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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老的傳說


  據說天上有一顆彗星,每七十六年出現一次。
  每次出現都會為人間帶來災害。
  今年又到了她出現的時候了。
   

  關東萬馬堂。
  多麼風光,多麼輝煌,多麼令人羨慕的萬馬堂。
  曾幾何時,萬馬堂已成了人們遺忘的記憶?已成了歲月的戰勝品?已成了塵埃的停息之處?
  一道木柵,用整條杉木圍成的柵欄,高達三丈,從草原的這一頭延伸至遙遠的另一頭,木柵內的屋宇,更是如夜空裡的星群般數也數不清。
  曾幾何時,這道綿綿不斷的木柵已被雜草淹沒了。
  柵內的屋宇更是殘破敗壞,屋裡屋外都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屋角處蟋伏著一條本來應該是白色的,現在卻已成了黑灰色的狗。
  它的眼神已失去了原有的機敏和靈巧,看來幾乎已不像是一條狗了。
  這條狗大概是萬馬堂唯一還活著的生命?
  葉開不禁搖頭歎息。
  ——飢餓豈非是結束生命的方法之一?
  然而卻不是最殘忍的一種。
  自遠古以來最殘忍、最有效、最可怕、最原始的結束生命,豈非是人類?
  人殺人,人殺萬物,豈非是最迅速的一種?
  萬馬堂的三老闆馬空群,說話如名的公孫斷,為了復仇不惜委身仇人枕畔的沈三娘,情仇交織的馬芳鈴……還有大多大多的人,豈非都因葉開和傅紅雪而結束?
  十年。
  十年了!
  十年來多少人崛起江湖?多少人因名而死,多少的月移星沉?多少的鳳花雪月在葉開談笑間而流逝呢?
  傅紅雪?
  十年來,他是否已變了?
  變得更消沉,更孤傲?
  還是變得更淡泊名利,更不解人情?
  抑或是依然我行我素,獨來獨往?
  夜空清澈,星辰閃爍,一輪明月斜掛在天邊。
  今夜寂寂,天地間一片祥和,就連那最喜歡哇哇亂叫的夏蛙都彷彿也已睡著了。
  葉開坐在地上,靠著拱門旁的那根刁斗旗桿,雙眼凝注著純淨的夜空,看他的神色,彷彿是在等待什麼。
  在等人?
  有誰會到這已荒漠不堪的地方來和他碰面呢?
  微風輕柔,柔得就彷彿情人的手般輕撫著葉開那線條分明的臉額。
  牆角蟋伏著的狗,彷彿也讓夜風輕撫著側過身子,高舉雙腿在那裡享受著。
  看著小狗的舉動,葉開不由輕笑,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就在這時,北方的夜空中突然出現一道耀眼的光芒。
  葉開立即張開雙眼,轉頭看向北方。
  那團光芒從北方夜空的深處裡閃出後,逐漸增強光芒,拖著一條長長燦爛的尾巴,劃過天際,奔向元邊無盡的南方。
  彗星!
  七十六年一現的彗星終於出現了。
  她的光芒,沒有任何一顆流星可以相比擬。
  她的燦爛輝煌雖然短暫,卻足已照亮了永恆。
  她雖然很快地消失於南方夜空深處,可是她美麗的震撼,卻還留在葉開的心裡。
  「美麗。」葉開喃喃自語:「這種奇觀又豈是美麗兩字所能形容的。」
  在這同時,離萬馬堂不遠小鎮的一個小樓上,也有一個人坐在窗前,推著骨牌在看這難得一見的景象。
   

  碧天,黃沙。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風刮向天邊。
  人已在天邊。
  葉開彷彿是從天邊來的,他沿著長街,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向長街唯一的一家酒樓。
  一朵殘花不知從何處被風吹來,彷彿也是來自天邊,它隨著滿天黃沙在風中打滾,葉開一伸手就抄住了這朵殘花。
  花瓣已殘落,只有最後幾瓣最頑強的,還棲戀在枯萎的花梗上。
  葉開看看手中的殘花,笑了笑,然後拍拍身上那一套早已應該送到垃圾堆裡去的衣裳,將那朵殘花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已打扮整整齊齊的花花公子,最後在自己一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艷麗的紅花一樣。
  然後他就滿意地笑了,昂起頭,挺起胸,大步地走向酒樓。推開了門,他立刻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
  ——蒼白豈非也接近死亡?
  刀在手上。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他的臉依舊蒼白,一雙眼睛依舊帶著種神秘的黑。
  亮麗、純淨的神秘黑色。
  看見傅紅雪,葉開又笑了,他大笑走過去,走到傅紅雪的對面,坐下。
  傅紅雪在吃飯。
  葉開依舊記得十年前在同樣地方第一次遇見傅紅雪時,他也是在吃飯。
  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因為他只能用一隻手吃。
  他的左手握著刀。
  無論他在做什麼的時候,都從沒有放下過這柄刀。
  葉開注視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他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
  就算有八十名劍客拿著八十把鋒利的劍指著他,他大概也不會停下來。
  如果換成八十個女人呢?八十個美麗漂亮而又脫光的女人呢?
   

  葉開看著傅紅雪,忽然又笑了,笑著說:「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他慢慢將碗裡最後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才抬頭,才看著葉開。
  葉開的笑,就像是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陽光。
  傅紅雪臉上的表情,卻宛如殘冬裡的寒霜,他看著葉開,過了很久,才一字一字的說:「我不喝酒。」
  「你不喝,能不能請我喝兩杯?」
  「你自己有錢,為什麼還要我請?」
  「不要錢的酒,通常都是比較好喝一點。」葉開笑著說:「尤其是讓你請的話,更是難得。」
  「我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請人喝酒。」
  傅紅雪說得很慢,彷彿每個字都是經過考慮之後才說出的,因為只要是從他嘴裡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
  所以他不願說錯一個字。
  這一點葉開當然知道,所以他只好笑笑:「看來我這輩子是喝不到你請的酒了?」
  傅紅雪和葉開雖然已算是很老的老朋友了,但兩人之間,彷彿總是保持著一段奇異的距離,就好像是陌生人一樣。
  但你如果說他們兩個人是陌生人,他們卻又彷彿有種奇異的聯繫。
  傅紅雪看著葉開,又看了很久,才開口:「不一定,或許有機會喝到我請的酒。」
  「什麼機會?」
  「喜酒。」
  「喜酒?」葉開彷彿嚇了一大跳:「你的喜酒?和誰?翠濃?」
  這個名字一說出來,葉開就後悔了,甚至罵自己是個大混蛋,因為他又看到了傅紅雪眼中的那一抹痛苦。
  都已十年了,他居然還忘不了她?
  忘得了嗎?
  第一個女人,第一次用情,又有誰能忘得了?
  或許有人能,但傅紅雪絕對不能。
  並不是他太傻,太癡情,而是他的情已用得太深了。
  情用得越深,痛苦也就越深遠。
  愛得越深,傷害也就越重。
  為什麼人彼此相愛,而又彼此傷害呢?
  傅紅雪的頭已緩緩低下,目光卻無定點地茫茫然游離著,眼中深處那抹痛苦越來越濃了。
  看見他這個樣子,葉開很想作出瀟灑的樣子,很想說一兩句笑話,可是他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幸好這時有人替他解圍了。
  「你為什麼總是要別人請你喝酒?」這個聲音來自樓梯口:「難道你忘了有時請請別人喝酒,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不用回頭,葉開也知道這個說話的人是誰,他立即笑著說:「蕭別離,蕭別離,你居然還活著?」
   

  這裡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這裡有賭,卻不是賭場,這裡有酒,卻又不是酒樓。這裡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裡是小鎮上,也是附近幾百里之內唯一的一家「可以玩樂」的地方。
  大廳中擺了十六張桌子,無論你選擇那一張桌子坐下來,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
  大廳後面有道很高的樓梯,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麼地方,也沒有人上去過,因為無論你想要些什麼,樓下都有。
  樓梯口終年擺著一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裡,一個人在玩著骨牌,很少有人看見他做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枴杖,就擺在他隨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別的人無論做什麼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係。
  其實他正是這個地方的主人,他就叫蕭別離。
  這個地方就叫「相聚樓」。
  葉開笑著回頭,一轉眼就看見坐在樓梯口的蕭別離,他還是和十年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只是兩鬢斑白又增多了,臉上的皺紋也加深加多了。
  臉上每一條皺紋中,都不知彷彿隱藏著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秘密、多少無奈,但他的一雙手卻依然柔細如少女。
  他的穿著依舊華麗,依舊華麗奢侈,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澤柔潤如寶石。
  他正在將骨牌一張張慢慢地擺在桌上,擺成個八卦,一邊擺,一邊衝著葉開笑。
  葉開當然還是在笑,他笑著說:「別人請我是一回事,我請不請別人,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對。」蕭別離說:「那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我請。」葉開說:「這屋子裡每個人我都請。」
  「只可惜這屋子裡現在只有三個人。」蕭別離歎了口氣:「只可惜你彷彿又忘了一件事。」
  這屋子裡現在的確只有三個而已,但葉開又忘了什麼呢?葉開不明白,所以他當然要問,不問又怎能對得起自己呢?
  「我忘了什麼?」
  「你好像忘了請人喝酒是要銀子的。」
  「銀子?」葉開說:「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帶著銀子的人?」
  「你不像。」蕭別離笑著說:「你簡直就像是十個窮光蛋的組合體。」
  「幸好請客並不一定要用銀子。」葉開悠然他說。
  「不用銀子,用什麼?」
  「掛帳。」葉開笑了:「你難道忘了我在這裡是可以掛帳的?」
  「掛帳?」蕭別離說:「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次掛,二次也是掛,一年掛,十年也是掛。」葉開笑著說:「況且我也沒有倒過帳,欠帳就付,算是好客,既然是好客,就應該多讓他掛些帳,對不對,蕭老闆?」
  這是什麼歪理?這種歪理也只有葉開先生說得出來。
  碰到這種人,你說蕭別離怎麼辦?
  只有苦笑。
  除了苦笑外,蕭別離還能怎麼樣呢?
  這時一直沉默在痛苦深淵裡的傅紅雪忽然開口了。
  「我說請喝的喜酒,並不是指我的喜酒。」
  「我們知道。」
  這四個字,葉開和蕭別離幾乎是同時說出的,他們說完後,都互望會心一笑,然後蕭別離才又說:「你所說的喜酒是指葉開和丁靈琳的。」蕭別離說:「只要葉開和丁靈琳結婚,他們的喜酒,你請。」
  「是的。」傅紅雪用一種很平靜的口氣對葉開說:「我一生中從不請人喝酒,但是只要你結婚,我一定請。」
  傅紅雪並不是沒有喝過酒,他喝過,在一個靠皮肉生活的女孩子家裡連醉了四五天。
  那一次他會喝、會醉,當然是為了情。
  也唯獨情,才令他那麼痛苦。
  但從那一次喝醉後,他就再也沒有沾過一滴酒。
  他一直認為酒固然能麻醉人的痛苦,但清醒後,痛苦卻依然存在,而且更深了。
  宿酒未醒,愁已醒。
  ——只要喝過酒的人,大概都會有過這種情形吧?
   

  酒在杯中,杯在葉開的手中,他一邊喝酒,一邊看蕭別離在排骨牌。
  蕭別離緩緩地將骨牌一張一張地排成八卦,雙眼有神地盯著骨牌,他那張清懼、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彷彿很沉重,過了很久,他才仰面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你看出了什麼事?」葉開忍不住地問:「你真的能從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是的。」
  「那麼你今天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沒有馬上回答,他端起了金盃,緩緩地喝著,目光透過了牆壁,而落在遙遠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才放下杯子,才開口:「有些災禍是避不開的,絕對避不開的……」
  「災禍?」葉開不解:「什麼災禍?」
  「天災。」蕭別離將目光收回,停在葉開臉上:「天災難測!」
  他歎了口氣,接著又說:「你知不知道天上有一種流星拖著一條很長很長的尾巴?」
  「知道。」葉開說:「這種流星就叫彗星。」
  「彗星。」蕭別離說:「她每隔七十六年出現一次,每次出現時,都會給人間帶來很大的災害。」
  「彗星一出現,就會帶來災害?」葉開說:「什麼樣的災害?」
  「不知道。」蕭別離說:「不管是什麼樣的災害,都將是人間的不幸。」
  葉開沉思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昨夜看到了那顆彗星。」
  「我也看到了。」蕭別離說:「她那燦爛的光芒,真是無法用文字來形容。」
  這次將目光停留在遠方的是葉開,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這一次不知道這顆彗星會給人間帶來什麼樣的災害?」
  「不管是什麼樣的災害,都與我元關。」傅紅雪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錯了。」蕭別離看著傅紅雪說:「骨牌的跡象,正顯示著這次災害與閣下有關。」
  「和我有關?」傅紅雪冷笑一下,滿臉不信的神情:「骨牌如果真的那麼靈,這麼準,你為什麼不替自己——」
  傅紅雪忽然將話停住了,他的眼睛直盯著大門,葉開也在看著大門。
  門口並沒有什麼奇怪的事,只有一個人站在那兒,一個穿著勁裝的人,他看了看葉開和傅紅雪一眼,然後上前了一步,開口說:「恕在下冒昧請教,不知兩位是不是傅公子和葉公子?」
  「我是葉開。」葉開說:「有事嗎?」
  「在下主人想請兩位今夜移駕過去一敘。」
  「你家主人是誰?」
  「三老闆。」穿著勁裝的人微笑著:「萬馬堂的三老闆。」
  「萬馬堂的三老闆?」葉開微愣了一下。
  萬馬堂不是已荒廢了嗎?怎麼又會跑出一個萬馬堂的三老闆?
  「請問萬馬堂的三老闆是誰?」葉開說。
  勁裝的人一怔,看看葉開,然後又笑了,這次他是真的笑了,看他的神情就彷彿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萬馬堂的三老闆是誰。
  「三老闆就是馬空群。」他笑著說。
  此話一出,不要說是葉開,就連傅紅雪都愣住了。
  馬空群?
  馬空群十年前就已死了,死在萬馬堂裡,死在葉開眼前,現在又怎麼可能出現呢?
  難道是另外一個馬空群?
  蕭別離也感到奇怪,他開口問穿著勁裝的人:
  「是哪個馬空群?」
  「蕭老闆怎麼大白天的就喝醉了?」勁裝的人笑了笑:「當然就是你的好友馬空群,我家三老闆的千金還時常到這裡來找你聊天。」
  越說越令葉開嚇一跳,他張大了眼睛問:「三老闆的千金是不是叫馬芳鈴?」
  站在門口的人又笑了:「是的。」
  這是怎麼一回亭?
  明明都已死掉的人,怎麼可能會請客呢?
   

  「回去告訴三老闆,我們準時赴約。」葉開對著勁裝的人說。
  「謝謝。」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時,葉開臉上的驚愕還未退盡,傅紅雪也是一樣。
  蕭別離卻面帶沉思的凝望遠方。
  葉開猛然喝了一杯酒後,才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去了不就知道了嗎?」蕭別離也喝了一杯酒:「看來這次的災難,果然和兩位有關。正如骨牌所顯示。」
  「你認為這就是這次彗星所帶來的災害?」葉開又恢復了笑容。
  「希望不是。」蕭別離淡淡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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