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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那次一樣,房門開了很窄的一條縫,又是兩道銳利和不信任的目光從黑暗中注視著他。這時拉斯科利尼科夫發慌了,犯了一個嚴重錯誤。
  他擔心,因為只有他們兩個人,老太婆會覺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這副樣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門,朝自己這邊猛一拉,以免老太婆忽然又想把門關上。看到這一情況,她沒有把門拉回去,可是也沒放開門鎖上的把手,這樣一來,他差點儿沒有把她連門一道拉到樓梯上來。看到她攔在門口。不放他進去,他一直朝她走了過去,她惊恐地往旁邊一閃,想要說什么,可是又好像說不出來,于是瞪大了雙眼直瞅著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諾芙娜,”他盡可能隨隨便便地說,可是他的聲音不听話,猝然中斷了,而且顫抖起來,“我給您……拿來一樣東西……嗯,最好咱們還是到這儿來……到亮處來……”說著,他丟下她,不待邀請,徑直走進屋里。老太婆跟在他后面跑進來;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
  “上帝啊!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諾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拿來了抵押品,前兩天說過要拿來的……”說著,他把抵押品遞給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但立刻又用雙眼盯著這個不速之客的眼睛。她十分留心、惡狠狠地、怀疑地瞅著他。約摸過了一分鐘光景;他甚至好像覺得,她眼里有類似嘲笑的神情,似乎她已經什么都猜到了。他感到惊慌失措,几乎感到可怕,可怕到了這种程度,似乎她再這樣一言不發地瞅著他,再瞅上半分鐘,他就會從這儿逃跑了。
  “唉,您干嗎這樣看著我,就像不認識似的?”他突然惡狠狠地說。“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別人,我沒空。”
  他本不想說這些話,可是這些話卻突然脫口而出。
  老太婆鎮靜下來了,看來,客人的堅決語調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這是怎么回事,我的爺,這么突然……這是什么啊?”
  她瞅著那件抵押品,問。
  “銀煙盒:上次我不是說過了嗎。”
  她伸出手來。
  “可您臉色怎么這么白?手也在發抖!嚇了一跳,是嗎,先生?”
  “寒熱病發作了,”他斷斷續續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臉色發白……既然沒有吃的,”他補上一句,勉強才把這句話說了出來。他又沒有力气了。但是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把抵押品接了過去。
  “這是什么啊?”她問,手里掂量著那件抵押品,又一次盯著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細看了看。
  “這東西……煙盒……是銀子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好像不是銀的……咦,捆起來了。”
  她竭力想解開捆在上面的細繩,轉身面對窗戶,沖著亮光(別看天气悶熱,她的窗子全都關著),有几秒鐘背對他站著,完全不管他了。他解開大衣,從環扣上取下斧頭,不過還沒有完全拿出來,而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輕輕握著它。他的手非常虛弱;他自己感覺到,每一瞬間手都越來越麻木,越來越僵硬了。他擔心會放開手,把斧頭掉下去……突然他好像頭暈起來。
  “哼,他這是捆了件什么東西啊!”老太婆惱怒地喊了一聲,朝他這邊動了動。
  再不能錯過這一剎那的時間了。他把斧頭完全拿了出來,雙手掄起斧頭,几乎不知不覺,几乎毫不費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打到她的頭上。這時他似乎根本沒有力气。但是他剛一把斧頭打下去,身上立刻有了力气。
  和往常一樣,老太婆頭上沒包頭巾。她那稀疏、斑白、和往常一樣厚厚搽了一層油的淺色頭發,編成一條老鼠尾巴似的細辮子,盤在頭上,后腦勺上翹著一把角質的破梳子。一斧下去,正打在她的頭頂上,這也是因為她個子矮小,才使他正好擊中了頭頂。她叫喊了一聲,但聲音十分微弱,于是突然全身縮下去坐到了地板上,不過還是舉起雙手想保護自己的腦袋。她一只手里還在拿著那件“抵押品”。這時他使出渾身的力气又打了一下,兩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打在頭頂上。血恰似從翻倒的杯子里迸涌出來,身子仰面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去,讓她完全倒下,并立刻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臉;她已經死了。她兩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仿佛想從眼眶里跳出來,由于抽搐,前額和臉都皺起來了,變得很難看。
  他把斧頭放到地板上、死者的旁邊,立刻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竭力不讓還在流淌的血沾到手上,——他摸的就是上次她從里面掏出鑰匙來的右邊的口袋。他頭腦完全清醒,神智不清和頭暈已經消失,不過手一直還在發抖。他后來回想起當時的情況,那時他甚至非常細心,十分謹慎,一直竭力不讓身上沾上血跡……他立刻掏出鑰匙;所有鑰匙都像上次一樣串作一串,串在一個小鋼圈儿上。他立刻拿著鑰匙跑進臥室。這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屋里有個供著圣像的、老大的神龕。另一邊靠牆擺著一張大床,很干淨,上面有一床棉被,被面是用零碎綢緞拼接起來的。第三面牆邊放著一個抽屜柜。怪事:他剛把鑰匙插到抽屜柜的鎖孔上,剛剛听到鑰匙的響聲,突然感到全身一陣痙攣。他突然又想丟下一切,离開這里。但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要走已經遲了。他甚至嘲笑自己了,突然又一個讓人惊慌不安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突然好像覺得,老太婆大概還活著,還可能蘇醒過來。他丟下鑰匙和抽屜柜,跑回尸体那里,拿起斧頭,又一次對准老太婆掄起斧子,但是沒有打下去。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他彎下腰,又在近處仔細看了看她,他清清楚楚看到,顱骨給打碎了,甚至稍稍歪到了一邊。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立刻把手縮了回來;就是不摸也看得出來。這時血已經流了一大攤。突然他發現,她脖子上有一根細線帶,他拉了拉它,但線帶很結實,拉不斷,而且讓血給弄濕了。他試著從她怀里把它拉出來,但不知有什么東西礙事,給擋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掄起斧頭,本想從上邊,就在這儿,在尸体上砍斷那根細帶,可是沒敢這么做;他忙亂了兩分鐘光景,兩手和斧頭都沾上了鮮血,好不容易割斷那根細帶,沒讓斧頭碰到尸体,把線帶拉了出來;他沒弄錯——這是錢袋。線帶上挂著兩個十字架,一個是柏木做的,一個是銅的,除了十字架,還有一個小琺琅圣像;和這些東西一起,還挂著一個油漬斑斑、不大的麂皮錢袋,錢袋上還有個小鋼圈儿和小圓環。錢袋裝得滿滿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細看,就把它塞進了衣袋,兩個十字架卻丟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這一次還拿了斧頭,然后跑回臥室。
  他很著急,抓起那些鑰匙,又忙亂起來。但是不知怎的總是不順利:鑰匙都插不進鎖孔。倒不是因為他的手抖得那么厲害,但他總是弄錯:例如,他明明看出,不是這把鑰匙,插不進去,可還是往里插。他突然想起,也猜出,這把和其他几把小鑰匙挂在一起的、帶鋸齒的大鑰匙肯定不是開抽屜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開一個什么小箱子的,或許所有財物都藏在這個小箱子里。他丟開抽屜柜,立刻爬到床底下,因為他知道,老太婆們通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果然不錯:那里有個相當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長,箱蓋是拱形的,蒙著紅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還釘著些小鋼釘。那把帶鋸齒的鑰匙剛好合适,把箱子開開了。最上面是一條白被單,被單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襖,上面蒙著紅色的法國圖爾綢;皮襖下面是一件綢連衫裙,再下面是一條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爛爛的舊衣服。他首先在那塊紅色法國圖爾綢上擦淨自己那雙沾滿血污的手。“這是紅的,在紅色的東西上,血看不大出來”,他這樣考慮,可是突然醒悟過來:“上帝啊!
  我瘋了嗎?”他惊恐地想。
  但是他剛翻了翻這堆破舊衣服,突然從皮襖底下滑出一塊金表來。他赶緊把這堆東西全都翻了一遍。真的,在那些破舊衣服里混雜著一些金首飾,——大概都是些抵押品,有會來贖回的,也有不會來贖的,——鐲子,表鏈,耳環,佩針,還有些別的東西。有的裝在小盒子里,另一些只不過用報紙包著,不過包得整整齊齊,看來十分珍惜,而且包了兩層紙,還用帶子捆著。他毫不遲延,立刻把這些東西塞滿褲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選,也沒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開看看;東西這么多,他沒來得及拿……
  突然好像听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間屋里有人走動的聲音。他住了手,像死人樣一動不動。但是毫無動靜,這么說,是他的幻覺。突然清清楚楚傳來一聲輕微的叫喊,或者似乎是有人輕輕地、斷斷續續地呻吟,隨即又住了聲。后來又是死一般的寂靜,約摸有一兩分鐘寂靜無聲。他蹲在箱子旁邊,等待著,大气也不敢出,但是突然跳起來,拿了斧頭,跑出了臥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屋中間,雙手抱著個大包袱,呆呆地望著被人殺害的姐姐,臉色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連叫喊的力气都沒有了。看到他跑出來,她像片樹葉樣渾身打戰,輕輕顫抖,臉上一陣痙攣;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張開了嘴,但還是沒有叫喊,于是慢慢地后退著躲開他,退到牆角落里,兩眼直愣愣地盯著他,可是一直沒有叫喊,仿佛由于气不足,喊不出來。他拿著斧頭向她扑了過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樣子那么悲哀,就像很小的小孩子叫什么給嚇著了,直盯著讓他們感到害怕的那個東西,想大聲叫喊時一樣。這個可怜的莉扎薇塔老實到了這种程度,甚至沒有抬起手來護著自己的臉,雖說在這時候,這是最必須、也是最自然的動作,因為斧頭正對准她的臉高高舉了起來。她只是稍稍抬起空著的左手,不過离臉還很遠,慢慢地向他伸過去,仿佛是要推開他。斧刃正劈到她的顱骨上,立刻把前額的上半部,几乎到頭頂,都劈作兩半。她一下子倒了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惊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來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殺人以后。他想快點儿逃离這儿。如果那時候他能較為正确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還能考慮到自己處境的困難,考慮到他已毫無出路,考慮到他是多么不像話,多么荒唐,同時能夠理解,要想從這儿逃走,逃回家去,他還得克服多少困難,甚至還得再干多少罪惡勾當,那么很有可能,他會扔掉一切,立刻前去自首,這甚至不是由于為自己感到害怕,而僅僅是由于對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厭惡。他心中的厭惡情緒特別強烈,而且時刻都在增長。現在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到那個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會進那兩間房間了。
  但是漸漸地他有點儿心不在焉了,甚至仿佛陷入沉思:有時他似乎忘卻了一切,或者不如說,忘記了主要的事情,卻牢牢記住了一些不足道的小事。不過他朝廚房里望了望,看到長凳子上放著個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到,該洗淨自己的手和斧子。他的雙手都沾滿了血,黏糊糊的。他把斧刃放進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塊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來。洗淨了手,他把斧頭也拿出來,洗淨沾在鐵上的血,然后花了好長時間,大約有三分鐘的樣子,洗淨木頭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試著用肥皂來洗掉上面的血跡。然后,就在那儿,拿晾在廚房里繩上的一件內衣把一切全都擦干,隨后又在窗前把斧頭細心地檢查了一遍,檢查了很久。沒有留下痕跡,只不過斧柄還是潮的。他細心地把斧頭套在大衣里面的環扣里。然后,在廚房里暗淡的光線下盡可能仔細檢查了一下大衣、長褲和靴子。從外表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沒有;只不過靴子上有几點污跡。他把一塊抹布浸濕,擦淨了靴子。不過他知道,他檢查得不夠仔細,說不定還有什么他沒發現的、很顯眼的痕跡。他站在房屋當中陷入沉思。他心中產生了一個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這想法就是:他瘋了,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既不能思考,也無力保護自己,而且也許根本就不應該做他現在所做的這一切……“我的天哪!應該逃跑,逃跑!”他喃喃地說,于是往前室跑去。但這儿卻有一樁惊恐的事等待著他,這樣惊恐的事,當然啦,他還從未經受過。
  他站在那儿,看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門,從前室通往樓梯的門,外面的房門,就是不久前他拉門鈴、從那里進來的那道房門開著,甚至開了有整整一個手掌那么寬的一道縫:在整個這段時間里既沒鎖上,也沒扣上門鉤!老太婆在他進去以后沒有把門鎖上,可能是由于謹慎。可是天哪!后來他不是看到莉扎薇塔了嗎!他怎么能,怎么能沒想到,她總得從什么地方進來!總不會是穿牆進來的吧。
  他沖到門前,把門扣上了。
  “不過不對,又做錯了!該走了,該走了……”
  他開開門鉤,打開房門,听听樓梯上有沒有動靜。
  他留神听了好久。下邊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門口,有兩個人的聲音在高聲刺耳地叫喊,爭吵,對罵。“他們在干什么?……”他耐心等著。終于一下子靜了下來,叫喊聲突然停了;人也散了。他已經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層樓上,通樓梯的房門砰地一聲開開了,有人哼著不知是什么曲調,往樓下走去。“他們干嗎老是這么吵鬧!”這想法在他頭腦里忽然一閃。他又掩上房門,等著。終于一切都靜下來,一個人也沒有了。他已經往樓梯上邁了一步,突然又傳來不知是什么人的、新出現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剛剛上樓,但是他記得清清楚楚,剛一听到響聲,不知為什么他就怀疑,這一定是來這儿,到四樓來找老太婆的。為什么呢?是不是腳步聲那么特別,那么值得注意呢?腳步聲沉重,均勻,從容不迫。听,他已經走完第一層的樓梯,又在往上走;听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清楚了!可以听到上來的那個人很吃力的喘息聲。听,已經上第三層了……往這儿來了!他突然覺得,他好像全身都僵硬了,這就跟在夢中一樣,夢見有人追他,已經离得很近了,想要殺死他,可他仿佛在原地扎了根,連手都不能動彈了。
  最后,當這個客人已經開始上四樓的時候,他這才突然打了個哆嗦,還是及時迅速、机警地從穿堂溜進屋里,隨手關上了房門。然后抓起門鉤,輕輕地、悄無聲息地把它扣進鐵環。本能幫助了他。扣上門以后,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躲在了房門后面。那個不速之客已經來到門前。現在他們兩個是面對面站著,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著房門面對面站著一樣,他在側耳傾听。
  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几口气。“這個人大概是個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緊握著斧頭。真的,好像這一切都是在作夢。客人拉住門鈴,用力拉了拉。
  白鐵門鈴剛一響,他突然好像覺得,房間里有人在動。有几秒鐘他甚至認直仔細听了听。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門鈴,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拉房門上的把手。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恐地瞅著在鐵環里跳動的門鉤,隱隱怀著恐懼心情等待著,眼看門鉤就要跳出來了。真的,這似乎是可能的:拉得那么猛。他本想用手按住門鉤,可是那個人會猜到的。他的頭好像又眩暈起來。“我這就要昏倒了!”這個想法在他腦子里突然一閃,可是陽生人說話了,于是他立刻惊醒過來。
  “她們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大覺呢,還是有人把她們掐死了!該死的!”他好像從大桶里吼叫。“噯,阿廖娜·伊万諾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諾芙娜,沒法儿形容的美人儿!請開門!嘿,該死的,她們在睡覺,還是怎么的?”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一連拉了十次門鈴。不用說這是個對這家人頗有權勢、跟她們關系親密的人。
  就在這時候,突然從樓梯上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腳步聲。又有人走過來了。一開頭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听清。
  “莫非一個人也不在家?”那個走過來的人聲音響亮而愉快地對第一個來訪者喊道,后者一直還在拉鈴。“您好哇,科赫!”
  “听聲音,大概是個很年輕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
  “鬼知道她們,門上的鎖差點儿沒弄斷了,”科赫回答。
  “可請問您是怎么認得我的?”
  “啊,是這么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烏斯’1我一連贏了您三盤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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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加姆布里烏斯”——“加姆布里烏斯”啤酒公司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島上開的啤酒館。加姆布里烏斯是傳說中佛來米的國王,据說啤酒是他發明的。
  “啊——啊——啊……”
  “這么說她們不在家嗎?奇怪。不過,胡鬧,真糟糕。老太婆能上哪儿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
  “唉,怎么辦呢?看來,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點儿錢呢,”年輕人大聲嚷。
  “當然只好回去,可是為什么約我來呢?老巫婆自己約我這個時候來的。要知道,我是繞了個彎儿特意赶來的。可是見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閒逛去了?老巫婆一年到頭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這會儿卻突然散步去了!”
  “不去問問管院子的嗎?”
  “問什么?”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時候回來?”
  “嗯哼……見鬼……問……可要知道,她哪儿也不去……”他又拉了拉門鎖上的把手。“見鬼,毫無辦法,走吧!”
  “等等!”年輕人突然叫喊起來,“您瞧:看到了嗎,拉門的時候,門動了動?”
  “那又怎么呢?”
  “可見門沒上鎖,而是銷著,也就是用門鉤扣著的!听到門鉤響了嗎?”
  “那又怎么呢?”
  “唉,您怎么還不明白?這就是說,她們兩人當中總有人在家。要是她們都出去了,就會用鑰匙從外面把門鎖上,而不會從里面把門扣上。可現在,——您听到了,門鉤在嗒嗒地響?要從里面把門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嗎?可見她們在家,可就是不開門!”
  “哦!真的!”感到惊訝的科赫高聲叫嚷起來。“那么她們在里面干什么?”于是他又發瘋似地拉起門來。
  “等等!”那個年輕人又叫喊起來,“您別拉了!這有點儿不對頭……您不是已經拉過鈴,拉過門了嗎——可她們就是不開;這么說,要么是她們倆都昏迷不醒,要么就是……”
  “什么?”
  “這么著吧:咱們去叫管院子的;讓他來叫醒她們。”
  “是個辦法!”兩人一起往樓下走去。
  “等等!請您留在這儿,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嗎留下?”
  “這有什么關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當法院偵查員!顯然,顯—而—易—見,這有點儿不對頭!”年輕人著急地叫嚷著,跑下去了。
  科赫留了下來,又輕輕拉了拉門鈴,鈴噹地響了一聲;隨后他仿佛在反复思考,細心察看,輕輕轉動門把手,往外一拉,然后放開,想再一次證實,門只是用門鉤扣著。然后气喘吁吁地彎下腰,往鎖孔里張望;可是鑰匙從里面插在鎖孔里,所以什么也看不見。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門邊,緊緊攥著斧頭。他仿佛在發高燒。他甚至作好了准備,等他們一進來,就和他們搏斗。當他們敲門和商議的時候,有好几次他突然起了這樣的念頭:從門后對他們大聲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結束。有時他想和他們對罵,戲弄他們,直到把門打開。“但愿快一點儿!”這個想法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
  “可是他,見鬼……”
  時間在流逝,一分鐘,又一分鐘——一個人也沒來。科赫動了動。
  “可是見鬼!……”他突然喊了一聲,不耐煩地离開了自己的崗位,也匆匆下樓去了,只听見靴子在樓梯上橐橐地響。
  腳步聲沉寂了。
  “上帝啊,怎么辦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門鉤,把門打開一條縫,什么聲音也听不到,突然,他一點也不猶豫,走了出來,隨手掩上房門,盡可能把它關緊一些,然后下樓去了。
  他已經下了三道樓梯,下面突然傳來一陣很厲害的喧鬧聲,——躲到哪儿去呢!無處可以藏身。他本已往回跑,想要回到房間里去。
  “哎,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高聲叫嚷著,不知從哪套房子里沖出來,不是跑下去,而像是從樓梯上跌了下去,同時還扯著嗓子大喊: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叫鬼把你抓——了——去!”
  喊聲結束時變成了尖叫;最后的尾音已經是從院子里傳來的了;一切复歸于寂靜。但就在這一瞬間,有好几個人急速地高聲說著話,鬧嚷嚷地上樓來了。一共有三、四個人。他听出了那個年輕人的聲音。“是他們!”
  他完全絕望了,一直迎著他們走去:豁出去了!他們攔住他,那就全完了;讓他走,也完了:他們准會記住他。他們已經快要碰到一起了;在他們之間總共只剩了一道樓梯,——可是突然出現了救星!离他只有几級樓梯,右邊有一套空房子,房門大敞四開,就是二樓上有一些工人在里面油漆房間的那套房子,可這會儿,就像老天幫忙似的,工人都出去了。大概剛才正是他們那樣高聲叫喊著跑了出去。地板剛剛漆過,房屋中間放著一個小桶和一個小罐,里面盛著油漆和一把刷子。轉瞬間他就溜進敞著的門內,躲在牆后邊,而且躲得正是時候:他們已經站在樓梯平台上了。接著他們拐彎往上走去,高聲談論著,從門前經過,上四樓去了。他等了一下,踮著腳尖走出房門,跑下樓去。
  樓梯上一個人也沒有!大門口也沒有人。他急忙穿過門洞,往左一拐,來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時他們已經在那套房子里了,看到房門沒扣,他們感到十分惊訝,可房門剛剛還是扣著的,他們已經在看尸体了,而且不消多久就會猜到,而且完全明白,剛剛凶手就在這儿,他不知躲到哪里,從他們身邊溜走,逃跑了;大概他們還會猜到,他們上樓的時候,他是躲在那套空房子里。然而無論如何他也不敢加快腳步,走得太快,盡管到第一個拐彎處已經只剩下百來步遠了。“要不要溜進哪個門洞里,在那儿不熟悉的樓梯上等一會儿?不,真要命!是不是把斧頭扔掉呢?要不要叫輛馬車!糟糕,真糟糕!”
  終于看到一條胡同;他半死不活地轉彎進了胡同;這時他已經有一半得救了,他明白這一點:在這儿嫌疑會小一些,何況這里來來往往的人多得很,他會像一粒沙一樣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是所有這些折磨已經使他疲憊不堪,他只是勉強還在行走。他汗如雨下;脖于全都濕了。“瞧,他喝醉了!”當他走到運河邊的時候,有人沖著他喊了一聲。
  他現在有點儿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發控制不住自己。可是他記得,當他走到運河邊的時候,突然吃了一惊,因為這儿人少,更容易惹人注意,于是想轉回小胡同去。盡管他几乎要跌倒了,可還是繞了個彎,從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方向走回家去。
  他進自己住房的大門時,神智不十分清醒;至少到已經上了樓梯,這才想起那把斧頭來。可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務必須完成:把斧子放回去,而且要盡可能不被發覺。當然,他已經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也許他根本不把斧頭放回原處,而是把它扔到別人家的院子里,哪怕是以后去這么做,也要比現在放回去好得多。
  但一切都很順利。管院子的人住的小屋門掩著,不過沒有鎖上,可見管院子的人大半在家,可是他已經失去思考的能力,所以連想也沒想,就徑直走近管院子的人的住房,推開了門。如果管院子的人問他:“有什么事?”說不定他會把斧子直接交給他。可是管院子的人又沒在家,他立刻把斧子放回長凳底下原來的地方;甚至仍然用劈柴把它遮住。以后,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連一個人,連一個人影也沒碰到;女房東的門關著。走進自己屋里,他立刻和衣倒到長沙發上,他沒睡,但是處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狀態。如果當時有人走進他屋里未,他准會立刻跳起來,大聲叫喊。一些雜亂無章的思想片斷飛也似掠過他的腦海;但是他一點儿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甚至盡管想努力集中思想,卻怎么也不能讓思想停留在某一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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