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陌生女人



  現在,我已經27歲了。這一生雖然不算太長,也并非盡善盡美,但過得很有意思。曾經發生過一件特殊事件,就像蜜蜂給花朵傳粉,它影響了我的一生。
  這段經歷不長,我現在就把它簡短地寫出來。那些不會把“簡短”理解為“毫無意思”的讀者,一定能領略其中的趣味。
  我通過了學院的畢業考試。少年時代,老師曾拿我漂亮的外表開玩笑,把我比做虛有其表,實無用處的希穆爾花朵的好看不好吃的馬卡爾果實。每當這時,我總是羞愧不已。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想法就改變了。假若我能再度出世,我還愿有個漂亮臉蛋,即使老師又來嘲諷,我也決不計較。
  有個時期,我父親很窮。當律師之后,積蓄了大量錢財。可惜沒有來得及享受,他就歸天了。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休息。
  當時我還很小,母親一手把我撫育成人。她原是窮人家的女儿。所以,她并不因為我們家境富足而忘乎所以,也不讓我得意忘形。童年時代,家里對我非常溺愛和嬌縱。因而我覺得自己各方面都很不成熟。就是現在,見到我的人,還以為我是杜爾伽1女神怀抱中伽內希的弟弟呢!
  --------
  1杜爾伽:印度三大神之一,濕婆之妻,伽內爾之母。
  我舅舅,實際上是我的監護人。他只比我大6歲,然而,正像波爾古河道中的沙礫把整個河水吸干了一樣,他把家里不論巨細的一切事情,全部攬了過去。不經過他,休想得到一滴水珠。我什么也不用操心。
  我既不抽煙,也不喝酒。妙齡少女的父母都認為我是乘龍佳婿。看來,要成為好人也并不難,我就是大好人。母親的話我是言听計從。事實上,我也沒有違抗母親旨意的能力。我准備隨時按女性的旨意辦事,這對于能自己挑選丈夫的姑娘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
  許多達官顯貴,都想与我家聯姻。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命運的主要代表者——舅舅,對結親卻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他并不喜歡富宦人家的閨秀。他希望我們家的媳婦是齊眉舉案,俯首貼耳的女子。然而,舅舅又愛錢如命。他盼望我有這樣的岳丈:他不富裕,但也不要接濟;可以在需要的時候驅使他,但來我家時,又要熱情款待,不使他感到委屈。
  我的一位朋友霍里什在坎普爾工作。休假時,他回到了加爾各答,給我帶來了煩躁不安。因為他對我說:“喂,如果你要找媳婦,我倒知道一個美麗絕倫的姑娘。”
  霍里什回來的前几天,我通過了碩士答辯,展望未來,將是無窮無盡的空閒——不必考試,無需等待,沒有工作。對自己的一切都未作打算,也不必去想它,反正內有母親操持,外有舅舅掌握。
  在這空暇的荒漠中,我的心靈見到了一個高大的女人幻影——我宛若看到天空中彌漫著她那炯炯目光,空气中散發著她那芬芳气息,樹枝沙沙作響,也仿佛是她在竊竊私語。
  就在這樣的時刻,霍里什來了,對我說,“如果要找媳婦的話……”我的身心就像細枝嫩葉在春風中顫抖,時而明朗,時而陰暗。霍里什談吐風趣,詼諧幽默。我的心真是久旱逢甘雨呀!
  我告訴霍里什:“你對我舅舅去說吧!”
  霍里什是打交道的能手,在這方面,無人可以与他相比。因此,在他所到之處頗有聲威,舅舅与他交談之后,就不想放他走了。他的話引起舅舅的重視。舅舅不但關心姑娘本身,而且更關心她父親的情況。了解到的情況正合舅舅的心意。曾几何時,女方家庭也是財神光顧,錢多糧足。現在雖說家道中落,但畢竟還有根基。在故里,要保持家族的榮譽絕非易事,所以他們搬到西部去住了。在那里,像窮人似地生活。他只有一個女儿,因而會毫不猶豫地把所剩的財富當嫁妝的。
  一切都不錯,然而,當舅舅听說姑娘已經15歲了,不免心事重重地問道:“是不是他們家族名聲不好?”
  “不是!他們家沒有什么可指責的。只不過是他還沒有給女儿找到稱心如意的女婿罷了。現在,新郎的身价高了,特別是對他們這种破了產的家庭,父親只好等待,但女儿的年齡卻不等人呀!”
  不管怎樣,霍里什總是能言善辯的。舅舅放心了,立即開始了定婚的准備工作。加爾各答世界以外的一切,我舅舅總是籠而統之地看成是安達曼群島的一部分。有生以來,他只有一次因故去過坎納加爾。如果舅舅是摩奴1的話,在他的法典里甚至會禁止人們走過哈布拉橋。我心里默想,最好親自去看看姑娘,但我沒有勇气對人說。
  --------
  1摩奴:傳說是古代《法論》之一《摩奴法典》的作者。這部法典詳細規定了人的行動准則。
  派到姑娘家去相親的,是我的一位堂兄比努。對他的机靈和才干,我是一百個放心的。比努回來后對我說:“真不坏,簡直是赤足金子!”
  堂兄比努說話,向來謹慎,從不言過其實。平常,我們說“好得很”的時候,他充其量說句“過得去”而已。因此,我明白,在命運中,我的幸福大概不會与造物主發生任何沖突。

  不用說,女方應到加爾各答來舉行婚禮。姑娘的父親桑布納特先生,在婚禮前三天才第一次見到我,并向我祝福。這說明他對霍里什是何等的信賴。他的年齡在40歲左右。頭發烏黑,只是胡須開始斑白了。他确實是個好人,端庄的儀表,吸引了人們的視線。
  我希望他見了我很高興。看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說上一兩句話就默不作聲了。舅舅則口若懸河,他反复宣揚:就財富而言,我們不亞于城里任何人家。桑布納特對這些話語未置可否。在舅舅談論的間歇,听不到一句“是”,“對”的回答。如果我處于舅舅這种境地,早就心灰意懶了。可舅舅則不然,毫無難色。他看到桑布納特在沉思,還以為他是一個軟弱而又不活潑的人。他曾認為親家過于活潑倒是有害無益。舅舅心中頗感滿意。桑布納特告別時,舅舅只是心不在焉地說了聲再見,沒有陪送到馬車上。
  關于嫁妝,雙方很快就談妥了。舅舅對自己身手不凡的机警靈巧很是自豪。談判時,他沒有留下任何模棱兩可的地方。嫁妝要多少現金,要多少珠寶以及多少金首飾,都講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我自己沒有參加這次交談。我不知道債務的艱難。心里想,這一大筆錢大概是婚事中的主要部分。舅舅會將這一切處理得很好的。他那令人惊奇的應變本領,事實上是我們家的驕傲。在任何牽涉我們家利益的事務上,他總是以智取胜。這些都是公認不諱的事實。這次,盡管我們不缺錢用,而對方倒是相當困難,但女方仍得出錢。我們家,就是這樣固執,根本不顧他人死活。
  迎親的隊伍极為龐大。如果要數清去的人數,恐怕非雇專人不可。舅舅和母親一想到把這一大隊人馬打發到女方去,可能給親家增加許多困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來到女方舉行婚禮的地方,頓時感到樂曲之聲響徹云霄,宛如一群大象狂歡亂叫,踐踏音樂女神种植的蓮蓬。我手戴戒指、頸套項圈,披挂金鏈,簡直成了首飾商店的櫥窗。我全身的穿著打扮,在未來岳丈面前,充分顯示了未來女婿的身价。
  舅舅一到舉行婚禮的地方就很不高興。對于這龐大的迎親隊伍,院子顯得太狹小了。他認為准備工作也太一般化。另外,桑布納特也表現得极為冷淡,不像平常那樣謙恭,而且一言不發。他的一位身体黝黑、健壯、嗓音嘶啞、腰纏拖地的律師朋友,總是合手點頭,滿面春風地与每個人——從樂隊成員直至女婿親家——打招呼。要不,一開始就會爆發沖突。
  我們剛坐下來,舅舅就把桑布納特先生叫到隔壁房間去了。他們談些什么,我一無所知。過了不久,桑布納特先生出來對我說:“孩子,請到這里來一下。”
  事情就是這樣:盡管不是每個人,但有不少人總是抱有一個生活目的。我舅舅的一個目的就是免遭別人欺騙。他擔心親家會在珠寶首飾方面哄騙他。若是這樣,婚禮之后,就毫無報复的辦法了。女方的嫁妝禮品雖按舅舅所提的條件准備了,但舅舅并不完全相信親家的許諾。他特地帶來了一位首飾匠。當我走進隔壁房間,看到舅舅坐在臥榻上,首飾匠拿著天平、試金石等坐在旁邊。桑布納特對我說:“你舅舅說,婚禮之前,要查看新娘的首飾,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低下頭來,沉默不語。
  舅舅說:“他沒有什么要說的,照我講的辦吧!”
  桑布納特又看了我一眼,問道:“這話對嗎?他說怎么辦,就怎么辦?關于這件事你再也沒有什么要說的了?”
  我聳了聳肩,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示。
  “好吧!請稍坐一下,我去把女儿身上的首飾全部取來。”
  他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舅舅說:“這里沒有奧努波姆的事了,讓他到客廳里去吧!”
  “不,不要到客廳去,他應該坐在這里。”桑布納特說道。
  不一會,桑布納特用手巾包著首飾進來了。他把首飾擺在舅舅面前,這些都是他們家祖傳的,既厚實又精美,遠非現在流行的又薄又輕的首飾可以相比。
  首飾匠拿在手里一看,便說:“不必鑒定了,沒有摻假。
  這些純金首飾,現在是很難見到的。”
  說著,他拿起一個帶有怪獸頭像沉重的鐲子輕輕一按,就彎曲了。
  舅舅拿過首飾禮品單看看,再數數實物,他明白,無論是件數,還是重量,都遠遠超過了商定的數目。
  首飾中有一副耳環。桑布納特把它們遞給首飾匠說:“請把這兩件檢驗一下。”
  首飾匠看后說:“這是英國貨,里面含金极少。”
  桑布納特把這副耳環遞給舅舅說:“這是你們送給她的。”
  舅舅接到手里一看,正是自己送給姑娘的耳環。他滿面通紅。本來,他想看到窮親家欺騙他,但并未使他上當的熱鬧場面。可是現在,自己反倒處于難堪的境地。他面色陰沉地對我說:“奧努波姆,走吧!你到客廳里去!”
  桑布納特說:“不,現在不去客廳。先請你們去吃飯,走吧!”
  舅舅惊訝地說:“這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請起吧!”
  桑布納特外表隨和,但內心卻很堅強。舅舅不得不站起來。給迎親的隊伍准備的酒席已經擺好了。准備工作雖沒有大張聲勢,席面卻辦得不錯,而且非常清洁,使得人人滿意。
  接親的一行人吃過之后,桑布納特叫我入席。舅舅說道:
  “那怎么行,新郎還沒有拜堂,怎么就去吃飯?”
  桑布納特對舅舅的話,不屑一顧,轉向我說:“你有什么要說的嗎?難道坐下來吃飯也有什么錯處?”
  有代表母命的舅舅在場,我是不能違抗他的意志行事的。
  我不能坐下來吃飯。
  當時,桑布納特先生對舅舅說:“我給你們增添了許多麻煩。我本不富裕,對你們招待得很不周到,請原諒。已經很晚了,我不想再使你們為難,現在……”
  舅舅急忙說:“現在就到客廳里去吧!我們已經准備好了!”
  “現在我已經給你們准備好了馬車。”桑布納特冷漠地說。
  “這是開什么玩笑?”舅舅愕然。
  “您大概在開玩笑!我可絲毫沒有開玩笑的興致。”
  舅舅震惊得兩眼圓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桑布納特說:“我不能把女儿交給那种認為我會克扣女儿首飾的人家。”
  他沒有要我再講什么話,情況已經表明,我是一個身不由己的人啊!
  以后發生的事,我不想講了。燈籠砸得稀巴爛,家具搗得底朝天。迎親的隊伍浩劫一通后就走了。
  回家的時候,樂曲之聲消失了,燈籠之光不見了。天空中的星星昏暗地眨著眼睛。

  我們全家都气得火冒三丈。姑娘的父親太高傲了,簡直狂妄到了無以复加的地步!大家都說:“等著瞧吧!他的女儿再也嫁不出去了!”
  可是,對于根本不擔心女儿嫁不嫁得出去的桑布納特來說,這樣的詛咒又算得了什么懲罰呢!
  我大概是全孟加拉唯一的一個被姑娘的父親從婚禮上赶回家的新郎。天神啊!你為什么偏偏在燈火輝煌,樂聲四起的豪華婚禮上,給我這樣一個品德高尚的新郎,留下如此巨大的恥辱呢?迎親的人們當時拍著額頭說:“婚禮沒舉行,倒騙我們吃了一餐飯。真遺憾,不能在那里回報他一頓。”
  “我要去告發他撕毀婚約,侮辱人格。”舅舅憤恨地說,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一些好心的朋友勸他放棄這种打算,不然,事情會鬧得更大,貽笑全國。
  不用說,我更是憤懣已极。我真希望命運倒轉,讓桑布納特拜倒在我的腳下。即使這樣,我也不會饒恕他。
  然而,當憤懣的黑色潮流襲擊我的心靈時,還有另一股并非黑色的潮流沖擊著我。我的整個心靈被那陌生姑娘帶走了。即使現在,我也拖不回來它。當時我倆只有一牆之隔。她的額頭上點著檀香痣么?身著鮮紅的紗麗么?面帶靦腆的紅暈么?內心在想什么?這一切我都說不上來。我那幻夢中的魔藤,盛開著春天的各种花朵,它們勾著頭,仿佛在向我致意。微風拂來,我聞到了它們的芬芳,听到了葉蔓的沙沙響聲。啊,只相差一步呀!但現在,這一步之差,竟成了鴻溝,無法彌補的鴻溝。
  這些天來,每天晚上,我都到比努家去,詢問有關姑娘的情況。他言語不多,但每一句話,就像火星一樣在我心中引燃了無名烈焰。我從他那里了解到,姑娘長得出奇地俊美。可惜的是,我既沒有親眼見過,也沒有看過她的照片。她的一切,都在我模糊的想像之中。她不會走出來,我也不能把她從自己心目中抹掉。我的心像幽靈一樣,在婚禮那天的牆外歎息、徘徊。
  從霍里什那里听說,曾給過姑娘一張我的照片。很可能她還滿意,因為沒有不滿意的理由啊!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她把我的照片收藏在一個什么盒子里;在闃無一人的中午,她獨自關著門,拿出那照片俯身細看,把它貼近面頰,蓬松的頭發散落下來;突然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她大概急急忙忙把照片藏在香气扑鼻的紗麗的一角。
  歲月流逝,一年過去了。舅舅出于羞恥,根本不提我的婚事。母親則另有打算:她想等人們忘記我所受的屈辱后,再給我娶親。
  我打听那姑娘是不是已找到稱心如意的丈夫。听說她發誓不再嫁人,我真是歡喜若狂。我陷入了幻想之中:仿佛看到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整天連頭發也忘了梳。她爸爸看到女儿日益消瘦的面容,心中自問:“我女儿為什么變成這樣呢?”一天,他突然走進房間,看到女儿兩眼充滿淚珠,便問道:“女儿呀,你到底怎么啦?告訴我!”姑娘急忙揩干眼淚,回答說:“啊,爸爸!我沒有什么事。”她是獨生女,當然是桑布納特的掌上明珠。看到女儿像久旱不雨的蓓蕾,日漸枯萎,父親的心再也忍不住了。他拋棄了狂妄自大,走進了我的家門。后來呢?后來,我心中翻滾的那股黑流像一條毒蛇似地暗示我:“好啊!讓他再舉行一次婚禮,張燈結彩,邀請國內外的客人。然后,你卻把新郎的桂冠踩在腳下,帶著你的隨從离開舉行婚禮的地方,揚長而去!”但心中另一股淚水般的潮流變成了一只洁白無瑕的天鵝,哀求道:“放我飛去吧!就像我曾飛到達摩衍蒂1那里一樣,我一定把這幸福的消息悄悄地告訴你那因离別而憂愁的意中人。”后來呢?后來,痛苦的黑夜消失了,下著帶來生机的細雨,蔫萎的花朵露出笑臉。所有一切,整個世界,都留在牆外,只有一個人進入了房內。后來呢?后來,我的幻夢猝然而止。
  --------
  1達摩衍蒂: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一個公主,因天鵝傳書,与另一國王互表衷情,終成眷屬。

  故事并沒有結束。現在,我再把后一部分接著寫下去。
  由于舅舅不想离開加爾各答,越過哈布拉橋,陪伴母親朝圣的責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在火車上睡著了。火車轟隆轟隆的響聲,在我腦海里變成了朦朧夢境中的鈴聲。忽然,我在一個小站上醒來了。外面明暗交錯,樹影斑駁,仿佛仍在夢中。除了天上的星星是老相識外,其他一切都很陌生,模糊不清。在車站上,几盞昏暗的路燈下,整個世界都變得面目全非,更加廣闊無垠了。母親在火車上睡得正酣。燈下是墨綠色的窗帘。箱子等一切物品,如同夢入腦海里亂七八糟的擺設,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都變了形,挪了位。
  就在這樣的時刻,在這奇特世界上的一個奇特夜晚,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快來吧!這節車廂里有位置。”
  這溫柔的說話聲,宛如优美的歌聲。只有在這樣困難的時間和地點,突然听到孟加拉姑娘講的孟加拉語,才能完全理解這种語言的甜蜜。我所听到的姑娘的嗓音,決非一般的聲音,而是一种特殊的嗓音,我再也听不到的嗓音。
  人的嗓音總是十分真實的。不管人的外貌是美是丑,其嗓音總是發自心靈,無法形容。我想,真是若聞其聲,如見其人。我急忙打開車窗,探身張望,但什么也沒有看到。站台上一片漆黑。值班員晃動信號燈,火車開動了。我仍坐在窗旁。眼前雖無任何人影,但我心中卻出現了一個感人肺腑的形象,它就像那星辰閃爍的夜空,籠罩一切,而又可望而不可及。啊,陌生女人的嗓音,你瞬息間就占住了我的心!你真是奇跡,像朵花儿在小小心田開放,即使狂風暴雨,也沖涮不掉你一片花瓣,玷污不了你的圣洁。
  車廂發出了丁零光啷的響聲。我仿佛听到了一首歌曲,它的副歌就是“車廂里有位置”。有什么?什么位置?人們素不相識,誰能找到位置,或許這互不相識是种迷霧或幻影,一旦透過它們,就永遠相識了嗎?啊,甜蜜的嗓音,難道你那感人肺腑的形象,我就永遠認識不了嗎?“有位置”,這是你的召喚,片刻也不遲緩!
  整夜我都沒有睡好。几乎每到一站,我都向外張望,生怕那陌生女人未見面就下了車。
  第二天清晨,到了一個大站,我們該轉車了。我曾希望,我們要坐的頭等車廂可別太擁擠。下車后,看到站台上有一隊勤務兵攜帶家具什物在等車,顯然是一位顯赫的將軍要外出旅行。過了兩三分鐘后,火車進站了。一看就明白,我應放棄坐頭等車廂的打算。我領著母親到底上什么車廂呢?這真是個使我為難的問題。各節車廂都擠得水泄不通。我們從一節車廂看到另一節車廂。這時,在一個二等車廂里,有一位姑娘對我母親說:“你們到我們這里來吧!這里有位置。”
  我甚感震惊,這就是那奇妙甜蜜的嗓音,這就是那“有位置”的副歌。我毫不猶豫地領著母親上了車,几乎連行李都沒有來得及拿上來。人世間大概再也沒有比我還沒能耐的人了。那位陌生姑娘急忙從苦力手中接過我們的行李,拖上了已經開動的火車。我的一架照相机丟在站上,也顧不得了。
  后來呢?我不知道該怎么寫。我心中保留著一幅完美無缺的幸福圖畫。從哪里開始講起,又從哪里結束呢?我不打算逐字逐句的講述。
  這次總算見到了那位以嗓音打動了我的陌生女人。我朝母親那邊望去,見她還未閉眼休息。姑娘大約是十六七歲;天性活潑,無拘無束;体態輕盈,滿面生輝;真是無比的美麗而又瀟洒大方。
  我所見到的大致就是這樣,我不能講得更詳細。她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之類,我就說不上來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她的衣著和首飾并不惹人注目。她与四周的人相比真是太突出了,宛如一朵洁白素雅的晚香玉在枝頭開放,使周圍的枝葉黯然失色。她与兩三個小姑娘在一起。她們的歡聲笑語頻頻傳來,在耳際回響。我手里拿著一本書,但并未認真閱讀,而是傾听著她們那邊傳來的聲音。傳到耳中的都是一些儿童故事。也真奇怪,她与這些小姑娘在一起,絲毫也顯不出年齡的差別。輕松愉快和歡樂的笑聲,仿佛使她也變成了小孩。她攜帶了几本有插圖的儿童故事書籍。孩子們纏著她,要她講一個特別好听的故事。從孩子們那种執拗的神態可知,這個故事她們已听過許多遍了。她那甜蜜的嗓音,恰似金質的魔杖,使字字句句都值千金。那陌生姑娘傾注全身精力,以自己的動作和言語,啟迪幼小的心靈。因此,孩子們聆听她講故事,仿佛那不是故事,而是听她內心的傾訴;仿佛有一股生命的清泉,流經她們的心田。她那熠熠閃光的生命,也使我那天的生命之光,倍加燦爛。我心中暗想,這位姑娘,真像包圍我的太空——永不疲勞,無邊無際。
  在一個車站上,陌生姑娘從小販那里買了一些炒豆子。她完全像個小孩,与那几個小姑娘,一面嘰嘰喳喳談笑風生,一面又旁若無人地吃著豆子。我的秉性太膽怯拘謹了,為什么不去向那姑娘要點豆子吃呢?為什么我不伸手去滿足自己的渴求呢?噯,真遺憾!
  我母親處于喜愛与反感的矛盾之中。車廂里有我這樣的男人,然而,那姑娘卻毫無顧忌地吃得津津有味。這些,自然使我母親反感。不過,雖然顯得有點粗野,但畢竟不是過失。母親心想這姑娘已不小了,可缺乏點教養。母親不愿隨便与人交談。她習慣于与別人离得遠遠的。她很想結識這位姑娘,但又擺脫不了習慣的約束。
  火車在一個大站停了下來。那位將軍的一隊隨從要上車。然而車廂里已沒有位置了。他們在我們車廂前面轉來轉去。母親嚇得呆然不動,我也頓時局促不安。
  火車開動前几分鐘,一個當地的值班員拿著兩張寫著名字的條子貼在我們位置前面,對我說:“已有兩位先生預約了這兩個位置,請你搬到別的車廂去。”
  我急忙站了起來,那位陌生姑娘用印地語說:“不行,我們不离開。”
  值班員生气地說:“必須离開!”
  他對激動的姑娘連看都不看一眼,就下車叫英國站長去了。站長對我說:“很遺憾,但……”
  我一听就知道非搬不可了,連忙找苦力。陌生姑娘站了起來,兩眼怒火直冒,憤憤地對我說:“您別走,請坐下吧!”
  然后她站在門口用英語對站長說:“這完全是謊言,車廂的位置根本就沒有預約!”
  說著說著,她把寫著名字的紙條撕下來,扔到站台上去了。
  就在這時,一位身著軍服,帶著勤務兵的先生來到門口站住了,起先,他向勤務兵打了個手勢,要他把行李搬上車。當他看到姑娘憤怒的臉色,听到她不滿的話語后,沉思片刻,把站長叫到一邊去了。他們嘀咕些什么,那我就無從知曉了。火車晚點了,加了一節車廂才開的。姑娘和她的小伙伴,又開始吃起炒豆來了。而我則感到羞愧,把臉轉向窗外,欣賞著大自然的美景。
  車到坎普爾停了下來。那姑娘收拾物品。車廂里走進來一個講印地語的仆人接她們下車。
  母親再也忍不住,問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科萊妮。”姑娘回答說。
  我和母親听到“科萊妮”三個字都惊呆了。
  “你的父親是……”
  “他是本地的醫生,叫桑布納特·森。”
  后來,大家都下車了。
尾  聲

  后來,我違抗舅舅的禁令,不顧母親的安排,來到了坎普爾,与科萊妮父親見了面。我雙手合十,低垂著頭。桑布納特非常感動,但科萊妮卻說:“我再也不結婚了。”
  “為什么?”我問道。
  “母親的命令。”她說。
  真倒霉!難道她也有什么舅舅不成?
  事后我才明白,她所說的母親就是祖國。自從婚禮告吹之后,科萊妮就發誓要獻身婦女的教育事業。
  然而,我并沒有絕望。她那嗓音至今仍在我心中回蕩,宛如上蒼在召喚。我走出了家庭,接触到外部世界。那天黑夜里听到的“有位置”的聲音,成了我生命之歌的副歌。當時,我是23歲,現在已經27歲了。即使今天,我也沒有失掉希望,而是离開了舅舅。由于我是獨生子,母親是不能离開我的。
  你們可能會想,我仍希望与她結婚?不,再也不結婚了。我心中只有那天夜里陌生而甜蜜的嗓音——“有位置”。當然有位置,否則我到何處去?春去秋來,我一直住在這里——坎普爾。与她會見,听她講話;如遇适當的机會,在工作中給她一些幫助。心靈告訴我,在她心目中,我得到了适當的位置。啊,陌生女人!對你的認識沒完沒了,也將無窮無盡!
  我的命運不錯,在這世界上,我總算找到了适當的位置。
  (1914年10月)
                             黃志坤譯
  ------------------
  大唐書庫 整理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