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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野蘑菇
  那人站在那儿,端詳老橡樹根部雜生的蘑菇与矮樹叢。他的右腿包裹著釣魚用的,長及大腿的塑膠防水長靴,左腳卻穿著跑鞋;一手持長手杖,一手拎著藍色購物袋。
  他轉到樹的另一面,包著塑膠長靴的腿跨步向前,緊張地拿手杖往樹叢里戳,像個劍術家,擔心遭到對方敏捷凶猛的還擊。塑膠腿再次向前:防衛、刺出、退出、刺出。他全付心思都放在這場斗劍上,當然不知我在他身旁觀戰。我的一只狗走到他身后,嗅嗅他的后腿。
  他跳起來——媽的!——這才看到狗,還有我。他不大好意思,我則道歉說不該盯著他瞧。
  “剛才,”他說:“我還以為誰在攻擊我。”
  他以為誰會先聞間他的腿,再攻擊他?我問他在找什么,他舉起購物袋:“蘑菇。”
  難怪盧布隆山區充滿了奇人异事。但再怎么樣,蘑菇,就算是野菇,總也不會這樣如臨大敵吧。我問他蘑菇是不是會害人。“有的能害死你。”
  這我倒相信。可是穿塑膠長靴、拿棍子戳弄,怎么說?不怕別人當我是沒知識的鄉巴佬,我指著他的右腿問。
  “穿靴子是為了安全?”
  “當然是。”
  他用那柄“木劍”拍打膠靴,昂首闊步地走向我,猛地朝我面前的一叢七里香使出反手一擊。
  “蛇。”他說時帶嘶嘶之聲。“它們正准備冬眠呢。如果你騷扰到它——嘶嘶——它們就發動攻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給我看購物袋里的東西,冒著生命危險從林子里采來的。在我看來,這些東西一定有毒,顏色有的深藍、有的褐紅,還有极艷的桔色,完全不像市場上出售的,規規矩矩的白菇。他把袋子湊近我的鼻尖,讓我呼吸一下他所謂的山之精華。我惊訝地發現确實好聞,是大地的气息;丰潤飽滿,帶几分堅果的味道。
  我再仔細觀察這些蘑菇。以前我在樹林里看過的,它們成團長在樹下,看起來鮮艷得惡毒,我以為吃了必死無疑。那位穿靴的朋友向我保證,不但沒毒,而且好吃。
  “但是,”他言道:“你得認識那几种有毒。大概有.兩三种。如果你不确定,拿到藥房去檢驗。”
  我倒從來沒想過,蘑菇在收獲与蛋炒之前,需要先接受醫學檢定。不過,既然腸胃在法國是最有影響力的器官,這么做确實挺有道理。不久我有事去亞維隆,便到几家藥房去轉了一圈。一點不錯,藥房成了蘑菇檢驗中心。本來貼在窗子上的總是些手術器具或減肥美女的圖片,現在卻張挂著大型草類辨識表。有些藥房更慎重,竟在櫥窗里擺了成堆的參考書,內容詳述人類已知的各种可食野草,并附插圖。
  我看見有人拎著污髒的袋子走進藥房,准備接受范种罕見疾病的檢測似的,憂心忡忡地把袋子呈上柜台,身披白袍的藥房專家,嚴肅地審視袋子里那些沾泥的東西,接著宣布判決。整日在痔瘡藥与魚肝油之間打轉的平淡日子,這對藥師是一种饒富趣味的變化吧。
  我在旁也看得興味盎然,差點忘了自己來亞維隆的目的;不是在藥房之間附近瞎逛,而是到糕點之王那里買面包。
  面包之靈
  住在普羅旺斯,我們也染上對面包的狂熱,選購每天吃的面包已成一大樂趣。梅納村的小面包店開店時間頗不規律——“等老板娘梳妝完畢她便會重開店門,有一天我竟得到這樣的回答。我們于是往其他村落去是找面包,結果大出意料’。這么多年來我們吃慣了的、稀松平常的面包,原來其中另有天地。
  我們嘗了呂蜜爾村密實、耐嚼的產品,比一般長條面包來得胖而且扁;嘗了卡布瑞村外皮焦黑的圓包,大如壓扁了的足球。知道了哪种面包可以放一天,哪种則3小時內不吃就走了味; 什么面包做菜用最合适,又是什么面包适合點綴在魚湯的表面。還有許多小糕點,都是當天早晨做的,不到中午便賣光了。小糕點旁邊擺放著一瓶一瓶待售的香擯,我們初見有些惊訝,后來看慣便覺得看著開心。
  每家面包店各有獨門妙方,產品与超級市場大量販賣的不同;外形稍作變化、別出心裁的裝飾,給人精心巧制的感覺,像藝術家在作品上簽了名。這些面包師傅,完全視那些切在卡維隆,電話號碼簿上登錄的面包店有17家。听別人說其中有一家出類拔苹,种類既多,品質亦佳,堪稱糕點面包之王。他們說,在這家叫做“歐西館”(ChezAuzet)的店子里,面包与糕點的烘焙和食用,簡直神圣如宗教。
  天气暖和的日子,店外的人行道上擺了桌椅,卡維隆的嬸子大娘們便坐在那里,啜飲熱巧克力,咀嚼杏仁餅干或草莓點心,慢慢考慮買些什么面包回家作午餐和晚餐。為了幫助她們作決定,店里印了琳琅滿目的產品目錄。我便從柜台上取了一份產品目錄,叫了咖啡,坐在陽光里展讀。
  這一讀,我又長了一層見識。目錄上不但介紹了許多我過去听也沒听過的面包,還明确堅定地告訴我,哪种面包是配什么吃的。例如喝飯前開胃酒時,我可選擇被稱作土司的小面包,或是散了鹽肉的“惊奇面包”,或是咸味干層酥。這還簡單,進入正餐階段可就复雜了。假如我要先來點生菜,可搭配的面包就有四种:洋蔥面包、大蒜面包、橄欖面包和羊乳酪面包。應有盡有?那么,我可以改吃海鮮,因為歐西咖啡館只批准了一种面包可配海鮮,便是切成薄片的裸麥面包。
  所以這家店子以不容商量的語气,列舉出我吃豬肉時、鵝肝時、喝湯時各該配些什么,禽類和畜類是如何,腌肉又是如何,還有混合沙拉(可別与各式純素菜沙拉混為一談)与三种成分各异的乳酪吃法。我算了一下,香草的、辣味的、核桃的。可是,吃小牛肝時,該配什么呢?
  她往貨架了上制覽了一番,挑出一种粗短的棕色面包。“你這人懂得面包,”她說,“不像有些人。”
  我呢,算是初窺面包的門徑,正如我剛開始領略蘑菇的世界。這天早晨可學到不少。
  大地的最美衣裳
  馬索風度瀟洒,富于詩意。我在俯望遍地葡萄園的小山頭上遇見他,他剛出得門來,准備到林子里去打點什么野味。手里端著槍,嘴角叼著黃色雪茄,他注視著腳下的山谷。“你看葡萄藤,”他說:“大地穿上它最美的衣裝了。”
  這令人意外的詩情隨即被他自己破坏;他大聲清理喉嚨,啪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不過他說的沒錯,葡萄樹好看极了、一畦一畦的枯褐、艷黃、猩紅,宁靜地立在陽光下,葡萄已經采收完,再沒有机器或人來干扰我們欣賞美景。要等到葉片落盡,剪枝的活儿才能開始。正處于兩季之間的空檔,天依舊熱,卻不是夏,又還沒到秋。
  我問馬索,他賣房子的事可有進展?有沒有哪對和善可親的德國夫婦,在附近露營時愛上這座房子?
  提到露營客,他怒發沖冠。“他們才買不起我這樣的房子呢。不管怎么樣,我現在不賣了,到1992年再說。你等著吧,歐洲統一,邊界消失之后,他們全會跑到我們南方來找房子。英國人啦、比利時人啦……”他揮著手,好像要把共同市場的全部國家都包含進去:“那時候,房价就不同了。盧貝隆山區的房子會身价大漲,一座小房子也可能值上一兩百万。”
  1992年,不時有人提起,仿佛到那一年,歐洲合而為一,外國錢就會涌進普羅旺斯。歐洲人合組一個快樂大家庭,不再分彼此。金融限制取消——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會怎么做?還不是赶緊拎著鈔票,到普羅旺斯來買房子?
  很多人這么想,可是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普羅旺斯已經住了不少外國人,他們買房子從沒困難。再講到歐共体的整合,簽訂一紙協約并不能消除各國之間的爭執、欺詐和刁難,尤其是法國。也許50年后,情況會好轉;1992年嗎?不可能。
  然而馬索深信不疑。到1992年,他會把房子賣掉,從此退休;或在亞維隆頂下一間小酒吧,兼賣煙草。我問到時候他那三條凶惡的狗怎么辦。頓時他的眼淚仿佛就要奪眶而出。
  “他們不會喜歡住在城里的,”他說:“我得射死他們。”
  他陪我走了几分鐘,一路喃喃訴說那一定會到手的財富和隨之而來清閒。辛苦工作了一輩子,總該有點收獲;人到了晚年就該享點清福,不該還守在土地上折磨那几根老骨頭。雖然在這山區,他的房子實在是少見的難看,他談起來卻好像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說著說著他离開山徑,走進林中去嚇唬鳥儿。這個殘忍、貪心又虛偽的老無賴!我愈來愈喜歡他了。
  山道上散落著獵槍的空子彈盒,是馬索鄙視并稱之為“小路獵人”的那些家伙留下的。他們要打獵又怕樹林里的泥巴沾污了靴子,便在山徑上徘徊,期待鳥儿飛進他們的射程。除了亂丟的子彈盒,更有揉成一團的香煙包、空的沙丁魚罐頭和酒瓶,都是“愛好自然”的當地人遺留的紀念品。他們大聲疾呼自然保護,抱怨觀光客破坏盧布隆山美景,卻不愿帶走自己的垃圾。
  普羅旺斯的獵人,真是不知檢點的一群。
  螞蟻的天敵
  我回到家,發現一場小型會議正在舉行,開會地點在后院深藏在樹叢里的電表之旁。法國電力公司的查表員來查電表。打開蓋子,只見一窩螞蟻,數不胜數堆作一團。我們到底用了多少電,無法查考。螞蟻須得赶走。除我妻和查表員外,加入討論的是曼尼古酉先生;他最愛做的事莫過于對我們提供建議,我們家中發生任何難題,他都樂于介入。
  “啊呀呀,”曼尼古西彎下腰去仔細觀察,之后說了;“這些螞蟻,不多嘛。”這回他倒是輕描淡寫,螞蟻多到結成黑黑的一塊,結結實實地填滿了裝電表的金屬箱子。
  “我可不打算打扰它們,”查表員叫嚷著:“它們會爬到衣服里面咬人。上回我清過一個螞蟻窩,后來整個下午它們都藏在我身上。”
  他站在一旁觀看那蠕蠕而動的黑團,拿螺絲起子輕敲牙齒,然后轉向曼尼古西:“你有氧焊槍沒有?”
  “我是鉛管工,當然有吹焰管。”
  “那好,我們可以燒了它們。”
  曼尼古西呆住了。他退后一步,在胸前畫十字。他拍打額頭,他伸出食指,意思是极不贊同,又似要發表一場演說,也或者兩意皆有。
  “我不敢相信你會這么說。用氧焊槍燒?你知道這里面的電流有多強嗎?”
  查表員不大高興:“氧焊槍當然,我是電气技師。”
  曼尼古西假裝惊訝:“真的?那你一定清楚,把電纜燒破會有什么后果。”
  “我會非常小心。”
  “小心!小心!老天,我們可能會和這些螞蟻同歸于盡。”
  查表員把螺絲起子收入袋中,兩手環抱起來:“那好,我就不管這碼子事了,你來處理吧。”
  曼尼古西思量了一會儿,像魔術師在表演超級大魔術之前,先准備好道具一般,轉頭向我妻說:“夫人可否給我几個新鮮檸檬——兩三個就夠了,外加一把刀子?”
  夫人,那魔術師的助手,果然帶著刀子和檸檬回來了。曼尼古西把每個檸檬都切成四塊。“是一個很老的老人教給我的,”他又低聲嘲笑著氧焊槍燒這個主意的愚蠢不智——“去他的氧焊槍!”查表員怏怏不樂地站在一棵樹下。
  切好檸檬,曼尼古西湊近螞蟻窩,來來回回地往上面擠檸檬汁,偶然停下來觀看這場酸暴雨的效果。
  螞蟻投降了,他們互相踐踏著,爭先恐后地逃出電表箱。曼尼古西得意洋洋:“懂了吧,年輕人?”他對查表員說:“螞蟻受不了新鮮檸檬的酸汁。你今天可學了個手藝。只須在電表箱里放几片檸檬,以后螞蟻再不會來了。”
  查表員受教之余,顯然毫不感激。他嘀嘀咕咕說他又不賣檸檬,而且檸檬汁弄得電表黏答答的。“黏答答的,總比被燒成灰好,”曼尼古西回敬。他臨走還帶上一句:“是啊,黏手總比燒死好。”
  雷雨季節
  白天暖得可以下水游泳,夜晚卻又涼得要生爐火。就寢和起床時的感覺似在不同的季節里,這便是普羅旺斯的典型气候。
  雨在夜間降下,持續到第二天。不是夏天那种溫暖大顆的雨點,而是灰色的雨線,連續不斷地垂直落下,沖刷過葡萄園,擊倒灌木叢,把花圃化作泥泞,又把泥泞化作褐色的小河。傾盆大雨直到接近傍晚才停,我們出去察看屋前車道現在怎么樣了。八月的大雷雨中,車道原已受損;可是与眼前我們所見相比,原來的損傷不過如貓的爪痕。現在,彈坑似的破洞一個接一個,砂礫石塊胡亂堆積,有些原本組成路面的東西,被吹到房子對面的瓜田里去了——最遠的竟跑了一百多公尺。遭到爆破的礦區大約也不過如此。除非恨死了自己的車,否則不會有誰愿意把車開上這條車道。我們需要一輛推土机來清理這一片凌亂,還需要運几吨砂石來填補被沖毀的部分。我打電話給曼尼古西先生。這些日子來,他已經成了我們的活電話號碼簿,又因為他對我們的房子有一份近乎房主的感情,他說他提供任何建議都好像花的是他自己的錢。他听我訴說那失去的車道,偶然加點意見——“大災難呵!”他叨念了不止一次,表示他深切了解問題的嚴重。
  曼尼古西喃喃复述我們的需求;“推土机,沒問題,大卡車、砂石、壓路机,…”他哼一小段音樂,好像是莫扎特的音樂,來幫助思考,這才下定決心:“好。有個年輕人,鄰居的儿子,是推土机專家,价錢也公道。名字是桑士,我叫他明天來。”
  我提醒曼尼古西,等閒的汽車開不上我家車道。
  “他早習慣了,”曼尼古西說。“他騎特制輪胎的摩托車,任何地方都能去。”第二天早晨,我看著桑士奮力与那車道周旋。他像彎道滑雪似的騎車轉來轉去,避開坑洞;過土堆時,他站在踏板上往前沖。熄火之后,他回望車道,渾身上下体現了典型的摩托騎士形象,黑頭發,皮黑外套,黑摩托車。他戴著飛行員式的太陽眼鏡,鏡片反光,讓人一點儿也看不透。我忽然想起,不知道他認不認識我們那位保險業務員法圖先生。他們兩人可是一對儿。
  不到半小時,他已經親身踏勘過這塊礦區,估了价,并且打電話訂購了砂石。他与我們訂下金石之約,說是兩天以后,他會開推土机來。這話,我們不大敢當真。晚上,曼尼古西以上級指導員口吻打電話來詢問,我告訴他,桑士先生的效率頗為惊人。
  “那是他們的家風,”曼尼古西說:“他爹种瓜發了財,做儿子的將來也會靠推土机發財。他們雖然是西班牙人,做事倒十分嚴謹。”他回憶說,桑士的爹年輕時到法國來找工作,后來研究出一种方法,能讓甜瓜長得又快又好,普羅旺斯無人能及。他現在呀,曼尼古西說,闊气了,一年只工作兩個月,冬天還到西班牙的阿利坎特(Alicante)去度假。
  桑家儿子如約而來,一整天都坐在推土机上來回整地。他的動作准确利落,填平成吨的土像泥水匠使用泥刀一般從容,動作优美。坑洞填上,他用巨大的耙齒抹平面,并邀請我們來觀賞他的成績;平整無暇,教人舍不得踩上去。他又為車道稍稍添加了些坡度,以后再下傾盆大雨,雨水自會順坡而下,流入葡萄園去。
  “還好吧?”
  好得跟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一樣,我們說。
  “那好,我明天再來。”他爬上推土机的駕駛座,以15公里的時速,穩健地開走了。明天,他會帶砂石來。
  大富翁舖車道
  第二天早晨,一輛卡車開上車道,直抵屋前,打破了新耙梳好的路面之完美。那車看起來比福斯坦的運葡萄車更老舊不堪,車身松垮,排气管都快要垂到地面了。熄火時,它得像靈魂出竅一般一陣顫抖。車里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圓滾滾的身材,滿面風塵之色。他們站在卡車旁,饒有興味地看著房子。不用說,這是一對流動季節工,在回南方過冬的路上,希望找到最后的工作机會。
  看得出,他們是一對善良的老夫婦。我油然生出怜憫之心。
  “田里的葡萄,恐怕都已經采收完了,”我說。
  男人裂開嘴笑,還點著頭:“很好,在大雨降臨之前采完,你運气不錯。”他伸手指向屋后的森林:“那里有很多蘑菇吧,我猜。”
  “是啊,”我說,“很多。”
  他們沒有要走的意思。我于是說道,他們盡可以把車子停在這里,上山采蘑菇去。
  “不了,不了,”男人說:“我們今天要做工。我儿子就要運砂子來了。”原來這就是那位瓜農富翁!他打開卡車后廂的門,取出泥水匠用的長柄鏟子,還有木頭制的長齒耙。“其他的,留給他去搬,”他說:“我可不想壓斷腳。”
  我往里望去。車座后面緊緊綁著,足有卡車那么長的是小型蒸汽滾筒壓路机。
  等待儿子到來之際,桑老先生談論人生,說起對快樂之追求。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他說,他還是喜歡偶爾親自動手做工。瓜田里的工作,七月間就結束了,以后他便閒居無聊。有錢固然很好,可是人需要的不只是錢。他即然喜歡雙手勞動,何不幫忙儿子做工?
  我從沒雇佣過大富翁,通常我也沒机會与他們相處,可是這一位,在這里待了一整天。桑士運來了砂石,倒在車道上,桑老爹便用鏟子鏟開,桑大娘隨后用木耙推平、舖勻。接著壓路机卸下了;像大型嬰儿車似的,在車道上壓來壓去。桑士坐在駕駛座上,對他爹娘發號施令——這里加一鏟上,那里多耙几下,留神你的腳,還有,別踩到葡萄藤了。
  全家通力合作,天擦黑時,我們屋前就展開了緞帶似的一條油灰色路徑。如果有什么推土机雜志舉辦什么車道大賽,我們這條准可以參加。
  壓路机塞進卡車后廂,爹娘請進前座,桑士說道,价錢比他原先估的要低些,但到底多少他還得回去算算才知道。帳單,他爹會送來。
  次晨我起床,看見一輛頗眼生的廂型車停在屋外。我四處尋找車主,卻不見人影。大概是哪個懶惰獵人,貪圖近便,由此走上山去打獵吧。
  早餐快吃完時,我們听到窗子上卡吱一響,桑老爹那圓圓的褐色面龐出現了。他不肯進屋,說是靴子太髒。他六點鐘就入林去了,帶了個禮物給我們。他伸出的格子花紋舊帽里面盛著野蘑菇。他教給我們他最愛的烹調法——加奶油、大蒜和芹菜末。又接著講了一個恐怖故事,說三個人晚餐時誤食有毒的蘑菇而死,鄰居發現時,他們仍坐在桌旁,眼睛睜得大大的,毒菌子把他們完全麻痹了。桑老爹繪聲給色地講述著并作出翻白眼的樣子。但是我們不用擔心,他說。對于他帽子里的蘑菇,他敢用生命保證,盡管多吃!
  當晚,妻和我便吃了。食間不時互相審視,看可有臉面麻痹或翻白眼的現象。野菌子比普通的白菇好吃太多了,我們決定投資,買一本野草圖解書,再買一雙防蛇長靴,兩人各穿一只。
  庭前碎石
  整修老房子,耗日費時。到后來,一心只盼早早完工,修得好不好,已經顧不得了。一拖再拖,不能上工的理由干百种:木匠割傷了指尖、泥水匠的卡車被偷。油漆匠得了流行性感冒……。約好五月來修,后來說是六月一定來,最后是直到九月才露面。在等待的期問,那些水泥攪拌器、碎石子儿、圓鍬和鋤頭,都愈來愈像是固定布景。在炎熱的夏天,陽光之下万物生輝,倒還容易用忍耐的眼光,看待滿屋子未完成的工作。現在,我們待在屋里的時間愈來愈多,看著它們,心情便不由得急躁起來了。
  我們隨建筑師克里斯欽走遍全屋,听他述說什么工該由誰做,大約需要多少時間。
  “正常情況下,”迷人又樂觀的克里斯欽說:“只需要六七天便可做完。抹抹石灰、涂涂水泥、刷刷油漆,就結束了。”
  我們大感振奮。告訴克里斯欽,近來有時會想象在圣誕節早晨醒來,身邊因圍繞著遍地瓦礫的情景而沮喪万分。
  每一部分都作出受惊的表情——手攤開。眉毛上揚、肩膀聳起。怎么會有這种想法呢。已經快完工了,不該再耽擱。他會打電話給工作小組各成員,立刻展開一周的密集行動。會有結果。
  小組成員果然在百忙中抽空,分別察看了我們的房子。狄第埃和他的狗是清早七點鐘來的,電匠午餐時間來,泥水匠雷蒙晚間來喝了一杯酒。他們來,可不是來做工,是來看有什么工待做。他們都對這事情拖了這么久表示惊訝,仿佛該負責的不是他們,而另有其人似的。每個人都自以為是地告訴我們,問題出在別人身上,要等某人做完什么,他才能接著做什么。我們說是不是真的要拖到圣誕節,他們都哄然大笑。距离圣誕節還有好几個月呢,就算新蓋一所房子,到圣誕節也該蓋好了、不過,要具体說出究竟那一天能修茸完畢,他們無不大感為難。
  “你何時能來?”我們問。
  “快了,快了,”他們說。
  我們無奈于這樣的回答。步出前庭,水泥攪拌器忠實地守望著前門階梯。仿佛那不是机器,而是一棵高大的絲柏樹?
  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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