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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日的午後,溫暖的陽光灑遍了小城。
  突然間,幾乘馬從長街遠處飛馳而來,蹄聲如雷,黃塵滾滾,引得街上人人側目。
  當先是一個紅衣如火的少女,明眸皓齒,美艷照人,神色間卻傲倨無比。
  少女身後一匹馬上坐著個肥頭肥耳,滿臉媚笑的胖子,再後面卻是幾條鐵塔般的錦衣大漢。
  那少女馳過一家酒店時一勒馬韁,輕喝道:「停!」身後那幾匹馬便立即停下來。
  她跳下馬道:「我累了,就在這裡歇會兒。」
  那胖子忙從後面遞上水囊:「大小姐,要喝水嗎?」
  「不要!」那少女一揮手,一群人擁著她進了酒店。
  一進店堂,掌櫃的立刻笑臉相迎,把她引到雅座上。
  少女一個人坐了下來,其餘人卻只敢垂手站在她身後。
  掌櫃的賠笑道:「小店房舍簡陋,還請姑娘多包涵。」
  少女雙眉微揚,似有怒色,那胖子忙喝道:「大膽!這是我家大小姐,什麼『姑娘姑娘』的,真是無禮!」
  掌櫃的嚇了一跳:「是是,小人無禮,請大小姐恕罪。大小姐要些什麼,儘管吩咐。」
  那少女才氣色稍平,道:「先來一壺酒,再弄幾個拿手的小菜,價錢不論。」
  不一會兒,店小二戰戰兢兢地端來了酒。見了這少女前呼後擁的陣勢,他早已驚得雙腿發抖,一不留神竟把酒給打翻在地。
  少女猝不及防,衣衫上也給濺了幾滴酒,嬌喝道:「你要死啦,這麼不小心!」
  「啪」的一聲,她跳起來狠狠地摑了店小二一個耳光。
  掌櫃的見事不妙,連忙上來打拱作揖,又叫店小二磕頭賠禮,少女才坐了下來。
  店裡的酒客們早已嚇得噤若寒蟬,個個低頭不語。小店一角卻坐著個少年,依然在自斟自飲,似乎根本沒有看到剛才這一幕。
  他給人的印象很奇怪。
  雖然只穿了件普通而又樸素的青布衣衫,他的氣度卻比世上任何錦袍玉帶的王孫公子更瀟灑。年輕人應該是熱情而衝動的,從他身上卻只能看到中年人的冷靜,老年人的孤獨,唯獨沒有青春的朝氣與希望。他只是在自斟自飲,舉手投足間卻有一種卓爾不群,傲然世間的風采。
  那紅衣少女卻已受不了了——幾時有人這樣無視於她?
  她猛地一拍桌子,叱道:「哪來那麼多狗東西,弄得本小姐耳根不清淨,都給我滾出去!」
  她這一喝,身後的大漢們早已刀劍出鞘,酒客們怕事,果然個個離去,只有那奇怪的少年猶自坐著。
  那胖子咳嗽一聲,道:「這位朋友,我家大小姐要在這兒用飯休息,識相點,快走吧!」
  那少年依然我行我素,似乎根本沒聽見。
  紅衣少女早已忍不住了,右手疾揮,猛地一耳光摑過去!
  她似乎對摑耳光頗有心得(大概平時擺慣了威風),這一耳光又是含憤出手,既狠又準,迅疾無比,眼看就要摑在那少年臉上!
  可那少年卻連眼角也沒朝她瞥一下,人依舊坐在桌邊,拿酒杯的手依然拿著酒杯,杯子裡的酒也仍是滿滿的,一滴也沒有濺出來——他似乎根本一點也沒有動。
  紅衣少女那一耳光卻偏偏落了空!
  胖子臉色微變,似乎想說些什麼。
  紅衣少女氣極,叫道:「好啊,本小姐我賞人家耳光,還從來沒人敢躲!」
  「躲」字未完,掌又出。
  這一掌更毒,更快!
  可是掌到半途,便再難移動一分。
  少女的手腕上,赫然多了條鞭子。
  黑色的鞭子,細而長,如毒蛇。
  鞭端在那少年手中。
  每個人都看見那少年手剛才還拿著酒杯。
  每個人也都看見黑色的鞭子纏住少女的手腕。
  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看清這少年究竟是怎樣棄杯出鞭的!
  少年依然神色自若,另一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紅衣少女的臉色早已漲得比衣衫還要紅,只覺得手腕象上了副鐵夾子,怎麼用力也休想動一動,而且半身發麻,連罵人也沒了力氣。
  胖子的臉色變得更慘,忽然上前抱拳道:「這位朋友,我家小姐乃『湘江大俠』程斷水的獨生愛女,若是言辭有何失禮之處,請看在程大俠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少年的雙眼還是盯著手中的酒杯,似乎覺得連酒杯都比身邊這些人有趣得多。
  他冷冷道:「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不要來惹我,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胖子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威脅的話,說一半往往比全說出來更可怕,也更有效。
  少年不再說話,只是抬了抬手,長鞭如閃電般收了回來。
  紅衣少女頓時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幾步才站穩,舉腕一看,已有一圈紅印深入肉中,不禁駭然。
  胖子連忙低聲道:「大小姐,此人武功難測,咱們還是避一避吧!」
  少女本已心驚,但被他這麼一講,火氣又上來了,大聲冷笑道:「他已經知道了我爹是誰,難道還敢傷我不成?」
  少年的臉色突然一寒,一字字道:「你信不信,在我喝完這杯酒之後你還在這裡,我就勒下你一隻手來!」說罷舉起酒杯。
  紅衣少女看了看他的酒杯,又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終於跺了跺腳道:「走!」
  黃昏,程斷水佇立在窗前。
  這間房並不是客棧裡最好的,可是他喜歡。
  窗外有片竹林。
  夕陽滿天,為青青竹葉鑲上道道金邊。暮風輕送,吹葉有如濤聲陣陣。
  驟然間,一縷清越而嘹亮的笛聲自竹林深處傳來。
  程斷水全身一震。
  笛聲中充滿著歡樂,充滿著生命的喜悅。再悲傷的人也會被這笛聲感動,世上的一切都變得那麼美麗可愛。
  多麼熟悉的曲子!程斷水的心忽然急促地跳動起來,暗道:「問嫣,問嫣,真的是你嗎?」
  悠揚的笛聲中,十八年的歲月剎那間倒流,他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條人影——
  她白衣如雪,斜倚著一支青竹,清麗如一朵白色的蓮花。
  她手持玉笛,悠然而吹,笛聲在晚風中輕揚。夕陽映著她暈紅的臉,她的眼波流動。
  十八年前的溫柔,十八年前的舊夢,又一次撞擊他的心門。
  程斷水傍窗而立,似已聽得癡了。
  笛聲低回,悠悠而止。
  他似乎猝然從夢中驚醒,箭一般掠出窗外。
  他向林中喚道:「問嫣,問嫣,如果是你,請出林一見。」
  竹林深處,笛曲的餘音猶在繚繞不已,卻不聞人聲。
  吹笛之人似早已離去。
  程斷水手扶竹枝,眼中流露出一種無法挽回的悲哀。
  凡是程鈱程大小姐的隨從,沒有一個會不知道「崔雨詩」這三個字的。
  只因為這位崔姑娘乃是程大小姐最好的朋友。
  除了程斷水之外,她也就服這位崔姑娘。
  此刻,崔雨詩就坐在程鈱的對面。
  她也許不及程鈱美艷,但那一份嫻雅大方,端莊可人的風儀卻更令人敬愛。
  她微微一笑道:「鈱妹,這次到這兒準備留多久?」
  程鈱撇撇嘴道:「誰知道呢?你也清楚我爹的脾氣,他既然答應幫他們,自然就要等這件事完結之後才肯回湘中。哼,什麼『梨花雪主人』,我以前怎麼從來也沒聽說過?他難道真值得我爹出手嗎?」
  崔雨詩正色道:「你可別小看了這『梨花雪主人』,他成名江湖之時,我們還沒生出來呢!三十年前,此人已橫行江湖,專門以殺武林高手為樂,黑白兩道都不留情。更奇的是,他殺了這麼多人,卻無一人知道他的武功到底是怎樣的。人們只知道他的獨門密技叫做『梨花雪』,卻不知那究竟是一種掌法,還是一種暗器,或是什麼奇門兵刃。」
  程鈱驚道:「難道那些死屍上毫無痕跡?」
  崔雨詩肅然道:「不錯,他殺人無數,那些人屍體上卻無一絲傷痕,只是全身冰冷。」
  程鈱失笑道:「死屍當然是冰冷的,難道還是熱的不成?」
  崔雨詩道:「不,不是一般的僵冷,而是觸手如冰,寒氣逼人。」
  程鈱心中駭然,只覺得鬼氣森森,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崔雨詩續道:「沒有人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子,年紀多大,此人行事可稱神出鬼沒,絕密無比。黑白兩道群起而攻之,也絲毫傷不了他,反倒折損了大批高手。不料正在危急關頭,此人卻突然銷聲匿跡,一下子失了蹤,此後再未出現過。江湖中人都道他惡貫滿盈,天奪其壽,早已死了,莫不拍手稱快。誰知如今他竟又重出江湖,再次行兇。不到半個月,已連殺黑白兩道三十七名高手,連號稱『西南第一刀』的刀王厲鋒也折在他手上。我看,這次程伯父加盟南方武林大會是十分必要的,也只有程伯父才能領袖群豪,一舉伏魔。」
  程鈱點頭道:「不錯,這『梨花雪主人』再厲害,有我爹出手也一定能制他。只不過,哼!我爹也太客氣了些,大家推舉他為南方各省武林盟主,他竟然不肯。」
  「哦,有這樣的事?」崔雨詩皺了皺眉,「程伯父過於謙和了。其實當此形勢之下,正需他出面主盟。」
  程鈱氣道:「是啊,我也這麼勸他。可他說南方武林人才濟濟,我們地處遠僻,對南方的武林人士不太熟悉,此行只是來助他們一臂之力,他是不會受那盟主之位的。」
  崔雨詩歎道:「程伯父不愧為一代大俠,德高望重卻毫不自傲。可是南方武林豪傑雖多,卻大都不和,互不相服,要推一位大家都心服的盟主實在太難了。程伯父雖處湘中,俠名卻是天下皆知,也只有他出任盟主,南方武林才會人人心服,齊心協力,剷除這個大魔頭。這個時候他若是推讓,對大局的影響可就十分不利了。」
  程鈱低頭道:「可惜正式推舉盟主的那一天,爹卻不肯去參加。不但如此,連我和其他師兄弟都不准去。」
  崔雨詩沉思片刻,緩緩道:「若不是程伯父和你參加,這種事我原本也不想理,可現在……」
  程斷水坐在桌邊,眉間深鎖,隱然有憂色,向一個弟子問道:「小鈱到哪兒去了?」
  那弟子垂手道:「鈱師妹昨天剛到就說要出去玩,後來遇上了崔姑娘才沒出去。今天大概忍不住出去散散心了吧。」
  程斷水「哼」了一聲,沉吟不語。
  那弟子忽道:「咦,程安!你不是一直跟著鈱師妹的嗎?她在哪兒,師父正找她呢!」
  程斷水抬頭一看,只見門口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一個胖子,肥圓的臉上滿是驚惶之色,正是整天跟著程鈱的家人程安!
  沉星湖的水,清純如水晶,燦爛的陽光映得湖光瀲灩。
  湖畔一片淺淺草地,草地的邊緣翠林環繞。
  樹林的確是藏匿的好地方。藏身林中,別人看不見你,你卻可以把林外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現在,程鈱和崔雨詩就隱身在林中,注視著草地上的一大群人。
  她們也在說話,不過當然很輕。
  「你看這些人,只曉得紅著臉在那兒大叫大嚷,為個盟主之位吵個不停,真是草包!」
  「看來如果沒有程伯父出面的話,還沒殺了『梨花雪主人』,他們自己倒先要內訌起來了!」
  「就是嗎,沒有我爹,這批烏合之眾能成什麼勢?」
  「不過你也別小看了人家,南方武林還是有幾個硬手的。你看那白眉白鬚的老人……」
  「呀,他這麼一把年紀了,還來參加英雄會盟?」
  「你沒聽說過『雁蕩連環莊,俠義蓋八方』這句話嗎?他就是雁蕩連環莊莊主呂正呂老英雄啊!」
  「我爹倒是常提起他,還說對他為人十分欽佩,原來是這麼個糟老頭子!」
  「別這麼說,這位老英雄可是德高望重啊!你沒瞧見嗎,剛才好幾次有人要打起來,都是他勸住的。」
  「那個殭屍鬼一樣的人又是誰呢?怪模怪樣的不說,手裡那對判官筆又怎麼是一黑一白的呢?」
  「你是講那個板著臉陰沉沉的人吧。別看他長得可怕,其實他為人倒是嫉惡如仇,挺正直的,否則大家怎麼叫他『黑白分明』肖立人呢?他手裡的一對判官筆,白色的銀製,黑色的鐵鑄,一手打穴功夫亦剛亦柔,可算是南方武林數一數二的高手!」
  「別講了別講了,我多看他一眼心裡就發毛。咦,這是哪來的牛鼻子老道?愁眉苦臉的,好像家裡死了人一樣,他也算武林高手?」
  「他可是嶺南三清觀的觀主,這位前輩向來是唉聲歎氣,沒一會兒開心的,人家就叫他『愁道人』。」
  「那……啊!」程鈱像是看到了什麼,吃了一驚。
  崔雨詩順著她的目光,發現遠處的一棵大樹下站著一個青衣男子。
  他獨自佇立在樹下,似乎才剛來一會兒,又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經站在那兒了。
  人群的吵鬧聲很響,他卻似乎充耳不聞。
  他彷彿不屑於聽,甚至連看都不屑於看他們一眼。
  崔雨詩望了那年輕人一眼,又看了看神色不安的程鈱:「這個人倒挺沉得住氣,別人怎麼爭和他都沒關係——怎麼啦?鈱妹,你認識他嗎?」
  程鈱自然是認識他的。
  幾天前,在一家小酒店裡,她還差點兒讓他勒下一隻手來!
  她咬著牙道:「他可不是好人!崔姐姐,我一定要我爹抓住他,好好教訓他一頓!」
  崔雨詩失笑道:「程伯父有多少正事要辦,會幫你抓他?」
  程鈱道:「我爹那麼疼我,一定會幫我的!對了,程安這傢伙去了好一會兒了,不知道我爹現在怎麼樣了?」
  程斷水正策馬飛奔。
  馬是良駒,奔馳如飛。可他還是覺得太慢。
  他的耳邊迴盪著程安那嚇得結結巴巴的話:「沉星湖邊打……打起來了!大……大小姐也在,受了重……重傷。」
  林中,崔雨詩道:「我擔心程伯父再不到,那幫人早晚得打起來!」
  程鈱也有些著急了:「是啊,我看那個呂正越來越鎮不住了!唉,你的主意總是好的,可這次如果我爹來得太晚……」
  驀然間,三點銀星在空中一閃而過,人群中一聲驚呼,已有人倒地不起。
  「雁回銀針!」崔雨詩輕呼道:「衡山派這麼沉不住氣,竟搶先出手,這下糟了!」
  果然,群豪一片喧嘩,也有喝罵的,也有救人的,個個都在暗自戒備,生怕再遭暗算。已有十幾個人刀劍出鞘,將衡山派諸弟子團團圍住。
  劍拔弩張,一場惡戰已迫在眉睫!
  忽然間,一個清脆如銀鈴的聲音笑道:「如此山水,只宜靜觀。打打殺殺,豈非煮鶴焚琴,大煞風景?」
  這笑語似是遠遠傳來,又似是在每個人耳邊講的一樣清晰明瞭。
  群豪不由得一凜,剎那間無人出聲,湖畔一片寂靜。
  湖上隱然有輕輕的波聲,遠處蕩來一葉扁舟。
  輕舟已近,舟頭有一白衣少女盈盈而立。
  她手執竹篙在水中輕輕一點,小舟便穩穩停在湖中。
  明媚的陽光下,她雪白的衣衫一塵不染,她的笑顏就如陽光般燦爛。可是,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卻蒙著一層灰色的陰翳,本應動人的眸子顯得黯然無光。
  有人已倒吸了一口冷氣。
  誰也不能相信,這笑得如此燦爛美麗的少女竟然是個雙目失明的盲女!
  白衣少女笑道:「諸位英雄,還沒對付『梨花雪主人』,自己先窩裡鬥起來,豈不是叫旁人看了笑話?」
  群豪心中一驚,一個無名盲女怎會對他們的行動瞭如指掌?
  那「黑白分明」肖立人冷冷問道:「衡山派搶先動手傷人,這筆帳又怎麼算?」
  白衣少女一字字道:「剛才那三枚雁回銀針並非衡山派所發,乃是有人暗中挑撥。」
  群豪嘩然。
  白衣少女的聲音透過群豪的喧嘩,仍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出來:「雁回銀針雖然是衡山派的獨門暗器,但針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怎可一概而論?諸位英雄,莫要中了他人離間之計才是。」
  她頓了頓道:「在下言盡於此,告辭了。」
  說罷,她手中竹篙輕快地在水中一點,那一葉扁舟立刻從明鏡般的湖面上蕩了開去。
  那雁蕩連環莊莊主呂正突然長聲道:「姑娘留步,在下請教姑娘的師尊是哪一位?」
  白衣少女卻連頭也未回,竹篙微點,小舟已翩然遠逝。
  群豪見那少女雙目雖盲,卻獨駕輕舟,倏然而來,飄然而去,心下不禁惘然。
  肖立人猝然回首,卻發現林邊多了個人。
  程斷水站在樹林邊,呆呆地望著那白衣少女消失的遠方。
  他的目光中似乎有著無邊的痛苦與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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