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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薄云


  彈指間秋去冬來,大堰河畔更是寂落蕭瑟。明石姬母女居于耶宅之中,閒寂無趣,孤苦無依。源氏公子便要她們遷居過去。但明石姬想道:“到得那邊,只怕‘坎坷多辛苦’。看穿了他的薄情,定必大傷我心,到那時真可謂‘再來哭訴有何言’了。”因此躊躇難定。源氏公子便与她婉言商量:“雖然如此,但這孩子長居在此亦非良策。我正為她的前程思量;若任她埋沒于此,豈不委屈?那邊紫夫人早听得你有這孩子,很想見見她。我想讓她暫時到那邊去,与紫夫人熟悉了些,以使我公開為她舉行隆重的穿裙儀式。”明石姬一直擔心公子作此打算,如今果聞其言,更覺心如刀絞,便答道:“她雖然成了責人之女,身份高貴,但倘若實情泄露出去,反會害了她。”故死不肯放手。源氏公子說道:“此言也有道理。但紫夫人這邊,你勿須顧慮。她嫁我多年,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常歎寂聊孤單。她生性喜愛孩子,如前齋宮那般年紀的女孩,她也硬要當作女儿疼愛。何況你這個完美無缺的小寶貝,她豈肯輕易撒手?”便向她說道紫姬是怎樣的善良。明石姬听了,暗想:‘借口隱約听得傳聞:‘這源氏公子沾花惹草,獨話風月,不知怎樣的人才能使他安定。原來其人便是紫姬。’她已死心塌地地尊奉她為正夫人了,可見其宿緣之深。且這位夫人的优越品性,亦無可挑剔。似我這樣微不足道之人,自然不能与她并肩邀寵。倘貿然移居東院,參与其列,豈不落她恥笑?我身既已如此,無須計較,倒是這孩子來日方長,恐怕將來終須靠她照顧。如此說來,倒不如趁她尚不曉事時讓与她吧。”繼而又想:“倘若這孩子离我而去,我不知要怎樣牽挂她。而且孤寂無聊時再無以慰情,教我怎生度日?這孩子一去,我將何以吸引公子光臨呢?”她思前想后,意亂神迷,但恨此身憂患無窮。
  尼姑母夫人素有遠見,她對女儿說道:“你這种顧慮純屬多余!日后母女不能相見,誠然苦痛良多,但你應先為這孩子前程著想。公子之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盡管信賴他,讓孩子過去吧!你看:眾星子皆因母親身份不同而分高下。就如這位源氏內大臣,人品雖然無与倫比,但被貶為臣籍,失其親王之分,只能作個朝廷命官,何也?只因他的外公,已故按察大納育官位較其他女御的父親低一品,致使他母親只有更衣之分,而他也就成為更衣生的皇子。地位之別,就在于此啊!皇帝之子尚且如此,普通臣子,更不可同日而語了。再就普通家庭而言,同為親王或大臣之女,但倘這親王或大臣官卑取微,這女儿又非正夫人,則她所生的子女必為人所不屑,父親待子女也就厚薄有別。何況我們這种人家,倘若公子住一夫人生了孩子,而她的身份比我們高貴,那么我們這孩子就完全處于劣勢。凡女子不論身份如何,能被雙親器重,自當受人尊敬。倘我們來舉辦這孩子的穿裙儀式,雖竭盡全力,在這僻山深谷有何体面?倒不如由著他們去辦,隨他們如何排場。”她這樣訓誡女儿一番,复又去征詢高明人士的見解,并請算命先生卜籃,皆說送二條院吉祥。明石姬心里也就踏實了。
  源氏內大臣雖為小女公子作了如此打算,但深恐明石姬心情不悅,故并不強求。便寫信去問:“穿裙儀式,當如何舉行?”明石姬复道:“思來想去,教她陪著我這無用之人,終會誤了她前程。然而教她參与貴人之列,又恐招人恥笑。……”源氏內大臣看罷复信,甚覺可怜,卻也無可奈何。
  遂擇了吉日,命人暗中備辦一切事宜。親生骨肉,明石姬到底難以割舍。但念及孩子的前程,只得忍痛。不但孩子,乳母也非得同往。多年以來,她与這乳母朝夕相伴,朝有憂思,暮有寂寥,二人皆相与慰撫。如今這乳母也走了,她更形單影子,怎不傷心痛哭?乳母安慰她道:“這也是命里注定。我幸得此緣,能侍奉左右。相處多年,盛情難忘,豈料有分手之日?雖說日后會面机會甚多,可一旦离你左右,前往侍奉陌生之人,心中好生不安啊!”說著也哭了起來。
  不久,又是寒冬腊月,大雪紛飛。明王姬愈發覺得孤寂。想起今生飽罹憂患,非常人所能忍受。忍不住暗自悲怜,自歎命薄。于是將更多的愛傾注于這個小寶貝身上。一日,大雪不止。翌日清晨,滿院一片銀妝。若于往日,明石姬難得至檐前閒坐,但此時此景,勾起如煙往事,層層蜂擁。思來日,前路漫漫。于是信步來至檐前,坐硯池面冰雪。她身穿好几層柔軟的白色衣衫,對景沉思,儀態嫻雅。若看那署署和背影,無論何等高責女子,其容貌也不過如斯!她以手拭淚,歎道:“不知以后再有這种天日,更當何等凄苦啊!”不禁嬌聲哭泣。繼而吟道:
  “白雪深山麗日少,鴻雁望伴行跡來。”乳母也哭著安慰道:
  “深山雪間愁寂人,情意和融音自至。”
  雪化之時,源氏公子來了。若于往常,公子駕臨心甚歡欣。但念及今日來此的目的,便覺心如刀割。明石姬當然知道此事決非他人所迫,完全出于自愿。倘她拒不應允,亦無人勉強。但若今日再加拒絕,未免輕率過甚。源氏公子見孩子坐于母親膝前嬌痴可愛,愈感自己与明石姬宿緣之深厚!這孩子今春開始蓄發,現已長得有如尼姑的短發了,柔柔地披于肩上,异常美麗。眉目之清秀,更毋須說了。源氏公子亦知身為母親而將孩子送与別人后,其悲傷挂怀之狀,甚覺對不住明石姬,便對她多次表白自己的用意,數度安慰。明石姬答道:‘“只要你不將她視若低微人家的女儿,好好撫育她……”說時禁不住淚流不止。
  小女公子自然不解人情,一味催促快些上車。母親抱她來至車旁,她扯住母親衣袖,漸漸啞啞嬌嗔道:“媽媽也來!”明石姬肝腸寸斷,不胜悲郁,吟道:
  “日后小松自參天,別時仙姿何日見?”吟詩未已,早已泣不成聲。源氏公子深深同情她,覺得此事于她太過殘酷,便撫慰道;
  “柔枝茂葉團根固,千載長伴偎松翠。但請稍待。”明石姬也覺此言甚合心意,情緒稍安,然而終于悲不能禁。乳母与一名少將的上級待女,帶上佩刀玩偶和天儿与小女公子同去。另有几個美貌侍女及女童,另乘一車。一路上源氏惦念滯留邸內的明石姬,痛感自身犯了何等深重的罪孽。
  回至二條院時,暮色橫空。車子行至殿前。侍女們久居鄉野,忽見此燈燭輝煌,一派繁華。覺得有些不慣。源氏公子選定西向一室為小女公子臥居,室內設備特殊,小型器具玲瓏而美觀。西邊廊房靠北一間,為乳母臥室。小女公子于路上睡著了,抱下車時并未哭鬧。侍女們將她帶至紫夫人房中,喂她吃些餅餌。她慢慢發覺四周景象不同,母親也不見,便四處尋找,急得直哭。紫夫人見狀忙叫乳母過來安慰她。
  源氏公子想著大堰邸內的明石姬,失去孩子后該是何等的凄涼孤寂,深感負疚。但見紫姬日夜愛撫這孩子,心中又稍感寬慰。只可惜,這孩子非她親生。倘是親生,便堵了外人長舌,真是美中不足啊!小女公子初來几日,時常啼哭,要找昔日熟悉之人。但這孩本性溫良恭順,對紫姬也十分親昵,因此甚得紫姬疼愛,視如寶貝一般。紫姬整日抱著她逗樂。那乳母自然与夫人熟識起來。她們又另找了位有身份的乳母,共同哺育這孩子。
  小女公子穿裙儀式,雖無特別准備,但也足夠講究了。按小女公子身材做的服裝及用具,新穎別致,小巧玲瓏,竟如木偶游戲,甚是惹人喜愛。那日賀客甚多,但因平日亦門庭若市,放并不特別引人注目。只是小女公子的裙帶,繞過雙肩于胸前打了一結,模樣比往日更美觀大方了。
  大堰邸內的人,對小女公子的牽念,了無盡期。明石姬更是日益痛悔。尼姑母夫人當日雖那般訓誡女儿,如今也免不了暗自垂淚。但聞那邊珍愛小女公子之狀,心中倒有几分慰藉。小女公子身上供奉,那邊一應俱全,落得此間清閒。只是置辦了許多華麗衣服,送給乳母及小女公子貼身的侍女們。源氏公子想:‘借久不去看她,明石姬定會認定我果然自此便拋棄了她,因此更加恨找,這倒是對她不起。”便于年內某日悄悄去了一次。邸內本就十分深寂,如今又失去了朝夕疼愛的孩子,其傷痛可想而知。源氏公子一念及此,也覺痛苦,因此不斷寫信慰問。紫姬如今不忌妒明石姬了,看在這可愛的孩子面上,她原諒了她母親。
  不覺又是新歲,春光融融,二條院內諸事合意,百福驕臻。各處殿宇,裝飾得格外華美堂皇。新年賀客不絕如縷。輩份較長的,皆于初七吃七菜粥的節目前來祝賀。門前車馬磷群,那些青年的貴子弟,個個春風得意,喜形于色。身份稍低的人,雖心有所慮,面上卻也恰悅。處處一派升平盛景。東院西殿的花散里,也過得很是愜意。眾侍女及女童等的服裝,也照料得很周全,日子很是自在裕如。住在源氏公子身邊,一切自然方便得多。公子每得閒暇,常信步到西殿与她晤面。只是不常常特地來此宿夜。但花散里性情文雅恭順,認為一切緣分皆為命中注定,對公子不必過份奢望,只如此便足以慰心了。是以源氏公子也很放心,四時佳節,對她待遇很是丰厚,不遜紫姬。家臣左右,都不敢輕慢于她,樂意伺候她的侍女也不比紫姬少。境況之好,實在無可挑剔。
  源氏公子對大堰郵內寂寞凄苦的明石姬,也极為挂怀。待得正月里辦畢公私諸事,便去拜訪。這一天他著意打扮了一番:外穿表白里紅的常禮服,內著色澤鮮麗的襯衣,在香熏得十分濃烈。告別紫姬時,夕陽的緋紅映到臉上,渾身光華燦爛。紫姬目送他出門,甚覺目眩心迷。小女公子找著父親衣袂,竟要跟出室來。源氏公子停住腳,心中涌起無限怜愛。他安撫她一番并隨口唱著催馬樂中“明朝一定可回來”之句,出門而去。紫姬便喚來侍女中將,讓她在廊房口守候,待公子出來時,贈他一首詩:
  “浮舟飄零無人系,翹望浪子明回歸。”中將吟得异常婉轉流暢,源氏公子乃笑和道:
  “夕宿匆匆朝時還,哪為伊人片刻留。”小女公子听他們吟唱,一片茫然,不解其意,自顧自蹦跳籌戲。紫姬看著异常心喜,對明石姬的醋意也消減了。設身處地体味明石姬對孩子的想念,覺得好不傷心。她端詳這孩子好一陣,將其攬入怀中,摸出自己那個洁白可愛的乳房來,給她含人口中,逗她快樂。旁人見此情形,倒也覺得十分有趣。侍女們相与言道:“夫人怎么沒生育?倘這孩子是她親生,那該多好啊!”
  大堰邸內,境況十分优裕。房屋形式別具一格,饒有風趣。明石姬容顏舉止,日見优雅。与那些身份高貴的女子相比,毫無遜色之處。源氏公子想:“倘若她的品行如同常人,并無特別美好之處,我不會這般怜愛她。她父親性情怪痹,确實遺憾。至于女儿身份低微,卻有何妨?”源氏公子每來相訪,皆只是匆匆一敘,常感到不滿足。覺得雖然相會,反倒痛苦倍增。心中一直慨歎“好似夢中渡鵲橋”。恰好身邊帶有古箏,源氏公子取了過來。回想當年明石浦上深夜合奏之狀,便勸明石姬彈琵琶相和。明石姬同他合奏了一會。源氏公子深深贊歎其技巧之高明,實在無可挑剔。奏畢,他便把小女公子的近況詳告于她。
  大堰邸原本是個寂寥的的居處,源氏公子時常來此泊宿,有時也就在這里用些點心或便飯。他來此時,對外常常借口赴佛堂或桂院,并不言明專程專訪。他對明石姬雖非過分痴迷,卻也絕無輕視之色,亦不把她視作平常人。可見對她的恩寵是不同凡響的。明石姬也深知這一點,教她對公子并無過高的要求。但也木表現得十分自卑,凡事謹遵公子之意,正是不卑不亢,恰到好處。明石姬早有所聞:源氏公子在身份高貴的女人家里,從來不如此禮貌周全,坦誠相待;而總是居高臨下的。因此她想:“我倘搬至東院,与公子太過接近,反倒与她們同化,以致受得諸般羞辱。如今住在這里,雖不經常見面,但卻專為我而來,對我更是榮耀。”明石道人送女儿入京時雖然言語決絕,但畢竟也很牽念,不知公子待她們如何,常遣人來探望。听到了消息,有時悲傷感歎;但既為榮光之事,歡欣鼓舞之時也不少。
  正于此時,太政大臣辭世了。此老臣乃國家之棟梁,一旦姐歿,皇上亦悼惜不已。昔年暫時隱退,籠閉邸內,尚且震得朝野不安;今日与世長辭,悲悼者尤眾。源氏內大臣亦甚惋惜。素日一應政務均可依賴太政大臣裁決,內大臣甚是清閒。今后勢必獨擔其任,因此倍增愁歎。冷泉帝年方十四,然而老成持重,遠出其年齡以上。他親臨朝政,英明果斷,源氏內大臣頗可放心。然而太政大臣逝世之后,朝野大政,非他莫托。誰能代此大任,以成就他出家修行的夙愿呢?想到這里,便對太政大臣之早逝甚是痛心。因此大辦追荐佛事,其隆重程度甚于太政大臣的子孫們。又殷勤吊慰,多方照料。
  出家的藤壺母后,于今年初春染病,到得三月,病勢已十分沉重。冷泉帝駕幸三條院,探問母親病情。當年桐壺帝駕崩時,冷泉帝年僅五歲,末清世事。今見母后病重,憂心如焚,戚容滿面。藤壺母后見了皇帝,也悲從心起,對他道:“我自知大限將到,難以熬過今年,但也無特別之苦痛。倘我明言自知死期,恐外人笑我捏腔作勢,是以也不大作功德。我早想回宮,与你詳談當年之事。然一直情緒不佳,以致蹉跎至今,終未如愿,真是遺憾。”說時聲音已是十分微弱了。她今年三十七歲,仍光艷照人,風姿不減當年。冷泉帝見了,更覺可惜,不免悲歎人也無常。他說道:“今年乃母后厄年,母后定當万事小心。孩儿听說母后玉体欠安,心甚憂之。只恨未多做法事,為母后消災延壽。”冷泉帝內心焦急,便大作法事,祈請母后早日康复。源氏內大臣至今才知藤壺母后所患并非尋常小病,深為憂慮。冷泉帝因身份關系,不便久留,只得憂思重重返首。
  藤壺母后痛苦難忍,言語也感吃力,心中尋思:“我這一生,恐是積了陰德,故在這世間享盡榮華富貴,無人能比。然我內心之苦,恐亦世無其匹吧!冷泉帝怎知我有此等隱情,真是愧疚。我于此很,死不瞑目。地老天荒,永無消解之日。”內大臣想起此時太政大臣新喪,藤壺母后危在旦夕,國家連遭不幸,實可悲歎。再加上自己和藤壺母后那段隱情,悲歎之余又添傷感。近年他們的戀情久已斷絕。想起藤壺母后既死,重續舊情之夢成空,更悲不唱胜。便去探詢母后病狀。母后身邊侍女,都是心腹之人,早知內大臣的苦心,此時便將母后病狀—一相告。又道:“母后患病數月,雖精力不濟,仍堅持禮佛誦經。因長久辛勞,歷久愈衰。近來連橘子汁也食不盡,恐怕已無生望了。”皆掩面而泣。藤壺母后讓傳文告訴內大臣:“你謹奉父皇遺命,竭心盡力,效忠當今圣上,其心可嘉。年來多承君惠,我常想向你真誠致謝,但若無机會,今日又病重若斯,遺憾重重,言何能及!”帷屏外的源氏內大臣,听到她微弱聲音,肝腸寸斷,淚如泉涌,一時無言可答。又怕別人看見不好,只得強打精神,极力支撐。复又念及如此一個美人,從此便要玉殞香消,魂歸他鄉,空留無限傷心恨事,真歎老天無眼!終于收淚复道:“臣本鴦鉤,不足挂齒。蒙陛下不棄,委以重任,自當竭心盡職,不敢稍有懈怠。月前大政大臣突然仙逝,臣重任在肩,木胜惶恐。孰料而今母后又染重病,更覺心如亂麻。只恐此身在世之日也不多矣。”言語間,藤壺母后象秋天的葉子,終于飄然而去。源氏內大臣的悲傷無可比擬。
  藤壺母后雖身為貴人,卻最為慈悲,對世人廣施博愛,了無仗勢欺人、漁肉百姓的豪門貴族的惡行。凡天下進貢,倘興師動眾者,悉數謝絕。在佛法功德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則。她只用自己應得的俸祿和繼承來的財產,盡自己所能,齋僧供佛。而不像一些富貴人家,窮奢极欲地大做功德。此种人等,雖圣明天子時代,也不乏其例。是以藤壺母后的死訊傳出,國人盡哀。葬禮上,殿上官員,一律身著黑色喪服,使得草長營飛的陽春三月也一片暗淡。
  源氏公子欣賞著二條院庭中的櫻花,當年花宴情狀,又上心頭,忍不往獨自吟唱“今歲應開墨色花”之古歌。又恐遭人非議,使整口呆在佛堂,偷偷飲泣。殘陽如血,山野樹梢,皆披金挂彩,枝縷分明。而飄浮于岭上的薄云,則略顯晦暗。源氏公子看著這殘陽薄云,不住哀思又起。便吟道:
  “淡云蒙岭夕照薄,仿佛喪衣暗色深。”但徒然獨吟,并無一人聞得。
  七七佛事漸次圓滿之后,一時再無大的舉動。皇上頓感官中岑寂,百無聊賴。卻有一個僧都,藤壺母后的母后在世時即已入宮供職,一直作祈禱師。藤壺母后視為親信,對他甚為尊敬。皇上也將宮中的隆重法事交与他操辦,對他器重有加。這譜都七十余歲,是少有的得道高僧。近年一直隱居山中,潛心習道修行,以祈佛佑。此次因藤壺皇后之病,特來京都,被召入宮。源氏內大臣勸他道:“同音年一樣,今后你仍留住宮中,為皇上盡忠效命。”譜都回答道:“貧僧年事已高,本難再作夜課。而今大臣有命,怎敢不遵。況貧增長蒙是恩,理當報答。”便留在宮中,隨侍皇帝左右。
  一日,天將破曉時,皇上与僧都呆在一起。僧都咳嗽著,不緊不慢地為他講授世事常理。見左右無人,僧部便趁机說道:“貧僧有一事欲奏聞,因恐有逆圣听,反獲欺君之罪,故猶豫未決。但若因水受蒙蔽而深蒙罪孽,貧僧也罪极天譴。況貧僧隱瞞此事,毫無益處,恐菩薩也要斥責貧俗不忠。”說完這些,便覺難以啟齒了。冷泉皇帝以為他有什么余恨末解,心想雖是僧人,且道行高深,卻終脫不了常人貪饞嫉妒之惡疾,真是可惡。便對他道:“我素來祝你為心腹,你卻對我有所隱瞞,真令我失望!”僧都終于說道:“阿彌托佛!陛下此言差矣。貧僧已將菩薩所嚴禁泄露的真言秘訣,悉數傳授陛下,貧僧自身浮身三界外而不染塵俗,還有何事不能告之呢?推此事,因涉過去未來國運,已故桐壺院、藤壺母后及當今執政源氏內大臣聲譽,因此貧僧不敢隱瞞,又不便貿然相告。貧僧微賤之身,死不足惜,因此獲罪,也無須追悔。今遵神佛之意,奏聞陛下:陛下尚在母腹之時,母后便整日憂懼,悲傷不已,曾密囑貧僧极力祈禱。貧增乃出家之人,內中緣由,不便相問,后逢內大臣身受不白之冤,貶到荒僻之地成守涵防,母后憂懼愈甚,又囑貧僧祈禱。源氏內大臣聞得,密命貧僧向諸佛菩薩忏悔,求菩薩寬恕。陛下末登大寶之先,貧僧晝夜不息,祈請圣安。据貧僧所知……”便將當年之事—一奏聞。冷泉帝听了,好似晴天霹靂。他又惊又怕,一時方寸大亂,無言以對。譜都自思康突,恐一時龍顏羞惱,降下罪來,便要悄悄告退。冷泉帝叫住他,說道:“這么多年你才告訴于我,我真要怨你不忠了。若我今生一無所知,來世不知要遭多少報應呢。我且問你,此事除你之外,可尚有他人知悉乃至泄露?”僧都答道:“除貧僧外,只有王命婦知悉了。近來天行無常,瘟疫泛濫,國家連遭不幸,貧增思忖恐正是此事所致,因此斗膽啟奏。往日陛下年幼,未話世事,神佛亦念無知而恕罪。而今陛下年事漸長,已洞悉世事,而未盡孝道,神佛使自降災以示懲戒。父母者,人之根本,吉凶世事,往往因之。貧僧將此等秘事告之陛下,望陛下知罪彌補。”說時不胜唏噓。其時天光大亮,僧都便即告退。
  冷泉帝聞此消息,恍然如夢。左思右想,也理不出頭緒。他覺得此事有愧于桐壺院在天之靈。而生父久屈臣職,實子之不孝。他這樣想來想去,直到日頭高升,仍未起身。源氏內大臣聞知圣体欠安,吃惊不小,便前來問候。此時已知真相的冷泉帝一見內大臣,便悲從心起,忍不住淚上眼眶。源氏內大臣以為他思悼母后,至今淚眼未干。
  這一日,桃園式部卿親王逝世了。冷泉帝聞此噩耗,不免又吃一惊,甚覺這世間災禍頻頻,危机四伏。源氏內大臣目睹种种變故,見皇上憂戚如此,便常住在宮中,与皇上親密談心。皇上對他道:“恐我亦余命無多了,近來心緒煩亂,精神萎靡,又逢此种种災變,天下不安。今數難并發,教我憂恨不已。我常思引退,顧念母后心清,未敢言及。今已無可牽念,正直全我心愿,以求安度余生。”源氏內大臣詫然道:“圣上何出此言?天下太平与否,豈因執政時間之短長。即使古之圣明時代,亦難奈災患。況最近逝世之人,大多年事已高,盡享天年。陛下何必如此擔憂呢?”便援經引例,百般勸慰。
  冷泉帝常穿青黑色喪服,其俊逸清秀之態,与源氏內大臣如出一脈。他以前攬鏡自視,亦偶有此感。自听了僧都的話后,將自己与源氏內大臣仔細比較,愈發深感父子情深。他’總想找机會向源氏暗示此事。又恐內大臣難堪,終無勇气。故這期間他們只談些瑣碎小事,關系卻更見親密。冷泉帝對他恭敬有加,有時似超出君臣之禮。內大臣体幽察微,心中惊詫,卻終不知他已聞知其事了。
  冷泉帝本想与王命婦探問詳情,卻又不愿讓她知道自己得悉母后至死未說之事。他准備隱約探問內大臣,討教此种事例是否古已有之,又苦于沒有机會。于是只得博覽群書,勤于學問,希望在書中找出例子。他發現帝王血統混亂之事例,中國頗多,或公開,或隱秘。但日本并無前例,當然也許僅是未作記載,試想如此秘密之事,怎好載入史冊,見諸后人呢?史傳中倒是記載:皇子滴為臣籍,身任納言或大臣之后,又恢复親王身份,并終登大寶者,非止一二。于是他想借用古例,只說源氏內大臣賢才圣德,應讓位与他。于是作了多方考慮。
  其時已是秋季,正是京官任免之期。朝廷擬命源氏為太政大臣。冷泉帝將此事預先告知源氏內大臣,并趁机談起讓位一事。源氏內大臣不胜惶惑惊恐,力阻此議。他妻道:“桐壺父皇在世之時,雖于諸多皇子之中,獨寵下臣,但傳位大事,從未想過。今日小臣豈敢違逆父皇遺命,擅登大寶?小臣唯愿格遵遺命,盡忠盡責輔佐皇上,待將來年邁昏憤之時,退返林泉,念佛誦經,了此殘生。如此而已。”他始終是臣子的口吻,冷泉帝聞之,歉疚之余,又覺遺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職,源氏內大臣亦謂有待考慮,暫不受命。后來僅晉了官位,并特許乘牛車出人禁宮。冷泉帝意猶未伸,欲复其親王之份。但按定例,親王不能兼太政大臣一職。源氏若為親王,則再無适當人選可任太政大臣之職,然例制所限,那樣朝廷便后援無人了。故此事也只得擱置起來,于是晉封權中納言,為大納言兼大將。源氏內大臣想:“待此人再升一級,位极內大臣以后,我可將諸事委托予他,那樣便可得些清閒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不免擔憂。如果他已知道昔日隱情,怎對得起藤壺母后在天之靈呢?但令皇上為此事郁郁寡歡,又甚感歉疚,他很詫怪:“這秘密是誰泄露的呢?”
  王命婦已遷任林世事殿之職,在那里有她的居室。源氏內大臣便前去探訪,問她道:“那樁事情,母后在世時可曾向皇上談及一二?”王命婦一口否定道:“母后一絲風聲都不敢讓皇上听到,豈會自己泄露?但她又恐皇上不知生父,蒙不孝之罪,触怒神佛。”源氏內大臣聞得這話,回想起藤壺母后溫柔敦厚,思慮周密的樣子,不胜戀惜。
  梅壺女御在宮中,果然不負內大臣之殷望,照料皇帝無微不至,深受皇上寵愛。這位女御不僅容貌出眾,性情也無可挑剔。因此源氏內大臣十分看重她,只管用心照顧。時值秋季,梅壺女御暫回二條院歇息。為歡迎女御,源氏內大臣把正殿裝飾得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現在,他只將她以親生女儿相待了。
  一日,綿綿秋雨不絕,庭前花草斑斕,綠露凝碧。源氏內大臣憶及梅壺的母親六條妃子在世時种种往事,淚濕衣襟,便到女御的居室里探望。他借口時勢多厄,自己洁身齋戒以謝天威,常著墨色常禮服。其實乃為母后陰福作禱而已。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進帝內來,姿態异常优雅。梅壺女御隔著帷屏直接与他談話。源氏內大臣說道:“庭前秋花又盛開了,今歲時勢不佳,那花草依舊盛似昔年。人雖有情,草木無知,好可怜啊!”說著,將身子靠在柱上,夕照使他更添神采。接著談到陳年往事,談到那日赴野官訪問六條妃子,黎明時不忍离別之狀,撫今追昔,又是感慨,又是神往。梅壺女御也哀泣有聲,“回思往事袖更濕”了。源氏內大臣听見她的隱隱抽泣之聲,不由想像到她是個怎樣溫柔和悅、优雅宜人的美人。只恨帷屏阻隔,不能一睹風采,心下焦如火燒。哎,真是惡習難改!
  源氏內大臣繼續說道:“想當年,本無特別傷神煩心之事。毋須寄情于風月場中。但因我心性風流,乃致不絕憂患。我縱情不羈,与諸多女子產生本不應有的戀情,使我不堪其痛。有二人至死不肯原諒我,一個便是份母親,她深怨我薄情寡義,以致含怨冥府,令我抱恨終身。我竭誠照顧你,即彌補昔之過錯,自己也心有所慰。怎奈‘舊很余燼猶未消’,想來真是前世冤孽啊!”卻并不提及另一人。隨即調轉話頭道:“其間我橫遭滴戍,自思如若返京,能多做些應做之事。今諸愿總算漸次得償了。東院那花散里,以前孤苦無靠,現于六條院中安享清福。此人天性溫和,我与她互相諒解,親密和樂。我返京以后,复它加爵,雖資為帝圣臂膀,卻無心邀寵取貴,推始終難抑風月之情怀。你入宮時,我努力抑制自己而將你當女儿看待,不知你能否体諒我的一片苦心?如尚無同情之念,我真是枉費苦心了!”梅壺女御心下厭嫌,默然無語。源氏內大臣道:“你不開口,可見确不同情我,如此好傷我心啊!”
  源氏內大臣自覺難堪,又岔開話題說道:“從此以后,我將不再作愧疚之事。只管閉門禮佛,專心事禪,為來世積福。惟每念及此生無甚業績,不免遺憾。今膝下有四齡小女,我冒昧請求,欲鄭重相托,望你告訴她不忘父志,光耀門庭。我去之后,務請勞心費神,多多栽培。”梅壺女御態度异常文雅,只約略答有片言只語。源氏內大臣听了覺得十分可親,便靜靜地坐在那里,直至暮色凝帘。又繼續言道:“此事暫且不談。目前我只希望一年四季皆有美景可賞。春花絢爛,秋野統麗,四時美景之优劣,向無定論。中國之文人墨客皆言春光最美;但日本的和歌又以為‘春天只見群花放,不及清秋逸興長’。其實四時之景,皆各有可人之處;孰优孰劣,實難分辨。我想在這小院內,多植春秋花草,兼養些稀有的鳴虫,以點綴四時景色,供你等欣賞。不知對于春秋,你更偏愛哪一季節?”梅壺女御覺得難以回复,便不作聲,又覺有失禮貌,只得勉強應道:“此事古人皆無定論,更何況我。誠如尊見:四時景色,各有千秋。然前人亦道:‘秋夜相思特地深,’每逢秋夜,便追念逝如朝露的母親,故更喜秋天。”這話信口道來,并沒有多少理由,卻使內大臣戀羡不已。他情不自禁地贈一絕句道:“
  “君惜秋色美,我好秋宵淨。同心既相伴,望諒我此心。我時常相思難耐啊!”梅壺女御只覺莫名其妙,又豈能作答?源氏內大臣想借机一泄胸中怨恨,或者增越雷池,非禮于她。又轉思自己如此輕怫,太不成体統。那梅壺女御滿。已嫌惡,實亦并非毫無道理。于是收回欲念,連聲歎息。此時的內大臣姿態美妙,動人心魄,卻只惹得梅壺女御的嫌厭。她漸漸后退,想避入內室。源氏悻悻道:“不料你如此討厭我!真解情性者,恐不致如此吧。今后你体再恨我了,不然,我太傷心了。”便告辭退出。但幽幽農香仍留室中,梅壺女御頗感這香气可厭。侍女們一面關窗,一面說道:“這衣香好濃啊!此人太漂亮了。竟是‘櫻花兼有梅花香,開在楊柳柔條上’,教人愛慕不已呢!”
  源氏內大臣回到西殿,并不進內室去,卻在窗前躺下,陷入沉思。他讓人將燈籠挂在遠處,只命几個侍女情立一旁,与她們閒聊。他心下自黃道:“我怎么又犯了作亂倫之戀的惡解呢?真是自尋煩惱啊!”又想:“向梅壺女御求愛,豈不荒唐!昔年之事,罪孽尤為深重,但神佛念我年幼無知,不予懲罰。但現在怎可不思悔責,速然再犯?”想到此處,又覺得自己畢竟已頗有修養,不致重蹈复轍,做那些荒唐悔恨之事了。
  梅壺女御回答內大臣偏愛秋季,好像深知秋趣。事后思及,懊悔不已,頗覺自己可恥。煩恨交加,竟成心病。但源氏內大臣已自我省察,毅然斷了此念,照料她反比以前更親切周到了。他走進內室,對紫姬道:“梅壺女御偏愛秋夜,實甚可喜;而你獨好春晨,更自有理。日后賞花玩景,皆可隨你好惡。我身為內大臣,俗務纏身,總難一逞胸膀,縱情山水。常想遂了心愿,退引林泉,閉門修行。然念及你之寂寥孤單,終不忍耳。”
  源氏內大臣仍時刻不可忘怀那大堰邪內的人儿。但位尊名顯,輕易造訪恐有不便。他想:“明石姬自慚低賤,是以厭与世人交往。其實如此自卑,大可不必呀。她不愿移居東院,屈尊与眾人友好相處,則又太清高自傲了。”以己之心相思,甚覺可怜。乃以嗟峨佛堂禮佛之事不可或廢為借口,赴大堰邪訪問。
  卻說這大堰翩內的明石姬,其凄怨之情与日俱增。素日閒居無聊,更添煩惱。与內大臣的擎緝令她苦恨不已,而內大臣又總是難得一見,來去匆匆。這使她的哀婉永無盡頭。源氏內大臣只好极力撫慰。大堰河鴻鷂船上的火炬閃爍,火光倒映在水中,從翁郁綠的林子遠遠望去,一如天際的流螢點點。源氏內大臣道:“此种情景,倘非在明石浦經常看到,此時必當惊羡。”明石姬吟道:
  “映水漁燈似螢火,相伴愁客臨此境。我的憂愁其實并不減于昔日漁火鄉居之時。”源氏內大臣答道:
  “惟怨無人解余怀,心如籌燈動水影。正如古歌所詠:“誰教君心似此愁?”言下之意反怨明石姬不体諒他。其時內大臣公私俗務皆得閒暇,便思精研佛法,是以常到峰峨佛堂誦經念佛,得以長久居留,明石姬愁腸亦稍得寬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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