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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打根的墓


  令人頭暈目眩的太陽,從早到晚熱辣辣地照著甲板,浩波万頃的碧海無休止地涌現在我面前。這天早晨,我醒來后在水平線的遠方看見了淡淡浮現的島影。船長告訴我,那就是我的目的地北婆羅洲。我的心情竟像澎湃的大海不能平靜了——啊,遠方那重疊的島影就是過去几年多少次想去的,時時在睡夢中見到的婆羅洲嗎?我想如果真是婆羅洲的話,應該望得見基納巴盧山呀。于是,我不顧強烈的海風吹亂我的頭發,站在前甲板瞪圓眼睛望那遠遠的島影。
  許多人曾對我談起基納巴盧山,使我已經產生了親近感。基那巴盧山在馬來西亞婆羅洲島的北部,是東南亞最高的山,海拔四千一百零一米,比富士山高一點儿。然而,它的形狀和給人的印象与富士山正好相反。富士山只有一個山峰,左右對稱,山頂終年積雪,而基納巴盧山有七個山峰,連起來像鋸齒,由角閃花崗岩构成,不生長樹木,看上去像是史前的爬虫類。基納巴盧的名字在馬來語中是中國寡婦的意思。之所以給它這樣不吉祥的命名,恐怕与它那魁偉的風貌不無關系。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方,在水平線的那邊微微浮現的島影里還不能識別基納巴盧山。直到昨晚,我對船的速度并不怎么上心,然而,現在我開始嫌船走得太慢了,不知不覺地在心里念叨著:“船呀!你快點走。”
  雖然我很著急,但船依舊慢速行駛。過了几個小時,太陽照在頭頂的時候,在海平面那端重選的島影的中央地方已可分辨出那聳立的巨大的山巔的影子。黑色山脈之中格外醒目的巨峰像恐龍的后背一樣,給我的感覺像是鬼城一般。但那座山的确是基納巴盧山啊!我終于如愿來到婆羅洲啦!我覺得周身有一陣電灼般的感覺,心在搖蕩,血在沸騰。
  什么原因使我對赤道下的婆羅洲島,對奇形怪狀的基納巴盧山的出現那么激動呢?
  對有志研究日本女性史、亞洲女性交流史的我來說,高聳著基納巴盧山的婆羅洲島,包括婆羅洲島在內的東南亞各國都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
  我還是稍加些解釋為好。去年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書,書名是《山打根八號娼館》。這奇怪的書名的副題是“底層女性史序章”。該書主要反映了幕末到大正年間從日本全國渡海去東南亞的海外日本妓女即“南洋姐”們的生活。其主要人物是至今還在九州天草島生活的阿崎婆,是一本紀實的史錄。
  我之所以把“南洋姐”作為底層女性史的序章來寫,是因為它集中地反映了日本女性在階級与性兩重枷鎖下長期受壓迫的歷史事實,換句話說,我相信她們的遭遇反映了日本社會中女性的實際地位。這本書以阿崎婆的個人歷史為主導,是因為她可以說是海外日本妓女的典型。她九歲被賣,十三歲開始接客。她的青年時代和壯年時期的大半向异國男子賣身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這聳立著基納巴盧山的北婆羅洲的山打根。
  我与阿崎婆同吃同住的三周時間里,不知道她有多少次提到這山打根和基納巴盧山。在把她的一生寫成一本書的辛勞寫作的過程中,對研究底層婦女史的我來說,基納巴盧山和婆羅洲島成了我十分向往的地方。
  但僅只這一點不足以使我實地訪問海外日本妓女洒淚的婆羅洲。在《山打根八號娼館》出版后不久,發生了一件事,使我非去一趟婆羅洲的山打根看看不可了。
  ——那是陰歷七月十五,盂蘭盆節的當晚發生的事。盂蘭盆節又稱祭祖節,日本人相信那一天祖先的靈魂都要回到其子孫家,那天所有儿女都要回老家,祭祖父母靈魂。那天,由于酷熱難當,我終于躺下歇息小睡一會儿。電話鈴聲吵醒了我,我拿起听筒,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告訴我一個消息:“是山崎女士嗎?木下邦的墓找到了。”對我來講,這個消息很突然。
  一瞬之間,我還反應不上來,好半天沒說話。但我意識到他是在告訴我《山打根八號娼館》里提到的老板娘木下邦的墓在山打根市找見了。于是,我對打來電話的人問道:“拍了照片了嗎?”他告訴了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消息,他尖聲說:“我馬上把照片拿給您看。”
  讀過《山打根八號娼館》的讀者已經知道木下邦的事情了。她在魔鬼一樣的妓院老板之中算是唯一有人情味的、被苦命的妓女視為親媽一樣的人物。當時日本人到東南亞游歷所寫的游記中沒有一本不提到她的。我寫的海外日本妓女的典型——衰老的阿崎婆就在木下邦的妓院送走了漫長的歲月,与阿邦仿佛是母女一般。我听阿崎婆說過木下邦生前就決定在山打根長眠,在能看見海的小山丘上建造了自己的墓地。建墓的石材還是從日本運來的。不,不僅如此,她還把自己墓地周圍的土地用做海外日本妓女的墓。因她們沒有親人來上墳,所以每年陰歷七月十五,盂蘭盆節時,她總是叫來和尚在墓地上點燃几十只燈籠祭祀她們的亡靈。
  我從采訪阿崎婆開始到《山打根八號娼館》完成、出版的四年之內,有好几次托去北婆羅洲出差的人尋找山打根海外妓女的墓地。阿崎婆給她仰慕的木下邦掃過墓,我也想到木下邦的墳墓前燒上一炷香,給本下邦墓地周圍的几十座海外日本妓女的墳獻上一只只花圈。
  可半個世紀的風云變幻,使得她們的墳墓無處可尋了。我所托過的人沒有一個給我帶來好消息的。他們只給過我現在的山打根的市區圖。每當我看這些圖時,知道山打根已變成現代化的城市,推測可能她們的墓地已經不复存在,土地被擴建的市區所征用了,我只能在心里暗暗悲傷。在這种情形下,忽然有人告訴我本下邦的墓找見了,我是多么高興啊。
  那天給我打電話的人當晚就來訪了。他是一位中年男子,叫木全德三,在U貿易公司工作。他在馬來西亞采購婆羅雙樹和其它木材,在山打根住了七年半了。他從訂閱的日本報紙書評欄中得知我寫的那本書,山打根這一地名引起他的好奇心,于是他通過新加坡的書店郵購了我寫的書,一口气就讀完了。由于被日本妓女墓地的那段描寫打動了,此后每到休息日他就去尋找她們的墓地。
  山打根市區的后邊有華僑的專用墓地,也有日軍戰死者的墓地。在那里沒發現木下邦的墓、于是木全先生就仔細讀《山打根八號娼館》中阿崎婆的口述和我附在書里的各种游記中關于山打根日本人墓的記錄,按照書中說的,到市區背后的半山腰尋找。
  可是熱帶的婆羅洲各种植物長得勢頭很猛,除經常走的路之外,其它路很快會被草木覆蓋。市街背后半山腰的小路早已被茂密的草木埋上了。木全買了一把大砍刀,叫上同事菊島先生一齊去找。看見有小路的痕跡就揮舞大砍刀開路,一心想得知小路的終點是否有木下邦她們的墳墓。在赤道太陽直射之下揮舞大刀在半山腰找路無疑像呆在地獄一樣,熱得受不了。他們干了兩天還無任何結果,第三天,他們來到華僑墓地的附近,找到一條過去曾是小路的地方,遇見了常來收拾華僑墓地的華人——一位老人。木全說:“這附近應該有一座日本人的墓。如果您知道的話,請您告訴我。”老人告訴他:“我沒見過日本人的墓地,這座山的上邊有一個水泥造的像箱子一樣的東西。”
  他們赶緊請他帶他們去看。的确,山的半腰可以俯視山打根灣,在繁茂的竹子与羊齒類植物之間有一個地方比別的地方矮一截,有一個仿佛是水池子的水泥制品放在那儿,大約有半張舖席大小。一看見這個,他們就突然想起來了——在《山打根八號娼館》一書中阿崎婆說過木下邦在墓區建了一個小屋,造了一個水泥池子,從山上引水來。今后無論誰到這里來掃墓也不至于因缺水而苦惱。這不正是那水池子嗎?這樣的話,海外日本妓女的墓一定在這周圍了。
  兩個人站在約一米高的水池子上往四周仔細瞧,除了枝葉繁茂、郁郁蔥蔥的樹木与竹林之外,什么也沒有。樹叢稍低的地方只有一處有閃閃白色的硬質的東西,兩個人十分興奮,慌忙感謝了那老人,使盡全身力气揮舞那厚刃刀,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們已經站在木下邦及其他六個日本人墓的前頭了。
  從木全先生那里听了上述的話之后,我便迫不及待了。就好像是佛教因緣里所說的那么巧,在盂蘭盆節的時候。讀者將發現了木下邦等人的墳墓的消息通知了我。而我在這之前几乎完全斷了念,認為她們的墓這輩子永遠找不到了。我當然要去掃墓,要虔誠地前去奉上香火。
  一年之后,我得到机會去婆羅洲的山打根,而現在我已經見到婆羅洲的象征基納巴盧山。這下你明白為什么我見到基納巴盧山會那么激動了吧!
  那天下午,我乘的船駛人山打根港。山打根港碼頭的規模与日本地方上的小碼頭一樣,只是在碼頭的各處長滿了茂密的樹木,給人強烈的南國的印象。
  下了船的我,到處找木全德三先生。因上次見面后他每次歸國我都約見他,他為我安排好去山打根的行程,而且他還告訴我,他會來碼頭接我的。
  只是無論我怎么找,也找不見他的身影,我正在為難,忽然一位体格健壯的二十二、三歲的日本青年走了過來,微笑地對我說:“您是山崎女士嗎?我接您來了。”那青年叫國本正男,他告訴我本全先生因急事回國了,他將帶我去掃墓。還說給我訂了一個安靜的飯店,讓我坐上他開來的小汽車。
  机靈的國本把車開得很慢,我在車內可以欣賞到山打根市內的樣子。市中心的街道很寬闊,不僅主要街道,連分支道路也很寬。在道路的中央隔离帶和兩邊人行道上都种著花草樹木,而道路兩邊并排而建的建筑物真是多姿多彩。既有英國式古典風格的,也有相當現代的,既有壁面沒做任何修飾的居民樓,而在海邊還見得到老式的地板架高的水上房舍。
  英國式漂亮的樓房是過去英國貿易公司的辦公樓,在招牌上我還見到了有名的哈里森公司。商店大半都是華僑經營的。從大米、谷類到肉、魚、佐料,商品种類繁多,它們堆滿店頭,甚至都占据了人行道。照相館的櫥窗里陳列著給人二、三十年代感覺的俊男靚女的照片。有好几家挂著“電燙理發”“空調冷气開放”的漢字招牌的美容院。小汽車也很多,數量雖然還赶不上日本,但商店和居民住宅前一般都停著好几輛車,丰田車的數量占优勢。
  留意一下路旁行人,膚色与我們相同的男男女女很多,据國本說那些人是華僑。此島大多數為褐色人种,是東南亞原居民馬來人、菲律賓人、印尼人,几乎見不到白人。人們在那里逛街購物,仿佛絲毫不感到天气的炎熱。特別引人注目的是被人叫做客家的華僑女性,她們戴著黑邊的大帽子,不顧炎炎赤日在運砂石,連汗都顧不得擦。我作為她們的同性,与其說同情,不如說是對她們的干練感到惊异。
  這都是坐在小轎車從窗口瞥見的,當然不會了解更深層次的東西。山打根的街道給人的印象總体而言是穩定之中有一种活力。十九世紀末婆羅洲淪為英國殖民地,其后半個世紀一直受英國的殖民統治。一九六三年馬來西亞乘亞非拉民族獨立運動的東風獨立了,婆羅洲加入了馬來西亞聯邦。在政治、經濟、文化上清除了英殖民影響,努力建設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這种國家主義民族情緒鼓舞了山打根人,連我這樣的旅行者也直接感受到了。
  我乘坐的小轎車不久抵達了旅館大門。這座旅館地處市區東郊,在山腳下用磚瓦蓋成。它是殖民時代英國建造的,華僑將它買下繼續經營。
  我在那旅館休息了几個小時,待灼熱的太陽落山天涼快一點之后,國本先生帶我去日本妓女的墓地。汽車又一次經過山打根中心繁華街道,然后向右拐進了山路,駛過一個丘陵之后又向右拐,爬上了彎曲的坡路。右邊的小山丘上建有一座座的朴素漂亮的小型住宅,現為馬來西亞政府高官的住宅,國本說這里過去是從英國來在殖民公司工作的英國人的住宅。
  听阿崎婆說,舊殖民時代兼做政府官員的英國貿易公司的英國人一般不帶妻子來此地,為了排解寂寞,他們大多都請日本妓女做他們的臨時夫人和妾。阿崎婆也是在妓院干了十年之后,成了霍姆先生的臨時夫人的,那個英國人的全名她都不清楚。這附近肯定有一些英國人的舊居,雖說推測阿崎婆在這丘陵上生活過顯得太輕率,但是我終于忍不住猜測阿崎婆曾住在哪一座漂亮的住宅,并不停地審視起那些房子來了。
  不久,來到山路的分岔處,國本選擇向右拐,不久山路變窄了,汽車已經進不去了。我們從車上下來開始步行。左邊山坡上有几百個白色石碑的公墓,樹木被砍伐得干干淨淨。我以為那就是日本妓女的墓呢,國本告訴我那是華僑墓地。忽然他回頭看我提醒我說:“要從這里走上去,請注意腳底下。”
  國本從華僑墓地的右手進入了草叢,過去這里的确是小路,但現在已不成其為路了,山坡十分陡,腳下又磕磕絆絆的,我只好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腳底下不停地被草根、灌木枝絆住,有時因為換腳几乎掉下坡去。但我想到上邊就是墓地了便一鼓作气地登了上去。國本年輕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山崎女士,這里就是墓。”我控制住激動的心情往四下里看。剛才爬坡的時候根本沒有顧上看風景,現在向山下看,夕陽下的山打根海灣發出一种濃藏青色。在我腳下林立著大小的墓碑——啊,是這里嗎?是這里嗎?是我從阿崎婆那里听到的山打根的墓!海外日本妓女流落到南海的盡頭,向异國男人賣身,終于客死异鄉,死于非命,這就是她們的命運。
  花些時間細心地走一走,發現這個墓比我在日本听到的規模更大些。据國本的話說,去年夏天木全先生与菊島先生發現的僅僅是墓地的五分之二,其后靠當地的日本人會成員把樹木伐掉時,就發現原先的墓園是整理出來的一倍以上。
  山坡上的墓地整体分為五段,過去可能有過自下而上的通路,如今全然找不到了。現在只有從最上邊開始探訪。大正五年訪問過這里的水哉·坪谷善四郎在《最近的南國》中寫道,“最上邊建有一棟禮拜堂,里邊安放著在日本定做的佛龕。”現今已經消失,只剩下那水池子——本全他們就憑這水池子找到這墓地的。而整個墓園之中有墓碑文的只是水池子下邊的一段和最最下邊的一段。
  最下段的墓石約有十個,除了兩個記有明治四十年代紀年的墓碑外,全是昭和年間逝世的男女老幼的墓,石碑完好的僅有兩個。有的石碑橫倒著埋在土里,有些又細又長的石碑折成兩段,只有下段保存在那里,有的被南國生長极快的闊草樹根環抱著遮蓋住,我使盡渾身力量也沒能把樹根從碑上移走。在一個角落里被羊齒類植物遮住的一個小孩的墳墓引起了我的注意。碑的正面有地藏佛的浮雕,碑的后面刻著“木下輝彥行年三歲,大正元年十二月七日歿”,我覺得這個墓很美。
  第四段殘留著六個墓石,其中最顯眼的是刻有“無緣法界之靈”的白色石塔,約有兩米高,与其它墓碑比更庄重。走到它的后邊去,可以見到“熊本縣天草郡二江村木下邦建之”的文字,側面有明治四十一年七月字樣。這就是被譽為山打根的女老板的木下邦為死在异鄉身世不明的女人們建的供養塔。
  塔的左側在一塊長碑上刻有“釋妙秀信女俗名檜田松、釋良心信女俗名工島英”名字。它像是妓女的墓。再向左方看可以見到的墓碑上刻有“法名釋最胜信女·俗名木下邦”。在無緣佛供養塔的右方有原先日本人會會長的墓。他曾開過一個雜貨店,把和服、梳子等賣給妓女們,他還擁有過兩條輪船——門教丸、云南丸。最令我感慨的是在墓列的最深處有一灰白色的墓碑,上面寫著“釋喜法信士、俗名安谷喜代治,昭和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歿,行年六十一歲”。
  在《山打根八號娼館》里已詳細記述過,安谷喜代治出生于島原半島,在此地經營椰子園,是南洋的成功者。他与阿崎婆的密友富美是戀人關系。他和富美除有松男這個儿子外還有一個女儿。
  我自從到天草島訪問過松男之后,一有机會就打听安谷是否還活著,但總也杳無音信,原來這個安谷也長眠在木下邦墓的一側。
  令我奇怪的是,整個五段的墓區有石碑的竟只有十五、六個,我從以前人們寫的書籍中得知,木下邦自費修建的這塊墓地里埋著一百多個死于非命的日本妓女,而今這些人的墳在什么地方呢?數月前清理過的公墓,現在萱草和羊齒類植物又長得齊腰高了。我和國本兩個人一邊走一邊把草撥開,到處找她們的墓標。
  在第三段草叢中尋找的國本忽然高聲叫起來:“來看看這儿,山崎女士!”手指著像是蕨類的羊齒類植物下邊的土堆。仔細一看,那里是長約一米半的橢圓形土丘,如果這就是墳的話,到處看看同樣的土丘有好多好多。
  我与國本面面相覷,根本說不出話來。這似有似無的隆起的小土堆——如不加注意誰也不會理會它,正是我們尋找的妓女們的墓呀!過去它們可能是一個高高的饅頭狀的墳,墓前立有白木的墓標。經過半個世紀的歲月,木標腐朽了,土堆也風化了。在那些連影子也找不到的墓標上曾標明的死去女人的出生地一定多是天草、島原吧!享年也多為十八歲、二十歲。她們死亡的直接原因有水土不服,熱帶地方病,還有其它种种。而其根本原因是她們被迫接受的妓女生活。黃昏臨近了,這個時辰常被稱為逢魔或大凶。長長的萱草和羊齒類植物隨風搖曳,將葉子吹得翻來倒去的,在我看來像是妓女們對妓女生涯和強迫賣淫的壓迫者的無聲的控訴。
  我特意從日本帶來一筒水,是為掃墓用的。我把木制的小勺放入筒內,將水一小滴一小滴地撒在已風化的密密麻麻的墳堆上,阿崎婆的姐妹們、苦命的女人們的靈魂啊,在這异國荒涼的風物之中,連給你們獻花圈的人都沒有,你們該多想回到日本去啊!——我在心里跟她們講著話。我向她們的靈魂悄語著:“這是從日本帶來的水喲!用它來解望鄉之渴吧!”
  可是,給她們的墓洒過水后再一次登上最高的一段,想給眾妓女紀念塔和木下邦的墓洒水時,上述的天真的想法被無情的事實擊碎了。我發現以無名妓女紀念塔為首,一切墳墓都朝向山打根灣,背對著日本,從這個事實中我領悟到她們的真實的想法。
  一般常識認為,客死在异鄉的日本妓女們的靈魂(如果真有靈魂的話)一定是想回日本去的。可是對她們而言,祖國又是什么呢?
  她們离開日本的直接原因是人販子的拐賣,實際上是因貧窮的家境和被壓迫的性別因素她們被社會不容才來到异國。雖然出于對故鄉親人的一絲溫情,她們不斷地將賣身錢寄回故里,可對她們而言,她們的故鄉、親人的家已不是她們能安居的地方了。《山打根八號娼館》中舉出阿霜一例就雄辯地說明了這一問題。日本對她們來說是幼小時生活過的地方,從心情上講是怀念的,但從本質上日本又是她們憎恨的對象。所以能安慰她們的不是故國日本,而是异鄉的山打根。木下邦不想回國,生前建造的墳墓方向是与日本相背的。其他妓女的墳可能就也按同一方向修建了。
  我感到背對日本面臨山打根灣而立的無數無依無靠的日本妓女的孤魂,對祖國日本是采取了一种拒絕的態度。于是我感到無限凄涼——恨不得抱住高高的無名妓女紀念碑大哭一場。夜幕已經降臨,蒼穹里明亮的群星在閃爍,而我卻久久不能离去。
  第二天,國本帶領我到山打根市內觀光。這是一個港口城市,沿著主要街道從這頭走到那頭也不過三十分鐘。重點景點觀光一個上午就夠了。
  我最想參觀的是山打根八號娼館舊址,那是木下邦經營的,也是我尊為人生閱歷高手的阿崎婆生活過的地方。已經過去几十年了,我原本不敢奢望找到八號館的建筑物,只不過想找到過去擠滿日本妓女的街道,至少在八號館的舊址前站一會儿,緬怀一下阿崎婆她們不幸的青春吧!
  因國本四方奔走打听,終于知道了過去。的所謂花街在离碼頭旁市場不遠的三號街上。可是八號館在哪儿卻沒搞清,我們訪問的三號街有一列列四層樓房,一層全是商店的門面,二層以上為居民住戶,阿崎婆講的那种兩層木樓,紅鐵皮頂磚牆的房子根本找不到。進了几家商店去問,他們都是二戰后移居來的新住戶,我終于沒能問到八號館的所在。
  找不到八號館遺址的我們,那天下午就乘小船到山打根灣附近的丹戎阿爾島參觀。我在山打根應該訪問的地方有妓女們的墓地和八號館舊址,現在目的基本達到了,順便想再參觀一下安谷喜代治的椰子園的舊地。
  丹戎阿爾島是一個椰樹覆蓋的美麗的島,一進入江就可以看見簡陋的水上房屋。屋子附近,裸体的孩子們正在操縱玩具般的小舟。我一瞬間感到自己好像返口到原始時代一樣。
  到了小碼頭,我們詢問是否還有安谷椰子園,因問的都是后搬到島上的人,無人知道。我們就沿著椰子林蔭路向村子走去,草地上還倒著一些樹干。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在村庄人口的第一家遇到了一對老夫妻,這种老人恐怕再難遇見了。這位馬來系的老人正在地板架高的干淨的房屋前擺弄木頭。我問他:“從前有一個叫安谷的日本人,他的椰子園在什么地方?您知道嗎?”那位老人答道:“當然知道啦,我在安谷那儿干過活儿。”
  我告訴他我是日本人、与安谷有點關系。那位老人——丹戎阿爾島的村長帕滿,連忙熱情地把我們讓進屋,并叫盧彬跡夫人給我們倒茶。
  帕滿告訴我,安谷喜代治是這島上經營椰子園最重要的人物,經營了四百英畝的椰子園。而帕滿老人從一九二七年至一九四一年一直擔任安谷椰子園的監工。安谷在太平洋戰爭前夕不幸病逝,安谷夫人把椰子園賣給了華僑系的馬來西亞的財主,但日本戰敗之前,他夫人一直住在此地。
  我對帕滿老人的話非常感興趣,使我更加吃惊的是,他認識木下邦,也知道八號館的确切地址。
  他既了解那么多,我又進一步追問:“安谷有一個相好的妓女在山打根,你听說過嗎?”帕滿老人說:“你這么一提,想起來了,他有一個相好的,名字叫什么倒忘記了,常去看她。現在船上裝有發動机了,從本島到山打根眨眼工夫就到了。從前坐帆船去差不多要用一天時間吶。不過,安谷是常來常往的。”然后他又像剛想起來似地說:“實際上,我們夫妻上這島之前,是在安谷常去的花柳街上經營咖啡店的。”
  我惊异地問這問那,原來帕滿夫妻在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左右就在山打根的妓院街開店,而且在木下邦的八號妓院附近經營咖啡店。起初我不過以為老人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在胡吹呢!可他說:“木下邦是苗條的人,年近六十歲了。臉上有顆痣,痣上還長著毛。”如果不是真實見過,他不可能知道得這樣清楚。
  老夫妻接著告訴我,本下邦是有名的老板,對任何人都親切,為人很好。她的娼館有七、八個日本妓女,還有做飯、掃除的女佣。如果客人來了,說想吃馬來飯,她就帶他們到帕滿這里吃飯。店里的妓女們也常來喝咖啡,不過名字都記不住了。帕滿夫妻有兩個孩子,木下邦對他們很好,像疼愛自己的孫子一樣,孩子們每天都到八號館去玩。
  我請老夫妻把八號館的地址告訴我,他們說;“啊!戰后完全變樣儿了,知道那确切地址的也只剩下我們啦。”一邊給我們畫了一個草圖。站在妓院街卻找不見八號館的舊址的我,卻在看起來有原始風情的丹戎阿爾島上得到了答案,真不能相信它是偶然發生的。
  訪問丹戎阿爾島得到寶貴信息后,我們在附近轉了轉,這里也曾是安谷椰子園的一部分。稍作休息之后又乘上來時的小船回到山打根。我又一次來到三號街,依照帕滿老人所畫的略圖,尋找了客家會館所在的位置,這座建筑物現在是華僑馬來西亞人商會,找到它,技院舊址就好找了。
  要找的建筑物立刻找到了,這座白色的建筑今天早上我与國本在它前面不知往返了多少次。臨街的一層并排有四個商店:電器商店、服裝店、書店、酒店,二層以上為住戶。帕滿畫的略圖告訴我們從這客家會館向左邊數第四家就是藥房,這藥房所在地就是八號館的舊址。
  藥房的招牌是白地紅字,很大,上邊寫著婆羅洲藥房,它給人一种很清洁的感覺。店內既有現代的西藥也有古老的中藥,還有治療室的標志,看來也能對病人進行簡單的診斷什么的。据帕滿的回憶,八號館的外觀是紅屋頂,奶油色的牆壁,二層樓房,綠色的窗框,大門朝大路、從大門徑直上樓便可以到二樓妓女們的臥房。但我眼前的現代藥房,無論如何讓我想象不到這里曾是妓院所在地。
  可是,當我站在這藥房門外時。我的眼中出現了另外一幢建筑物与藥房重迭起來、那是一幢兩層樓,有著稍許肮髒的奶黃色的牆,窗框的綠色有些褪色。我甚至在稍許開著的二樓的窗戶里窺見了穿和服的年輕女人白色的面龐,從窗戶中看見的活動著的年輕女人的側影中,我仿佛看見了阿崎婆年輕的影子,還有照片中見到過的富美和八重。
  我感到极度的悲痛和憤怒。當然,我現在不會把阿婆崎帶到這里,告訴她這里就是八號館的舊址,但是這一帶确實是踐踏阿崎婆寶貴青春的地方,在那美麗的南國星空之夜,這一帶是將阿崎婆作為犧牲品奉獻給無數陌生异國男性的祭壇。想到這里,我不禁潸然淚下,淚水不斷地滴在街道上。
  我只在山打根停留了一天,翌日就离開了那里。在我憧憬多年好容易才來訪問的山打根,只逗留了兩天半就离開了,并不是因為我厭惡這個北婆羅洲的港口城市,恰恰相反,為了更進一步了解山打根,我想盡快地离開它赴新加坡。
  北婆羅洲的港口城市對我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這里有過海外日本妓女,而風俗業最發達的無疑是新加坡,如果去了新加坡一定會了解到有關妓女問題尚不知道的側面。這樣有助于加深我對阿崎婆、阿邦洒淚的地方——山打根的認識。所以,我僅在山打根逗留數日。
  國本送我上了飛机,机場在山打根北郊,設備簡陋只應個空名罷了。天空万里無云,白日當空,飛机起飛了。來時從海面上看到的高高聳起的基納巴盧的巨峰現在就在我眼下。飛机在空中向西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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