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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房門輕輕地開了,有個姑娘怯生生地東張西望著,走進屋里。大家都惊訝而好奇地看著她。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立刻認出她來。這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馬爾梅拉多娃。昨天他第一次看到她,然而是在那种時候,那樣的環境里,她又穿了那么一身衣服,所以印在他記憶里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的形象。現在這卻是一個衣著朴素,甚至穿得和窮人一樣的姑娘,還十分年輕,几乎像個小姑娘,謙遜端庄,彬彬有禮,臉上神情開朗,可又好像有點儿膽怯。她穿一件很朴素的、家常穿的連衫裙,戴一頂老式的舊帽子;不過還像昨天一樣,手里拿著一把小傘。看到出乎意外的滿滿一屋子人,与其說她感到不好意思,倒不如說她完全惊慌失措了,她像小孩子樣覺得害怕,甚至做了個想要退出去的動作。
  “啊……是您嗎?……”拉斯科利尼科夫异常惊訝地說,突然感到很窘。
  他立刻想到,母親和妹妹已經從盧任的信上略微知道,有這么一個行為“不端”的年輕姑娘。他剛剛還在抗議盧任的誹謗,說他是頭一次看到這個姑娘,現在她卻突然進到他屋里來了。他還記起,對“行為不端”一詞,他絲毫沒有提出抗議。這一切在他腦子里模模糊糊地一閃而過。但是他更加聚精會神地看了看她,突然發覺,這個被侮辱的人已經給作踐成這個樣子,頓時可怜起她來。當她嚇得想要逃走的時候,他心里真難過极了。
  “我完全沒想到您會來,”他赶緊說,同時用目光留住她。
  “請坐。您大概是從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那儿來。對不起,不是這里,請坐這儿……”
  索尼婭進來的時候,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三把椅子中緊靠門邊那把椅子上的拉祖米欣欠起身來,讓她進去。起初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讓她坐到沙發上佐西莫夫坐過的那個角落里,但是想到,叫她坐沙發未免過于親昵了,因為沙發也就是他的床,于是又赶緊讓她坐到拉祖米欣坐的那把椅子上。
  “你呢,請坐這里,”他對拉祖米欣說,讓他坐到佐西莫夫坐過的那個角落里。
  索尼婭坐了下來,几乎嚇得發抖,并怯生生地看了看那兩位女士。看得出來,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和她們坐在一起。想到這一點,她嚇得突然又站起來,完全惊慌失措地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我……我……來只待一會儿,請原諒我打攪您,”她結結巴巴地說。“是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叫我來的,她沒有人可供差遣……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懇請您明天去參加安魂彌撒,早晨……作日禱的時候……在米特羅法尼耶夫斯基墓地1,然后上我們家去……去她那里……吃飯……請您賞光……她叫我來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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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米特羅法尼耶夫斯基墓地是埋葬小官吏、手藝人和士兵的公墓,建于一八三一年霍亂流行的時候。
  索尼婭訥訥地說完,不作聲了。
  “我一定盡可能去……一定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也欠起身來,也說得結結巴巴地,而且沒有把話說完……“您請坐,”他突然說,“我得跟您談談,請坐啊,——您也許很忙,但是請給我兩分鐘時間……”
  他把椅子推給她。索尼婭又坐下來,又怯生生地、惊慌失措地赶快朝那兩位女士看了一眼,突然低下了頭。
  拉斯科利尼科夫蒼白的臉突然漲得血紅;他仿佛渾身抽搐了一下,兩眼閃閃發光。
  “媽媽,”他堅決而執拗地說,“這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馬爾梅拉多娃,就是那位不幸的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女儿,昨天我親眼看到他被馬踩傷了,他的事我已經跟你們說過……”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朝索尼婭看了一眼,微微眯縫起眼睛。盡管在羅佳堅定和挑釁的目光逼視下,她感到侷促不安,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這一讓自己得到滿足的机會。杜涅奇卡嚴肅地凝神注視著這個面色蒼白的姑娘的臉,困惑不解地細細打量著她。索尼婭听到在介紹她,又抬起眼來,但是比以前更加慌亂了。
  “我想請問您,”拉斯科利尼科夫赶緊對她說,“今天你們那儿事情辦得怎么樣?有沒有人來找麻煩?……譬如說,警察局里。”
  “沒有,一切都過去了……因為,是怎么死的,這太明顯了;沒有人來找麻煩;只不過那些房客很生气。”
  “為什么?”
  “因為尸体停放了很久……現在天熱,有臭味……所以今天晚禱前就抬到墓地去,抬到小教堂去停放到明天。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起初不愿意,現在自己也看出,不能再……”
  “那么今天?”
  “她請您賞光,明天去參加教堂里的安魂彌撒,然后去她那里,參加酬客宴。”
  “她要辦酬客宴?”
  “是的,隨便弄几樣菜;她一再囑咐,叫我謝謝您,謝謝您昨天幫助我們……沒有您幫助,就根本沒錢安葬,”她的嘴唇,還有下巴,都突然抖動起來,但是她努力克制著,忍住了,赶快又垂下眼睛看著地下。
  談話的時候,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細細地打量她。他看到的是一張瘦削的、十分瘦削的小臉,面色蒼白,長得不夠端正,有點儿尖,生著尖尖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下巴。甚至不能說她長得漂亮,但是她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卻是那么明亮,而當它們光彩四射的時候,她臉上的神情就變得那么善良和天真,人們不由得會被她吸引住。此外,她的臉上,她的整個体態中都顯示出一种不同尋常的性格特點:盡管她已經十八歲了,可看上去還几乎是一個小姑娘,好像比她的實際年齡小得多,几乎完全像個小孩子,有時這一點甚至會可笑地在她的某些動作中表現出來。
  “可是難道這么一點儿錢,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就夠用了,甚至還想置辦酒席?……”拉斯科利尼科夫問,執拗地要把談話繼續下去。
  “棺材只買普通的……一切從簡,所以花不了多少錢……剛才我跟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計算過了,還能剩下點儿錢,來辦酬客宴……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想這么辦。因為不能不……對她來說,這也是個安慰……她就是這樣的人,您是知道的……”
  “我懂,我懂……當然啦……您為什么仔細看我的房子?
  媽媽也說,它像口棺材。”
  “您昨天把錢都送給我們了!”索涅奇卡突然用很富有感染力而且說得很快的低聲回答,突然又垂下眼睛,看著地下。嘴唇和下巴又抖動起來。她早已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貧困狀況感到惊訝了,現在這些話突然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接著是一陣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為什么流露出和藹可親的神情,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甚至親切地看了看索尼婭。
  “羅佳,”她說,一邊站了起來,“我們當然是在一起吃午飯了。杜涅奇卡,咱們走吧……而你,羅佳,你先去散一會儿步,然后休息休息,躺一躺,早點儿去我們那里……要不,我們會讓你太累了,我擔心……”
  “好,好,我來,”他回答,說著慌忙站起來……“不過我還有事……”
  “難道你們不在一起吃午飯了?”拉祖米欣惊奇地看著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叫喊,“你這是做什么?”
  “是的,是的,我來,當然,當然……請你留下來,稍等一會儿。你們現在不需要他吧,媽媽?也許,我可以把他留下來?”
  “啊,不,不!而您,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請來吃午飯,您肯賞光嗎?”
  “請您一定來!”杜尼婭邀請說。
  拉祖米欣鞠了個躬,容光煥發。有一瞬間不知為什么大家都突然奇怪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別了,羅佳,我是說,再見;我不喜歡說‘別了’,別了,娜斯塔西婭,……唉,又說‘別了’!……”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本想也与索尼婭告別,可是不知為什么沒有這么做,就急忙從屋里出去了。
  但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仿佛在等著輪到她和大家告別,她跟著母親從索尼婭身邊走過的時候,殷勤而彬彬有禮地對她深深地一躬到地。索涅奇卡發窘了,躬身還禮時有點儿匆匆忙忙,神色惊慌,臉上甚至流露出某种痛苦的神情,似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客气和殷勤只能使她感到難過和痛苦。
  “杜尼婭,別了!”已經到了穿堂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喊了一聲,“握握手吧!”
  “我不是已經和你握過手了,忘了嗎?”杜尼婭溫柔地、又有點儿不好意思地轉身面對著他,回答。
  “那有什么關系,再握一次嘛!”
  他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指。杜涅奇卡對他微微一笑,臉紅了,赶快掙脫自己的手,跟著母親走了,不知為什么她也感到十分幸福。
  “啊,好极了!”他回到自己屋里,神情泰然地朝索尼婭看了一眼,對她說,“愿上帝讓死者安息,但活著的人必須活下去!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是這樣,不是嗎?”
  索尼婭甚至惊奇地看著他突然變得神情開朗的臉;有一會儿工夫他默默地凝神注視著她,她去世的父親所講的關于她的那些故事這時突然掠過他的腦海……
  “上帝啊,杜涅奇卡!”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和女儿一走到街上,立刻就說,“我們出來了,現在我倒好像很高興;不知為什么覺得輕松些了。唉,昨天坐在車廂里的時候,我哪里想到,竟會為這感到高興呢!”
  “我又要對您說了,媽媽,他還病得很厲害呢。難道您沒看出來?也許是因為他非常想念我們,心情不好,損害了自己的身体。應該對他采取寬容態度,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諒的。”
  “可你并不寬容!”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立刻急躁而又嫉妒地打斷了她。“你要知道,杜尼婭,我看看你們兄妹倆,你簡直就是他的活肖像,而且与其說是面貌像,不如說是性格像:你們倆都是性情憂郁的人,兩人都郁悶不樂,脾气急躁,兩人都高傲自大,兩人都豁達大度……他不可能成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杜涅奇卡,不是嗎?……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們那里會出什么事,心就停止跳動了!”
  “您別擔心,媽媽,該怎么著,就怎么著。”
  “杜涅奇卡!你只要想想看,我們現在是什么樣的處境!要是彼得·彼特羅維奇拒絕了,那會怎樣呢?”可怜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一不小心,突然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要是那樣,他還有哪一點值得留戀呢!”杜涅奇卡尖銳而輕蔑地回答。
  “現在我們走了,這樣做很對,”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連忙打斷了她的話,“他有事,急著要去什么地方;讓他出去走走,至少可以呼吸點儿新鮮空气……他那儿悶得要命……可是這儿哪有可以呼吸新鮮空气的地方?就連這里,大街上,也像在沒有气窗的屋里一樣。上帝呀,這是個什么樣的城市啊!……快站住,讓開,會踩死人的,不知是拉著什么飛跑!這拉的不是一架鋼琴嗎,真的……都是這樣橫沖直撞……對這個少女,我也非常害怕……”
  “什么少女,媽媽?”
  “就是這個,就是剛剛在他那儿的索菲婭·謝苗諾芙娜……”
  “怕什么呢?”
  “我有這么一种預感,杜尼婭。嗯,信不信由你,她一進來,當時我就想,這就是主要的……”
  “根本不是!”杜尼婭遺憾地高聲說。“您和您的預感都不對,媽媽!他昨天剛認識她,剛才她一進來,他都沒認出來。”
  “嗯,你會看到的!……她讓我心慌意亂,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的!我覺得那么害怕:她瞅著我,瞅著我,一雙眼睛是那樣的,你記得嗎,他開始介紹她的時候,我在椅子上都坐不住了?我覺得奇怪:彼得·彼特羅維奇在信上是那樣寫的,他卻把她介紹給我們,甚至介紹給你!可見在他眼里,她是很珍貴的!”
  “管他信上寫什么呢!我們也讓人議論過,人家也在信上談論過我們,您忘記了嗎?可我相信,她……是個好姑娘,這些話都是胡扯!”
  “愿上帝保佑她!”
  “彼得·彼特羅維奇卻是個卑鄙的造謠中傷的家伙,”杜涅奇卡突然毫無顧忌地說。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立刻不再作聲了。談話中斷了。
  “是這樣,我有這么一件事要跟你談談……”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拉祖米欣拉到窗邊,對他說……
  “那么我就告訴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說您一定來……”索尼婭急忙說,于是告辭,就想走了。
  “等一等,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我們沒有秘密,您不會妨礙我們……我還要跟您說兩句話……是這么回事,”話還沒說完,仿佛給打斷了,他突然又對拉祖米欣說。“你認識這個……他叫什么來著?……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是嗎?”
  “當然!是我的親戚。有什么事嗎?”他補充說,突然產生了好奇心。
  “現在這個案子……就是這件凶殺案……就是你們昨天談的……不是他在辦嗎?”
  “是啊…怎么呢?”拉祖米欣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在詢問抵押東西的人,可那里也有我抵押的兩件東西,東西不值錢,不過有我妹妹的一只戒指,是我到這里來的時候她送給我作紀念的,還有我父親的一塊銀表。總共只值五、六個盧布,可是對我來說,都很珍貴,因為是紀念品。現在我該怎么辦呢?我不愿讓這些東西遺失,特別是那塊表。剛才我談起杜涅奇卡的表的時候,我生怕母親會問起,要看看我那塊表,嚇得我心在怦怦地跳。這是父親死后完整無損保存下來的唯一一件東西。如果丟了,她准會病倒的!女人嘛!那么該怎么辦呢,你給出個主意!我知道,得去分局登記。不過直接跟波爾菲里談是不是更好呢,啊?你看該怎么辦?這事得快點儿辦妥。你等著瞧,午飯前媽媽准會問起!”
  “絕對不要去分局,一定得找波爾菲里!”拉祖米欣异常激動地叫喊。“啊,我多么高興!干嗎在這儿談,咱們馬上就走,只几步路,准能找到他!”
  “好吧……咱們走……”
  “他會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高興和你認識!我跟他講過很多關于你的事,在不同的時候……昨天也談過。咱們走!……那么你認識那個老太婆?這就是了!……這一切都弄清了!……啊,對了……索菲婭·伊万諾芙娜……”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夫糾正他。“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欣,他是個好人……”
  “如果你們現在要走……”索菲婭說,對拉祖米欣連一眼也沒看,可是這樣倒更加不好意思了。
  “咱們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決定了,“今天我就去您那儿一趟,索菲婭·謝苗諾芙娜,不過請告訴我,您住在哪儿?”
  他倒不是感到不知所措,而是好像急于出去,而且避開了她的目光。索尼婭給他留下了地址,這時她臉紅了。大家一起出去了。
  “難道不鎖門嗎?”拉祖米欣問,邊說,邊跟著他們下樓去。
  “從來不鎖!……不過兩年來我一直想要買把鎖,”他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用不著鎖門的人不是很幸福嗎?”他笑著對索尼婭說。
  在街上,他們在大門前站住了。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您往右去,是嗎?順帶問一聲:您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問,似乎他想對她說的完全是什么別的事情。他一直想看著她那雙溫和而明亮的眼睛,可不知為什么總是做不到……
  “昨天您不是把地址告訴波列奇卡了嗎。”
  “波莉婭?啊,對了……波列奇卡!這是個……小姑娘……
  是您妹妹?這么說,我給她留下了地址了?”
  “難道您忘了嗎?”
  “不……我記得……”
  “我也听先父談起過您……不過那時候還不知道您的姓名,連他也不知道……現在我來……因為昨天知道了您姓什么,……所以今天就問:拉斯科利尼科夫先生住在這儿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也是租二房東的房子……別了……
  我就對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說……”
  她終于走了,為此感到非常高興;她低著頭,急急忙忙地走著,好盡快走出他們的視野,盡快走完這二十步路,到達轉彎的地方,往右一拐,到大街上,終于只剩下她一個人,于是匆匆忙忙地走著,既不看任何人,也不注意任何東西,只是在想,在回憶,思索著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种情況。她從來,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感覺。一個全新的世界神秘地、模模糊糊地進入她的心靈。她突然想起,他想今天到她那儿去,也許是早晨,也許現在就去!
  “不過可不要今天去,請不要今天去!”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心都揪緊了,就像一個惊恐的小孩子在懇求什么人似的。
  “上帝啊!上我那儿去……去那間屋里……他會看到……噢,上帝啊!”
  這時她當然不會發覺,有一個她不認識的先生正留心注意著她,在后面緊緊地跟著她。一出大門,他就在跟蹤她。當他們三個,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她站在人行道上又說了几句話的時候,這個過路的人從他們身邊繞過去,無意中听到索尼婭說的這句話:“我就問,拉斯科利尼科夫先生住在這儿什么地方?”好像突然顫抖了一下。他很快,然而很細心地把這三個人打量了一番,特別留心看了看索尼婭跟他說話的那個拉斯科利尼科夫;然后看了看那幢房子,并且記住了它。這一切都是他過路時一瞬間的事,這個過路的人甚至竭力不引人注意,繼續往前走去,可是放慢了腳步,好像是在等著什么人。他在等著索尼婭;他看到他們分手了,現在索尼婭就要回家去了。
  “她回哪儿去呢?我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張面孔,”他想,一邊在回憶索尼婭的面容……“得去弄清楚。”
  到了轉彎處,他穿過馬路走到街道對面,回頭一看,看到索尼婭已經跟著他走了過來,走的也是那同一條街道,可是她什么也沒發覺。走到轉彎處,她也恰好折到這條街上來了。他跟在她后面,從對面人行道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走了五十來步以后,他又穿過馬路,回到索尼婭走的那一邊,追上了她,跟在她后面,保持著五步遠的距离。
  這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人,比中等身材略高一些,相當粗壯,肩膀很寬,而且向上拱起,所以看上去有點儿像是駝背。他衣著考究而且舒适,神气十足,完全是一副老爺派頭。他手提一根很漂亮的手杖,每走一步,都用手杖在人行道上輕輕地拄一拄,手上還戴著一副嶄新的手套。他那張顴骨突出的臉相當討人喜歡,他的臉色紅潤,不像彼得堡人的臉。他的頭發還很濃密,完全是淡黃色的,只是稍有几根銀絲,他那部又寬又濃的大胡子像一把鏟子,顏色比頭發還淡一些。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看人的時候目光冷冰冰的,凝神逼視,若有所思;嘴唇顏色是鮮紅的。總之,這是一個保養得很好的人,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得多。
  索尼婭走到運河邊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到了人行道上。他在用心觀察她,發覺她神情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索尼婭走到她住的那幢房子,轉彎進了大門,他跟在她后面,好像有點儿惊訝的樣子,進了院子,她往右邊那個角落走去,通往她住房的樓梯就在那個角落上。“咦!”那個陌生的老爺喃喃地說,也跟在她后面上了樓梯。這時索尼婭才注意到他。她上到三樓,轉進一條走廊,拉了拉九號的門鈴,房門上用粉筆寫著:“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那個陌生人又說了一聲“咦!”對這奇怪的巧合感到惊訝,他拉了拉旁邊八號的門鈴。
  兩道門只隔著五、六步遠。
  “您住在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啊!”他望著索尼婭,笑著說。
  “昨天他給我改過一件坎肩。我住在這儿,緊挨著您的房子,住在列斯莉赫,蓋爾特魯達·卡爾洛芙娜太太的房子里。多巧啊!”
  索尼婭留心看了看他。
  “我們是鄰居,”不知為什么他特別愉快地接著說。“要知道,我來到城里總共才兩天多。好,再見。”
  索尼婭沒有回答;房門開了,她溜進了自己的房子里。她不知為什么害羞了,好像感到害怕……
  在去波爾菲里家的路上,拉祖米欣异常興奮。
  “老兄,這真好极了,”這句話他重复了好几次,“我也覺得高興!我很高興!”
  “你高興什么呢?”拉斯科利尼科夫心中暗想。
  “以前我不知道你也在老太婆那儿抵押過東西。這……這……很久了嗎?也就是說,你去她那儿是很久以前的事嗎?”
  “好一個天真的傻瓜!”
  “什么時候嗎?……”拉斯科利尼科夫停頓了一下,他在回憶,“她死前三天我好像去過她那儿。不過,現在我并不是去贖回那些東西,”他赶快接著說,好像對這些東西特別關心,“因為我又只剩下一個銀盧布了……由于昨天那該死的神智不清!……”
  神智不清几個字他說得特別有力。
  “嗯,對,對,對,”拉祖米欣連忙說,不知是附和他的哪一句話,“所以那時候……你有點儿吃惊了……你知道嗎,你說胡話的時候老是提到什么戒指和表鏈!……嗯,對了,對了……清楚了,現在一切都清楚了。”
  “原來如此!嘿,原來這個想法已經在他們當中傳播開來了!這個人將要代我去受极刑;我很高興,在我說胡話的時候為什么提到戒指,現在已經弄清楚了!他們大家對此已經深信不疑了!……”
  “我們能見到他嗎?”他大聲問。
  “能見到,能見到,”拉祖米欣連忙說,“老兄,他是個好小伙子,你見到他就知道了!有點儿笨,也就是說,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人,我說他笨,是指另一方面。是個聰明人,聰明,甚至是聰明過人,不過思想方法跟別人不一樣……疑心重,怀疑一切,厚顏無恥,……喜歡騙人,也就是說,不是騙人,而是愚弄別人……他的偵查方法還是老一套,只重證据……不過很懂行,精通業務……去年他也經辦過這樣一件凶殺案,几乎所有線索都斷了,可是他卻破了案!他非常,非常,非常想跟你認識認識。”
  “他為什么非常想呢?”
  “就是說,并不是……你要知道,最近一個時期,自從你病了以后,我經常跟他談起你,談了你的很多情況……嗯,他听著,……听說你在法律系學習,可是由于家境的關系,沒能畢業,于是說:‘多么可惜!’所以我就斷定……也就是說,這一切湊到一起,而不單是這一點;昨天扎苗托夫……你要知道,羅佳,昨天我喝醉了,送你回家的時候,跟你說了些沒意思的話……所以我,老兄,我擔心,你可別把我的話夸大了,你要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是說他們把我看作瘋子嗎?是的,也許這是對的。”
  他勉強笑了笑。
  “是的……是的……也就是說,別睬它,不!……嗯,而且我所說的一切(旁的話也一樣),全都是醉話,胡說八道。”
  “你干嗎道歉呢!這一切都讓我煩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夸張的气憤語調高聲喊道。其實他是有點儿裝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理解。請相信,我是理解的。就連說出來,都覺得不好意思……”
  “如果不好意思,那就別說!”
  兩人都不說話了。拉祖米欣十分高興,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覺到了這一點,對此感到厭惡。拉祖米欣剛才講的關于波爾菲里的那番話又使他感到擔心。
  “對這個人也得唱拉撒路之歌1,”他想,面色蒼白,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要唱得自然些。不唱,是最自然的了。要盡可能什么也別唱!不,盡可能又不自然了……嗯,看情況吧……咱們走著瞧……現在……我去,這好,還是不好呢?飛蛾扑火。心在跳,這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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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意思是:裝作不幸的人,向人訴苦。圣經上有這么一個寓言:拉撒路是個窮人,躺在鐵石心腸的富人門前求乞。
  “就在這幢灰色的房子里,”拉祖米欣說。
  “最重要的是,波爾菲里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去過這個巫婆的住宅……還問起過那攤血?這一點得馬上弄清楚,一進去就弄清楚,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不—然—的—話……哪怕我要完蛋,也一定要弄清楚!”
  “你知道嗎?”他突然對拉祖米欣說,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老兄,今天我發覺,從早上你就特別激動,對嗎?”
  “什么激動?我根本就不激動,”拉祖米欣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不,老兄,真的,這看得出來。剛才你坐在椅子上的姿勢就跟往常不一樣,不知為什么坐在椅子邊上,而且一直很不自然地動來動去,好像在抽筋。還無緣無故地忽然跳起來。一會儿愛發脾气,一會儿不知為什么臉上的表情變得那么甜,甜得像冰糖。你甚至臉都紅了;特別是請你去吃午飯的時候,你臉紅得好厲害。”
  “根本沒有這么回事;你胡說!……我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像小學生一樣躲躲閃閃的!嘿,見鬼,你臉又紅了!”
  “不過,你真是頭豬玀!”
  “可你干嗎不好意思了?羅密歐1啊!你先別忙,今天我可要在什么地方把這些都說出來,哈——哈——哈!讓媽媽開心開心……還要讓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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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莎士比亞名劇《羅密歐与朱麗葉》中的男主人公。
  “你听我說,你听我說,你听我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因為這……你要說,那會怎樣呢,見鬼!”拉祖米欣已經徹底惊慌失措,嚇得渾身發冷。“你要對她們說什么?我,老兄……
  呸,你真是頭豬玀!”
  “你簡直是一朵春天的玫瑰!你要知道,這個比方對你是多么合适;兩俄尺十俄寸高的羅密歐!啊,今天你洗得多么干淨,手指甲也洗干淨了,是嗎?什么時候有過這樣的事?啊,真的,你的頭發搽過油了?你低下頭來!”
  “豬玀!!!”
  拉斯科利尼科夫笑得那么厲害,好像怎么也忍不住了,于是就這樣大笑著走進了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的寓所。拉斯科利尼科夫正需要這樣:從屋里可以听到,他們是笑著進來的,在前室里還一直在哈哈大笑。
  “在這里一個字也別提,要不,我就……打碎你的腦袋!”
  拉祖米欣抓著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膀,狂怒地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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