唯一辦法就是實事求是。”
  “實事求是是指什么?”朗貝爾突然嚴肅起來問道。
  “我不知道它的普遍意義。但是就我而言,我知道它的意思是做好我的本分工作。”
  “啊!”朗貝爾怒气沖沖地說,“我不知道我的本分工作是什么。我選擇了愛情,也許這事儿做錯了?”
  里厄面對著他,有力地說道:
  “不,您沒有做錯。”
  朗貝爾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你們二位,我看你們在這一切活動中,一點也不會失去什么:在正路上走嘛,總是容易的。”
  里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
  “走吧,我們還有事呢。”
  他走了出去。
  塔魯跟在他后面,但剛走出去又改變了主意,回過頭來對記者說:
  “您知道嗎,里厄的妻子在离這里儿百公里之外的一個療養所里?”
  朗貝爾做了一個表示惊异的動作,但塔魯已走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朗貝爾打了個電話給里厄:
  “在我找到离開這座城市的辦法之前,您能同意我跟你們一塊儿干一陣子么?”
  對方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儿,接下來說:
  “行,朗貝爾。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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