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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獨自一個人坐在自己書房里一把伏爾泰椅1上,正在聞花露水;一杯泡著香橙花的水放在她身邊一張小桌子上。她心情激動,好像有點儿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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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伏爾泰椅是一种高背深座的安樂椅。
  拉夫烈茨基進來了。
  “您想要見我,”他說,冷淡地向她行禮。
  “是的,”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說著喝了一點儿水。“我得知您直接到姑媽那儿去了;我打發人去請您到我這儿來:我需要和您商談几句。請坐。”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喘了口气。“您知道嗎,”她接著說,“您妻子來了。”
  “這我知道,”拉夫烈茨基低聲說。
  “嗯,是呀,也就是,我想要說的是:她到我這儿來過,我也接待了她;這就是現在我想跟您解釋的事,費奧多爾·伊万內奇。我,謝天謝地,可以說,受到大家尊敬,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任何有失体面的事情。雖說我預料到這會讓您覺得不愉快,可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拒絕見她,費奧多爾·伊万內奇;她是我的親戚——因為您的關系:請您設身處地替我想想看,我有什么權力把她拒之門外呢——您同意吧?”
  “您用不著感到不安,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回答,“您做得很好;我一點儿也不見怪。我完全無意讓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失去會見自己熟人的机會;今天我沒來您這里,只不過是因為我不想遇到她——再沒有別的了。”
  “哦,听到您這么說,我感到多高興啊,費奧多爾·伊万內奇,”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高聲說。“不過,就您高尚的感情來說,我一向都認為,您一定會這么說的。至于說我感到不安嘛,——這并不奇怪:我是個女人,也是母親。而您的夫人……當然啦,我不能評判您和她之間的事情——我對她本人也這么說過;可是她是個那么可愛的女士,除了讓人感到高興,絕不會給人帶來什么別的東西。”
  拉夫烈茨基冷笑一聲,擺弄起帽子來。
  “我還想對您說的是,費奧多爾·伊万內奇,”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稍稍向他靠近一些,接著說,“要是您能看到她的舉止態度多么端庄,對人多么恭敬,那就好了!真的,這甚至讓人感動。要是您能听到,談到您的時候,她是怎么說的!我,她說,對不住他,完全是我的錯;我,她說,不會珍惜他,她說;這,她說,是個天使,而不是凡人。真的,她就是這么說的:天使。她多么悔恨啊……我,真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真心悔過!”
  “那又怎么呢,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說,“請允許我好奇地問一聲:据說,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在您這儿唱過歌;就在她悔過的時候,她還唱歌——還是怎么呢?……”
  “哎呀,虧您好意思說這种話!她唱歌、彈琴只不過是為了讓我滿意,因為我堅決請求她,几乎是命令她這么做。我看出,她心里難過,那么難過;我就想,想個什么辦法讓她解解悶呢,——而且我听說,她有那么出色的藝術才能!得了吧,費奧多爾·伊万內奇,她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您哪怕去問問謝爾蓋·彼特羅維奇看;一個絕望的女人,toutRaRfait1,這您怎么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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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意思是:“徹底地”。
  2法語,意思是:“我的表弟”。

  拉夫烈茨基只是聳了聳肩。
  “而且,您這個阿多奇卡是個多可愛的小天使啊,多么可愛!她多么討人喜歡,多么聰明;法語說得那么好;俄語她也懂得——管我叫姑姑呢。您知道嗎,像她這么大的孩子,差不多全都認生,——可她一點儿也不。這么像您,費奧多爾·伊万內奇,真像极了。眼睛,眉毛……哪,都像您,簡直跟您一模一樣。說實在的,我一向不大喜歡這么小的小孩子;
  可是對您的小女儿,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突然說,“請允許我問一聲,您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為什么?”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又聞了聞花露水,喝了口水。“我說這些,費奧多爾·伊万內奇,是為了……我是您的親戚,不是嗎,我最關心您……我知道,您的心地最善良。您听我說,moncousin2,——我畢竟是個有生活閱歷的女人,不會隨便輕率地說話:請您寬恕,請寬恕了您的妻子吧。”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突然熱淚盈眶。“請您想想看,年輕,沒有經驗……嗯,也許,還受了不良影響:因為沒有一個能教導她走上正路的母親。請寬恕她吧,費奧多爾·伊万內奇,她所受的懲罰已經足夠了。”
  眼淚順著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的雙頰流淌下來;她沒去擦它:她喜歡哭。拉夫烈茨基如坐針氈。“我的天哪,”他想,“這是多么可怕的折磨,今天我遇上什么日子了!”
  “您不回答,”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又開口說,“我該怎么理解您的意思呢?難道您竟會這樣殘酷無情?不,這我不愿相信。我覺得,我的話說服了您。費奧多爾·伊万內奇,為了您的善心,上帝一定會報答您,現在請從我手里領回您的妻子吧……”
  拉夫烈茨基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也站起來,急忙走到屏風后面,從那里領出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她面色蒼白,臉上毫無表情,眼睛望著地下,看樣子,好像已經放棄自己的一切想法、一切要求——把自己完全交給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
  拉夫烈茨基后退了一步。
  “您在這里!”他高聲說。
  “請別責怪她,”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急忙說,“她無論如何也不愿留下,可是我命令她留下來,我讓她坐在屏風后面。她肯定地對我說,這會讓您更加生气;我卻不听她的話;我比她更了解您。請從我手里領回您的妻子吧;您去呀,瓦麗婭,別怕,跪倒在您丈夫面前吧(她拉了拉她的一只手)——而我的祝福……”
  “請等一等,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用低沉、然而令人產生深刻印象的聲音打斷了她,“您大概喜歡這种動人的場面(拉夫烈茨基沒有說錯:還從在貴族女子中學的時候起,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就一直特別喜愛某些戲劇性的場面);它們可以給您解悶;可是,它們卻讓別人難受。不過,我不再跟您談這些了:在這場戲里您不是主角。您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呢,夫人?”他轉向妻子,加上了几句:“我不是已經為您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嗎?不要反駁我,說這次會見不是您出的主意;我不會相信您,——您也知道,我不可能相信您。您到底想要什么呢?您是個聰明人,——您決不會做任何沒有目的的事情。您應該明白,像我以前那樣和您住在一起,我辦不到;并不是因為我生您的气,而是因為我已經成了另一個人。在您回來的第二天,這些話我就對您說過了,當時您自己心里也同意我的這些話。可是您想在輿論界恢复自己的地位;您住在我的家里還嫌不夠,您還想和我在同一屋頂下生活——是不是呢?”
  “我希望您寬恕我,”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說,說話的時候沒有把眼睛抬起來。
  “她希望您寬恕她,”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把她的話重复了一遍。
  “而且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阿達,”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低聲說。
  “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您的阿達,”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又說了一遍。
  “好极了。您要的就是這個嗎?”拉夫烈茨基勉強說,“好吧,這一點我也同意了。”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向他投去很快的一瞥,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卻高聲贊歎:“好了,謝天謝地!”說罷又拉起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的手。“現在請從我手里……”
  “請等一等,我對您說,”拉夫烈茨基打斷了她。“我答應同您住在一起,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他接著說,“也就是說,我會把您送回拉夫里基,而且在我還能忍受的一段時間里會和您一同住在那里,然后我就离開——有時還會回去看看。您看得出來,我不想欺騙您;不過請您不要再提出任何更多的要求了。如果我實現我們尊敬的親戚的愿望,緊緊擁抱您,讓您相信,……過去的事都沒有過,被砍掉的樹又會重新開花,您自己也會覺得好笑的。可是我明白:應該順從。這句話的意思您是不會真正理解的……這反正一樣。我再重复一遍,我將和您住在一起……或者,不,這一點我不能答應您……我將与您和好,重新把您看作我的妻子……”
  “為了這,您至少也該把手伸給她吧,”眼淚早已干了的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說。
  “我至今從未欺騙過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拉夫烈茨基回答,“就這樣,她也會相信我。我會送她回拉夫里基——也請您記住,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只要您一离開那里,我們的協定就算給破坏了。現在請允許我告辭。”
  他向兩位夫人躬身行禮,隨即匆匆走了出去。
  “您沒帶她一道走啊,”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對著他的背影高聲說……
  “由他去吧,”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對她低聲說,立刻擁抱她,開始感謝她,吻她的雙手,把她叫作自己的恩人。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故作寬容地接受她這种親熱的表示;可是內心里無論是對拉夫烈茨基,還是對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還是對她一手導演的這一場戲,都并不滿意。結果,令人感動的情景微乎其微;照她的意見,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應該扑上去,跪倒在丈夫的腳邊。
  “您怎么沒理解我的這個意思?”她議論說,“我不是跟您說了:跪下啊。”
  “這樣更好,親愛的表姑;您別擔心——一切都好极了,”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反复說。
  “唉,還有他,也是冷冰冰的,像塊冰一樣,”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說。“即使說您沒哭吧,可我在他面前流淚了。他是想把您關在拉夫里基呀。怎么,您連到我這里來都不行嗎?所有男人全都是無情的,”最后她說,還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可是女人都懂得好心和寬宏大量的意義,”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低聲說,說罷,輕輕跪倒在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面前,雙手抱住她那丰滿的身軀,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身上。這張臉在偷偷地微笑,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卻又在掉眼淚了。
  拉夫烈茨基回到自己的住所,把自己關在他仆人住的那間小屋里,倒到沙發上,就這樣一直躺到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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