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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春季到來農夫忙
  杏花怒放。白晝長了,黃昏的天空常常渲染成壯麗的粉紅色波浪。狩獵的季節已過, 獵犬拴好,獵槍束之高閣,等待6個月以后再用。葡萄酒需求量大增,勤勞些的農夫開始整地,散漫懶怠的這時候才慌慌張張地剪枝——這是十一月就該做的事。普羅旺斯人以一种難于言表的抖擻精神迎接春天,仿佛大自然給每個人都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市場面貌急速改變。攤位上原本擺的釣魚用具、子彈帶、雨靴和清理煙囪用的長柄刷子等物,現在被各种各樣形狀猙獰的農具所取代;鐮刀、鏟子、鋤頭、耙子,還有農藥噴洒器,如有野草或昆虫敢于威脅葡萄的生長,這些東西會洒下致命之雨,將它們消滅。
  繁花似海,新生的蔬菜遍野,咖啡館把桌椅都擺到人行道上來。空气中洋溢著一种活躍而果斷的气氛,少數特別樂觀的人已經買了平底涼鞋了。
  散漫的工人
  与這份迫不及待的情緒相反的是,廚房改建工程停滯不前。受到初春信息的催促,工人像候鳥一樣飛奔而去,留下几袋水泥、几堆沙子,作為必將重返的物證。總有一天,他們會再來,完成他們沒完成的工作。工人突然消失,這現象全世界普遍存在,不過它在普羅旺斯更有明确的季節性。
  “每年的复活節、八月盛夏和圣誕節假期,本地一些別墅的主人會從巴黎、蘇黎世、杜塞爾多夫等地逃來,過几天或几周簡朴的鄉村生活。而每當他們要來之前,他們總會想到,別墅稍加整修,假期才能圓滿愉快;浴室里加裝一套淨身設備啦,游泳池邊上架一支探照燈啦,花壇重舖花磚啦,給佣人房的屋頂換瓦啦。若缺少這些必要設施,他們怎能安享短暫的鄉居快樂?于是他們慌忙打電話給本地建筑商和工匠,要“在我們抵達之前做好”——非做好不可。
  緊急的指令中暗示,立即動工的話,工資從优。速度最重要,錢不是問題。誘惑太大了。密特朗剛上任時的景況,大家記憶猶新;那陣子財政緊縮,有錢人都守著錢不花,普羅旺斯的土木工程清淡。這樣的景況,誰知道什么時候又會來臨?任務接下了,比較不嘮叨的顧客且擱在一旁,伴著休眠的水泥攪拌器和未完成卻遭遺棄的房間。
  面對此情此景,有兩种反應方式;兩种都不會產生立竿見影,但是其一可減輕挫折感,另一則只會增加。
  我們兩者都試過。起初,努力扭轉時間觀念,依照普羅旺斯習俗,耐心等待時光流逝。享受陽光吧,何必像城里人那樣心急火燎?這個月,下個月,有何不同?來一杯茵香酒,輕松一下嘛。這法子管用了一兩周,后來我們注意到堆在屋后的建材逐漸變綠,長出野草來了。我們決定改變策略,要求工人訂出一個确切的日期。這段過程給了我們一些教訓。
  時間在普羅旺斯是极有彈性的一种商品,清楚明确的詞匯不足以界定它的真實意義。“馬上”可能是指今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明天”則說的是本周內不詳何日。最富彈性的莫過于“半個月”這一語詞了。也許是三星期,也許是兩個月,甚至是明年,反正絕對不會是15天的意思。
  所以,我們學會在討論期限問題時,要看對方的手勢。普羅旺斯人直視你的眼睛,說明他本周一定敲你的門,開始工作,這時候他的手怎么擺是最重要的了。若是平直不動,或拍著你的臂膀,他星期二大概會來。若有一手提升到胸前,手掌向下,左右搖擺,你可把時間調整到周三或周四;搖擺得厲害,變成晃動時,他的意思其實是下星期,或天曉得什么時候,全看那些不在他控制之內的因素而定。這些否定式言語的手勢,似乎出自本能,因此比言語更能透露實情。有時,手勢之外還加上一句奇妙的詞儿; “正常情況下” 。這是應用极廣的托詞,值得為它投保。“正常情況下”,那是說天沒下雨,卡車沒拋錨,姐夫或小舅子沒把工具箱給借去……。普羅旺斯建筑工人好像把這句話當成蓋在合約上的圖章,而我們愈來愈對這句話抱著無限的疑慮和厭惡。
  雖然他們這么不守承諾,又從不肯打個電話說聲能不能來,我們也只好忍气吞聲。因為他們總是那么和善,那么開心;只要一開工,他們總是長時間賣力地工作,工作品質又极佳。評价起來還是值得等待。所以,我們漸漸有了點哲學素養,依從普羅旺斯人的時間作息。
  我們告訴自己,打從現在起,只要對于希望達成的事根本不抱希望;那么只要能達成一丁半點的成績就會喜出望外了。
  田地風采
  福斯坦最近行為古怪。兩三天來,他駕駛那輛鏗鏘作響的耕耘机,后面拖著一具金屬肚腸似的奇怪机器,在整齊的葡萄藤之間穿行,那机器便向兩邊噴洒出肥料來。他不時停机下車,走向一塊過去种瓜,現在長滿野草的田地。他從這一頭打量那塊田,回到耕耘机,噴洒一陣肥料,又到那一頭去研究它。他用腳步丈量,低頭沉思,抓耳撓腮。
  趁他中午回家吃飯,我走過去看他到底在那儿發現了什么好東西。可是在我看來那不過就是一塊休耕的瓜田,野草之外有一些去年用來保護作物的塑料薄膜破片,空空曠曠的半畝地。我想,福斯坦是認為地底下埋藏了金銀財寶吧?我們已經在家屋旁挖出兩枚拿破侖金幣,而据福斯坦說,可能還有更多。可是農人不會把金子埋在耕作的田地中間吧?藏在石板底下或沉入井中不是更安全?此事大有跟蹺。
  那晚,他偕同安莉來訪,打扮得异乎尋常的整洁,儀表堂堂,白皮鞋、桔色襯衫,還帶了一罐安莉燒的兔肉。啜了几口酒之后,他神秘地傾身向前:知道我們葡萄園里所產的酒——盧貝隆坡地的酒,即將獲准擁有自己的品牌?他靠回去,緩緩點頭,我們全神貫注聆听新聞,他說了好几遍“是呀”。顯然,福斯坦說,酒价會提高,葡萄園的主人要賺大錢了。而且,葡萄种得愈多,錢賺得愈多。我們對此并無异議,福斯坦于是端起第二杯酒——他喝酒干淨利落,總是比我預期的更早飲完——提出他的建議。他認為我們的瓜田可以作更經濟有效的利用。
  在他啜一大口酒的當儿,安莉從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是政府發的許可證件,准許我們种葡萄。我們接過文件來看,福斯坦便在旁自責不該繼續种瓜,說种瓜既費時又費水,夏天里還屢遭山上跑下來的野豬偷吃。就在去年,福斯坦的弟弟杰奇所种的瓜,就損失了三分之一。被野豬吃掉!好好的收成進了野豬的肚子!福斯坦對這痛苦的回憶猛搖頭,一口喝下第三杯酒,才回過神來。
  他說,他已經計算過,不种瓜,我們那塊田可以插1300枝葡萄藤。我和妻子互看了一眼。我們都喜歡酒,也喜歡福斯坦,而他則顯然心意已定。我們同意改种葡萄,但在福斯坦走后也就沒再去想這事。福斯坦是人類之中的反芻動物,做事從不匆忙冒進;再說,在普羅旺斯哪有什么匆忙完成的事情?也許明年春天他會著手進行吧。
  葡萄大軍
  第二天早晨七點鐘,一架耕耘机已經在瓜田里翻土了。兩天后,插枝隊抵達——5個男人、 2個女人、4條狗。領隊的是种葡萄專家鮑琪先生,在盧貝隆地區种葡萄已有40年經驗。他親自在耕耘机后面推動小犁,好确定犁線筆直,間隔恰當。他穿著帆布靴子爬上爬下,牛皮似的臉神情專注。每條犁線的兩端各豎一根竹竿,以麻線連接,麻線上每隔若干距离做上記號。現在,整塊田已經分解成細長的條狀,可以插葡萄枝了。
  箱形車運來葡萄枝,只有我的大拇指大小,上端涂了紅色的腊。鮑琪先生檢查插枝裝備。我原以為是用机器插枝,卻只看到几支中間空的鋼管,和一個木頭做的大三角。插校隊圍成一圈,接受任務分派,然后一哄而散,成編組隊形。
  鮑琪在前面引導,像握著駕駛盤手持木三角一樣,在地上量出等距的三個點。他身后的兩個人便用鋼管依點打洞,插枝和填土的工作讓后面的人完成。福斯坦的太太和女儿負責運送藤枝,順便評論男人們頭上戴的帽子,-一尤其是福斯坦戴的那頂時髦游艇帽。狗儿快活地在每個人身邊打轉,跟麻線糾纏不清。
  工作時間長了,隊形漸漸散開,鮑琪竟領先后面的人兩百公尺遠。可是距离似乎沒有构成聊天的障礙,而且還總是相去最遠的兩個人聊得最帶勁,位居隊伍中間的人則一邊赶狗,一邊插嘴說線不夠直。就這樣,聒噪不休的隊伍在田間移動,直到大約三點鐘光景,安莉提來兩只大籃子,大伙儿停工,享用普羅旺斯式的下午點心。
  田間茶館
  他們散坐在田地上方的草坡上, 看來很像布瑞松的素描。大籃子里裝的是4公升的酒和很多很多沾糖油煎的法國面包,顏色金黃,吃起來清脆可口。安德烈老爹來視察工作,我們看見他精益求精地用手杖敲打地面,然后點了點頭。這閒居無事的溫和老人過來喝一杯酒,坐下晒太陽。他用沾滿泥巴的手掌摩拳狗的肚皮,又問安莉今晚吃什么。他想早點開飯,好觀賞最愛看的電視連續劇《圣塔巴巴拉拉》。
  酒喝光了。男人們伸伸懶腰,把牙縫里的面包屑剔干淨,回去工作。天快黑時,枝全插好了。原本崎嶇不平的瓜田現在平整無暇,新插的小校在夕陽下苦有若無。插枝隊拉到我家后院,舒展舒展背脊骨,再喝几杯茴香酒。我把福斯坦拉到一旁,問他工錢多少。使用耕耘机三天,加上几十小時的人工,我們該給他們多少錢?福斯坦急著解釋,連眼鏡都拿下來了。他說,藤枝的錢是我們要付的,至于其他的就不用了。這山谷里有一套合作制度,哪家的葡萄需要重新栽种時,大家就來義務幫忙。算起來誰也不吃虧,他說,倒省了填寫發票、繳稅什么的。他笑著用手指摸摸鼻梁,又以“小事一樁、不值一提”的語气問道,趁著耕耘机和農夫們都在這里,要不要再种上250棵蘆筍呀?
  第二天,蘆筍就种好了。,我們那“普羅旺斯凡事慢吞吞”的理論,此刻宣告無效了。
  捍衛家園
  盧貝隆的春天有不同的聲息。獵人离去之后,潛伏了一冬的鳥儿便從藏身的林中出來,它們的歌聲取代了槍聲。我沿山徑走向馬索家時,唯一刺耳的是一陣猛烈的敲打聲。我暗想,會不會是馬索眼看觀光季節將臨,決定豎起“吉屋出售”的牌子呢?
  我在他家附近的山徑上看見他。他在林間空地的邊緣打下一根一公尺半高的木樁,木樁頂端釘了一塊破破爛爛的錫片,上面用白色油漆胡亂地涂抹著:“私人土地!”馬索正端詳他的新作,山道上躺著另外三根木樁和告示,還有一堆圓石。他朝我道了一聲早安,拾起一根木樁,往地下猛錘,仿佛那可怜的木樁剛犯了什么不孝之罪,以這樣的方式進行無情地處罰。
  我問他在做什么。
  “赶走德國人。”他說了,動手搬運圓石,在木樁之間排成圍篱。
  他進行封鎖的這塊土地,并不在他家附近,而是位于山徑的另一邊,不可能屬于他。我便說,我以為這地屬于國家公園范圍。
  “是沒錯,”他說,“可我是法國人,所以它屬于我,不屬于德國人。”他又搬了一塊圓石。“每年夏天他們都跑來,搭起帳蓬,弄得樹林里全是垃圾。”
  他站起身,點燃一支煙,順手就把空煙盒丟進樹叢里去。我問他難道沒想到德國人也許會買下他的房子?
  “帶了帳蓬來的德國人,除了白面包以外什么也不會買。”他嗤之以鼻地說:“不信你看看他們開來的車—裝滿德國香腸、德國啤酒、德國泡菜。他們全都帶來啦。知道了吧?他們真是吝嗇鬼!”
  馬索扮演起田園衛士兼旅游業專家的角色,繼續說明普羅旺斯農人的困境。他承認觀光客——包括德國觀光客——給地方上帶來財富,有些外人在這里購置房產,也為本地工人提供了工作机會。 可是看看他們把本地房地產价格哄抬到什么地步2簡直駭人听聞。農民根本買不起。我們避免談馬索自己想在房地產上頭大賺一筆的事,只听著他歎息這一切太不公平。
  歎息過后,他又開心笑起來,告訴我一個買房子的故事,故事的結尾很讓他感到滿意。
  公雞風波
  有一個農夫,關注鄰居的房產好多年了;不是因為那房子好,房子差不多只是個廢墟了,而是因為連著房子的一大片地。農夫出价要買,鄰居卻趁著房价上漲的机會,賣給了出价較高的一個巴黎人。
  那年冬天,巴黎人花了几百万法郎整修房子,還修造了游泳池。竣工之后,巴黎人和他的朋友們瀟瀟洒洒地南下,來度五月的第一個周末。他們都很喜歡這房子,也喜歡隔壁住的那個古板老農夫,覺得他晚上八點就上床睡覺的習慣真有趣。
  可是第二天清晨四點,農夫家血气方剛的大公雞便開始高聲啼鳴,直叫了兩個小時。巴黎人向農夫抱怨,農夫聳聳肩。這里是鄉下,公雞是要叫的,這沒辦法。
  接連几天,公雞照樣清早四點起身報曉。終于有人受不了了,客人提早回了巴黎,去補足睡眠。巴黎人再次向農夫抱怨,農夫再聳聳肩,兩人很不愉快地分手。
  到了八月,巴黎人又帶了一大群客人來。公雞每天准四點叫他們起床。下午想睡個覺吧,農夫又在他屋里做什么活儿,又是鑽子又是水泥攪拌器的,吵得沒法睡。巴黎人強烈要求農夫箝緊公雞的喉嚨,農夫拒絕。吵過几次架之后,巴黎人把農夫告上了法庭,請求法院強制命令公雞閉嘴。但是法院判決農夫胜訴,公雞有權在清早歌唱般長鳴。
  別墅度假從此成為這位巴黎人難以忍受的苦差事。他終于決定忍痛出售。農夫透過朋友,買下了大部分的土地。
  成交之后的星期天,農夫和朋友以一頓丰盛的午餐大肆慶祝,席間的主菜就是那只大公雞——做成了美味的醉雞。
  馬索認為這故事很棒——巴黎人大敗,農夫獲胜,得到更多土地,還吃了一頓好飯。我問這可是真人實事,他避開我的眼光,把山羊胡子的末稍放進嘴里去吸吮。
  “總之別招惹農夫。”他只說了這么一句。我想,如果我是愛露營的德國人,今年夏天我就改上西班牙去。
  清洁專家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每天都看得到大地返青的跡象,但最翠綠的是游泳池,在陽光照耀下猶如巨大的翡翠。該請游泳池清洁專家貝納攜同他的除藻設備來了;不然,那些水生植物恐怕會爬出池外。堵住家門。
  在普羅旺斯,像這樣的一件工作是不能靠電話,或口頭解釋就可以定下來的。師傅一定得親自來勘察一遍,繞著要解決的問題走一圈,帶著胸有成竹的神情點點頭,還要坐下來唱兩杯,再訂下正式動工的時間。這是一种熱身運動,除非真正緊急,否則不得省略。
  貝納來視察游泳池的那天傍晚,我正在刷洗長在水線上方的綠苔。他旁觀了一會儿,然后彎下腰來,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鼻子前面搖晃。我差不多猜得出他吐出的第一個字會是什么。
  “不,”他說:“不能刷,要治療。我會帶一种藥劑來。”我們丟開綠苔,進屋去喝一杯。貝納解釋他為什么現在才來。他的牙痛,卻沒有一位牙醫愿意給他治療,因為他有個坏毛病,總是咬牙醫。是一种條件反射動作,他不能自控。一發現嘴里有一根手指在探索,他就——卡呼!——咬下去。他已經咬過奔牛村的一位牙醫和卡維隆的4位。 本來打算去亞維依——看醫生——那儿的牙醫不認識他;幸好找到一位本地醫生,用麻醉藥來對付他,動手術之前就把他迷倒了。事后牙醫告訴他,他滿嘴18世紀的牙齒。
  不管是不是且8世紀, 貝納說笑之際露出的牙齒襯著黑胡子顯得洁白又健康。他极有魁力。雖然在普羅旺斯出生長大,卻絕不是個土包子。他喝威士忌不喝茵香酒,而且是愈陳年的愈好。他又娶了一個巴黎女孩,我們猜想他的衣櫥是由這女子掌管的。他不穿我們常見的帆布靴、藍色舊褲子和褪色磨損的襯衫,他整洁利落,從腳下的軟皮鞋到臉上的名牌太陽眼鏡都顯得与眾不同。我們想不出他拿消毒水、長柄刷工作時,會穿著什么樣的服裝。
  春季大掃除的日子來臨了。貝納戴著太陽眼鏡大步流星躍上我們的台階,身上穿著灰色法蘭絨長褲、花色鮮艷的運動衫,手里滴溜溜地轉著一把傘——根据气象報告,今天會下雨。他得以保持优雅閒适的秘密在他身后出現。一個邋邋遢遢的小個子,提著消毒水罐子、長短刷子和抽水机,吃力地跟在后面。他叫蓋斯通,是實際要干活儿的人,貝納只負責指導監督而已。
  過了几個鐘頭,我出去看看他們做得怎么樣了。天空下著毛毛細雨,全身濕淋淋的蓋斯通正与那彎曲如蛇的水管糾纏不休。而貝納,漂亮的運動衫安然無恙地穿在身上,在雨傘的遮護下發號施令。
  這個人,我想,懂得授權。若說有誰能幫我們把石桌搬到院子里去,那一定是貝納了。我請他暫离游泳池邊,隨我去研究一下石桌狀況。
  天机不可泄露
  已經与野草糾纏成一片的石桌,看起來比以往更大、更重、更穩如泰山,可是貝納并沒給嚇倒:“不要,”他說:“我知道有個人,半小時就可以搬好。”我馬上想象著一個巨人汗水津津地舉起厚重桌面如持一枚銅板,可惜實際情況极其平淡無奇。貝納說的那個人不過是有一輛小型鏟車,很窄,通得過后院的門。好极了!听起來這事很容易辦。
  貝納打電話給小卡車的主人,不到半小時他便到了,急欲把他的新机器派上用場。他量過院門的寬度,估計了石桌的重量。沒問題,小卡車做得到。只有一件:院門的門檻要移開一下——移開5分鐘就好了——高度才夠。 我看看門檻。也是石頭做的, 120公分寬,23公分厚,深深埋在靠屋子的這面。就連我這個外行人也看得出來,這是要大動干戈的事。桌子屹立在原地。
  這玩意儿現在讓人生厭。眼看著天气熱起來了,适宜庭院用餐的季節就要到了——是我們在英國、在整個冬季夢寐以求的季節呀。我們還能在哪儿安放大碗的白菜肉卷?更不用說舖排一頓五個大菜的午餐了。我們真的想打電話給采石場的皮埃羅,請他介紹卡卡松尼的橄欖球隊。這當儿,隨著一聲尖銳的汽車煞車聲和一只塵垢滿身的長耳獵犬,天意降臨。
  狄第這些日子來在圣雷米(S。intRemy)修繕一所房子。有一天,一位穿制服的警察來找他,說他有一堆浸染了歲月痕跡的,長著青苔的石頭,不知道有沒有人愿意買了去砌牆,讓新房子馬上古意盎然?狄第埃檢視他冗長的待辦工作表,恰巧有一項是替我們砌一堵前院牆。他因此來問問我們的意思。警察先生要求付現金,但是狄第埃認為這樣的石頭不可多得,值得買下。
  其實,只要能讓狄第埃一伙回來工作,就算是半吨鳥糞我們也愿意買下。我們早想請他們幫忙搬桌子,現在好像是天賜良机。于是我說,好啊,我們買了,不過他們可否幫忙搬一下桌子呢?他看看桌子,蕪爾一笑:“七個人,”他說:“我星期六帶兩個人運石頭來,其余的人你去找。”就這么說定了。快要有桌子可用了!我妻子開始籌划今年第一次的露天餐會。
  壯漢与石桌的較量
  我們誘騙了三位還算壯實的年輕人來,答應美酒美食招待。狄第埃帶著助手到來,我們七人便圍著方桌各就各位,往手掌上吐一口唾沫,討論如何完成這趟十几公尺遠的旅程。在此情況下,每個法國人都是專家,各种理論紛紛出籠。應該將石桌放在圓木之上,滾動圓木而去;不對,應該把它放在一塊木板上,我們推拉木板即可;胡說,其實大部分路程可以用卡車運。狄第埃等大家發表完自己的見解,命令我們兩個人一邊,抬起桌子,他自己撐一邊。
  只听石桌發出無奈的哎喲聲, 拔出地面。我們蹣跚移動了5公尺,人人咬牙切齒奮力作戰, 狄第埃仍不住嘴地指揮著方向。又前進5公尺,到了門檻,我們停下來,側轉石桌以便穿越窄門。可真重啊,大家汗流浹背,喘息不已,我不由想到自己做這种工作恐怕年紀稍大了些。可是桌子已經側放,准備向庭院一寸一寸推進了。
  “現在,”狄第埃道:“艱苦的時刻到了。”
  只在桌子的前方和后方各站得下兩個人,其余人可以從旁推一把或拉一把,重活儿集中在那四個人身上。拿兩條粗大的皮索穿過桌下,各人再往手心吐些唾液—一我妻躲進臥室,怕看到四個男人同時脫腸。“不管怎么樣,”狄第埃吩咐:“絕對不可以松手。預備——起!”只听關節嘎吱嘎吱響,喘气聲此起彼伏,可是慢慢地,桌子總算通過門檻,進入庭院了。
  眾人開始清點擦傷和扭傷之處——桌腳還沒搬, 不過那東西重不過140公斤,相形之下不足挂齒。當然,還要把桌腳和桌面用水泥接合起來,最后再舉一次重,把桌面抬上去擺正。得了。可是狄第埃不滿意,他說桌子放偏了那么一丁點儿。首席助手艾里克奉命鑽到桌子底下去,背頂桌面,挪正了位置。我懸著一顆心,唯恐万一他壓斷了背脊梁,出了人命案子,我投保的險哪有這一項?幸好,艾里克從桌下探身出來,并沒有受傷的跡象。不過,狄第埃笑嘻嘻地說了:“內傷定會教人短命呢。”我希望他只是開開玩笑。
  大家坐下來喝了几杯啤酒。此刻看來,這桌子還挺不錯的,正似二月間的那個下午,我們在雪中想象的模樣。大小恰當,襯著庭院的石牆更好看。大伙儿身上的汗跡和血污很快會風干,到那時,午餐也該准備好了。
  松露等于黃金
  預想著花園用餐的妙處時,只有一件事令人稍感遺憾:沃克呂茲省特產的新鮮松露,就要上市了。這种其貌不揚但滋味鮮美的蘑菇,价值可比黃金。
  松露的世界高深莫測,外行人只可在村中咖啡館窺視一番。那儿,早餐時分熱鬧非凡,但若有陌生面孔出現,嘈雜的交談聲會立即終止。屋外則有些男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緊張兮兮地吸著鼻子,半晌才把他們小心翼翼捧著的,一堆沾滿泥土、長了肉瘤似的東西拿出來過秤。接著是銀錢交割;厚厚一疊污染的鈔票,都是100、200、500法郎面值大鈔。賣方舔濕姆指,再三點數。外人不得注視,否則惹人嫌棄和斥責。
  這只是初步交易,以后再經過漫長的歷程,松露便會出現在三星級餐館,或是巴黎一些极其昂貴的熟食店里。可是縱使在我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從那些指甲縫里都是泥污的男子手中購賣松露——他們的口鼻噴出昨天吃的大蒜气味,身旁的汽車滿身凹洞、喘息不已,盛裝松露用的是舊紙袋或塑膠袋而非豪華手提箱——其价格也“決不低就”,他們說。松露論公斤賣,1987年時价,一公斤松露在鄉村產地至少值2000法郎,而且只收現金,不給發票——采菇人沒興趣參加政府主持的,我們叫做“所得稅”的那种坑人游戲。
  所以起价就是每公斤2000法郎了,經過小商販中商販一路哄抬,等它抵達它的精神歸宿——高貴餐館的廚房之時,身价可能加了一倍。至于在“富香(Fauchon)”之類的高級熟食店,一公斤松露非5000法郎買不到,不過,至少那儿的人肯收支票。
  為什么有人肯花這么大价錢吃它,而且行情有漲無跌?原因有二:首先,世上再沒比新鮮松露的气息清香、滋味鮮美的東西;其次,法國人雖然費盡心机,至今仍沒法用人工栽培出這東西來。他們不死心,在沃克呂茲省,常可見到田園中插著養松露用的橡木,還有“閒人匆近”的警告牌。然而繁殖松露這回事,似乎只有大自然通曉的不傳之秘,松露因此更加顯得珍貴難求了。在人類破解大自然的秘密之前,要想不花大筆鈔票便能享受松露之美,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自己去探索它的蹤跡。
  搜索松露
  我們十分幸運,得到高人免費指導尋找松露絕竅。泥水匠雷蒙,差不多可算是我們的常駐顧問,他閱歷丰富,樣樣精通。在涂抹水泥的空檔,他一邊喝啤酒,一邊慷慨地講授了正确方法(至于該到那儿去找,他倒沒提。話說回來,這一點,沒有那個采菇人會透露)。
  他說,采松露,全靠時机、專業知識和耐心。另外要帶一只豬或是一條經過訓練的獵犬,不然,帶一根手杖也可以。松露長在离地几公分處,橡樹或榛樹的根部。每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是松露季節,只要你或你帶的家畜鼻子机智靈敏,可以循著香味儿找到它。最擅長找松露的是豬,它天生喜歡那股气味,在這方面,它的嗅覺強過狗。不過豬可不會搖著尾巴,指點給你看它找到了什么。它會吃掉,而且是迫不及待地吃掉。正如雷蒙所說,在一只發現美食而陷于狂喜的豬面前,你沒辦法跟它講道理。它決不會被你引開注意力,它的体型又龐大,你不可能一手推開它,另一手去采菇。憑著相當于小型曳引机的蠻力和堅定不移的意志,豬會誓死不讓。既然有這樣的難題,就難怪雷蒙說大家現在宁愿用輕巧听話的狗儿了。
  狗沒有豬對松露的直覺天賦,必須經過訓練才行。雷蒙認為用香腸訓練最有效。切一片香腸,跟一朵松露揉在一起,或將香腸片浸入松露汁中,讓狗儿逐漸聞到松露味就聯想到美食。循序漸進,如果你的狗聰明,胃口又好,當然也可加快速度;不久它就會和你一樣熱愛松露了。這時便可帶它作田野實習。只要訓練井然有序,只要你的狗秉性适合這份工作,只要你知道上哪儿去找菇,你的獵菇狗自會搜尋出那淹沒的寶藏。正當它開始用爪子執抓之時,你拿一片帶松露味的香腸誘開它,便可自行查看是不是挖到松露了。
  不過雷蒙自已后來采用的是另一种方法:手杖法。他示范給我們看,假裝手持細竿在前戳弄,躡手躡腳走過廚房。用這种方法,你還是首先得知道何處會有菇,其次必須等候适當的天气。陽光能照耀到橡樹根部的日子,以手杖小心撥看樹基。如果見到受惊的蝴蝶飛出,作個記號,往下翻找。蝴蝶喜歡在松露上產卵(此舉無疑為松露增添了某种風味),有蝴蝶飛出,表示可能有菇。沃克呂茲省的農夫如今不乏采用手杖法者,因為攜杖漫步山野不致像一只豬那般令人生疑,這樣較易保守“菇在何處”的秘密。
  搜尋松露要碰運气,不可預期,但是比起松露的買賣和運銷,可算是件直接了當的工作。雷蒙以調查記者的姿態,將銷售過程中的种种狡猾向我們和盤道出,陳述時,還不時用眼神示意,推手肘提醒我們。
  陷阱
  雖說在法國無物不可食,卻總有等級之分——例如橄欖以里昂(Nyon)出的最好, 芥末數第戎(Dijon)產的為佳,瓜是卡維隆的甜,奶油是諾曼底的妙。而最鮮美的松露呢,大家公認來自佩里格(P’erigord)地區,价格自然也高些。可是你在該區集散地的散歐市(Cahors)買松露,又怎知不是數百里外沃克呂茲省掘出的貨?除非熟知供應商,認為他誠信不欺,你是沒法确定的。根据雷蒙的內幕消息,佩里格地區售出的松露,50%是別處出生而“假冒的”。
  再說松露在离開土地后,送上磅秤前,莫名其妙地便會加添了重量。“可能是像包裝禮品一般,給多加了泥土;也可能是松露內部增加了什么特別重的東西——外表看不出來,用刀子從中間一划,才露出內藏的細條金屬。“這些人,多么厚顏無恥啊!”就算你決定放棄新鮮松露的風味,改食罐頭制品,也不見得更有保障。有謠言說,貼著法國商標的罐頭,有些里面裝的是意大利或西班牙產的松露。(這种說法,一定是歐洲共同体市場國家之間,獲利最丰而又最不為人知的合作行為了。)
  盡管詐欺手段連續不斷,盡管价格一年比一年高漲离譜,法國人仍然抵賴不住松露馨香的誘惑,掏空口袋來吃它。而我們,听說本地一家我們偏愛的餐館正供應本季最后的松露之時,也忙不迭地向法國人一樣赶時髦了。
  休閒中心
  麥可飯店是卡布雷爾村(Cabrires)的小飯館兼休閒中心,裝演不夠華麗,還沒有引起米什蘭指南的注意。老人在前廳玩紙牌,食客在后廳吃飯,互不干扰。老板主廚,老板娘招呼點菜,家中其他人跑堂打雜,是很舒适的鄰里小館。沒有什么雄心大志,要把手藝不錯的主廚捧響成為名牌,把可愛的餐廳變成昂貴的飲食廟堂。
  老板娘安排我們坐下,送來飯前酒。我們問起松露如何,她轉動眼珠,露出近乎痛苦的表情。一時間我們以為松露已經下市,經她解釋,才知這不過是她對人生許多不公平事物的反應。
  她的丈夫麥克喜歡烹調新鮮松露。他有貨源,也像一般人一樣用現金付帳,一樣拿不到發票。他認為這筆費用得算進經營成本里去,不能作為附加利潤賣出,因為沒有書面文件證明買進价多少。松露提高了成本,他又不肯調整菜單上的定价,怕得罪店里的常客(冬天里顧客都是本地鄉民,相當計較价錢。肯花錢的大爺通常要到复活節以后才南下。)
  這就是問題所在。老板娘拿一只銅鍋給我們看,里面盛著价值數千法郎名副其實的松露。我們詢問,麥克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她聳一聳肩,眉毛上揚,嘴角上下翁動:“Pourfaireplaisir(這樣他才高興)。”她說。
  我們叫了松露烘蛋,多汁、飽滿、松松軟軟的,每一口都吃得到那珍稀如金的深黑小鬼,是冬季最后的絕美滋味。我們用面包把盤上余汁都擦淨吃掉,猜測著若在倫敦,這樣的一餐得花多少錢。結論是:我們可真白賺了許多。在普羅旺斯任何一點小小的揮霍,只要拿來跟倫敦比,立刻便會釋然了。
  麥克走出廚房來向顧客致意,注意到我們光洁的盤子。“好吃吧?松露?”好吃极了,我們說。他告訴我們,賣松露給他的那人——此項行當中的一個老惡棍,剛剛給人搶了。搶去的硬紙盒里,裝著超過10万法郎的現金,可是這販子不敢報警,怕警察問起這大筆錢從那儿來的。現在他正哭窮呢,明年他一定會抬高售价。“人生就是如此,”他說。
  我會找到你家
  我們回家,听見電話鈴聲響個不停。這是我和妻子都深感厭惡的聲音,由誰接听,總要互相推倭一番。我們對打來的電話持悲觀態度,鈴聲總在不合時宜的時間響起,又總是近不及防地把你帶入不可預期的談話之中。信件就不同了,收信是很愉快的事,至少你有時間考慮怎么回答。可是現在大家.都不肯寫信了,他們都太忙,事事赶著辦,又不信任那些遞送帳單倒從不失誤的郵政局。我們則學會了不信任電話。我抱著必死的決心拿起話筒。“夭气如何?”听不出這是誰的聲音。
  我回話說天气很好。這句話一定具有關鍵意義,因為對方此時才自我介紹說他是東尼。他不是我的朋友,甚至也不是朋友的朋友,只不過是某個相識的相識。
  “想在你們那儿找一所房子,”他以簡洁明了的語法說話,這是經理們使用汽車電話向妻子交代時的慣用語气。“想到你可能幫得上忙。打算在复活節之前南下,可避免擁擠和房价上漲。”
  我說可以告訴他本地一些房地產經紀商的名字。
  “有問題,”他說:“不會講那种話。點菜,還可以,別的不行。”我建議他找一個會講英語的經紀人,他說:“不想只找一家公司,要貨比三家。”
  談話至此,對方已在暗示要我給他作翻譯,我毫無此意,便該說些狠話,讓對方打消這個念頭。然而我連這個机會都沒有。
  “得走了,不能聊一夜。下周抵達時,有時間詳細談吧。”接著他吐出最可怕的,讓我恨無藏身之地的字句:“別擔心,我有你的地址,我會找到你家。”
  電話挂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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