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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說的那些話既刻薄又惡毒。她針對那個不幸的女人所使用的惡言穢語,徹底毀滅了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形象。
  特別要指出的是,有一些話是影射對方丈夫的。而這位丈夫拉塔穆孔德已吃過晚飯,當時正坐在不遠處,一邊吸煙一邊嚼著蒟醬葉,以此來消化胃腸中的食物。看來,這些話語傳入他的耳朵后,也并沒有影響他消化食物。他泰然自若地吸完煙,就在固定的時間去睡覺了。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具有這种不同尋常的消化能力。今天,拉什摩妮走進臥室后,對丈夫采取了一种她以前從來不敢采取的態度。往日里她總是悄悄地走進臥室,不聲不響地為丈夫按摩雙腳,而今天她卻一陣風似的走進來,把手鐲弄得叮噹亂響,然后背過臉去,倒在床的一側,開始慟哭起來,哭聲震撼著床舖。
  拉塔穆孔德對此根本不予理睬,他把頭埋在一個大枕頭里,企圖入睡。可是,當他看到他的這种冷漠態度只會使妻子更加涕哭不止時,他就用低沉的語調說,他明天早晨還要早起去完成一項特別重要的工作,現在需要睡覺。
  丈夫的話語并沒有使拉什摩妮停止哭泣,這時她已經哭成淚人了。
  “出了什么事”拉塔穆孔德問道。
  “難道你沒听見?”拉什摩妮哽咽地說。
  “我听見了。但是大嫂并沒有說一句假話。難道我不是吃哥哥的飯長大的嗎?你的衣服首飾等一應物品,難道是用我的錢買的嗎?供我們吃穿的人即使說我們兩句,我們也應當像對待衣食一樣予以接受。”
  “哪有這樣的衣食呀?”
  “我們總得生活吧?”
  “這樣生活還不如死了好!”
  “不過,在沒死之前還是讓我先睡一會儿吧,你也應該休息一下啦。”拉塔穆孔德說完就身体力行地去實現自己的主張。
  拉塔穆孔德和紹什布松并不是親兄弟,也不是近親,他們之間的關系只是一般的鄉親,但是他們之間的友愛一點儿也不比親兄弟差。對此大嫂布羅久蓀多麗是無法忍受的。特別是在購物方面,紹什布松從不偏向自己的妻子,而是更多地照顧自己的兄弟媳婦。如果某种東西實在買不到兩件,那么,他就只好把買到的那一件送給兄弟媳婦,而不給妻子。此外,在許多時候,他更多地傾听拉塔穆孔德的意見,采納他的建議,而很少滿足妻子的要求。紹什布松是一個很粗心的人,所以管理家里家外事務的重擔就落在了拉塔穆孔德的肩上。大嫂總是怀疑拉塔穆孔德在偷偷地欺騙她丈夫——她越是找不到證据,就越是憎恨拉塔穆孔德。她常常覺得,證据有時也會成為無理地反對她的理由,因此,她很生證据的气,并且對證据表現出极其蔑視的態度。她坐在家里,雙倍地加深了自己的怀疑。她精心培育的這种內心怒火,猶如火山岩漿一樣,常常伴隨著地震,通過熾熱的言詞爆發出來。
  很難說拉塔穆孔德夜里是否沒有睡好,不過,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就滿臉不高興地出現在紹什布松的面前。紹什布松十分不安地問他:“拉塔,你怎么這副模樣,生病了嗎?”
  拉塔穆孔德慢吞吞地小聲說:“哥哥,我再也不能在這里住下去了。”隨后,他簡要而又心平气和地講述了昨天晚上大嫂所發動的那場進攻。
  紹什布松笑著說:“就這些!這已不是新鮮事儿啦。她是來自另一种家庭的女人,一有机會她就嘮叨兩句。這樣說來,是不是家里的人都應該离開這個家呀?我也要經常听她的小話儿,是不是我也得离開這個家呀?”
  拉塔穆孔德說:“我不是不能忍受女人小話儿的人,我畢竟是個男子漢呀,我又怎么能跟她一般見識?但我只是擔心,我繼續在這里住下去會使你家不得安宁的。”
  紹什布松回答說:“難道你走了我就會得到安宁嗎?”
  拉塔穆孔德沒有再說什么。他歎了一口气走了,他心上仿佛壓上了一塊重石。
  与此同時,大嫂的責罵越來越凶了。她經常以种种借口辱罵拉塔穆孔德;她不放過任何机會去用自己的唇槍舌箭射傷拉什摩妮的心。盡管拉塔穆孔德在默默地吸煙,甚至一看見妻子涕哭流淚就閉上眼睛,假裝瞌睡,然而從感情上他已經意識到,他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可是他和紹什布松的關系并非始于今日——從前,他們兄弟二人每天早晨吃過飯,腋下夾著一把棕櫚樹葉,一起去上學;兩個人曾經一塊儿設計騙過老師,從學校逃回來,与村子里的孩子們一起玩耍;兩個人曾經倒在一張床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听伯母講故事;哥倆儿在夜里瞞著家里人,跑到很遠的一個村子里去觀看巡回劇團的演出,而且第二天早晨被家里人發現后,兩個人受到了同樣的責罵和懲罰。那個時候,布羅久蓀多麗在哪里呢?拉什摩妮在哪里呢?難道能讓這一切毀于一旦嗎?然而,在拉塔穆孔德心里常常產生這樣一种疑慮和閃念:他們之間的這种友誼是否潛藏著自私的目的,他們之間的這种友愛是否就是掩蓋靠別人生活企圖的一种偽裝?這种疑慮和閃念猶如毒劑一樣,在毒害著他的心靈。所以,很難說,再過些日子將會出什么事。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卻發生了一起比較重要的事件。
  在我們所講述的那個時代,曾經有過一個規定:在确定的日期,如果某一個地主在日落之前不向政府繳納土地稅,那么,他的地產就要被迫出賣。
  一天,傳來了一個消息:紹什布松唯一的一處地產因拖欠省府的稅金而被迫賣了。
  拉塔穆孔德用他習慣的柔和語調平靜地說:“這是我的過錯。”
  紹什布松說道:“你有什么過錯?你已經派人把稅款送出去了,路上被強盜搶走了,你又有什么辦法?”
  現在坐下來确定誰錯誰非已經毫無意義——眼下應該設法維持這個家庭的生活。紹什布松不具備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和知識。他仿佛從河邊的台階上滑落下來,一下子墜落到河水里。
  首先紹什布松准備典當妻子的首飾。拉塔穆孔德沒讓他那樣做,而是把一個裝滿鈔票的錢包遞到哥哥面前。拉塔穆孔德在此之前就已經把自己妻子的首飾典當了,湊夠了維持家庭生活所需要的錢數。
  家中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久之前大嫂還千方百計想把拉塔穆孔德赶走,可是在困難的時刻她只好難為情地依靠這個小叔子了。她很快意識到,現在應該更多地依靠兩兄弟中的哪一位了。現在,再也看不到她以前對待拉塔穆孔德的那种敵視態度了。
  至于說到拉塔穆孔德,他早就掌握了獨自賺錢的本領。現在他在鄰近的一座城市里謀到了一個律師的職位。那時候律師這种職業來錢的路子要比現在寬。才智敏捷而又處事謹慎的拉塔穆孔德,一開始就贏得了良好的聲譽。因而,他逐漸接受了這個地區許多大地主的委托。
  現在拉什摩妮的地位同以前相比恰好翻了一個個儿。現在是拉什摩妮的丈夫在供養紹什布松和布羅久蓀多麗了。我們不知道她是否為此表現出明顯的傲慢態度,但是有一天大概她通過暗示或舉止和態度透露出了這种情緒。看來,她在處理某件事情時曾經趾高气揚或者擺手搖頭,不顧大嫂的意愿,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不過僅一天而已。從第二天起她仿佛變得比以前更溫順了。大概,她丈夫听說了她在那一天的表現,夜里不曉得他引用一些什么理由教訓了她。次日她再也不說三道四了,簡直就像是大嫂的一位女仆了。听說,就在那一天夜里拉塔穆孔德准備把妻子赶回娘家去,并且一個星期都不想再見到她。最后,在布羅久蓀多麗拉著她小叔子的手一再懇求,才使他們夫妻和解。這位大嫂對他說:“兄弟,你媳婦嫁到咱們家來的時間還不長,可是我來到你們家有多久啦?她還沒有學會珍惜我們之間長期來所形成的那种親密關系。她還是個孩子,你就原諒她吧。”
  拉塔穆孔德把家庭開銷所需用的錢全部交給了布羅久蓀多麗。拉什摩妮自己所需要的花銷,也都得按照規定或者她提出的要求,從大嫂那里領取。大嫂在家中的地位比以前更高了,其原因在前面我們已經說過了,紹什布松出于友愛和其他种种考慮,在許多時候給予了拉什摩妮更多的照顧。
  雖然紹什布松的臉上總是挂著微笑,可是潛在的病魔使他一天天消瘦下來。當時誰也沒有發現這一點,唯有拉塔穆孔德看到哥哥的臉色后就再也睡不著覺了。深夜,拉什摩妮醒來的時候,常常看到拉塔穆孔德哀聲歎气,心神不宁地輾轉反側。
  拉塔穆孔德經常安慰紹什布松說:“哥哥,你不必憂慮。我一定要把你祖傳的地產贖回來,我決不會撒手不管的。這不會太久啦。”
  的确,沒過多久就辦到了。紹什布松地產的那個買主原是個商人,他對經營地產一竅不通。他購買這份地產是指望能得到社會的尊重,可是他一分錢的收入也沒有得到,反而還要用家里的錢支付政府的土地稅。在一年之內拉塔穆孔德兩次帶領一群手持棍棒的年輕人奪回了他所收取的地租款。佃戶們也都站在拉塔穆孔德的一邊。這個新地主原本是個种姓低下的商人,所以佃戶們都瞧不起他。佃戶們在拉塔穆孔德的建議和支持下運用各种手段反對他。
  這個不幸的人被牽扯到一些重大的訴訟案件中來,并且一次又一次地敗訴,最后,他決定從這种困境中擺脫出來。于是拉塔穆孔德就用低廉的价格重新買回了從前屬于紹什布松的那份地產。
  看來,在描述中時間過得比實際上快。一晃儿10年過去了。10年前,紹什布松還是一個風華正茂、精力充沛的青年,可是在這10年間他仿佛乘坐一部在內心世界運行的精神机車,迅速地駛入了老年。當他重新獲得祖傳的那份田產的時候,不知為什么他已不再那樣笑逐顏開了。多日不用的心靈之琴已經破損,現在不管怎么調試,琴弦仍然調不好,它再也奏不出曲調來了。
  村里人都為紹什布松重新收回地產而高興。他們要求他設宴慶賀一下。紹什布松問拉塔穆孔德:“兄弟,你說該怎么辦?”
  拉塔穆孔德說:“應該呀,在這個喜慶的日子里,應當讓大家高興高興。”
  村子里很久都沒有舉行這樣的宴會了。村里的大人小孩全都來了。婆羅門獲得了酬金,窮苦人獲得了賞錢和衣物。他們為主人祝福后就紛紛离去了。
  鄉村的冬初是個不佳的時節。紹什布松為張羅宴會等事宜忙碌了三四天,他的生活規律被打亂了,他那虛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最后他終于病倒在床上。嘔吐和高燒伴隨著其他病征。醫生搖著頭說:“病情很沉重啊。”
  半夜一兩點鐘的時候,所有人离開病人的房間之后,拉塔穆孔德對紹什布松說:“哥哥,万一你不在世了,我應該把這份家產交給誰呢?又該怎樣移交?請你告訴我。”
  紹什布松回答道:“兄弟,我還有什么家產需要交給別的什么人嗎?”
  拉塔穆孔德說:“所有的家產都是你的。”
  紹什布松回答說:“從前有一個時期曾經是屬于我的,可是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了。”
  拉塔穆孔德沉默了好久,并且用雙手一次又一次地為哥哥蓋好滑落到床邊的被子。紹什布松已經感到呼吸困難。
  拉塔穆孔德在床邊坐下,并且抱住哥哥的雙腳,說道:“哥哥,我現在要對你說一說我所犯下的一大罪過,否則就再也沒有机會了。”
  紹什布松沒有作任何回答,而拉塔穆孔德在繼續講述著——他表情平靜自然,語調緩慢,只是間或歎口气。他說道:“哥哥,我不會花言巧語。我內心里的真實感情唯有上天知道。如果說人世間還有什么人能理解我,那么,大概就只有你啦。從童年時代起,你我之間是心心相印、親密無間的,差別只在外表上,唯一的差別就在于,你富有,而我貧窮。當我看到由于這一小小的原因你我之間的距离逐漸在拉大的時候,我就決心消滅這一差別。我指使人在路上劫走了稅款,并且拍賣了你的那份地產。”
  紹什布松沒有一點惊奇的表示,他微微一笑,用柔弱的聲音吃力地說道:“兄弟,你做得對呀。不過,你為此所做的一切是否達到了目的?你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啊,仁慈善良的哈里1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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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哈里:印度教徒崇拜的大神,又稱毗濕奴、黑天。
  他說完這番話后,兩行熱淚涌出眼窩,順著微笑安祥的面頰滾落下來。
  拉塔穆孔德把頭緊緊貼在他的腳掌上,說道:“哥哥,你能原諒我嗎?”
  紹什布松叫他靠近自己并且拉著他的手說道:“兄弟,我告訴你。這件事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那些与你策划此事的人告訴我的。我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原諒了你。”
  拉塔穆孔德用雙手捂住自己羞愧的臉,哭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儿他才說:“哥哥,既然你已經原諒我了,那么,就請接受你的這份財產吧。千万別因為生气而拒絕。”
  紹什布松已不能回答——當時他已經講不出話了——他只是凝視著拉塔穆孔德的臉,一下子舉起自己的右手。不曉得他的手勢表示什么意思,大概,拉塔穆孔德會明白。
  (孟歷1299年 1892年2月 恰特拉月)
                           董友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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