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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西莫夫是個高大、肥胖的人,臉有點儿浮腫,面色蒼白,臉上刮得干干淨淨,淡黃色的頭發是直的,戴著眼鏡,一只胖得有點儿發腫的手指上戴著一枚老大的鑲寶石戒指。他大約有二十六、七歲。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輕而薄的、寬松的大衣,一條夏季穿的淺色長褲,總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寬大的,很考究,而且是嶄新的;內衣也無可挑剔,表鏈又粗又重。他一舉一動都是慢騰騰的,好像有點儿萎靡不振,同時又故意作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隨時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過他竭力想把自己的自負隱藏起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可是都說,他業務不錯。
  “老兄,我到你那儿去過兩趟……你瞧,他醒過來了!”拉祖米欣大聲說。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現在自我感覺怎么樣,啊?”佐西莫夫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同時凝神細細打量著他,坐到沙發上他的腳邊,立刻就盡可能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了。
  “心情一直憂郁,”拉祖米欣接著說,“我們剛剛給他換了內衣,他差點儿沒哭起來。”
  “這是可以理解的;內衣可以以后再換嘛,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脈搏很正常。頭還有點儿痛,是吧?”
  “我沒有病,我身体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執拗而又气憤地說,突然在沙發上欠起身來,兩眼炯炯發光,可是立刻又倒到枕頭上,轉過臉去對著牆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視著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懶洋洋地說。“吃過點儿什么嗎?”
  告訴了他,又問,可以給他吃什么。
  “什么都能給他吃……湯,茶……蘑菇和黃瓜當然不能讓他吃,牛肉也不行……還有,……啊,干嗎盡說些沒意思的話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個眼色。“藥水不要喝了,什么都不要了;明天我再來看看……本來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領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決定,“去尤蘇波夫花園,然后去‘水晶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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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八六二年彼得堡開了一家叫“水晶宮”的大飯店。“水晶宮”這個名稱在當時頗為時髦,這是因為倫敦有一座“水晶宮”——為第一次世界工業博覽會(一八五一)而建造的一座玻璃大樓。
  “明天我連動都不讓他動,不過……稍微動動也可以……
  嗯,到時候再說吧。”
  “唉,真遺憾,今天我剛好要為遷入新居請客,只兩步遠;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們中間在沙發上躺一會儿也好!你去嗎?”拉祖米欣突然對佐西莫夫說,“當心,可別忘了,你答應了的。”
  “也許要稍遲一些去。他那里准備了些什么?”
  “唉,沒弄什么,茶,伏特加,鯡魚。還有餡餅:來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哪些人?”
  “都是這儿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許只除了老舅舅,不過連他也是新人:昨天剛到彼得堡,不知來辦什么事;我和他五年見一次面。”
  “他是做什么的?”
  “在縣里當個郵政局長,就這樣混了一輩子……領退休金了,六十五歲,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我愛他。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要來:這個區里偵查科的科長……法學院的畢業生。對了,你認識他……”
  “他也是你的什么親戚?”
  “最遠的遠親;你干嗎皺眉?怎么,你們吵過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來了,是嗎?”
  “我才瞧不起他呢……”
  “這樣最好。嗯,那儿還有几個大學生,一個教師,一個小官,一個樂師,一個軍官,扎苗托夫……”
  “請你告訴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邊點了點頭,“跟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同之處呢?”
  “唉,這些嘮嘮叨叨的人啊!原則……你太講原則了,立足于原則,就會失去行動自由,這也就像站在彈簧上一樣,都不敢隨心所欲地動一動;可照我看,人好,——這就是原則,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個十分出色的人。”
  “發不義之財。”
  “哼,發不義之財,我才不在乎呢!發不義之財又怎樣!”拉祖米欣突然大聲叫喊,有點儿不自然地發起脾气來,“難道我向你稱贊他發不義之財了嗎?我說,只是從某一點來看,他是個好人!要是從各方面去看,還會剩下多少好人?我深信,那樣的話,我這個人怕只值一個烤洋蔥頭,而且還要把你也搭上……”
  “這太少了;我會給兩個的……”
  “可你嘛,我只給一個!再說點儿俏皮話吧!扎苗托夫還是個小孩子,我還會像對待小孩子那樣揪他的頭發呢,應當把他拉過來,而不是推開他。把一個人推開,這樣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更是如此。對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們這些進步的笨蛋哪,什么都不懂!不尊重別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么我們之間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知道。”
  “都是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出來!其實現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現在案情已經毫無疑問,十分明顯了!我們只不過是再加把勁而已。”
  “什么油漆工啊!”
  “怎么,難道我沒講過嗎?沒講過?哦,想起來了,我只跟你說過一開始的情況……喏,就是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殺死那個官太太的凶殺案……現在有個油漆工也牽連進去了……”
  “關于這件凶殺案,你告訴我以前,我就听說了,而且對這件案子甚至還很感興趣……這多多少少是因為……有一次碰巧……在報紙上也看到過!這……”
  “莉扎薇塔也給殺死了!”娜斯塔西婭冷不丁突然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一直待在屋里,緊靠在門邊,听著。
  “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強可以听到的聲音喃喃地說。
  “莉扎薇塔,那個女小販,你不認識嗎?她常到這儿樓下來。還給你補過襯衣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轉過臉去,面對著牆壁,在已經很髒、印著小白花的黃色牆紙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條紋、而且很難看的小白花,仔細觀察起來:這朵花上有几片花瓣,花瓣上的鋸齒是什么樣的,上面有几條條紋?他感覺到,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好像已經癱瘓了,可是他并不試著動一動,仍然執拗地盯著那朵小花。
  “那個油漆工怎么樣了?”佐西莫夫极為不滿地打斷了娜斯塔西婭的話。她歎了口气,不作聲了。
  “也被當作凶手了!”拉祖米欣激動地接著說。
  “有什么罪證嗎?”
  “有什么罪證啊?不過,正是因為有罪證,可這罪證不能算是證据,需要證明的就正是這一點!這完全跟一開始他們逮捕和怀疑這兩個,啊!想起來了……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一模一樣。呸,這一切做得多么愚蠢,就連從旁觀者的觀點來看,也覺得太惡劣了!佩斯特里亞科夫也許今天會來我家……順帶說一聲,羅佳,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還在你病倒以前就發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里昏倒的頭一天,當時那里正在談論這個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后者一動不動。
  “你知道嗎,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這個愛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說。
  “就算是吧,不過我們還是一定要把他救出來!”拉祖米欣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大聲叫嚷。“你知道這儿最气人的是什么嗎?气人的倒不是他們撒謊;撒謊總是可以寬恕的;撒謊不是坏事,因為謊言會導致真理。不,气人的是他們說謊,還對自己的謊言頂禮膜拜。我尊敬波爾菲里,不過……譬如說吧,一開始是什么把他們搞糊涂了呢?房門本來是扣著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來——卻是開著的:可見殺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瞧,這就是他們的邏輯。”
  “你別急呀;只不過是拘留了他們;可不能……順便說一聲:我遇到過這個科赫;原來他向老太婆收購過逾期的抵押品?是嗎?”
  “對,是個騙子!他也收購票据。是個投机商人。叫他見鬼去吧!可我為什么生气呢,你明白嗎?惹我生气的是他們陳腐,庸俗,一成不變,因循守舊……而這里,單從這一個案件里就可以發現一條全新的途徑。單是根据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應該怎樣做才能發現真正的蛛絲馬跡。‘我們,’他們說,‘有事實!’可事實并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會分析這些事實!”
  “你會分析這些事實嗎?”
  “不是嗎,當你感覺到,憑直覺感覺到,你能為這個案子提供一些幫助的時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了解這個案子的詳情細節嗎?”
  “我正等著听听這個油漆工的情況呢。”
  “啊,對了!好,你听著,是這么回事:正好是在凶殺案發生以后第三天,一大清早,他們還在那儿跟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糾纏不休的時候,——盡管他們兩個每人都已證明了自己的每一步行動:提出的證据是無可怀疑的!——就在這時候,突然出現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實。有個姓杜什金的人,就是那幢房子對面一家小酒舖的老板,來到警察局,拿來一個裝著一副金耳環的小首飾匣,講了這么一篇故事:‘前天晚上他跑到我這里來,大約是八點剛過,’這是日期和時間!你注意到嗎?‘在這以前白天就來過我這儿的那個油漆匠,米科拉,拿來了這個裝著金耳環和寶石的小匣子,要用這作抵押,跟我借兩個盧布,我問:哪儿弄來的?他說,是在人行道上撿來的。我沒再多問,’這是杜什金說的,‘給了他一張票子——也就是一個盧布,——因為我想,他不向我抵押,也會向別人抵押,反正一樣,他准是買酒,把它喝光,最好還是讓東西放在我這儿:最好把它保存起來,說不定以后會有用處,万一出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謠言,我立刻就把它交出去。’哼,當然啦,他說的全是謊話,全是胡扯,因為我認識這個杜什金,他自己就是個放高利貸、窩藏髒物的家伙,他從米科拉手里把這件值三十盧布的東西騙過來,根本不是為了‘交出去’。他只不過是害怕了。哼,去他的,你听著;杜什金接著又說:‘這個鄉下人,米科拉·杰緬季耶夫,我從小就認識,我們是同省同縣,扎拉斯基縣的人,所以我們都是梁贊人。米科拉雖然不是酒鬼,可是愛喝兩杯,我們大家都知道,他就在這幢房子里干活,跟米特列一道油漆,他跟米特列也是小同鄉。他拿到一盧布的票子,馬上就把它換開,立刻喝了兩杯酒,拿了找頭就走了,那時候我沒看到米特列跟他在一起。第二天我們听說,阿廖娜·伊万諾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伊万諾芙娜叫人拿斧頭殺死了,我們都認得她們,這時耳環讓我起了疑心,——因為我們知道,死者經常放債,收下人家的東西,作為抵押。我到那幢房子里去找他們,小心謹慎地悄悄打听,首先問:米科拉在這儿嗎?米特列說,米科拉出去玩儿去了,到天亮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在家里待了約摸十分鐘,又出去了,后來米特列就沒再見到過他,活儿是他獨自個儿干完的。他們干活的那儿跟被人殺死的那兩個人走的是同一道樓梯,在二樓。我們听了這些話以后,當時對誰也沒說過什么,’這是杜什金說的,‘殺人的事,我們盡可能都打听清楚了,回到家里,心里還是覺得怀疑。今天一清早,八點鐘,’就是說,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你明白嗎?‘我看到,米科拉進來找我了,他不大清醒,可也不是醉得很厲害,跟他說話,他還能听得懂。他坐到長凳上,一聲不響。除了他,那時候酒店里只有一個外人,還有一個人在長凳上睡覺,跟我們認識,還有兩個孩子,是我們那儿跑堂的。我問:“你看見米特列了嗎?”他說:“沒有,沒看見。”“你也沒來過這儿?”“沒來過,”他說,“有兩天多沒來過了。”“昨天夜里你在哪里過的夜?”他說:“在沙區1,住在科洛姆納2的人那里。”我說:“耳環是打哪儿弄來的?”“在人行道上撿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气不大對頭,而且不看著我。我說:“你听說過就在那天晚上,那個時刻,那道樓梯上,發生了這么一樁事嗎?”“沒有,”他說,“沒听說過,”可是他瞪著眼听著,臉刷地一下子變得煞白,簡直像刷牆的白灰。我一邊講給他听,一邊瞅著他,可他拿起帽子,站了起來。這時我想留住他,我說:“等等,米科拉,不喝一杯嗎?”說著我向一個跑堂的小鬼使了個眼色,叫他在門口攔著,我從柜台后走了出來:他立刻從我身邊跑開,逃到街上,拔腳就跑,鑽進了一條小胡同里,——一轉眼就不見了。這時我不再怀疑了,因為他犯了罪,這是明擺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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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沙區是彼得堡的一個遠郊區,因那里的土壤是沙土而得名。
  2科洛姆納是彼得堡的另一個區。
  3量酒的容量,約合○·○六公升。

  “那還用說!”佐西莫夫說。
  “別忙!你先听完!他們當然立刻去搜捕米科拉:把杜什金也拘留了,進行了搜查,米特列也給拘留了起來;也審問了科洛姆納的居民,——不過前天突然把米科拉帶來了:在×城門附近一家客店里拘留了他。他來到那里,從脖子上摘下一個銀十字架,要用十字架換一什卡利克3酒喝。換給了他。過了一會儿,一個鄉下女人到牛棚里去,從板壁縫里看到:他在隔壁板棚里把一根寬腰帶拴到房梁上,結了個活扣;站到一塊木頭上,想把活扣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女人拼命叫喊起來,大家都跑來了,問他:‘你是什么人!’他說:‘你們帶我到××分局去好了,我全都招認’。把他客客气气地送到了這個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了這里。于是審問他,問這,問那,叫什么,干什么的,多大年紀,——‘二十二歲’——以及其他等等。問:‘你跟米特列一道干活的時候,在某時某刻,看到樓梯上有什么人嗎?’回答:‘大家都知道,總有人上來下去,不過我們沒注意。’‘沒听到什么響聲,什么喧鬧聲嗎?’‘沒听到什么特別的響聲。’‘當天你知道不知道,米科拉,就在那天那個時候,有這么一個寡婦和她妹妹被人殺害,遭到了搶劫?’‘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三天才在小酒店里頭一次听阿凡納西·帕夫雷奇說起這件事。’‘耳環是從哪儿弄來的?’‘在人行道上撿的。’‘為什么第二天你沒和米特列一道去干活?’‘因為我喝酒去了。’‘在哪儿喝酒?’‘在某處某處。’‘為什么從杜什金那儿逃跑?’‘因為當時我很害怕。’‘怕什么?’‘怕給我判罪。’‘既然你覺得自己沒犯罪,那你怎么會害怕呢?……’嗯,信不信由你,佐西莫夫,這個問題提出來了,而且一字不差,就是這么問的,這我肯定知道,人家准确無誤地把原話告訴了我!怎么樣?怎么樣?”
  “啊,不,但罪證是有的。”
  “可現在我說的不是罪證,而是問題,說的是他們怎樣理解實質!唉,見鬼!……他們一再施加壓力,逼供,于是他就招認了:‘不是在人行道上撿的,’他說,‘是在我跟米特列一道油漆的那套房子里撿到的。’‘怎么撿到的?’‘是這么撿到的:我和米特列油漆了一整天,一直到八點鐘,已經打算走了,可是米特列拿起刷子,往我臉上抹油漆,他抹了我一臉漆,轉身就跑,我在他后面追。我在后面追他,邊追邊喊;剛一下樓梯,正往大門口跑,我一下子撞到管院子的和几位先生身上,有几位先生跟他在一起,我記不得了,為了這,管院子的把我大罵了一頓,另一個管院子的也罵了我,管院子的人的老婆也跑出來罵我們,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進大門,他也罵我們,因為我和米特列橫躺在那里,攔住了路:我揪住米特列的頭發,把他按倒在地上,拿拳頭捶他,米特列也從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頭發,拿拳頭捶我,我們這樣打架不是因為誰恨誰,而是因為我們要好,鬧著玩儿。后來米特列掙脫出來,往街上跑去,我跟在他后面追,沒追上,就一個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因為,得收拾收拾。我動手收拾東西,等著米特列,他也許會回來。在穿堂門后的牆角落里忽然踩到一個小盒子。我一看,有個小盒子,包在紙里。我把紙拆開,看到有几個那么小的小鉤,我把小鉤扳開——原來小盒子里裝著耳環……’”
  “在門后邊?放在門后邊?在門后邊?”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聲叫喊,用渾濁、惊恐的目光瞅著拉祖米欣,用一只手撐著,在沙發上慢慢欠起身來。
  “是啊……怎么呢?你怎么了?你怎么這樣?”拉祖米欣也從座位上欠起身來。
  “沒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強可以听到的聲音回答,又倒在枕頭上,轉過臉去,對著牆壁。有一會工夫,大家都默不作聲。
  “大概,他打了個盹儿,還沒完全睡醒,”最后,拉祖米欣疑問地望著佐西莫夫說;佐西莫夫輕輕地搖搖頭,表示不同意他的說法。
  “好,接著說吧,”佐西莫夫說,“以后怎么樣了?”
  “以后怎么樣了?他一看到耳環,立刻把那套房子和米特列全都忘了,拿起帽子,跑到了杜什金那里,大家都已經知道,他從杜什金那里拿到了一個盧布,卻對杜什金撒了個謊,說是在人行道上撿的,而且馬上就把錢換開,買酒喝了。對于殺人的事,他還是說:‘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到第三天才听說的。’‘為什么到現在你一直不露面呢?’‘因為害怕。’‘為什么要上吊?’‘因為擔心。’‘擔心什么?’‘給我判罪。’瞧,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現在你是怎么想呢,他們從中得出了什么結論?”
  “有什么好想的呢,線索是有的,不管是什么線索吧,可總是線索。事實。你不會認為該把你的油漆工釋放了吧?”
  “可是現在他們已經認定他就是凶手了!他們已經毫不怀疑……”
  “你胡扯;你太性急了。那么耳環呢?你得同意,如果耳環就是在那一天那個時候從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尼古拉1手里的,——你得同意,它們總得通過某种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對不對呢?在這類案件的偵查過程中,這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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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尼古拉即米科拉。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高聲叫喊,“難道你,醫生,作為一個首先必須研究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机會研究人的本性的醫生,難道你還沒看出,根据所有這些材料來看,這個尼古拉的本性是什么樣的嗎?難道你還沒一眼看出,在審問中他供述的一切都是絕對不容怀疑的實情嗎?耳環正是像他供述的那樣落到他手里的。他踩到了小盒子,于是把它撿了起來!”
  “絕對不容怀疑的實情!可是他自己也供認,從一開始他就撒了謊。”
  “你听我說。你留心听著:管院子的、科赫、佩斯特里亞科夫、另一個管院子的、第一個管院子的人的妻子、當時正坐在她屋里的一個女人、七等文官克留科夫,就在這時候他正從馬車上下來,攙著一位太太的手走進大門,——所有的人,也就是有八個或九個證人,都异口同聲地證明,尼古拉把德米特里1按倒在地上,壓在他身上用拳頭揍他,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頭發,用拳頭揍他。他們橫躺在路上,攔住了道路;四面八方都在罵他們,可他們卻‘像小孩子一樣’(證人們的原話),一個壓在一個身上,尖聲大叫,打架,哈哈大笑,兩人爭先恐后地哈哈大笑,兩人的臉都滑稽得要命,像孩子樣互相追赶著,跑到街上去了。你听到了嗎?現在請你注意,可別忽略過去:樓上尸体還有熱气,听到了嗎,發現尸体的時候,尸体還有熱气!如果是他們殺的,或者是尼古拉獨自一個人殺的,還撬開箱子,搶走了財物,或者僅僅是以某种方式參加了搶劫,那么請允許我向你提個問題,只提一個問題:這樣的精神狀態,也就是尖聲叫喊,哈哈大笑,像小孩子樣在大門口打架,——這樣的精神狀態与斧頭、鮮血、惡毒的詭計、小心謹慎、搶劫,能夠協調得起來嗎?剛剛殺了人,總共才不過過了五分鐘或十分鐘,——所以得出這一結論,是因為尸体還有熱气,——他們知道馬上就會有人來,卻突然丟下尸体,讓房門散著离開了那套房間,而且丟下了到手的財物,像小孩子樣在路上滾作一團,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而异口同聲證明這一情況的足有十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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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米特里即米特列。
  “當然,奇怪!當然,這不可能,不過……”
  “不,老兄,不是不過,而是,如果就在那同一天同一時刻落到尼古拉手里的耳環的确是對他不利的物證——然而這物證已直接由他的供詞作了說明,所以這還是一個有爭議的物證,——那就也應該考慮到那些證明他無罪的事實,何況這些事實都是無法反駁的呢。你是怎么認為呢,根据我們法學的特性來看,他們會不會,或者能不能把僅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僅僅基于精神狀態的事實看作無法反駁的事實,因而可以推翻所有認為有罪的物證,而不管這些物證是什么東西?不,他們決不會接受這樣的事實,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的,因為他們發現了那個小盒子,而這個人又想上吊,‘如果他不是覺得自己有罪,就不可能這么做!’這是個主要問題,這就是我為什么著急的原因!你要明白!”
  “我看出來了,你在著急。等等,我忘了問一聲:有什么能夠證明,裝著耳環的小盒子确實是老太婆箱子里的東西?”
  “這已經證明了,”拉祖米欣皺起眉頭,好像不樂意似地回答,“科赫認出了這東西,并且指出了誰是抵押人,后者肯定地證明,東西确實是他的。”
  “糟糕。現在還有一個問題: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上樓去的時候,有沒有人看到過尼古拉,能不能以什么方式證明這一點?”
  “問題就在這里了,誰也沒看到過他,”拉祖米欣感到遺憾地說,“糟就糟在這里,就連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上樓去的時候也沒看到他們,雖說他們的證明現在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他們說:‘我們看到,房門開著,想必有人在里面干活,不過打開前門經過的時候沒有注意,也記不清當時里面有沒有工人了。’”
  “嗯哼。所以僅有的能為他們辯護的理由,就是他們互相用拳頭捶打和哈哈大笑了。即使這是有力的證据吧,不過……現在請問:你自己對全部事實作何解釋呢?如果耳環的确是像他供述的那樣拾到的,那你對這一事實又怎樣解釋呢?”
  “我怎樣解釋嗎?可這有什么好解釋的:事情是明擺著的!至少偵查這件案子的途徑已經清清楚楚,得到證實了,而且正是這個小盒子證實的。真正的凶手無意中失落了這副耳環。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在樓上敲門的時候,凶手扣上門躲在里面。科赫干了件蠢事,下樓去了;這時凶手跳出來,也往樓下跑,因為他再沒有別的出路。在樓梯上,為了躲開科赫、佩斯特里亞科夫和管院子的,他藏進那套空房子里,而這恰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從屋里跑出去的那個時候,管院子的和那兩個人從門前經過的時候,他站在門后,等到腳步聲消失了,他才沉著地走下樓去,而這又正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到街上去的那個時候,大家都已經散了,大門口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也許有人看到了他,可是沒注意;進進出出的人多著呢!當他躲在門后的時候,小盒子從口袋里掉了出來,可他沒發覺掉了,因為他顧不上這個。小盒子明确無誤地證明,真正的凶手正是站在那里的。全部情況就是如此!”
  “不簡單!不,老兄,這真夠巧妙的。這太巧妙了!”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呢?”
  “因為這一切湊得太巧了……而且錯綜复雜……簡直像演戲一樣。”
  “唉!”拉祖米欣大聲叫道,但就在這時,房門開了,進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在座的人誰也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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