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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場 倫敦。宮中一室

   理查王率侍從、約翰·剛特及其他貴族等上。
理查王 高齡的約翰·剛特,德高望重的蘭開斯特,你有沒有遵照你的誓約,把亨利·海瑞福德,你的勇敢的儿子帶來,證實他上次對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所提出的激烈的控訴?那時我因為政務忙碌,沒有听他說下去。
剛特 我把他帶來了,陛下。
理查王 再請你告訴我,你有沒有試探過他的口气,究竟他控訴這位公爵,是出于私人的宿怨呢,還是因為盡一個忠臣的本分,知道他确實有謀逆的行動?
剛特 据我從他嘴里所能探听出來的,他的動机的确是因為看到公爵在進行不利于陛下的陰謀,而不是出于內心的私怨。
理查王 那么叫他們來見我吧;讓他們當面對質,怒目相視,我要听一听原告和被告雙方無拘束的爭辯。(若干侍從下)他們兩個都是意气高傲、秉性剛強的人;在盛怒之中,他們就像大海一般聾聵,烈火一般躁急。
     侍從等率波林勃洛克及毛勃雷重上。
波林勃洛克 愿無數幸福的歲月降臨于我的寬仁慈愛的君王!
毛勃雷 愿陛下的幸福与日俱增,直到上天嫉妒地上的佳運,把一個不朽的榮名加在您的王冠之上!
理查王 我謝謝你們兩位;可是兩人之中,有一個人不過向我假意諂媚,因為你們今天來此的目的,是要彼此互控各人以叛逆的重罪。海瑞福德賢弟,你對于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有什么不滿?
波林勃洛克 第一——愿上天記錄我的言語!——我今天來到陛下的御座之前,提出這一控訴,完全是出于一個臣子關怀他主上安全的一片忠心,絕對沒有什么惡意的仇恨。現在,托馬斯·毛勃雷,我要和你面面相對,听著我的話吧;我的身体將要在這人世擔保我所說的一切,否則我的靈魂將要在天上負責它的真實。你是一個叛徒和奸賊,辜負國恩,死有余辜;天色越是晴朗空明,越顯得浮云的混濁。讓我再用奸惡的叛徒的名字塞在你的嘴里。請陛下允許我,在我离開這儿以前,我要用我正義的寶劍證明我的說話。
毛勃雷 不要因為我言辭的冷淡而責怪我情虛气餒;這不是一場婦人的戰爭,可以憑著舌劍唇槍解決我們兩人之間的爭端;熱血正在胸膛里沸騰,准備因此而濺洒。可是我并沒有唾面自干的耐性,能夠忍受這樣的侮辱而不發一言。首先因為當著陛下的天威之前,不敢不抑制我的口舌,否則我早就把這些叛逆的名稱加倍擲還給他了。要不是他的身体里流著高貴的王族的血液,要不是他是陛下的親屬,我就要向他公然挑戰,把唾涎吐在他的身上,罵他是一個造謠誹謗的懦夫和惡漢;為了證實他是這樣一個人,我愿意讓他先占一點上風,然后再和他決一雌雄,即使我必須徒步走到阿爾卑斯山的冰天雪地之間,或是任何英國人所敢于涉足的遼遠的地方和他相會,我也決不畏避。現在我要憑著決斗為我的忠心辯護,憑著我的一切希望發誓,他說的全然是虛偽的謊話。
波林勃洛克 臉色慘白的戰栗的懦夫,這儿我擲下我的手套,聲明放棄我的國王親屬的身分;你的恐懼,不是你的尊敬,使你提出我的血統的尊嚴作為借口。要是你的畏罪的靈魂里還殘留著几分勇气,敢接受我的榮譽的信物,那么俯身下去,把它拾起來吧;憑著它和一切武士的禮儀,我要和你彼此用各人的武器決戰,證實你的罪狀,揭穿你的謊話。
毛勃雷 我把它拾起來了;憑著那輕按我的肩頭、使我受到騎士榮封的御劍起誓,我愿意接受一切按照騎士規矩的正當的挑戰;假如我是叛徒,或者我的應戰是不義的,那么,但愿我一上了馬,不再留著活命下來!
理查王 我的賢弟控訴毛勃雷的,究竟是一些什么罪名?像他那樣為我們所倚畀的人,倘不是果然犯下昭彰的重罪,是決不會引起我們絲毫惡意的猜疑的。
波林勃洛克 瞧吧,我所說的話,我的生命將要證明它的真實。毛勃雷曾經借著補助王軍軍餉的名義,領到八千金幣;正像一個奸詐的叛徒、誤國的惡賊一樣,他把這一筆餉款全數填充了他私人的欲壑。除了這一項罪狀以外,我還要說,并且准備在這儿或者在任何英國人眼光所及的最遠的邊界,用武力證明,這十八年來,我們國內一切叛逆的陰謀,追本窮源,都是出于毛勃雷的主動。不但如此,我還要憑著他的罪惡的生命,肯定地指出葛羅斯特公爵是被他設計謀害的,像一個卑怯的叛徒,他嗾使那位公爵的輕信的敵人用暴力濺洒了他的無辜的血液;正像被害的亞伯一樣,他的血正在從無言的墓穴里向我高聲呼喊,要求我替他伸冤雪恨,痛懲奸凶;憑著我的光榮的家世起誓,我要手刃他的仇人,否則宁愿喪失我的生命。
理查王 他的決心多么大呀!托馬斯·諾福克,你對于這番話有些什么辯白?
毛勃雷 啊!請陛下轉過臉去,暫時塞住您的耳朵,讓我告訴這侮辱他自己血統的人,上帝和善良的世人是多么痛恨像他這樣一個說謊的惡徒。
理查王 毛勃雷,我的眼睛和耳朵是大公無私的;他不過是我的叔父的儿子,即使他是我的同胞兄弟,或者是我的王國的繼承者,憑著我的御杖的威嚴起誓,這一种神圣的血統上的關連,也不能給他任何的特權,或者使我不可搖撼的正直的心靈對他略存偏袒。他是我的臣子,毛勃雷,你也是我的臣子;我允許你放膽說話。
毛勃雷 那么,波林勃洛克,我就說你這番誣蔑的狂言,完全是從你虛偽的心頭經過你的奸詐的喉嚨所發出的欺人的謊話。我所領到的那筆餉款,四分之三已經分發給駐在卡萊的陛下的軍隊;其余的四分之一是我奉命留下的,因為我上次到法國去迎接王后的時候,陛下還欠我一筆小小的舊債。現在把你那句謊話吞下去吧。講到葛羅斯特,他并不是我殺死的;可是我很慚愧那時我沒有盡我應盡的責任。對于您,高貴的蘭開斯特公爵,我的敵人的可尊敬的父親,我确曾一度企圖陷害過您的生命,為了這一次過失,使我的靈魂感到极大的疚恨;可是在我最近一次領受圣餐以前,我已經坦白自認,要求您的恕宥,我希望您也已經不記舊惡了。這是我的錯誤。至于他所控訴我的其余的一切,全然出于一個卑劣的奸人,一個喪心的叛徒的惡意;我要勇敢地為我自己辯護,在這傲慢的叛徒的足前也要擲下我的挑戰的信物,憑著他胸頭最优良的血液,證明我的耿耿不貳的忠貞。我誠心請求陛下替我們指定一個決斗的日期,好讓世人早一些判斷我們的是非曲直。
理查王 你們這兩個燃燒著怒火的騎士,听從我的旨意;讓我們用不流血的方式,消除彼此的憤怒。我雖然不是醫生,卻可以下這樣的診斷:深刻的仇恨會造成太深的傷痕。勸你們捐嫌忘怨,言歸于好,我們的醫生說這一個月內是不應該流血的。好叔父,讓我們赶快結束這一場剛剛開始的爭端;我來勸解諾福克公爵,你去勸解你的儿子吧。
剛特 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做一個和事佬是最合适不過的。我的儿,把諾福克公爵的手套擲下了吧。
理查王 諾福克,你也把他的手套擲下來。
剛特 怎么,哈利,你還不擲下來?做父親的不應該向他的儿子發出第二次的命令。
理查王 諾福克,我吩咐你快擲下;爭持下去是沒有好處的。
毛勃雷 尊嚴的陛下,我愿意把自己投身在您的足前。您可以支配我的生命,可是不能強迫我容忍恥辱;為您盡忠效命是我的天職,可是即使死神高踞在我的墳墓之上,您也不能使我的美好的名譽橫遭污毀。我現在在這儿受到這樣的羞辱和誣蔑,讒言的有毒的槍尖刺透了我的靈魂,只有他那吐著毒瘴的心頭的鮮血,才可以醫治我的創傷。
理查王 一切意气之爭必須停止;把他的手套給我;雄獅的神威可以使豹子懾伏。
毛勃雷 是的,可是不能改變它身上的斑點。要是您能夠取去我的恥辱,我就可以獻上我的手套。我的好陛下,無瑕的名譽是世間最純粹的珍寶;失去了名譽,人類不過是一些鍍金的糞土,染色的泥塊。忠貞的胸膛里一顆勇敢的心靈,就像藏在十重鍵鎖的箱中的珠玉。我的榮譽就是我的生命,二者互相結為一体;取去我的榮譽,我的生命也就不再存在。所以,我的好陛下,讓我為我的榮譽而戰吧;我借著榮譽而生,也愿為榮譽而死。
理查王 賢弟,你先擲下你的手套吧。
波林勃洛克 啊!上帝保佑我的靈魂不要犯這樣的重罪!難道我要在我父親的面前垂頭喪气,怀著卑劣的恐懼,向這理屈气弱的懦夫低頭服罪嗎?在我的舌頭用這种卑怯的侮辱傷害我的榮譽、發出這樣可恥的求和的聲請以前,我的牙齒將要把這种自食前言的懦怯的畏懼嚼為粉碎,把它帶血唾在那無恥的毛勃雷臉上。(剛特下。)
理查王 我是天生發號施令的人,不是慣于向人請求的。既然我不能使你們成為友人,那么准備著吧,圣蘭勃特日在科文特里,你們將要以生命為狐注,你們的短劍和長槍將要替你們解決你們勢不兩立的爭端;你們既然不能听從我的勸告而和解,我只好信任冥冥中的公道,把胜利的光榮判歸無罪的一方。司禮官,傳令執掌比武儀式的官克准備起來,導演這一場同室的交訌。(同下。)

第二場 同前。蘭開斯特公爵府中一室

     剛特及葛羅斯特公爵夫人上。
剛特 唉!那在我血管里流著的伍德斯道克的血液,比你的呼吁更有力地要求我向那殺害他生命的屠夫复仇。可是矯正這一個我們所無能為力的錯誤的權力,既然操之于造成這錯誤的人的手里,我們只有把我們的不平委托于上天的意志,到了時机成熟的一天,它將會向作惡的人們降下嚴厲的懲罰。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難過兄弟之情不能給你一點更深的刺激嗎?難道你衰老的血液里的愛火已經不再燃燒了嗎?你是愛德華的七個儿子中的一個,你們兄弟七人,就像盛著他的神圣的血液的七個寶瓶,又像同一樹根上茁長的七條美好的樹枝;七人之中,有的因短命而枯萎,有的被命運所摧殘,可是托馬斯,我的親愛的夫主,我的生命,我的葛羅斯特,滿盛著愛德華的神圣的血液的一個寶瓶,從他的最高貴的樹根上茁長的一條繁茂的樹枝,卻被嫉妒的毒手擊破,被凶徒的血斧斬斷,傾盡了瓶中的寶液,雕落了枝頭的茂葉。啊,剛特!他的血也就是你的血:你和他同胞共体,同一的模型鑄下了你們;雖然你還留著一口气活在世上,可是你的一部分生命已經跟著他死去了。你眼看著人家殺死你那不幸的兄弟,等于默許凶徒們謀害你的父親,因為他的身上存留著你父親生前的遺范。不要說那是忍耐,剛特;那是絕望。你容忍你的兄弟被人這樣屠戮,等于把你自己的生命開放一條道路,向凶惡的暴徒指示殺害你的門徑。在卑賤的人們中間我們所稱為忍耐的,在尊貴者的胸中就是冷血的懦怯。我應該怎么說呢?為了保衛你自己的生命,最好的方法就是為我的葛羅斯特复仇。
剛特 這一場血案應該由上帝解決,因為促成他的死亡的禍首是上帝的代理人,一個受到圣恩膏沐的君主;要是他死非其罪,讓上天平反他的冤屈吧,我是不能向上帝的使者舉起憤怒的手臂來的。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那么,唉!什么地方可以讓我聲訴我的冤屈呢?
剛特 向上帝聲訴,他是寡婦的保衛者。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好,那么我要向上帝聲訴。再會吧,年老的剛特。你到科文特里去,瞧我的侄儿海瑞福德和凶狠的毛勃雷決斗;啊!但愿我丈夫的冤魂依附在海瑞福德的槍尖上,讓它穿進了屠夫毛勃雷的胸中;万一刺而不中,愿毛勃雷的罪惡壓住他的全身,使他那流汗的坐騎因不胜重負而把他掀翻在地上,像一個卑怯的懦夫匍匐在我的侄儿海瑞福德的足下!再會吧,年老的剛特;你的已故的兄弟的妻子必須帶著悲哀終結她的殘生。
剛特 弟婦,再會;我必須到科文特里去。愿同樣的幸運陪伴著你,跟隨著我!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可是還有一句話。悲哀落在地上,還會重新跳起,不是因為它的空虛,而是因為它的重量。我的談話都還沒有開始,已要向你告別,因為悲哀看去好像已經止住,其實卻永遠沒有個完。替我向我的兄弟愛德蒙·約克致意。瞧!這就是我所要說的一切。不,你不要就這樣走了;雖然我只有這一句話,不要走得這樣匆忙;我還要想起一些別的話來。請他——啊,什么?——赶快到普拉希著我一次。唉!善良的老約克到了那里,除了空曠的房屋、蕭條的四壁、無人的仆舍、苔封的石級以外,還看得到什么?除了我的悲苦呻吟以外,還听得到什么歡迎的聲音?所以替我向他致意;叫他不要到那里去,找尋那到處充斥著的悲哀。孤獨地、孤獨地我要飲恨而死;我的流淚的眼睛向你作最后的訣別。(各下。)

第三場 科文特里附近曠地。設圍場及御座。傳令官等侍立場側

     司禮官及奧墨爾上。
司禮官 奧墨爾大人,哈利·海瑞福德武裝好了沒有?
奧墨爾 是的,他已經裝束齊整,恨不得立刻進場。
司禮官 諾福克公爵精神抖擻,勇气百倍,專等原告方面的喇叭聲召喚。
奧墨爾 那么決斗的雙方都已經准備好了,只要王上一到,就可以開始啦。
   喇叭奏花腔。理查王上,就御座;剛特、布希、巴各特、格林及余人等隨上,各自就座。喇叭高鳴,另一喇叭在內相應。被告毛勃雷穿甲胄上,一傳令官前導。
理查王 司禮官,問一聲那邊的騎士他穿了甲胄到這儿來的原因;問他叫什么名字,按照法定的手續,叫他宣誓他的動机是正直的。
司禮官 憑著上帝的名義和國王的名義,說出你是什么人,為什么穿著騎士的裝束到這儿來,你要跟什么人決斗,你們的爭端是什么。憑著你的騎士的身分和你的誓言,從實說來;愿上天和你的勇气保衛你!
毛勃雷 我是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遵照我所立下的不可毀棄的騎士的誓言,到這儿來和控訴我的海瑞福德當面對質,向上帝、我的君王和他的后裔表白我的忠心和誠實;憑著上帝的恩惠和我這手臂的力量,我要一面洗刷我的榮譽,一面證明他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君王不忠、對我不義的叛徒。我為正義而戰斗,愿上天佑我!(就座。)
     喇叭高鳴;原告波林勃洛克穿甲胄上,一傳令官前導。
理查王 司禮官,問一聲那邊穿著甲胄的騎士,他是誰,為什么全副戎裝到這儿來;按照我們法律上所規定的手續,叫他宣誓聲明他的動机是正直的。
司禮官 你的名字叫什么?為什么你敢當著理查王的面前,到他這儿的校場里來?你要和什么人決斗?你們的爭端是什么?像一個正直的騎士,你從實說來;愿上天保佑你!
波林勃洛克 我是兼領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三處采邑的哈利;今天武裝來此,准備在這圍場之內,憑著上帝的恩惠和我身体的勇力,證明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王上不忠、對我不信不義的奸詐險惡的叛徒。我為正義而戰斗,愿上天佑我!
司禮官 除了司禮官和奉命監視這次比武儀典的官員以外,倘有大膽不逞之徒,擅敢触動圍場界線,立處死刑,決不寬貸。
波林勃洛克 司禮官,讓我吻一吻我的君王的手,在他的御座之前屈膝致敬;因為毛勃雷跟我就像兩個朝圣的人立誓踏上漫長而艱苦的旅途,所以讓我們按照正式的禮節,各自向我們的親友們作一次溫情的告別吧。
司禮官 原告恭順地向陛下致敬,要求一吻御手,申達他告別的誠意。
理查王 (下座)我要親下御座,把他擁抱在我的怀里。海瑞福德賢弟,你的動机既然是正直的,愿你在這次庄嚴的戰斗里獲得胜利!再會吧,我的親人;要是你今天洒下你的血液,我可以為你悲慟,可是不能代你報复殺身之仇。
波林勃洛克 啊!要是我被毛勃雷的槍尖所刺中,不要讓一只高貴的眼睛為我浪擲一滴淚珠。正像猛鷹追逐一只小鳥,我對毛勃雷抱著必胜的自信。我的親愛的王上,我向您告別了;別了,我的奧墨爾賢弟;雖然我要去和死亡搏斗,可是我并沒有病,我還年輕力壯,愉快地呼吸著空气。瞧!正像在英國的宴席上,最美味的佳肴總是放在最后,留給人們一個無限余甘的回憶;我最后才向你告別,啊,我的生命的人間的創造者!您的青春的精神复活在我的心中,用雙重的巨力把我凌空舉起,攀取那高不可及的胜利;愿您用祈禱加強我的甲胄的堅實,用祝福加強我的槍尖的鋒銳,讓它突入毛勃雷的蜡制的戰袍之內,借著您儿子的勇壯的行為,使約翰·剛特的名字閃耀出新的光彩。
剛特 上帝保佑你的正義行為得胜!愿你的動作像閃電一般敏捷,你的八倍威力的打擊,像惊人的雷霆一般降在你的惡毒的敵人的盔上;振起你的青春的精力,勇敢地活著吧。
波林勃洛克 我的無罪的靈魂和圣喬治幫助我得胜!(就座。)
毛勃雷 (起立)不論上帝和造化給我安排下怎樣的命運,或生或死,我都是盡忠于理查王陛下的一個赤心正直的臣子。從來不曾有一個囚人用這樣奔放的熱情脫下他的縛身的鎖鏈,擁抱那無拘束的黃金的自由,像我的雀躍的靈魂一樣接受這一場跟我的敵人互決生死的鏖戰。最尊嚴的陛下和我的各位同僚,從我的嘴里接受我的虔誠的祝福。像參加一場游戲一般,我怀著輕快的心情挺身赴戰;正直者的胸襟永遠是安定的。
理查王 再會,公爵。我看見正義和勇敢在你的眼睛里閃耀。司禮官,傳令開始比武。(理查王及群臣各就原座。)
司禮官 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的哈利,過來領你的槍;上帝保佑正義的人!
波林勃洛克 (起立)抱著像一座高塔一般堅強的信心,我應著“阿門”。
司禮官 (向一官史)把這枝槍送給諾福克公爵。
傳令官甲 這儿是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的哈利,站在上帝、他的君王和他自己的立場上,證明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君王不忠、對他不義的叛徒;倘使所控不實,他愿意蒙上奸偽卑怯的惡名,永遠受世人唾罵。他要求諾福克公爵出場,接受他的挑戰。
傳令官乙 這儿站著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准備表白他自己的無罪,同時證明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的哈利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君王不忠、對他不義的叛徒;倘使所言失實,他愿意蒙上奸偽卑怯的惡名,永遠受世人唾罵。他勇敢地怀著滿腔熱望,等候著決斗開始的信號。
司禮官 吹起來,喇叭;上前去,比武的人們。(吹戰斗號)且慢,且慢,王上把他的御杖擲下來了。
理查王 叫他們脫下戰盔,放下長槍,各就原位。跟我退下去;在我向這兩個公爵宣布我的判決之前,讓喇叭高聲吹響。(喇叭奏長花腔,向決斗者)過來,傾听我們會議的結果。因為我們的國土不應被它所滋養的寶貴的血液所玷污;因為我們的眼睛痛恨同室操戈所造成的內部的裂痕;因為你們各人怀著凌云的壯志,沖天的豪气,造成各不相下的敵視和憎恨,把我們那像嬰儿一般熟睡著的和平從它的搖籃中惊醒;那戰鼓的喧聒的雷鳴,那喇叭的刺耳的嗥叫,那刀槍的憤怒的擊触,也許會把美好的和平嚇退出我們安謐的疆界以外,使我們的街衢上橫流著我們自己親屬的血:所以我宣布把你們放逐出境。你,海瑞福德賢弟,必須在异國踏著流亡的征途,在十個夏天給我們的田地帶來丰收以前,不准歸返我們美好的國土,倘有故違,立處死刑。
波林勃洛克 愿您的旨意實現。我必須用這樣的思想安慰我自己,那在這儿給您溫暖的太陽,將要同樣照在我的身上;它的金色的光輝射耀著您的王冠,也會把光明的希望渲染我的流亡的歲月。
理查王 諾福克,你所得到的是一個更嚴重的處分,雖然我很不愿意向你宣布這樣的判決:狡獪而遲緩的光陰不能決定你的無期放逐的終限;“永遠不准回來,”這一句絕望的話,就是我對你所下的宣告;倘有故違,立處死刑。
毛勃雷 一個嚴重的判決,我的無上尊嚴的陛下;從陛下的嘴里發出這樣的宣告,是全然出于意外的;陛下要是顧念我過去的微勞,不應該把這樣的處分加在我的身上,使我遠竄四荒,和野人頑民呼吸著同一的空气。現在我必須放棄我在這四十年來所學習的語言,我的本國的英語;現在我的舌頭對我一無用處,正像一張無弦的古琴,或是一具被密封在匣子里的优美的樂器,或者匣子雖然開著,但是放在一個不諳音律者的手里。您已經把我的舌頭幽禁在我的嘴里,讓我的牙齒和嘴唇成為兩道閘門,使冥頑不靈的愚昧作我的獄卒。我太大了,不能重新作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孩;我的學童的年齡早已被我磋跎過去。您現在禁止我的舌頭說它故國的語言,這樣的判決豈不等于是絞殺語言的死刑嗎?
理查王 悲傷對于你無濟于事;判決已下,叫苦也太遲了。
毛勃雷 那么我就這樣离開我的故國的光明,在無窮的黑夜的陰影里栖身吧。(欲退。)
理查王 回來,你們必須再宣一次誓。把你們被放逐的手按在我的御劍之上,雖然你們對我應盡的忠誠已經隨著你們自己同時被放逐,可是你們必須憑著你們對上帝的信心,立誓遵守我所要向你們提出的誓約。愿真理和上帝保佑你們!你們永遠不准在放逐期中,接受彼此的友誼;永遠不准互相見面;永遠不准暗通聲气,或是蠲除你們在國內時的嫌怨,言歸于好;永遠不准同謀不軌,企圖危害我、我的政權、我的臣民或是我的國土。
波林勃洛克 我宣誓遵守這一切。
毛勃雷 我也同樣宣誓遵守。
波林勃洛克 諾福克,我認定你是我的敵人;要是王上允許我們,我們兩人中,一人的靈魂這時候早已飄蕩于太虛之中,從我們這肉体的脆弱的墳墓里被放逐出來,正像現在我們的肉体被放逐出這國境之外一樣了。趁著你還沒有進出祖國的領土,赶快承認你的奸謀吧;因為你將要走一段遼遠的路程,不要讓一顆罪惡的靈魂的重擔沿途拖累著你。
毛勃雷 不,波林勃洛克,要是我曾經起過叛逆的貳心,愿我的名字從生命的冊籍上注銷;愿我從天上放逐,正像從我的本國放逐一樣!可是上帝、你、我,都知道你是一個什么人;我怕轉眼之間,王上就要自悔他的失著了。再會,我的陛下。現在我決不會迷路;除了回到英國以外,全世界都是我的去處。(下。)
理查王 叔父,從你晶瑩的眼珠里,我可以看到您的悲痛的心;您的愁慘的容顏,已經從他放逐的期限中減去四年的時間了。(向波林勃洛克)度過了六個寒冬,你再在祖國的歡迎聲中回來吧。
波林勃洛克 一句短短的言語里,藏著一段多么悠長的時間!四個沉滯的冬天,四個輕狂的春天,都在一言之間化為烏有:這就是君王的綸音。
剛特 感謝陛下的洪恩,為了我的緣故,縮短我的儿子四年放逐的期限;可是這种額外的寬典,并不能使我沾到什么利益,因為在他六年放逐的歲月尚未完畢之前,我這一盞油干焰冷的燈,早已在無邊的黑夜里熄滅,我這徑寸的殘燭早已燒盡,盲目的死亡再也不讓我看見我的儿子了。
理查王 啊,叔父,你還能活許多年哩。
剛特 可是,王上您不能賜給我一分鐘的壽命。您可以假手陰沉的悲哀縮短我的晝夜,可是不能多借我一個清晨;您可以幫助時間刻划我額上的皺紋,可是不能中止它的行程,把我的青春留住;您的一言可以致我于死,可是一死之后,您的整個的王國買不回我的呼吸。
理查王 您的儿子是在鄭重的考慮之下被判放逐的,你自己也曾表示同意;那時為什么你對我們的判決唯唯從命呢?
剛特 美味的食物往往不宜于消化。您要求我站到法官的立場上發言,可是我宁愿您命令我用一個父親的身分為他的儿子辯護。啊!假如他是一個不相識的人,不是我的孩子,我就可以用更溫和的語調,設法減輕他的罪狀;可是因為避免徇私偏袒的指責,我卻宣判了我自己的死刑。唉!當時我希望你們中間有人會說,我把自己的儿子宣判放逐,未免太忍心了;可是你們卻同意了我的違心之言,使我違反我的本意,給我自己這樣重大的損害。
理查王 賢弟,再會吧;叔父,你也不必留戀了。我判決他六年的放逐,他必須立刻就走。(喇叭奏花腔。理查王及扈從等下。)
奧墨爾 哥哥,再會吧;雖然不能相見,請你常通書信,讓我們知道你在何處安身。
司禮官 大人,我并不向您道別,因為我要和您并轡同行,一直送您到陸地的盡頭。
剛特 啊!你為什么緘口無言,不向你的親友們說一句答謝的話?
波林勃洛克 我的舌頭只能大量吐露我心頭的悲哀,所以我沒有話可以向你們表示我的离怀。
剛特 你的悲哀不過是暫時的离別。
波林勃洛克 离別了歡樂,剩下的只有悲哀。
剛特 六個冬天算得什么?它們很快就過去了。
波林勃洛克 對于歡樂中的人們,六年是一段短促的時間;可是悲哀使人度日如年。
剛特 算它是一次陶情的游歷吧。
波林勃洛克 要是我用這樣謬誤的名稱欺騙自己,我的心將要因此而歎息,因為它知道這明明是一次強制的旅行。
剛特 你的征途的憂郁將要襯托出你的還鄉的快樂,正像箔片烘顯出寶石的光輝一樣。
波林勃洛克 不,每一個沉重的步伐,不過使我記起我已經多么迢遙地遠离了我所珍愛的一切。難道我必須在异邦忍受學徒的辛苦,當我最后期滿的時候,除了給悲哀作過短工之外,再沒有什么別的可以向人夸耀?
剛特 凡是日月所照臨的所在,在一個智慧的人看來都是安身的樂土。你應該用這樣的思想寬解你的厄運;什么都比不上厄運更能磨煉人的德性。不要以為國王放逐了你,你應該設想你自己放逐了國王。越是缺少擔負悲哀的勇气,悲哀壓在心頭越是沉重。去吧,就算這一次是我叫你出去追尋榮譽,不是國王把你放逐;或者你可以假想噬人的疫癘彌漫在我們的空气之中,你是要逃到一個健康的國土里去。凡是你的靈魂所珍重寶愛的事物,你應該想像它們是在你的未來的前途,不是在你离開的本土;想像鳴鳥在為你奏著音樂,芳草為你舖起地毯,鮮花是向你巧笑的美人,你的行步都是愉快的舞蹈;誰要是能夠把悲哀一笑置之,悲哀也會減弱它的咬人的力量。
波林勃洛克 啊!誰能把一團火握在手里,想像他是在寒冷的高加索群山之上?或者空想著一席美味的盛宴,滿足他的久餓的枵腹?或者赤身在嚴冬的冰雪里打滾,想像盛暑的驕陽正在當空晒炙?啊,不!美滿的想像不過使人格外感覺到命運的殘酷。當悲哀的利齒只管咬人,卻不能挖出病瘡的時候,傷口的腐爛疼痛最難忍受。
剛特 來,來,我的儿,讓我送你上路。要是我也像你一樣年輕,處在和你同樣的地位,我是不愿留在這儿的。
波林勃洛克 那么英國的大地,再會吧;我的母親,我的保姆,我現在還在您的怀抱之中,可是從此刻起,我要和你分別了!無論我在何處流浪,至少可以這樣自夸:雖然被祖國所放逐,我還是一個純正的英國人。(同下。)

第四場 倫敦。國王堡中一室

     理查王、巴各特及格林自一門上;奧墨爾自另一門上。
理查王 我早就看明白了。奧墨爾賢弟,你把高傲的海瑞福德送到什么地方?
奧墨爾 我把高傲的海瑞福德——要是陛下喜歡這樣叫他的話——送上了最近的一條大路,就和他分手了。
理查王 說,你們流了多少臨別的眼淚?
奧墨爾 說老實話,我是流不出什么眼淚來的;只有向我們迎面狂吹的東北風,偶或刺激我們的眼膜,逼出一兩滴無心之淚,點綴我們漠然的离別。
理查王 你跟我那位好兄弟分別的時候,他說些什么話?
奧墨爾 他向我說“再會”。我因為不愿讓我的舌頭褻瀆了這兩個字眼,故意裝出悲不自胜,仿佛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回避了我的答复。嘿,要是“再會”這兩個字有延長時間的魔力,可以增加他的短期放逐的年限,那么我一定不會吝惜向他說千百聲的“再會”;可是既然它沒有這樣的力量,我也不愿為他浪費我的唇舌。
理查王 賢弟,他是我們同祖的兄弟,可是當他放逐的生涯終結的時候,我們這一位親人究竟能不能回來重見他的朋友,還是一個大大的疑問。我自己和這儿的布希、巴各特、格林三人,都曾注意到他向平民怎樣殷勤獻媚,用謙卑而親昵的禮貌竭力博取他們的歡心;他會向下賤的奴隸浪費他的敬禮,用詭詐的微笑和一副身處厄境毫無怨言的神气取悅窮苦的工匠,簡直像要把他們思慕之情一起帶走。他會向一個叫賣牡蠣的女郎脫帽;兩個運酒的車夫向他說了一聲上帝保佑他,他就向他們彎腰答禮,說,“謝謝,我的同胞,我的親愛的朋友們”,好像我治下的英國已經操在他的手里,他是我的臣民所仰望的未來的君王一樣。
格林 好,他已經去了,我們也不必再想起這种事情。現在我們必須設法平定愛爾蘭的叛亂;迅速的措置是必要的,陛下,否則坐延時日,徒然給叛徒們發展勢力的机會,對于陛下卻是一個莫大的損失。
理查王 這一次我要御駕親征。我們的金庫因為維持這一個宮廷的浩大的支出和巨量的賞賚,已經不大充裕,所以不得不找人包收王家的租稅,靠他們預交的款項補充這次出征的費用。要是再有不敷的話,我可以給我留在國內的攝政者几道空白的招敕,只要知道什么人有錢,就可以命令他們捐獻巨額的金錢,接濟我的需要;因為我現在必須立刻動身到愛爾蘭去。
     布希上。
理查王 布希,什么消息?
布希 陛下,年老的約翰·剛特突患重病,剛才差過急使來請求陛下去見他一面。
理查王 他現在在什么地方?
布希 在伊里別邸。
理查王 上帝啊,但愿他的醫生們把他早早送下墳墓!他的金庫里收藏的貨色足可以使我那些出征愛爾蘭的兵士們一個個披上簇新的戰袍。來,各位,讓我們大家去瞧瞧他;求上帝使我們去得盡快,到得太遲。
眾人 阿門!(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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