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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賽蒙被從窗戶斜射進來的陽光喚醒。他身旁的床單,還余留著妮珂的体溫,他听見廚房里咖啡机的噓噓聲。他揉揉眼睛,看著前一天晚上忙亂之間扔在椅背上的衣服。他心想,中年男人也會欲火焚身,感覺還真不錯。
  此刻他聞到了咖啡的香味,這股濃郁的芬芳將他拖离床榻,走進浴室,抓了一件毛巾料的浴袍,就步下階梯。妮珂穿著一件賽蒙的襯衫,等著裝滿咖啡壺,一只手將襯衫的衣角拉高到大腿。
  “早啊,布維爾太太,我有個口信給你。”
  她回過頭,朝著他笑。“是嗎?”
  “我想在臥室里要你。”
  她倒了咖啡,帶到桌上,把賽蒙一把推到一張椅子上,并且坐在他的膝上。“恩尼斯五分鐘內就來了。”她親吻了他,“而你會有個异常忙碌的早晨。”
  “這正是我所期望的。”
  他們的大杯咖啡才喝到一半,門上傳來敲門聲。賽蒙看著妮珂跑上樓梯,在讓恩尼斯進門時,他還在想著好好睡個午覺呢。
  “親愛的,再燦爛不過的天气了!”他歪斜著頭,從鼻子俯看著賽蒙的浴袍。“不過,我敢說,你一定沒注意到天气。”
  “時差的關系,恩,要不然我几小時前就起床了。在我腦筋清醒之前,你自個儿倒咖啡吧!”
  這兩個男人离開房子,走向廣場,陰暗處還可以見到結霜的痕跡,他們行經咖啡館冒著霧气的窗戶及古老的筱懸木。這些老樹的樹葉早已掉落,枝枝節節也被修剪到只剩灰色斑駁的根節。光線仿佛具有穿透力,天空湛藍。要不是缺少了葡萄田的綠意,多了空气中的刺骨寒風,真會讓人有初夏天气的錯覺。
  警察局對面的停車場,停滿了貨車与卡車。布朗克的BMW ,正是其身為成功建筑師的表征,是其中唯一沒有傷痕累累而髒兮兮的車子。
  恩尼斯說:“布朗克先生,每天都來。而且他對那些在寒冬中鎮日工作的可怜小伙子挺嚴格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不戴上手套与圍巾。”他們在入口前停了下來。窗戶上已經裝上了百葉窗,厚重木板造的門也暫時安裝上去了。恩尼斯推開門,他說:“現在,雖然無法像科納餐廳,但也相去不遠了。”
  偌大的房間里,陽光照耀著。壁爐里的爐火已經熊熊燃燒著,壁爐兩旁堆放著成堆的橡木頭。長桌上舖著一條紅、白、藍的桌巾,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從這頭挑到那頭,桌子中央則放著一桶五十公升的紅酒桶。在黑色火盆周圍,還擺放了一些較小的桌子与椅子,另外一張長桌子則擺放了盤子。房間中央,有棵几乎触及挑高天花板的圣誕樹,樹干上結滿了紅色的緞帶。牆面上每隔間六英尺間隔的高古董燭台,也已點上粗胖的蜡燭。
  恩尼斯說:“好了,大家都喜歡嗎?當然,待會還會有花、食物与冰塊送到。電力已經接通,至于音樂呢,我必須說,不知要放圣誕歌曲,還是他們都喜歡的那個唱歌很大聲的歌手,那個叫做強危什么來著的?你們意下如何?”
  賽蒙等著搖搖頭,“恩,這里看起來真的很棒,你總算來對了!一定會很有趣的!”
  “親愛的,一切都是閃閃發亮,”恩尼斯因喜悅而顯得容光煥發,接著一路閃閃躲躲走到一扇窗戶邊,“現在,最刺激的就是這個了,來,來看看!”
  賽蒙隨著他來到窗邊。在清澈的冬日光線下,遠處的山巒看起來仿佛是映在平板黑色背景下的山水畫。在他的腳底下,賽蒙看見露台已經清理妥當,也舖設完畢,游泳池也已竣工。一台水泥攪拌車在那儿咕隆咕隆運轉著,工人們正在打造著一座背對著游泳池低矮的石頭建筑,面西迎接回落。
  賽蒙說:“那座池畔小屋看起來真不錯,仿佛它老早就存在似的。”
  “那些都是古老的石頭与瓷磚,天知道布朗克打哪里弄來這些東西。我問他的時候,他只是摸摸鼻子。”
  他們走下了階梯,穿過拱型屋頂的房間,這里現在是堆放一些梁材与水泥的儲物區,以后將會是餐廳所在地。等到池畔小屋完工,工人便會移到這里,逐步往上完成這幢建筑。賽蒙迫不及待与興奮之情油然而生。一定可以行得通。他拍拍恩尼斯的背。“你覺得如何?”
  “還用問?你知道嗎,我覺得這是我一直就想做的事情,就像現在這樣特別的事情。”他往外看著山巔,在陽光照射下眯著眼睛,“是的,這一定會造成轟動的。放棄溫布頓還不算是太糟呢!”
  他們穿過石板,這些石板間隔放置,其間做為栽种藥用植物之用,就這樣一路舖排到空無一物的泳池,泳池面南的那個邊,高度砌的較低,將來泳池的水一放,看起來水就好像要漫向地平線似的。
  賽蒙說:“大概很少有泳池擁有這樣絕美的視野。方圓八到十里,几乎看不見任何房舍。”
  恩尼斯指著西邊,“那邊那個小山峰,就是太陽落下的地方。你可以坐在池畔小屋觀賞日落美景。前几天的傍晚,我就在那儿欣賞落日,感覺簡直棒呆了,美得簡直不真實。”
  他們走向池畔小屋,布朗克在那群泥水匠間焦慮地走來走去,他們群集著要抬起當做吧台柜台的那塊十尺石板。
  “可以嗎?小心指頭。加油!嘿林!”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群泥水匠才把石塊抬至胸部的高度,再緩慢輕巧地放下,將它安置在涂了水泥的吧台上。布朗克很快地走過來,打量著石板,研究著,皺皺眉。“不對,這高度應該放低一點,”他彎下身,拾起兩枚模型的小石塊,向泥水匠的工頭示意。
  克勞德蹲下身子,把肩膀放在石塊的一端下面,使盡吃奶的力气,青筋暴露,好不容易才把石塊抬起來,布朗克進去,再從水平方向打量著。“好了,太好了!”那群泥水匠耗盡力气,揉揉自己冰冷而酸痛的手指。
  布朗克先將髒手往褲子后面擦,再与賽蒙与恩尼斯握手致意。他說,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天气很不錯,外部工程即將完成,泥水匠在剩下的冬日里就可以在室內工作了。他叫過泥水匠中的一人,介紹給賽蒙一那是一位体格壯碩的年輕人,他魁梧的肩膀几乎要頂到耳朵,還蓄著一點胡子,有著一張雀躍而脫穎的臉。
  布朗克說:“這位是方齊先生,他是工頭。”
  方齊露齒而笑,看著自己沾滿水泥的手,于是伸出前臂讓賽蒙提。感覺就像粗糙的大纜繩。
  賽蒙說:“我希望你今晚可以出席。”
  “當然,樂意之至。”他再度露齒而笑,點點頭,轉身回到那群正在酒吧那邊抽煙觀看的泥水匠身邊——克勞德和喬仔已經可以輕松自如地呼吸,尚与巴希爾卻還在磨搓著皮開肉綻的雙手。
  “可以放假了?走吧!”
  布朗克向賽蒙与思尼斯告退,回到工作崗位上。恩尼斯看著自己的手表,“我最好進去了,他們答應在午餐前送花過來。”
  賽蒙慢慢地繞著泳池走,然后坐在一堆石板上。他想像盛夏時這里將是何种情景——客人浸泡在泳池里,露台上的百里香与薰衣草,飄過幽香,池畔的白色帆布傘將陽光遮擋,變成溫和的光線,傘下是准備就緒的午餐。他瑞想,不知第一批客人會是誰。也許他應該邀請菲利普和他為《時尚》雜志拍照具有裝飾效果的朋友由巴黎過來,不知妮珂對他觀感如何?
  池畔小屋那邊傳來切割石塊的聲音,賽蒙有些畏懼。當個泥水匠、是多么殘忍的工作啊!要在寒風中受凍。全身弄得胜兮兮,工作環境又吵雜、又危險。如果有人不慎讓石塊滑落,不是有人要斷腿,就是骨折。切割刀只要失手,半秒鐘之內,骨肉立現。他們賺的可真是名將其實的血汗錢。賽蒙感覺到一股寒沁從石板上穿透衣服,襲上心頭。為著自己養尊處优的地位感到罪惡感,他送到屋內,恩尼斯提議來杯紅酒,他便爽快地同意了。
  他們三個人忙了整個下午,等恩尼斯覺得一切滿意,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火盆里的火熾烈地燃燒著,燭光的陰影在牆面上顫抖搖曳著,每張桌子上都擺放了插著粉紅郁金香的花瓶,賽蒙想,這些食物該足以應付絡繹不絕的客人了吧——一罐罐的酒和水、肉品、沙拉、乳酪,還有在炭爐上保溫著的一大鍋切肉、糕餅、餡餅与一大盤恩尼斯精心准備的葡萄酒乳酪蛋糕。沒人會餓著肚子离開。
  賽蒙打開門,來來回回看著空蕩蕩的街道。好一個宁靜的村子。他開始感受到一股疑慮,在万事俱備、賓客尚未到臨的這段等待空檔會是什么滋味。
  他說:“大概不會有大排長龍的人等著進來,也許我應該去卡瓦隆買一些人頭充場面。”
  妮珂笑著說:“他們會來的,別擔心。你今儿個下午沒瞧見嗎?半個村落的人都想探頭進來看。”
  賽蒙記起來,送貨的人員送東西進來時,透過開著的門,他便看見了一對夫妻。他們身材高大、三十几歲,臉色蒼白,身著暗色衣服。先生戴著窄小而帶點邪惡的太陽眼鏡,仿佛過气的演員不想被人認出來似的。他們倆就這樣面無表情很不友善地瞪著賽蒙。后來賽蒙還把看見這兩個人的情形描述給妮阿听。
  她說:“啊,那些人,你一定不會喜歡他們,他們是英國人,他們都是赶時髦的人,跟克勞區是好朋友。”
  “哪人以何為生?”
  “他娶了她,她為他買下一家古董店。”
  “他們一直都住在這里嗎?”
  “哦,有時候住在這里,有時候巴黎,村人都稱呼他們為瓦里姆夫妻。”
  恩尼斯鄙夷地大突出聲,“真了不起,他們是故意裝模作樣,還是天生無聊?”
  妮珂聳聳肩,“誰知道?他們非常遲緩,非常冷淡,不,不是冷淡,是麻木,你知道嗎?非常冷酷。”
  賽蒙說:“天助我也。我早該從他們的外表看出來的。如果他們把鼻子翹向半天高,恐怕脖子都要扭斷的。裝模作樣,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戴太陽眼鏡睡覺?”
  妮珂不解。
  “裝模作樣的人覺得自己很細膩。他們只是袖手旁觀,從不參与。他們不善社交,而且非常無趣。你說的對,我一定不會喜歡他們的。”
  恩尼斯說:“沒錯,這真的不符合節慶的歡樂气氛,我想我們應該在人潮涌入之前,先喝些飲料。如果那對夫妻果真上門,我們就把他們安排在沒人會經過的角落,等到散場時再把他們叫醒。你們想喝點什么?”
  他們坐在其中一張小桌,緩飲著微涼的紅酒。賽蒙覺得有些急躁,有些擔心,這种感覺有如要參加一場預期會相當艱難的會議。假設妮珂的想法有偏差,而村人厭惡飯店,怎么辦?假如克勞區大駕光臨,而且寫了攻擊中傷的文章?假如……
  “你人很親切!”她透過玻璃杯上方看著他,眼眸明亮而深沉。賽蒙心想,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能成為飯店絕佳接待人員。他會跟她父親談談。
  他說:“我從沒問過你的名字。”
  “法蘭絲娃。”
  “我叫賽蒙。”
  “爸爸說你要弄一家飯店。”
  “沒錯,我們希望明年夏天能夠開張。”
  她啜飲了一口香檳,低頭望著杯子,黑色的眼睫毛掩映著橄欖色的健康肌膚。“你會需要人手的。”
  “圣誕節過后,我們就要開始找人了。”
  “我非常感興趣。”她傾身向前,而賽蒙則注視著她上衣開口晃蕩的金色小十字架。“我想嘗試一下新的東西。”
  “如果你离開咖啡館,你的父母會怎么想?我總不能把你挖走吧!”
  她吸起下唇,抽動肩膀,“我有個堂妹,她可以到這里幫忙。”
  “我會跟你父親談,好嗎?听著,我得走了。”他离開酒吧,“再會了,法蘭絲娃!”
  “拜拜,賽蒙!”
  他緩步走向警察局,在黑暗中獨自笑著。如果她待在飯店柜台,一定會造成男客人心儿蹦蹦跳。
  當他靠近打開的門時,看見三個人影站在外面。其中一人說:“我想我們應該進去加入他們,克勞區,你不是說他是廣告人嗎?不過是打著領結的討厭小人。”他們穿過大門,賽蒙認出他們就是那對夫妻,隨后緊跟著一位頭顯得過大的矮小男士。巴西耶的大人物終于到了。
  賽蒙在外面等了一會,才回到滿室生馨的歡樂盛宴。那對夫妻和克勞區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子坐了下來,還拿了一瓶香檳獨享。他們個個靠著椅背,一副疲憊厭倦的模樣,自外于周遭的笑語与對談。賽蒙刻意讓自己保持愉悅,走向他們的桌邊。
  “很高興你們過來,我是蕭賽蒙。”
  好像跟三只死魚握手似的。瓦里姆太太,有張蒼白而近乎漂亮的臉,蓄著長直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瓦里姆先生在遮擋燭光的太陽眼鏡掩飾下的表情,未曾改變。克勞區則是瞪視著。賽蒙心想,自己根本很少見過比他們還蒼白易怒的臉。
  克勞區說:“哦,你就是那個有名的廣告人,很好,很好,我們很榮幸認識你。”他的聲音听起來似乎是從鼻子里發出來,他那不悅耳的中低音,令賽蒙想起學校里那個尖酸刻薄的同學。
  “你怎么知道我任職廣告界?”
  “蕭先生,我是個記者。認識各行各業的精英,是我份內的事。”那對夫妻淡淡地笑著,并且玩弄著他們手上的香檳杯。
  克勞區繼續說:“我猜想,這將會是一家精致的旅館。”他說話的樣子,好像這家旅館是他怎么也不會踏進一步令人不悅的地方。
  “是的,只是一家小旅館。”
  “正是村人所需要的。”
  “村人似乎頗表歡迎。”
  “蕭先生,并非所有的村民都歡迎。我想,你應該讀過我的專欄。所以你應該知道,我對普羅旺斯被所謂的進步假象破坏的感覺。”克勞區大口喝下香檳,對著那對夫妻點點頭。“不,并非所有村民都希望見到街上擠滿奔馳車与穿得花枝招展的觀光客。”
  “我覺得你言過其實了。”
  克勞區仿佛沒听見賽蒙說話似的繼續說。“但是,我想,我們還是必須讓大眾公斷。啊,在你們那一行是怎么說的。只要有宣傳,就是好宣傳?”他笑了笑,瓦倫夫婦也笑了,“我們等著瞧。”
  賽蒙伸手取過香檳,為克勞區斟滿酒杯,然后舉起杯。“真是有趣,我倒是想跟你談議宣傳。也許我們應該到那邊去,我可不想讓你的朋友覺得無聊。”
  克勞區看著賽蒙,站起身。“好吧,應該會很有趣的。”
  賽蒙領著他來到吧台后面一個安靜的角落。爐火映在克勞區的臉上,賽蒙注意到他的前額与嘴唇上方泛著些許汗水。他在來這里之前,一定已經喝了酒,賽蒙還聞到他所呼出的酸白酒味。
  “克勞區先生,現在讓我們來談談宣傳!”賽蒙笑得燦爛,試著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歡愉、合情合理。“我倒是希望,在旅館開張之前,媒体上不要曝光。你知道的,大眾的記憶力是多么短暫。”
  克勞區看著他,不回答,嘴角仿佛就要蹦出訕笑,就是這樣了。眼前這個領高薪而游手好閒的年輕人,就要向他討個人情了。
  “在這段時間,如果你能不發表言論,我將會很感激你。”賽蒙走到吧台,從冰桶中取過一瓶酒。“再來一點香檳?”
  “蕭先生,要阻止我寫東西,光是香檳是不夠的。”他遞出空杯,“不過,你過去的行業算是天真無邪的行業。”
  賽蒙點點頭,拒絕被牽著鼻子走。“那么告訴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克勞區的訕笑終于開花結果。“我想我可以預見我們對話的方向,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他舉杯一仰而盡,珍惜著此時此刻,珍惜著媒体的力量,一想到自己能讓一個有錢人坐立難安,就夠令他得意的了。“不,蕭先生,你等著瞧好了。《全球報》絕對會有大幅報導。大篇幅的報導,是不是你們所用的術語?你知道的,我有七十五万名讀者。”他強抑住自己的打嗝,把香檳喝完。他又為自己倒了酒。
  賽蒙的聲音變得強硬起來。“你曾經擁有七十五万讀者,但是你不知道的是,近三年來,閱報率已逐漸下滑——他們沒告訴你嗎?”
  克勞區舔舔嘴唇上方的汗水。“但它還是全英國最具服影響力的報紙。”
  “這就是為什么許多廣告公司每年花四百万英鎊買它的版面的原因。”賽蒙歎口气,仿佛不太情愿用坏消息來緩沖淡這令人開怀的統計數字。“當然,這是有待驗證的。”
  克勞區浮腫的雙頰上眼睛開始眯了起來。
  “克勞區先生,其中有好几個四百万英鎊已經進入了你的口袋。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也許沒有。無論如何,這并不重要。”
  “是的,蕭先生,是不重要。”克勞區開始移動腳步,但是賽蒙抓住他的手臂。
  “我還沒講完呢!讓我說明白一點。只要在未來六個月內,你的專欄或其他報紙提到我的旅館,我會將《全球報》的廣告全數拉下來,你听清楚了,全部的廣告!”
  克勞區的酒杯正舉到半空。“你不敢的。和你交手的可不是什么蹩腳的媒体,而是英國媒体。我的編輯是不可能忍气吞聲的。”
  “我不是和你的編輯交涉,我直接和經營者交手,你們的老板。”賽蒙重复了克勞區先前放做謙虛的說法,“這不就是你們慣用術語嗎?我每年和他吃兩三次飯。他是個很實際的人。”
  賽蒙看見克勞區的手在顫抖。“小心點,你的香檳在洒了。”
  “簡直無法無天。”克勞區吸吮著杯中物,仿佛它能給他靈感似的。克勞區冷嘲熱諷的口吻又回來了。“你知道我可以怎么處理嗎?把這整個下流的事件處理成恐嚇,就放在頭版。那會是篇相當精彩的文章,一篇很好的文章。”
  賽蒙點點頭。“是的,我想會的。如果事情真的這么演變,會有三件事發生。第一,我會否認;第二,我會把廣告拉下來;第三,我還會告你,不是告報社,而是你。”
  這兩個人就這樣瞪著對方好一會儿,直到賽蒙詢問“再來一杯?”才打破這充滿敵意的沉默。
  “去你媽的!”克勞區越過賽蒙,踉蹌而快步地回到瓦里姆夫婦所在的那桌。克勞區跟他們講話,他們則看看賽蒙,接著起身离開。
  喬仔与克勞德,傾身靠近吧台的茴香酒,看著克勞區和那對夫妻扁著嘴,一臉不悅地一路走向門邊。喬仔用手時推推同伴,“他們不太高興啊!”
  克勞德聳聳肩,“那也是正常的。”在他的有限經驗里,他碰到的英語都是對某些事物的不滿——諸如太陽太大、水管不通、工地進度落后,可從沒碰過絕望的情緒。但至少他們大部分人都相當有禮貌,不像巴黎人那般傲慢。天啊,巴黎人。他喝干酒,打了個哈欠。明天將軍還要集訓,可能更加磨人。他的背還因為上次的集訓痛著呢。腳踏車的椅墊絕對不是為大個子的人設計的。“我們要走了嗎?”
  他們走過去,向賽蒙道別。他們認為,像賽蒙這樣的英國人,還不算太坏。他們用力地握了他的手。整個冬天,他會給他們在室內舒服的工作。
  賽蒙覺得松了口气。他确信,克勞區一定不敢亂來。那個邪惡的混蛋,似乎相信了他,而他并不像是擁有足夠自信敢于冒險的人。他也沒有媒体記者的特權,可以打了就跑,從自己文章所引起的沖擊中走避,躲在离他好几百里遠的編輯后面。賽蒙認為,在村子里的敵人遠比在倫敦的敵人好應付。
  在最后一個客人——喝得酩酊大醉的波涅托市長离開時,時間已過午夜。他擁抱了他們三個,向他們告別,然后搖搖晃晃地走回咖啡館。恩尼斯切掉吉普賽國王的音樂,換上蕭邦的樂曲。房間里顯得宁靜异常。看到酒瓶、酒杯、碗盤、煙灰缸一片狼藉,的确令人滿足,因為這是一場成功的晚宴的明證。賽蒙傾斜著酒桶,才倒得滿三杯。
  雖然疲憊,卻還不想睡。他們彼此交換意見。妮珂的臀部被市長捏了一把。賣保安系統的推銷員企圖以當地惊人的犯罪數据嚇賽蒙。房地產經紀商則暗示,他們介紹來住飯店的客人,都要收取佣金。維修厂的杜克洛則提議,那輛賣了十八個月還賣不出去的雪鐵龍救護車可以充當客人的計程車。他說,他們可以躺在車后座拉開的沙發床,從机場一路睡到巴西耶,或者可以提供度蜜月的夫妻租車之用……
  “那個猛流汗的小人怎么了?”思尼斯問:“我看見你們在角落聊得挺開心的,怎么他就突然和朋友揚長而去。如果有人要辦一個啞巴晚宴,那么他的兩個朋友鐵定是完美嘉賓。”
  賽蒙把他和克勞區的對話复述了一遍。
  妮珂搖搖她的頭。“真复雜。在法國,事情簡單得多。你只要給記者錢就行了。”她聳聳肩,“就這樣。”
  “如果他們食髓知味,要更多錢怎么辦?”賽蒙打了個哈欠,伸了懶腰。“我想,在我跟廣告公司交涉好之前,他應該會保持緘默。之后,就無所謂了。更重要的是,村民似乎頗為開怀。”
  他們又坐了半個小時,妮珂述說著她所听到的。如她所預期,此地民眾視飯店為娛樂的根源,可能帶來繁榮。他們的房地產都會因而增值,造就更多的工作机會,也許這樣一來,他們的小孩就不必离鄉背井,出外討生活——對他們而言,觀光業是相當具有吸引力的。明信片上如詩如畫的田園生活与晴朗日照,与現實生活中令人沮喪的欠收、腰酸背痛与銀行貸款,相距何其遠。他們自然歡迎穿干淨衣服養家糊口的机會。
  他們帶著心滿意足的心情,吹熄燭火,將一地的殘骸混亂鎖在門后。這是一個不錯的派對,再過兩天,就是圣誕節了。
  賽蒙挑了一個頗為巧妙的時机打電話給喬登,這時他應該已經兩杯琴酒下肚,為了自己在未來几天必須逗岳父岳母開心,不由得惆悵起來。
  “喂?”是喬登的老婆,電話那頭還有一只狗狂吠著。
  “波西,閉嘴,喂?”
  “露意絲,希望沒打扰到你。我是蕭賽蒙。”
  “賽蒙,你好嗎?圣誕快樂!波西,去找你的拖鞋,天啊,賽蒙,抱歉!”
  “祝你圣誕快樂。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簡短地跟尼果通個電話?”
  賽蒙听見波西被訓斥的聲音,還傳來實木地板上的腳步聲。
  “賽蒙?”
  “尼果,抱歉打扰你,但是我有重要的事。你可以在二十七日的時候到倫敦開個會嗎?我真不愿意這樣要求你,但是……”
  “親愛的……”喬登的聲音降低得几乎听不見,“……偷偷告訴你,我再樂意不過了。不過,是什么事情呢?”
  “好消息,不如你在當天早晨到盧蘭門接我,我們再談?車子的情況怎么了?”
  “老家伙,像鳥一樣輕盈,像鳥一樣輕盈。”
  “那么,二十七日見了。哦,祝你圣誕節快樂!”
  喬登似乎不領情似的,“除非我有葡萄酒喝,要不然是快樂不起來的。”
  “他們說,氰化物有妙用。好好玩吧!”
  賽蒙放下話筒,搖搖頭。每到圣誕節,就讓他想起蕭伯納對于婚姻的注解。婚姻究竟是什么呢?樂天派的亢奮,胜于經驗。他所認識的每個人,都是以盡責任的心情過圣誕節的,在他的雙親還在世時,他就是如此。恣意爆鬧与酒精,終究會引爆脾气与爭執,緊接著的是無盡的悔恨,再來就是新年了,然后再重來一遍。難怪一月是個邪惡的月份。
  但他必須承認,在法國度過的短暫圣誕假期,是他非常喜歡的。他們在有庇蔭的露台上享用午餐,全身裹著圍巾与厚厚的毛衣,在粗曠的鄉間漫步几個小時,然后早早上床,新鮮的空气与濃烈的紅酒,是最刺激的東西。隔天,他們在警察局研究整個計划,直到該赴机場搭机返回希斯洛才离開。當他与恩尼斯駕車駛离村庄。進入山谷,賽蒙才想到,這是許久以來,他第一次這般期待新年的到來。
  倫敦仿佛死城,每個人守在電視前,麻木地度過圣誕節的次日。盧蘭門的公寓,一夕之間變得陌生,他徹夜輾轉難眠,思念著妮珂,無法專心想明天開會要講的話,真希望會議已經結束,而他已經回到山丘上那個溫暖的小屋。季格樂勢必震惊。
  他很早便醒了,查看一下空空如也的冰箱,出去找早餐吃。史隆街一片宁靜,籠罩在灰蒙蒙的气氛中,有些迫不及待的商店已經挂起大減价的廣告。當他走過亞曼尼精品店,他不禁納悶,卡洛琳是在哪里度過她的圣誕節。也許她在圣摩里茲(St.Moritz)吧,她可以一天換裝四次,和那些歐洲人渣鬼混在一起。
  他走近卡爾登燈塔飯店,找到了餐廳(這里通常聚集了許多穿西裝的男士,在這里開第一場早餐會報),不過此刻,卻只有寥寥几個美國人与日本人,一邊用著傳統的英國早餐,一邊研究著美食指南。賽蒙點了咖啡,拿出他先前准備好的新聞稿。他覺得這是一篇膚淺無聊的典型新聞稿,而他已經試著放進几則他最喜歡的陳腔濫調:他要到那邊休息一年,一方面觀察全球脈動,另一方面和廣告公司也會保持緊密聯系。簡直是經典的不知所云。喬登也許會在其中擺上自己和其管理團隊的照片,這也不是什么難事。季格樂那邊呢?他會稱之為狗屎,而他還真說對了!但是他和賽蒙一樣明白,就是這樣的狗屎,把廣告界的所有東西兜在一起。
  賽蒙穿過空蕩的街道,回到公寓,點起雪茄,等待著喬登。再過几個小時,一切就會塵埃落定。
  班特利名車呼嘯的聲音,宣示了喬登的駕臨。賽蒙赶忙出門迎接他。他穿著又一套防彈的棕色蘇格蘭呢西裝,毛呢豎起的模樣极像一塊踩腳墊,還結了一條像鼻膜炎顏色的針織領帶。他微笑著,并且伸出手來致意。
  “早啊,老家伙,從節慶中歷劫歸來?”
  賽蒙坐進他的車,以鑒賞的眼光,看著深棕色的皮椅与核桃木紋飾板。“還過得去啦!那你呢?”
  “目前為止,還沒遭遇任何災厄,不過,我告訴你,你救我脫离苦海,正是時候。打不停的橋牌,簡直無聊透項!”他看著賽蒙,手指頭一邊輕敲方向盤。“你把這件事搞得神秘兮兮,究竟是什么事?”
  “我們會在克萊里治飯店与季格樂碰面,我將要辭職。”
  喬登駛車离開盧蘭門時,露齒笑著說:“老家伙!抓緊了!”他油門重重一踩,這輛大車就這樣飆上時速七十里,迅即抵達海德公園街角,一部計程車不得不讓路,卻忿怒地報以響亮的喇叭聲。“你覺得車子引擎如何?”
  “如果速度放慢些會更好。下個街口右轉,就可以到達克萊里治了。”
  喬登的車占了兩線車道,“辭職的事,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如果我還撐得下去的話!”
  喬登不發一語,賽蒙自顧自的笑了。在他把車子開到飯店外頭時,車子里最響的聲音該是喬登腦袋瓜轉動的聲音了。
  季格樂在他所下榻的套房里接見他們,身上穿著慢跑用的灰色運動裝与气墊慢跑鞋。看到喬登意外的出現,他皺起了眉。“搞什么啊?代表團啊?”
  賽蒙說:“鮑伯,季節性的問候嘛,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李格樂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們。在他的經驗法則里,成雙結隊的男人,通常隱藏著串謀或找麻煩的意涵。他決定來個開心點的開場白。“當然好了!你們想喝點什么?果汁?咖啡?”
  喬登看看自己的手表。“說實在的,我倒是不介意來杯汽泡飲料。”季格樂有點納悶,“香檳好了。”
  季格樂叫了客房餐飲,賽蒙在喬登進行選煙儀式時,拿出帶來的文件。
  “好吧!”季格樂盡量坐离吸煙區遠遠的,“怎么了?”
  賽蒙緩慢而不帶感情地將自己的离去,述說成對公司正面的發展,還保證他會合作,逐漸將自己的股份釋出給其他董事成員。香檳送上來的時候,他才剛把新聞稿交給他們。他站起來,給了服務生小費,站在門邊,看著這兩個男人皺著眉,閱讀著新聞稿,并且衡量著此舉對他們的效應。
  季格樂對賽蒙的去職,樂觀其成,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成為業界翹楚。喬登也可以換個更大的辦公室,更高階的頭銜,好跟自己的新車搭配。他們倆一點都不會挂記他,反倒是他會惦記他們多一些。說穿了,這不過是生意以及自我利益。
  喬登站起來,來到賽蒙身邊,盡可能裝出不苟言笑的臉孔,他拍拍賽蒙的肩膀。“我們會想死你的,老家伙。真會想死你。我真的十分重視咱倆的友誼。”想到他就要失去這么一個親密的戰友,不由得歎了口气,伸手取過香檳。他說:“啊,八十五年份皮耶久(Perrire-jouet),真棒!”
  季格樂開始來回踱步。賽蒙緊盯著他的慢跑鞋瞧。鞋子看起來會膨脹,似乎可以讓季格樂跳起來。“我不懂。你要去經營不毛之地一家天殺的旅館?”他停下來,搖首晃腦地望著賽蒙,他的頭往前探,好似一只狗在檢視著一塊意外出現可能被下藥的骨頭。“你的煙薰死我了。一定有另一家廣告公司。”
  房間一片寂靜,只聞喬登捻熄香煙的聲音——他在金黃色的煙灰里使勁地戳。
  “不,鮑伯。不是這樣的,我已經受夠了,就這么簡單。我只是准備好轉變。”賽蒙笑著說:“祝我好運,并且告訴我,你會想我。”
  季格樂愁眉不展。“你想怎么樣?要我請你一頓全雞大餐,頒給你一枚天殺的勳章嗎?你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我,還要我開心?天啊!”
  就在這樣的裝腔作勢之下,經過一席長談直到下午。賽蒙可以感覺得到,情勢愈來愈明朗,季格樂和喬登都不希望他再繼續待下去。不過几個小時的光景,他的地位從不可或缺,迅速轉變為一個潛在的羞辱,一個脫离團隊的主管,一個放棄信念的信徒。像他這樣的人,具有分裂性格,而且危險,因為他們很可能威脅到公司長久以來累積的信譽。
  賽蒙听著季格樂与喬登一路唱著客戶的名,評估可能造成的傷害,并且討論著高層的异動。他們從沒問他意見,而賽蒙明白,在季格樂的定義里,他已經成為歷史。細節將由律師全權處理。他已經出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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