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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斯科利尼科夫徑直往運河邊上的那幢房子走去,索尼婭就住在那里。這是一幢三層樓房,是幢綠色的舊房子。他找到了管院子的,后者明确地告訴了他,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住在哪里。他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又窄又暗的樓梯的入口,順著樓梯上去,終于到了二樓1,走進從靠院子的那一邊環繞著二樓的回廊。正當他在黑暗中慢慢走著,摸不清哪里是卡佩爾納烏莫夫家的房門的時候,离他三步遠的地方突然有一道門開了;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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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前面曾說,索尼婭是住在三樓。
  “是誰?”一個女人的聲音惊慌不安地問。
  “是我……來找您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說罷走進了那間很小的前室。這儿一把破椅子上放著個歪著的銅燭台,上面插著一支蜡燭。
  “是您!上帝啊!”索尼婭聲音微弱地惊呼,像在地上扎了根似地呆呆地站住不動了。
  “往您屋里去怎么走?往這邊嗎?”
  拉斯科利尼科夫竭力不看她,赶快走進屋里。
  稍過了一會儿,索尼婭也拿著蜡燭進來了,把蜡燭放下,站在他面前,完全惊慌失措,說不出地激動,看來,他的突然來訪使她感到吃惊。突然,紅云飛上了她蒼白的面頰,眼里甚至出現了淚花……她心里很難過,既感到羞愧,又感到快樂……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轉身坐到桌邊的一把椅子上。
  他匆匆地向整個房間掃視了一眼。
  這是一間大房間,不過非常矮,是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間房間,通往他們家的房門就在左邊牆上,這道門鎖起來了。對面,右邊牆上還有一道門,也一直緊緊地鎖著。門那邊已經是鄰居家另一個房號的另一套房子了。索尼婭住的房間像間板棚,樣子是個很不規則的四邊形,好似一個畸形的怪物。靠運河那邊的牆上有三扇窗子,這面牆有點儿斜著,好像把這間房子切掉了一塊,因此房子的一角顯得特別尖,仿佛深深地插進什么地方去了,這樣一來,如果光線較暗,甚至看不清那個角落;而另一個角卻是個鈍得很不像樣子的鈍角。這個大房間里几乎沒有什么家具。右邊角落里擺著一張床;床旁靠門的那邊放著一把椅子。放床的那堵牆邊,緊挨著通另一套房子的房門,放著一張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面舖著淡藍色的桌布;桌旁放著兩把藤椅。對面牆邊,靠近那個銳角的地方,放著一個用普通木料做的、不大的五斗櫥,因為地方太空曠了,看上去顯得孤零零的。這就是屋里的全部家具。各個角落里,那些又髒又破的淡黃色牆紙都已經發黑了;冬天里這儿想必非常潮濕,而且煙气彌漫。貧窮的狀況十分明顯,床前甚至沒有帷幔。
  索尼婭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客人,而他正在那樣仔細、那樣沒有禮貌地打量著她的房間,最后,她甚至嚇得發抖了,仿佛她是站在一個法官和能決定她命運的人面前。
  “我來的時間太晚了……有十一點了吧?”他問,一直還沒有抬起眼睛來看她。
  “是的,”索尼婭喃喃地說。“啊,是的,是有十一點了!”她突然急急忙忙地說,似乎她的出路就在于此,“房東家的鐘剛剛打過……我听見了,是十一點。”
  “我是最后一次來看您,”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郁地接著說下去,雖說這不過是他頭一次來這里,“也許,以后,我再也不會看到您了……”
  “您……要出門?”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了……”
  “那么明天您不去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那儿了?”索尼婭的聲音發抖了。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早晨……問題不在這里:我來,是要跟您說一句話……”
  他向她抬起眼來,目光若有所思,突然發現,他坐著,她卻一直站在他面前。
  “您為什么站著?您坐啊,”他說,聲音突然變得溫和而又親切。
  她坐下了。他和藹可親地,几乎是怜憫地看了她一會儿。
  “您多瘦啊!瞧您的手!多么蒼白。手指就像死人的一樣。”
  他握住她的手。索尼婭微微一笑。
  “我一向是這樣的,”她說。
  “住在家里的時候也是這樣?”
  “是的。”
  “唉,那當然了!”他斷斷續續地說,他臉上的神情和說話的聲音又突然改變了。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
  “這是您向卡佩爾納烏莫夫租的?”
  “是的……”
  “他們就住在那邊,房門后面?”
  “是的……他們住的也是這樣一間房子。”
  “一家人都住在一間屋里?”
  “住在一間屋里。”
  “要叫我住在您這間屋里,夜里會害怕的,”他憂郁地說。
  “房東一家人都很好,待人很親切,”索尼婭回答,一直好像還沒鎮靜下來,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所有家具,還有這一切……都是房東的,他們心地都很好,孩子們也常上我這儿來……”
  “他們說話都口齒不清,是嗎?”
  “是的……他說話結結巴巴,還是個跛子。他妻子也是這樣……倒不是口吃,而是,好像老是沒把話說完。她心很好……他從前是地主家的仆人。有七個孩子……只有老大說話結巴,另外几個只不過有病……說話倒不結巴……您怎么知道他們的?”她有點儿惊奇地補上一句。
  “當時您父親把什么全都對我說了。您的情況,他全都告訴了我……連有一次您六點出去,八點多才回來,還有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跪在您床前,連這些也都告訴我了。”
  索尼婭感到很難為情。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猶豫不決地喃喃地說。
  “看到了誰?”
  “父親。我在街上走著,就在那里附近,街道的一個角落上,八點多的時候,他好像在前面走。完全像他。我想去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那里……”
  “您在散步?”
  “是的,”索尼婭斷斷續續地喃喃地說,她又不好意思了,于是低下頭去。
  “住在父親那里的時候,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几乎要打您,是嗎?”
  “啊,不,看您說的,看您說的,沒有的事!”索尼婭甚至有點儿惊恐地看了看他。
  “那么您愛她嗎?”
  “她嗎?那還—用—說!”索尼婭悲哀地拖長聲音回答說,突然痛苦地雙手交叉在一起。“唉,您要是……您要是能了解她就好了。因為她完全像個孩子……因為她完全像瘋了似的……愁瘋的。可從前她多么聰明……多么慷慨……多么善良啊!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唉!”
  索尼婭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激動,絞著手,仿佛陷入絕望之中。她那蒼白的雙頰又變得緋紅,眼里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出來,她的心靈被深深触動了,她很想有所表示,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很想進行辯解。突然她臉上露出一种,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永無止境的同情。
  “她打過!您說這些做什么!上帝啊,她打過我!即使打過,那又怎樣!嗯,那又怎樣呢?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這是一個多么不幸,唉,多么不幸的人!而且還有病……她在尋求公正……她是純洁的。她那么相信,無論什么事情都應該有公正,她要求……即使折磨她,她也決不會做不公正的事。她自己不明白,要讓人人都公正,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感到气憤……就像個孩子,就像個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
  “您以后怎么辦?”
  索尼婭疑問地看看他。
  “他們不是都留給您來照顧了嗎?不錯,以前一家人也是靠您生活,已經去世的那個還要來跟您要錢去買酒喝。嗯,那么現在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索尼婭憂愁地說。
  “他們還會住在那儿嗎?”
  “我不知道,他們欠了那儿的房租;不過听說,女房東今天說過,她要攆他們走,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卻說,她自己連一分鐘也不想再待在那儿了。”
  “她怎么膽敢說這樣的大話?是指望您嗎?”
  “唉,不,您別這么說……我們是一家人,要在一起生活,”索尼婭突然又激動起來,甚至生气了,完全像一只金絲雀或者什么別的小鳥儿生气一樣。“再說她又能怎么辦呢?嗯,她能怎么,怎么辦呢?”她焦急而激動地問。“今天她哭了多少次啊!她都發瘋了,這您沒看出來嗎?她瘋了;一會儿像個小孩子似的,為明天的事擔心,想讓一切都弄得很体面,下酒的菜啊,還有旁的,一切都應有盡有……一會儿又絞看手,咯血,痛哭,突然頭往牆上撞,好像已經完全絕望。后來又自己安慰自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她說,現在您幫助她,她要在什么地方借一點儿錢,和我一起回故鄉去,為貴族出身的女孩子辦一所寄宿中學,讓我作學監,于是我們就會開始過一种十分美好的全新的生活了,說著還吻我,擁抱我,安慰我,因為她是那么相信這一切!那么相信這些幻想!您說,難道能反駁她嗎?今天她整天在洗啊,擦啊,縫補啊,她那么虛弱無力,還親自把洗衣盆拖到屋里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就倒到床上了;可是早晨我還跟她一道去商場給波列奇卡和廖尼婭1買鞋呢,因為她們的鞋都穿破了,可是一算,我們的錢不夠,只差一點儿,可她挑了一雙那么好看的小皮鞋,因為她有審美力,您不知道……她就在舖子里,當著賣東西的人哭了起來,因為錢不夠……唉,看著多可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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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前面說,小女儿叫莉達(莉多奇卡)。
  “你們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這是可以理解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苦笑著說。
  “難道您不覺得可怜嗎?不覺得可怜嗎?”索尼婭又責問說,“因為您,我知道,您還什么也沒看到,就把自己最后的一點儿錢都給了她了。要是您看到這一切的話,上帝啊!可我曾經有多少次惹得她傷心落淚啊!那還是上星期的事!唉,我呀!只不過在他去世前一個星期。我做得太忍心了!而且我這樣做了多個次啊。唉,現在整整一天回想起來都感到痛心!”
  索尼婭說這些話的時候,由于回憶給她帶來的痛苦,甚至絞著雙手。
  “這是您太忍心嗎?”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到他們那里去,”她哭著繼續說,“先父說:‘索尼婭,你給我念念,我頭痛,你給我念念……這是書’,他那里有本什么小冊子,是從安德烈·謝苗內奇那儿弄來的,也就是從列別賈特尼科夫那儿弄來的,他就住在這儿,經常弄一些這樣可笑的書來。我卻說:‘我該走了’,我才不愿給他念呢,我去他們那儿,主要是想讓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看看几條領子;女小販莉扎薇塔拿來了几條活領和套袖,說是便宜點儿賣給我,這些活領和套袖都挺好看,式樣也新穎,還繡著花。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很喜歡,她戴上,照了照鏡子,她非常、非常喜歡,‘索尼婭,”她說,‘請你送給我吧’。她請我送給她。她多想要啊。可是她要這些活領有什么用?只不過讓她回想起從前的幸福日子罷了!她照著鏡子,顧影自怜,可是她什么衣服都沒有,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什么也沒有,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多少年了!可是她從來沒跟任何人要過任何東西;她高傲得很,宁愿把自己最后的東西送給人家,可這時候卻跟我要這些活領——可見她是多么喜歡!我卻舍不得給她,我說,‘您要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呢,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我就是這么說的:‘有什么用’。可真不該對她說這种話呀!她那樣看了我一眼,我不給她,這讓她感到那么難過,看著她真覺得怪可怜的……她難過,倒不是為了那几條活領,而是因為我不肯給她,我看得出來。唉,我覺得,要是現在能收回以前說的這些話,改正這些話,那該多好……唉,我呀……我為什么會這樣呢!
  ……可在您看來,還不都是一樣!”
  “您認識這個女小販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認識她?”索尼婭有點儿惊訝地反問。
  “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有肺病,治不好的;她不久就會死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儿,說,對她的問題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婭不由得抓住他的雙手,仿佛是求他,不要讓她死。
  “要知道,她要死了,反倒好些。”
  “不,不好,不好,根本不好!”她惊恐地、無意識地反复說。
  “可是孩子們呢?要是不讓他們到您這里來,您讓他們上哪里去呢?”
  “唉,這我可不知道!”索尼婭用手抱住頭,絕望地叫喊。看來,這個想法已經在她的腦子里閃現過許多次了,他只不過又惊醒了這個想法。
  “嗯,如果您,在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還活著的時候,就是現在,如果您生了病,給送進醫院,那么會怎么樣呢?”
  他殘酷無情地堅持說下去。
  “哎喲,您怎么說這种話,怎么說這种話呢!這決不可能!”
  索尼婭嚇坏了,嚇得臉都變了樣。
  “怎么不可能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往下說,臉上露出嚴峻的笑容,“您保過險了?到那時他們會怎樣呢?他們一家人將會流浪街頭,她會像今天這樣,咳嗽,哀求,頭往牆上撞,孩子們會放聲大哭……她會倒在街上,給送到警察分局,然后送進醫院,死在那里,可孩子們……”
  “啊,不!……上帝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最后,從索尼婭感到壓抑的胸膛里沖出這樣一句話來。她听著,懇求地看著他,合起雙手默默無言地懇求著,好像一切都取決于他似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來,開始在屋里踱來踱去。過了一分鐘光景。索尼婭垂下雙手,低著頭站著,心里難過极了。
  “不能攢點儿錢嗎?能不能積攢點儿錢,以備不時之需?”
  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下來,問。
  “不能,”索尼婭喃喃地說。
  “當然不能!不過您試過嗎?”他几乎是冷笑著補上一句。
  “試過。”
  “可是攢不下來!唉,那還用說!還用得著問嗎!”
  于是他又在屋里走了起來。又過了一分鐘的樣子。
  “您不是每天都掙得到錢吧?”
  索尼婭比剛才更難為情了,臉忽然又漲得通紅。
  “不是,”她十分痛苦地勉強說,聲音很低,很低。
  “大概,波列奇卡也會這樣的,”他突然說。
  “不!不!不可能,絕不會的!”索尼婭突然絕望地高聲叫喊,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上帝,上帝絕不允許發生這种可怕的事!……”
  “可他允許別人發生這樣的事。”
  “不,不!上帝會保佑她,上帝……”她反复說,已經無法控制自己。
  “可也許根本就沒有上帝,”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怀著某种幸災樂禍的心情回答,他笑了起來,而且看了看她。
  索尼婭的臉突然變了,一陣痙攣,使她的臉看上去非常可怕。她瞅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難以形容的責備神情,本想說點儿什么,可是什么也沒能說出來,只是突然用雙手捂住臉,悲悲切切地失聲痛哭起來。
  “您說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失去了理智,倒是您自己已經失去理智了,”沉默了一會儿以后,他說。
  過了五分鐘。他一直默默地踱來踱去,一直不看著她。最后,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直對著她那挂滿淚珠的臉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冷漠,興奮,銳利,嘴唇抖得厲害……突然他迅速俯下身去,伏在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腳。索尼婭惊恐地躲開了他,就像躲開一個瘋子。真的,看上去他當真像個瘋子。
  “您這是做什么,您這是做什么?伏在我的腳下!”她臉色發白,喃喃地說,她的心突然十分痛苦地揪緊了。
  他立刻站了起來。
  “我膜拜的不是你,而是向人類的一切苦難下拜,”他有點儿古怪地說,然后走到窗前。“你听我說,”一分鐘后又回到她跟前來,補充說,“不久前我曾對一個欺侮人的人說,他抵不上你的一個小指頭……還說,今天我讓妹妹坐在你身邊,讓她感到榮幸。”
  “哎喲,您跟他們說這些做什么!而且是當著她的面?”索尼婭惊恐地喊道,“跟我坐在一起!榮幸!可我……我是個可恥的女人,我是個很大的大罪人!唉,您為什么要說這种話!”
  “我這樣談論你,不是因為你的恥辱和罪惡,而是因為你所受的极大的苦難。至于說你是個大罪人,這倒是真的,”他几乎是熱情洋溢地補充說,“你所以是罪人,就因為你犯下了最大的罪,白白毀掉了自己,出賣了自己。這還不可怕嗎!你過著自己這么痛恨的卑賤生活,同時自己也知道(只要睜開眼來看看),這樣你既不能幫助任何人,也救不了誰,這難道還不可怕嗎?最后,請你告訴我,”他几乎發狂似地說,“這樣的恥辱和這樣的卑賤怎么能和另一些与之對立的神圣感情集于你一人之身呢?要知道,投水自盡,一下子結束這一切,倒更正确些,正确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
  “那他們呢?”索尼婭有气無力地問,十分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但同時又好像對他的建議一點儿也不感到惊訝。拉斯科利尼科夫奇怪地看了看她。
  從她看他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切。可見她自己當真已經有過這個想法。也許她在絕望中曾多次認真反复考慮過,真想一下子結束一切,而且這樣考慮時是那么認真,所以現在對他的建議已經几乎不覺得奇怪了。就連他的話是多么殘酷,她也沒有發覺(他對她責備的意思,以及對她的恥辱的特殊看法,她當然也沒發覺,這一點他是看得出來的)。不過他完全明白,她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卑賤,极其可恥,這個想法早已使她痛苦不堪,折磨了她很久了。他想,是什么,到底有什么能使她至今還下不了決心,一下子結束這一切呢?這時他才完全明白,這些可怜的小孤儿,這個不幸的、半瘋狂的、害了肺病、頭往牆上撞的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對她起了多么重大的作用。
  雖說這樣,然而他還是明白,以索尼婭這樣的性格,還有她所受的教育,無論如何她絕不會這樣終其一生。不過,對他來說,這還是一個問題:既然她不能投水自盡,為什么她能這么久生活在這樣的處境中而沒有發瘋?當然,他明白,索尼婭的處境是社會上的一种偶然現象,雖說,可惜,遠不是個別的和特殊的現象。但是這偶然性本身,還有這一定的文化程度,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似乎這一切會在她一開始走上這條令人厭惡的道路的時候,立刻就奪去她的生命。那么是什么在支持著她呢?不會是淫蕩吧?顯然,這种恥辱只不過是机械地接触到了她;真正的淫蕩還絲毫也沒滲透進她的心靈:這一點他看得出來;她就站在他面前,這是真的……“她面前有三條道路,”他想:“跳進運河,進瘋人院,或者……或者,終于墮落,頭腦麻木,心變得冷酷無情。”他最厭惡的是最后那個想法;然而他已經是一個怀疑主義者,而且他年輕,又遠遠脫离了現實生活,所以他也殘酷無情,因此他不能不相信,最后一條路,也就是墮落,是最有可能的。
  “不過難道這是真的嗎,”他心中暗暗惊呼,“難道這個還保持著精神純洁的人,會終于有意識地陷入這個卑鄙污濁,臭气熏天的深坑嗎?難道這陷入的過程已經開始了?難道僅僅是因為這恥辱已經不是讓她覺得那么厭惡,她才能忍辱至今嗎?不,不,這絕不可能!”他像索尼婭剛才那樣叫喊,“不,使她直到現在還沒有跳進運河的,是關于罪惡的想法,還有他們,那些……如果到現在她還沒有發瘋……不過,誰說她還沒發瘋?難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嗎?難道能像她這樣說話嗎?難道一個有健全理智的人能像她這樣考慮問題?難道能夠這樣坐在毀滅的邊緣,就像坐在一個臭气熏天的深坑邊上,眼看就要掉下去,可是有人提醒說這太危險的時候,卻塞住耳朵,置之不理嗎?她怎么,莫非是在等待奇跡嗎?大概是這樣。難道這一切不是發瘋的跡象嗎?”
  他把思想執拗地停留在這一點上。与其他任何結局相比,他甚至更喜歡這個結局。他更加凝神注視著她。
  “索尼婭,你經常這樣虔誠地向上帝祈禱嗎?”他問她。
  索尼婭默默不語,他站在她身旁,等待回答。
  “要是沒有上帝的話,我會怎樣呢?”她很快而且十分堅決地低聲說,抬起那雙突然閃閃發光的眼睛匆匆地向他看了一眼,并且用雙手緊緊攥住他的一只手。
  “嗯,的确是瘋了!”他想。
  “可上帝為你做什么了?”他繼續追問她。
  索尼婭沉默了許久,好像無法回答。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動得一起一伏。
  “請您別說話!請您別問了!您不配!……”她突然嚴厲而憤怒地看著他,高聲呼喊。
  “真的瘋了!真的瘋了!”他暗自堅決地反复說。
  “他在做一切!”她很快地低聲說,又低下了頭。
  “這就是出路!這就是對這條出路的解釋!”他暗自作出結論,同時怀著貪婪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著她。
  他怀著某种奇怪的、几乎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感情,細細端詳這張蒼白、瘦削、輪廓不太端正、顴骨突出的小臉;細細端詳這雙溫柔的淺藍色的眼睛,這雙眼睛能閃射出那么明亮的光芒,流露出那樣嚴厲而堅決的神情;細細端詳這瘦小的身軀,因為憤懣和發怒,這身軀還在發抖;這臉,這眼睛,還有這身軀——這一切使他覺得越來越奇怪了,他几乎覺得這是不可能的。“狂熱的信徒,狂熱的信徒!”他暗自反复說。
  五斗櫥上放著一本書。他踱來踱去的時候,每次經過那里都注意到它;現在他把它拿起來,看了一眼。這是《新約全書》的俄譯本。書是皮封面的,已經破舊了。
  “這是哪儿來的?”他從房屋的另一端對她大聲喊。她仍然站在原處,离桌子三步遠。
  “人家拿來的,”她仿佛不樂意似地回答,也不看著他。
  “誰拿來的?”
  “莉扎薇塔拿來的,我請她拿來的。”
  “莉扎薇塔!奇怪!”他想。對他來說,索尼婭這里的一切,每分鐘都變得越來越奇怪,越來越不可思議了。他把這本書拿到燭光前,動手翻閱。
  “關于拉撒路的那一段在哪里?”他突然問。
  索尼婭執拗地看著地上,沒有回答。他稍稍側身對著桌子站著。
  “關于拉撒路的复活是在哪一章?你找給我看看,索尼婭。”
  她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
  “別在那里找……在第四篇福音里……”她嚴厲地低聲說,并沒有向他走過去。
  “請你找出來,念給我听听,”他說,坐下來,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托著頭,憂郁地朝一旁凝望著,做出在听著的樣子。
  “再過三個星期,七俄里外1會歡迎我去的!我大概會去那儿,如果不把我送到更糟的地方去的話,”他暗自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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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离彼得堡七俄里遠的地方有一座著名的精神病院。
  索尼婭不相信地听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完了他奇怪的愿望,猶豫不決地走到桌邊。不過還是拿起書來。
  “難道您沒看過?”她問,隔著桌子,皺起眉頭,看了他一眼。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嚴厲了。
  “很久以前……上學的時候。你念吧!”
  “在教堂里也沒听到過?”
  “我……不去教堂。你經常去嗎?”
  “不——,”索尼婭低聲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冷地笑了笑。
  “我懂……這么說,明天也不去參加你父親的葬禮嗎?”
  “我去。上星期我也去過教堂……去作安魂彌撒。”
  “追荐什么人?”
  “莉扎薇塔。她讓人用斧頭砍死了。”
  他的神經受到越來越大的刺激。他的頭眩暈起來了。
  “你跟莉扎薇塔要好?”
  “是的……她是公正的……她來過……難得來……她不能來。我和她在一起看書……還聊聊。她一定能見到上帝。”
  這种書本上的話,他听著覺得很奇怪,而且這又是一樁新鮮事:她和莉扎薇塔神秘的聚會,而且兩人都是狂熱的信徒。
  “在這儿,連我也會成為狂熱的信徒!會傳染的!”他想。
  “你念吧!”他突然堅持地、气憤地喊了一聲。
  索尼婭一直猶豫不決。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為什么她不敢念給他听。他几乎是痛苦地看著這個“不幸的瘋姑娘。”
  “您要听這做什么?您不是不信嗎?……”她輕輕地低聲問,不知為什么好像喘不過气來。
  “你念吧!我要听!”他堅持說,“你不是常念給莉扎薇塔听嗎?”
  索尼婭翻開書,找出要念的地方。她雙手發抖,念不出聲。她兩次開始念,兩次都是連第一個音節也念不出來。
  “有一個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1,……”她終于費了很大的勁念出聲來,但是念到第三句,聲音突然變得又尖又細,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一下子斷了。她喘不出气來,胸膛里憋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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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見《新約全書·約翰福音》第十一章。
  拉斯科利尼科夫有點儿明白,索尼婭為什么下不了決心念給他听,他越是明白她不肯念的原因,就越發粗暴和惱怒地堅持讓她念。他太理解她的心情了:現在要她說出和暴露自己心中的一切,她是感到多么痛苦。他明白,這些感情确實是早已藏在她心中的真正秘密,也許還是從她的少女時代,還是她住在家里,待在不幸的父親和愁瘋了的繼母身邊,生活在饑腸轆轆的孩子們、以及可怕的叫喊聲和責備聲中的時候,就已經深深藏在她的心中了。但同時,現在他也知道,确實知道,她現在念福音書雖然會感到苦惱,而且非常擔心,——不知是擔心什么,然而同時她又十分痛苦地想要念給他听,盡管她是那么苦惱,那么擔心,還是很想——不是給別人念,而是一定要念給他听,讓他听到,而且一定要現在就念——“不管以后會發生什么事情!”……他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這一切,從她那興奮的激動中了解了這一切……她抑制著自己的感情,強忍住開始念詩篇時迫使她的聲音突然中斷的、喉問的抽噎,繼續往下念《約翰福音》的第十一章。
  就這樣念到第十九節。
  “有好些猶太人來看馬大和馬利亞,要為他們的兄弟安慰他們。馬大听見耶穌來了,就出去迎接他。馬利亞卻仍然坐在家里。馬大對耶穌說,主啊,你若早在這里,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現在,我也知道,你無論向上帝求什么,上帝也必賜給你。”
  念到這里,她又停下來了,羞怯地預感到,她的聲音又要發抖,又要突然中斷了……
  “耶穌說:你兄弟必然复活。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复活的時候,他必复活。耶穌對他說,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复活。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你信這話嗎?馬大說。”
  (索尼婭仿佛痛苦地喘了口气,清清楚楚地用力把它念完,好像是她自己在大聲忏悔:)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儿子,就是那要臨到世界的。”
  她又停頓下來了,很快抬起眼來看了看他,但又赶快抑制著自己的感情,接著往下念。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听著,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望著一邊,沒有轉過臉去。念到了第三十二節。
  “馬利亞到了耶穌那里,看見他,就俯伏在他腳前,說,主啊,你若早在這里,我兄弟必不死。耶穌看見他哭,并看見与他同來的猶太人也哭,就心里悲歎,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那里,他們回答說,請主來看。耶穌哭了。猶太人就說,你看他愛這個人是何等懇切。其中有人說,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叫這人不死嗎?”
  拉斯科利尼科夫轉過臉來,心情激動地看著她:是的,的确是這樣!她已經渾身發抖,真的是真正的熱病發作了。這是他預料到的。她就要念到最偉大的和聞所未聞的奇跡了,無限的喜悅溢于言表。她的聲音變得像金屬一般響亮;歡樂和喜悅在她的聲音中回蕩,使她的聲音忽然有了力量。眼前的一行行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因為她的眼里發黑了,然而她已經背熟了現在所念的這几節。念到最后一節:“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她壓低了聲音,激動地、十分強烈地表達了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瞎了眼的猶太人的怀疑、責難和辱罵,而不一會儿,他們卻像遭到雷擊一樣,大為震惊,立刻伏到地上,痛哭流涕,獲得了信仰……“而他,他也是瞎了眼睛,不信上帝的人,——馬上他也會听到,獲得信仰,是的,是的!
  馬上,立刻,”她幻想著,由于快樂的期待而發抖了。
  “耶穌又心里悲歎,來到墳墓前。那墳墓是個洞,有一塊石頭擋著。耶穌說,你們把石頭挪開。那死人的姐姐馬大對他說,主啊,他現在必是臭了,因為他死了已經四天了。
  這個“四”字她念得特別用力。
  “耶穌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上帝的榮耀么。他們就把石頭挪開。耶穌舉目望天說,父阿,我感謝你,因為你已經听我。我也知道你常听我,但我說這話,是為周圍站著的眾人,叫他們信是你差了我來。說了這些話,就大聲呼叫說,拉撒路出來。那死人就出來了。”
  (她興奮地高聲念完了這句話,渾身發抖,而且發冷,仿佛親眼看到了一樣:)
  “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耶穌對他們說,解開,叫他走。
  “那些來看馬利亞的猶太人,見了耶穌所作的事,就多有信他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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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文据圣經公會印發的《新約全書》一三○——一三二頁。
  她沒有再往下念,也不能再念了,合上書,很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就是關于拉撒路复活的全部故事,”她斷斷續續地、嚴肅地低聲說,一動不動地站著,轉過臉去望著一邊,不敢、而且好像不好意思抬起眼來看他。她那熱病發作的戰栗還沒有停止。插在歪著的燭台上的蜡燭頭早已快要熄滅了,在這間几乎一無所有的屋里暗淡地照著一個殺人犯和一個妓女,這兩個人竟奇怪地聚會在一起,一同來讀這本不朽的書。過了五分鐘,或者是過了更長時間。
  “我是來跟你談一件事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皺起眉頭,高聲說,說著站起來,走到索尼婭跟前。索尼婭默默地抬起眼來看著他。他的目光特別嚴肅,顯示出一种异常堅定的決心。
  “我今天离開了自己的親人,”他說,“离開了母親和妹妹。
  現在我不再去她們那里了。我跟她們完全斷絕了關系。”
  “為什么?”好像惊呆了的索尼婭問。不久前与他母親和妹妹的會見給她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雖然她自己說不清這到底是什么印象。听說他和她們斷絕了關系,她几乎感到可怕。
  “現在我只有你一個人了,”他補充說,“咱們一道走吧……我是來找你的。我們都是被詛咒的人,那么我們就一道走吧!”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像個瘋子!”索尼婭也這么想。
  “去哪里?”她恐懼地問,不由得往后退去。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确定知道——只知道這一點。同一個目標?”
  她看著他,什么也不懂。她懂得的只有一點:他非常不幸,极其不幸。
  “如果你去對他們說,他們當中無論是誰,什么也不會懂,”他接下去說,“可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我到你這儿來了。”
  “我不懂……”索尼婭喃喃地說。
  “以后會懂的。難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樣的事嗎?你也跨過了……你能跨過去的。你在自殺,你把一生都毀了……你自己的(這反正一樣!)一生。你本來可以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現在卻要死在干草廣場上……不過如果你仍然獨自生活,你會支持不住的,准會像我一樣發瘋。現在你就已經像個瘋子了;所以,我們要在一道走,走同一條路!咱們走吧!”
  “為什么?您這是為什么!”索尼婭說,他的話使她感到激動,感到奇怪和不安。
  “為什么?因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原因就在這里!終于到了該正視現實,認真考慮一下的時候,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哭喊,說上帝不允許了!如果明天真的把你送進醫院,那會怎樣呢?她已經精神失常,又有肺病,不久就要死了,孩子們怎么辦?難道波列奇卡不會毀滅嗎?難道你沒看到這儿那些在街頭乞討的孩子?那都是母親叫他們來的。我知道這些母親住在哪里,知道她們生活在什么環境里。在那种地方,孩子不可能再是孩子。在那种地方,七歲的孩子就已經墮落,成了小偷。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天國是他們的’。
  他吩咐說,要尊重他們,愛他們,他們是未來的人……”
  “怎么辦,該做什么呢?”索尼婭歇斯底里地哭著,絞著手,反复說。
  “做什么?破坏應該破坏的,一勞永逸,再沒有別的了:自己肩負起受苦受難的重擔!怎么?你不懂嗎?以后會懂的……自己和權力,而主要的是權力!統治一切生靈的權力,統治人類社會的權力!……這就是目的!你要記住這一點!這是我給你的臨別贈言!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說話了。如果明天我不來,你自己會听到一切的,到那時你就會想起現在我說的這些話來了。以后,几年以后,有了生活經驗以后,總有一天你會懂得我的話是什么意思。如果明天我再來,就會告訴你,是誰殺了莉扎薇塔。別了!”
  索尼婭嚇得渾身發抖。
  “難道您知道是誰殺的嗎?”她問,她嚇呆了,奇怪地看著他。
  “我知道,而且要告訴……告訴你,只告訴你一個人!我選中了你。我不是來求你寬恕,只不過是告訴你。我早就選中了你,要把這告訴你,還在你父親談起你,莉扎薇塔還活著的時候,我就想這樣做了。別了。不握握手嗎。明天見!”
  他走了出去。索尼婭像望著一個瘋子樣望著他;不過她自己也好像精神失常了,而且感覺到了這一點。她的頭眩暈了。“上帝啊!他怎么知道,是誰殺了莉扎薇塔?這些話是什么意思?這真可怕!”但同時她腦子里并沒有產生這個想法。決不會的!決不會的!……“噢,他准是非常不幸!……他离開了母親和妹妹。為什么?出了什么事?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為什么對她1說這些話?他吻了吻她的腳2,說……說(是的,這話他說得很清楚),沒有她3,他就不能活……噢,上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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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這一段都是索尼婭心中想的話,所以這里的三個“她”,都應該是“我”。
  索尼婭整夜發燒,一直在囈語。有時她跳起來,痛哭,絞手,一會儿又寒熱發作,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她夢見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万諾芙娜,莉扎薇塔,念福音書,還有他……他,臉色蒼白,兩眼閃閃發光……他吻她的腳,痛哭……噢,上帝啊!
  右邊那道門后面,就是把索尼婭的房間和蓋爾特魯達·卡爾洛芙娜·列斯莉赫那套房間隔開的那道門后面,有一間早已空了的房子,也是列斯莉赫那套房子里面的一間,是打算出租的,大門上已經挂出招租牌,沖著運河的玻璃窗上也貼上了招租條。好久以來索尼婭已經習慣了,認為那間屋里沒有人。然而在這段時間里,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卻一直站在那間空房的門邊,躲在那里偷听。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以后,他又站了一會儿,想了想,踮著腳尖回到這間空房隔壁、自己那間屋里,端了一把椅子,悄悄地把它搬到通索尼婭那間房間的門邊。他覺得,他們的談話很有意思,有重要意義,而且他非常、非常感興趣,他的興趣是那么大,所以搬來一把椅子,這樣今后,譬如說明天,就不必再自找罪受,整整站上一個鐘頭,而可以坐得舒服一些,隨心所欲地偷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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