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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不久前我還曾想請拉祖米欣給我找點儿活干,請他或者讓我去教書,或者隨便給我找個什么別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來了,“不過現在他能用什么辦法幫助我呢?即使他給我找到教書的工作,即使他連自己最后的几個戈比也分給我一些,如果他手頭有錢的話,那么我甚至可以買雙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樣一些,好去教課……嗯……哼,可是以后呢?几個戈比,我能派什么用處?難道現在我只是需要弄几個錢來用嗎?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這真好笑……”
  他為什么要去找拉祖米欣,現在這個問題攪得他心神不宁,甚至比他原來所想象的還要讓他心煩意亂;他焦急地在這一似乎最平常的行動中尋找某种預兆不祥的含意。
  “怎么,莫非我想僅僅靠拉祖米欣來解決所有問題,在拉祖米欣這儿為一切困難找到出路嗎?”他惊訝地問自己。
  他苦苦思索,還揉揉自己的前額,真是怪事,經過很長時間深思熟慮之后,不知怎的,仿佛無意之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腦子里突然出現了一個很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完全平靜地說,仿佛已經作出最后決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這當然……不過——不是現在……我要去找他……要在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經辦完,一切都走上新軌道的時候再去……”
  他突然頭腦清醒過來。
  “在那件事以后,”他霍地從長椅子上站起來,大聲說,“可難道那件事會發生嗎?莫非真的會發生嗎?”
  他离開長椅子走了,几乎是跑著离開的;他想回轉去,回家去,但他突然又對回家去感到十分厭惡:這一切正是在那里,在那半間小屋里,在這個可怕的大櫥里醞釀成熟的,醞釀成熟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他那神經質的顫栗變成了熱病發作的戰栗;他甚至覺得一陣陣發冷;天這么熱,他卻覺得冷。由于內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無意識地、仿佛想努力注視迎面遇到的一切,似乎是竭力尋找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東西,但是這一點他几乎做不到,卻不斷陷入沉思。每當他渾身顫栗著,又抬起頭來,環顧四周的時候,立刻就忘記了剛剛在想什么,甚至忘記了他剛剛走過的路。就這樣,他走遍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島,來到了小涅瓦河邊,過了橋,轉彎往群島1走去。起初,綠蔭和涼爽的空气使他疲倦的雙眼,那雙看慣城市里的灰塵、石灰、相互擠壓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頓失,感到十分舒适。這儿既沒有悶熱的感覺,也沒有刺鼻的惡臭,也沒有小酒館。但不久這些新鮮、愉快的感覺又變成了痛苦和惹人發怒的感覺。有時他在掩映在綠蔭叢中的別墅前站住,往篱笆里面張望,遠遠看到,陽台和露台上有几個盛裝的婦女,花園里有几個正在奔跑的孩子。特別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鮮花;他看花總是看得最久。他也遇到過一些四輪馬車,男女騎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著他們,在他們從視野中消失之前,就又忘記了他們。有一次他站下來,數了數自己的錢;發現大約還有三十個戈比。“二十戈比給了警察,三戈比還給了娜斯塔西婭,那是她為那封信代付的錢……——這么說,昨天給了馬爾梅拉多夫一家四十七戈比,要么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為什么這樣計算著,但是不一會儿,甚至又忘了,他把錢從口袋里掏出來是為了什么。路過一家像是小飯館的飲食店時,他想起了錢,同時感覺到他想吃點儿東西。他走進小飯館,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個不知是什么餡的餡餅。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餡餅吃完。他很久沒喝伏特加了,雖然現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勁立刻就沖上來了。他的腿突然沉重起來,他強烈地感到想要睡覺。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經走到了彼特羅夫斯基島,他卻感到疲憊不堪,于是站住了,离開道路,走進灌木叢,倒到草地上,立刻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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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涅瓦河中的群島。夏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在群島上散步。
  一個處于病態中的人作夢,夢境往往异常清晰、鮮明,而且与現實极其相象。有時會出現一些非常可怕的情景,但同時夢境和夢的全過程卻是那么真實可信,而且有一些那樣巧妙、出人意料、然而与整個夢境又极其藝術地協調一致的細節,就連作夢者本人醒著的時候也想不出這樣的情節,哪怕他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樣的藝術家。這樣的夢,這种病態的夢,總是讓人好長時間不能忘卻,并對那個病態的、已經十分緊張興奮的人体產生強烈的印象。
  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個可怕的夢。他夢見了自己的童年,還是在他們那個小城里。他只有六、七歲,在一個節日的傍晚,他和自己的父親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陰沉沉的,是悶熱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記憶里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樣:他記憶中的印象甚至比現在他在夢中看到的景象模糊得多。小城宛如置于掌中,四周十分空曠,連一棵柳樹都沒有;遙遠的遠方,天邊黑壓壓的,有一片小樹林。离城邊最后一片菜園几步遠的地方有一家酒館,這是家大酒館,每當他和父親出城散步,路過這家酒館的時候,它總是會使他產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讓他感到害怕。那里總是有那么一大群人,狂呼亂叫,哈哈大笑,高聲謾罵,聲音嘶啞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調,還經常打架;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館周圍閒逛……一碰到他們,他就緊緊偎依在父親身上,渾身發抖。酒館旁有一條道路,一條鄉村土路,總是塵土飛揚,而且路上的塵土總是那么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開外的地方,打右邊繞過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間有一座綠色圓頂的石頭教堂,每年有一兩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彌撒,追荐已經去世很久、他從未見過的祖母。去作彌撒的時候,他們總是帶著一盤蜜飯,飯用一個白盤子盛著,再包上餐巾,蜜飯像糖一樣甜,是用大米做的,還拿葡萄干嵌在飯上,做成個十字架的形狀。他喜歡這座教堂和教堂里那些古老的圣像,圣像大部分都沒有金屬衣飾,他也喜歡那個腦袋顫顫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墳上蓋著石板,祖母墳旁還有座小墳,那是他小弟弟的墳墓,小弟弟生下來六個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記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對他說,他有個小弟弟,每次他來墓地,都要按照宗教儀式,恭恭敬敬地對著那座小墳畫十字,向它鞠躬行禮,還要吻吻它。他夢見:他和父親順著那條路去墓地,打從那家酒館旁邊經過;他拉著父親的手,恐懼地回頭望望酒館。一個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一次這儿好像是在舉辦游園會,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婦女,鄉下女人,她們的丈夫,還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這里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館的台階旁停著一輛大車,不過是一輛奇怪的大車。這是一輛通常套著拉車的高頭大馬的大車,這种大車通常是用來運送貨物和酒桶的。他總是喜歡看這些拉車的高頭大馬,它們的鬃毛很長,腿很粗,邁著勻稱的步子,走起來不慌不忙,拉著的貨物堆積如山,它們卻一點儿也不吃力,似乎拉著車反倒比不拉車還輕松。可現在,真是怪事,這么大的一輛大車上套著的卻是一匹庄稼人養的、又瘦又小、黃毛黑鬃的駑馬,他常常看到,像這樣的馬有時拚命用力拉著滿載木柴或干草的高大的大車,尤其是當大車陷進泥泞或車轍里的時候,庄稼人總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么痛,有時鞭子劈頭蓋臉地打下來,甚至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么同情、那么怜憫地看著這可怕的景象,几乎要哭出來,這時媽媽總是拉著他离開小窗子。但是突然人聲嘈雜,吵吵嚷嚷:從酒館里出來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庄稼漢,他們穿著紅色和藍色的襯衫,披著厚呢上衣,高聲叫嚷著,唱著歌,還彈著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個叫喊著,他還年輕,脖子那么粗,一張紅通通的胖臉,紅得像胡蘿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車吧!”
  但是立刻爆發了一陣哄笑和惊叫聲:
  “這樣一匹不中用的馬會拉得動!”
  “米科爾卡,你瘋了:把這么小一匹小母馬套到這么大一輛大車上!”
  “這匹黃毛黑鬃馬准能活二十年,弟兄們!”
  “坐上來吧,我送大家回家!”米科爾卡又高聲叫嚷,說著頭一個跳上大車,拉起韁繩,站在大車的前部。“那匹棗紅馬不久前讓馬特維牽走了,”他在車上叫喊,“可這匹母馬,弟兄們,只是讓我傷心:真想打死它,白吃糧食。我說,坐上來吧!我要讓它快跑!它會跑得像飛一樣!”說著他拿起鞭子,滿心歡喜地准備鞭打那匹黃毛黑鬃馬。
  “嘿,上車吧,干嗎不上啊!”人群中有人在哈哈大笑。
  “听到了嗎,它會飛跑呢!”
  “它大概有十年沒跑了吧。”
  “它跳起來了!”
  “別可怜它,弟兄們,每人拿根鞭子,准備好!”
  “對呀!抽它!”
  大家哈哈大笑著,說著俏皮話,全都爬上米科爾卡的大車。上去了五、六個人,還可以再坐几個。把一個面色紅潤的胖女人也拖到了車上。她穿一身紅布衣裳,戴一頂飾有小玻璃珠的雙角帽子,腳上穿一雙厚靴子,嘴里嗑著核桃,不時嘻嘻地笑著。四周人群也在嘻笑,而且說實在的,怎么能不笑呢:這么瘦弱的一匹母馬,拉著這么重的一輛大車,還要飛跑!車上有兩個小伙子立刻一人拿了一條鞭子,好幫著米科爾卡赶車。只听一聲喊:“駕!”小母馬拼命用力拉動了大車,可是不僅不能飛跑,就連邁步都几乎邁不開,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呼哧呼哧地喘著气,被雨點般落到它身上的三條鞭子抽得四條腿直打彎。大車上和人群中的笑聲更響了,可是米科爾卡發起火來,怒气沖沖地鞭打母馬,鞭子不停地落下去,越來越快,好像他當真認為,這匹馬准會飛也似地奔跑。
  “讓我也上去,弟兄們!”人群中有個也想上去尋開心的小伙子大聲喊。
  “上來吧!大家都坐上來!”米科爾卡高聲叫嚷,“大家都上來,它也拉得動。我打死它!”他一鞭又一鞭,起勁地抽打著,气得發狂,都不知要拿什么打它才覺得解气了。
  “爸爸,爸爸,”拉斯科利尼科夫對父親叫喊,“爸爸,他們干什么呀!爸爸,他們在打可怜的馬!”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說,“是些醉鬼,在胡鬧,他們都是傻瓜。咱們走,別看了!”說著想要領他走開,可是他掙脫了父親的手,無法控制自己,向那匹馬跑去。但是可怜的馬已經快不行了。它气喘吁吁,站住,又猛一拉,几乎跌倒在地下。
  “往死里打!”米科爾卡叫嚷,“非打不可。我打死它!”
  “難道你喪盡天良了嗎,惡魔!”人群中有個老頭儿大聲喊。
  “哪儿見過這樣的事,讓這么瘦的小馬拉這么重的車,”另一個補上一句。
  “會把它累死的!”第三個高聲叫嚷。
  “別多管閒事!馬是我的!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再上來几個!大家都上車!我一定要叫它飛跑!……”
  突然爆發了一陣連續不斷的笑聲,壓倒了一切:小母馬受不了越抽越快的鞭打,無能為力地尥起蹶子來了。就連那個老頭儿也忍不住笑了。真的:這么一匹瘦弱的母馬還會尥蹶子!
  人群中的兩個小伙子又一人拿了一根鞭子,跑到那馬跟前,從兩邊抽它。他們各人從自己那一邊跑過去。
  “抽它的臉,抽它的眼,照准眼睛抽!”米科爾卡叫喊。
  “唱起來吧,弟兄們!”有人從大車上喊,車上的人全都隨聲附和。唱起一首豪放歡快的歌,鈴鼓叮叮噹噹地響,唱疊句的時候,有人在吹口哨,那個女人嗑著核桃,在嘿嘿地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匹馬旁邊奔跑,他跑到前面去,看到人們怎樣抽打它的眼睛,照准它的眼睛猛抽!他哭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淚如泉涌。打馬的人中有一個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臉,他一點儿也感覺不到,他難過极了,大聲叫喊著,向那個搖著頭譴責這一切的、須發蒼白的老頭儿跑去。一個女人拉住他的手,想要領他走開,但是他掙脫出來,又跑到馬跟前去。那馬已經作了最后的努力,不過又尥起蹶子來了。
  “見它媽的鬼去吧!”米科爾卡狂怒地叫喊。他丟掉鞭子,彎下腰,從大車底部拖出一根又長又粗的轅木,用兩只手抓住它的一頭,用力在那匹黃毛黑鬃馬的頭上揮舞著。
  “會把它打死的!”周圍的人大聲喊。
  “會打死的!”
  “是我的馬!”米科爾卡叫喊,說著掄起轅木打了下去。听到沉重的一擊聲。
  “揍它,揍它!干嗎不打了!”人群中許多聲音在喊。
  米科爾卡又掄起轅木,又是沉重的一擊,打到那匹倒楣的駑馬的背上。馬的屁股坐下去了,但是它又跳起來,猛一拉,用盡最后一點儿力气,一會儿往左,一會儿往右,拼命想拉動大車;但四面八方六條鞭子一齊向它打來,那根轅木又高高舉起,第三次落到它的身上,然后是第四次,有節奏地用力猛打下來,因為不能一下就把它打死,米科爾卡气得發狂。
  “還不容易死呢!”周圍一片叫喊聲。
  “這就要倒下去了,准沒錯儿,弟兄們,它這就要完蛋了!”
  人群中一個愛看熱鬧的高聲說。
  “干嗎不給它一斧子!一斧子就能結果它的性命,”第三個大聲喊。
  “哼,別指手畫腳了!閃開!”米科爾卡發瘋似地大喊一聲,丟掉轅木,又朝大車彎下腰去,推出一根鐵棒來。“當心!”他大喊一聲,使出全身力气,掄起鐵棒,朝那匹可怜的馬猛打過去。一棒打下去,只听到喀嚓一聲響;母馬搖搖晃晃,倒下去了。本來它還想再用力拉車,但鐵棒又猛打到它的背上,于是它倒到地上,仿佛一下子把它的四條腿全砍斷了。
  “打死它!”米科爾卡大聲喊,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從大車上跳了下來。几個也是滿臉通紅、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隨手抓起鞭子、棍棒、轅木,朝那匹奄奄一息的母馬跑去。米科爾卡站到一邊,掄起鐵棒狠狠地打它的背脊。馬伸著腦袋,痛苦地長長吁了一口气,慢慢斷了气。
  “打死了!”人群中許多人喊。
  “誰叫它不跑呢!”
  “是我的馬!”米科爾卡手持鐵棒,兩眼充血,高聲大喊。他站在那儿,仿佛因為已經再也沒有什么可打而感到遺憾。
  “唉,這么說,你當真是喪盡天良了!”人群中已經有許多聲音在大聲叫喊。
  但可怜的孩子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他高聲叫喊著,從人叢中擠進去,沖到那匹黃毛黑鬃馬前,抱住鮮血淋漓、已經死了的馬臉,吻它,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隨后他突然跳起來,發瘋似地攥著兩只小拳頭朝米科爾卡扑了過去。就在這一瞬間,已經追了他好久的父親一把抓住他,終于把他拉出了人群。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對他說,“咱們回家吧!”
  “爸爸!他們為什么……把可怜的馬……打死了!”他抽抽搭搭地說,但是他喘不過气來,他的話變成了叫喊,從他憋得難受的胸膛里沖了出來。
  “是些醉鬼,他們在胡鬧,不關我們的事,咱們走吧!”父親說。他雙手抱住父親,但是他的胸部感到气悶,憋得難受。
  他想喘一口气,大喊一聲,于是醒了。
  他醒來時渾身是汗,頭發也給汗水浸得濕淋淋的,他气喘吁吁,恐懼地欠起身來。
  “謝天謝地,這只不過是一個夢,”他說,說著坐到樹下,深深地喘了口气。“不過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發燒了:作了一個這么豈有此理的夢!”
  他全身仿佛散了架;心煩意亂,郁郁不樂。他把胳膊肘放到膝蓋上,用雙手托住自己的頭。
  “天哪!”他突然大喊一聲,“難道,難道我真的會拿起斧頭,照准腦袋砍下去,砍碎她的頭蓋骨……會在一攤黏搭搭、熱呼呼的鮮血上滑得站不住腳,會去撬鎖,偷竊,嚇得發抖嗎;難道我會渾身濺滿鮮血,去躲藏起來……還拿著斧頭……上帝啊,難道真會這樣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抖得像一片樹葉。
  “我這是怎么了!”他繼續想,更往下低下頭,仿佛十分惊訝,“因為我知道,這我可受不了,那么為什么直到現在我一直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還在昨天,昨天,當我去進行這次……試探的時候,要知道,昨天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受不了……那我為什么現在還要想它呢?為什么直到現在我還猶豫不決呢?不是嗎,還在昨天,下樓梯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是肮髒的,卑污的,惡劣的,惡劣的……要知道,清醒的時候,單是這么想一想,我就感到惡心,感到恐懼……”
  “不,我決受不了,決受不了!即使,即使所有這些計算都毫無疑問,即使這個月以來所決定的一切都像白晝一般清楚,像算術一樣准确。上帝啊!要知道,反正我還是下不了決心!要知道,我准受不了,准受不了!……為什么,為什么直到現在……”
  他站起來,惊异地環顧四周,仿佛連他來到這里也讓他感到惊訝,于是他走上了T橋。他面色蒼白,兩眼發光,四肢疲憊無力,可是他突然感到呼吸好像輕松了些。他覺得已經丟掉了壓在他身上這么久的可怕的重擔,他心里突然感到輕松、宁靜。“上帝啊!”他禱告說,“請把我的路指給我吧,我要放棄這該死的……我的夢想!”
  過橋時他心情平靜、悠然自得地望著涅瓦河,望著鮮紅的落日撒在空中的鮮紅的晚霞。別看他很虛弱,但他甚至沒感到疲倦。仿佛一個月來一直在他心里化膿的那個膿瘡突然破了。自由!自由!現在他擺脫了這些妖術,魔法,誘惑和魔力,現在他自由了!
  后來,每當他想起這時的情況,每當他一分鐘一分鐘、一點一點地回憶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的時候,有一個情況總是讓他感到吃惊,甚至惊訝到了迷信的程度,雖然實際上這情況并不十分特殊,但后來他卻老是覺得,好像這是他命中注定的。這就是:他怎么也弄不懂,而且無法解釋,他已經很累了,疲憊不堪,對他來說,最好是走一條最近的直路回家,可是為什么他卻要穿過干草廣場回去,而去干草廣場完全是多余的。繞的彎不算大,但顯然完全沒有必要。當然啦,他回家時記不得自己所走的路,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几十次了。但是,為什么呢?他常常問,那次在干草廣場上(他甚至用不著經過那里)的相遇,那次對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決定意義、同時又是那樣純屬偶然的相遇,為什么不早不遲,恰恰是現在,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那一分鐘發生?而且恰恰是在他正處于那种心情、那种情況之下的時候?而只有在這种情況下,它,那次相遇才會對他一生的命運產生最具有決定意義、舉足輕重的影響。仿佛那次相遇是故意在那儿等著他似的!
  他經過干草廣場的時候,大約是九點鐘左右。所有擺攤的、頂著托盤的小販,還有在大小舖子里做生意的商販,全都關上店門,或者收拾起自己的貨物,像他們的顧客一樣,各自回家了。開設在底層的那些飯館附近,還有干草廣場上一幢幢房子的那些又髒又臭的院子里,特別是那些小酒館旁邊,聚集著許多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的手藝人和衣衫襤褸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毫無目的出來閒逛的時候,多半喜歡來這些地方,也喜歡到附近几條胡同里去。在這些地方,他的破衣服不會招來任何人高傲蔑視的目光,可以愛穿什么就穿什么,而不會惹惱別人。在K胡同口一個角落里,一個小市民和一個女人,他的妻子,擺著兩張桌子在做生意,賣的是線、帶子、印花布頭巾,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他們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為和一個走過來的熟人閒聊,所以就耽擱了一會儿。這熟人是莉扎薇塔·伊万諾芙娜,或者跟大家一樣,就叫她莉扎薇塔,就是那個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諾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才去過老太婆那儿,用一塊表作抵押跟她借錢……而且是去進行試探……他早已了解這個莉扎薇塔的一切情況;就連她,也有點儿認識他。這是個高個子、遲鈍、膽小、性情溫和的老姑娘,差不多是個白痴,三十五歲,完全是她姐姐的奴隸,整天整夜給姐姐干活,在姐姐面前會嚇得渾身發抖,甚至常挨姐姐的打。她拿著個包袱,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個小市民和他老婆跟前,留心听他們說話。那兩個正特別熱心地向她解釋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看到她的時候,一种奇怪的感覺,仿佛是十分惊訝的感覺,一下子支配了他,雖說遇到她并沒有任何可以惊訝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万諾芙娜,您可以自己作主嘛,”小市民高聲說。“您明儿個來,六點多鐘。他們也會來的。”
  “明儿個?”莉扎薇塔拖長聲音、若有所思地說,好像拿不定主意。
  “唉,准是阿廖娜·伊万諾芙娜嚇唬您了!”商販的妻子,一個机智果斷的女人,像爆豆似不停地說。“我看您完全像個小孩子。她又不是您親姐姐,跟您不是一個媽,可樣樣都讓您听她的。”
  “是嘛,這一次您跟阿廖娜·伊万諾芙娜什么也別說,”丈夫打斷了她的話,“我給您出個主意,不用她同意,您就來我們這儿。這是件有好處的事儿。以后您姐姐也會明白的。”
  “那您來嗎?”
  “六點多鐘,明天;他們也會來的;您自己決定好了。”
  “我們還要生上茶炊,請你們喝茶呢,”妻子補上一句。
  “好吧,我來,”莉扎薇塔說,可一直還在猶豫不決,說罷慢慢地走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這時已經走過去了,再也听不見他們的談話。他輕輕地、悄悄地走了過去,竭力不听漏他們的每一句話。他最初感到的惊訝漸漸變成了恐懼,仿佛有一股冷气掠過他的背脊。他得知,突然意想不到地,完全出乎意外地得知,明天,晚上七點整,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也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唯一的一個人,不在家,可見晚上七點整只有老太婆獨自一人待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剩几步路了。他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走進自己屋里。他什么也沒思考,而且也完全喪失了思考力;但是他突然以全身心感覺到,他再也沒有思考的自由,再也沒有意志,一切突然都最后決定了。
  當然啦,他心中有個計划,即使他曾整年整年等待一個适當的時机,也不可能期望會有比目前突然出現的机會更好,能更順利地實現這一計划的時机了。無論如何,很難在頭天晚上确切得知,而且盡可能了解得准确無誤,盡可能少冒險,不必一再冒險去打听和調查,就能确知,明天,某時某刻,打算去謀害的那個老太婆只有獨自一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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