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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在廟裡唸經。賭鬼在賭場裡賭錢。 這件事不管有沒有價值,至少總是很正常的。 但和尚若在賭場裡唸經,賭鬼若在廟裡賭錢,那就非但很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 奇怪的事總有些奇怪的原因。 奇怪的事也總會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來。 「你為什麼總是說賭場距離地獄最近。」 「因為常常到賭場裡去的人,很容易就會沉淪到地獄裡去。」 「賭場真的這麼可怕?」 「的確可怕,你家裡若有人是賭鬼,你就會知道那有多麼可怕了。」 「哦?」 「一家之主若是個賭鬼,這家人過的日子簡直就好像在地獄裡一樣。」 「我聽說一個人若是沉迷於賭,有時甚至會連老婆兒子一齊輸掉的。」 「有時連他自己的命都一起輸掉。」 「唉,那的確可怕。」 「假如說世上最接近地獄的地方是賭場,那麼最接近西方極樂世界的,應該是什麼地方呢?」 「廟?」 「不錯,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賭場和廟也有一點相同的地方?」 「沒有,這兩種地方簡直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有沒有注意到,賭場和廟通常都在比較荒僻隱秘的地方?」 「我現在才想到,但還是想不通。」 「哪點想不通?」 「我已知道賭場為什麼設在比較荒僻的地方,但是廟為什麼也如此呢?到廟裡去燒香的人,既不丟人,也不犯法。」 「因為廟蓋得越遠、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 「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們好奇和崇拜的原因。」 「不錯,人們通常總會對一些他們不能瞭解的東西覺得畏懼。」 「因為畏懼,就不能不崇拜。」 「而且人們通常也總喜歡到一些比較遠的地方去燒香,因為那樣子才能顯得出他的虞誠。」 「你差不多全說對了,只差一點。」 「還差一點?」 「燒香的人走了很遠的路之後,就一定會很餓,很餓的時候吃東西,總覺得滋味特別好些。」 「所以人們總覺得廟裡的菜特別好吃。」 「你總算明白了,素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們到廟裡去的最大原因之一。」 「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廟裡去燒香時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樣。」 「所以聰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將廟蓋在很遠很僻的地方。」 「我現在也覺得你的話很有道理了,但和尚聽見一定會氣死。」 「和尚氣不死的。」 「為什麼?」 「酒色財氣四大皆空,這句話你難道也已忘記?」 「不錯,既然氣也是空,和尚當然氣不死的。」 「氣死的就不是真和尚。」 「所以氣死也沒關係。」 「一點關係也沒有。」 偏僻的巷子。 巷子的盡頭,就是金大鬍子的賭場。 秦歌和田思思已走進這條巷子。 這時烏雲忽然掩住了月色,烏雲裡隱隱有雷聲如滾鼓。 狂風捲動,天色陰暗。 田思思看不看天色,道:「好像馬上就有場暴雨要來了。」 秦歌道:「下雨的天氣,正是賭錢的天氣。」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賭很可怕,為什麼偏偏還要賭?」 秦歌笑了笑,道:「因為我既不是個好人,也不聰明。」 田思思嫣然道:「你只不過是個英雄。」 秦歌吸道:「聰明的好人通常都不會做英雄。」 他突然閉上嘴,因為他忽然發現那賭場的院子裡有一團團、一片片、一絲絲黑色的雲霧被狂風捲起,漫天飛舞。 說那是雲霧,又不像雲霧,在這種陰某的天色裡,看來真有點說不出的詭秘恐怖。 田思思動容道:「那是什麼?」 秦歌搖搖頭,加快了腳步走過去。 賭場破舊的大門在風中搖晃著,不停的「砰砰」作響。 門居然開著的,而且沒有人看門。 這門禁森嚴的賭場怎麼忽然變得門戶開放了? 黑霧還在院子裡飛捲。 秦歌竄過去,撈起了一把。 田思思剛好跟進來,立刻問道:「究竟是什麼?」 秦歌沒有回答,卻將手裡的東西交給了田思思。 這東西軟軟的、輕輕的。彷彿是柔絲,又不是。 田思思失聲道:「是頭髮。」 秦歌沉著臉,道:「是頭髮。」 田思思道:「哪裡來的這麼多頭髮?」 滿院子的頭髮在狂風中飛舞,看來的確有說不出的詭秘恐怖。 秦歌沉吟著,說道:「不知通那和尚是不是還在裡面?」 田思思道:「為什麼一定要找那和尚?」 秦歌道:「因為你問的話,也許只有他一個人能解釋。」 他推開門走進去。 他怔住了。 田思思跟著走進去。 田思思也怔住。 無論誰走進去一看,都要怔住。 和尚還在屋子裡。 不是一個和尚,是一屋子和尚! 若是在廟裡,你無論看到多少和尚都不會奇怪,更不會怔住。 但這裡是賭場。 賭桌沒有了,賭具沒有了,賭客也沒有了。 現在這賭場裡只有和尚。 幾十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觀鼻,鼻觀心,雙手合十,盤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顆顆光頭外就再也沒有別的。 每個頭都剃得很光,光得發亮。 田思思忽然明白了院子裡那些頭髮是哪裡來的。 但她卻還是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忽然都剃光了頭做和尚。 屋子裡很靜。 沒有骰子聲,沒有洗牌聲,沒有吃喝聲,也沒有唸經聲。 和尚雖是和尚,但卻不唸經。 是不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學會唸經? 秦歌正在找昨天那個會唸經的和尚。 他慢慢地走過去,一個個地找,忽然在一個和尚面前停下了腳步。 田思思看到他面上吃驚的表情,立刻也跟了過去——他看到這和尚時的表情,簡直就好像忽然看到了個活鬼一樣。 這和尚還是眼觀鼻,鼻觀心,端端正正地盤膝坐著,非但頭剃得很光,鬍子也刮得很光。 這和尚的臉好熟。 田思思看了半天,突然失聲而呼:「金大鬍子!」 這和尚赫然竟是金大鬍子。 他旁邊還有個和尚,一張臉就像是被雨點打過的沙灘。 「趙大麻子!」 這放印子錢的惡棍怎麼也會做了和尚? 秦歌瞪著金大鬍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 金大鬍子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合十道:「施主在跟誰說話?」 秦歌道:「跟你,金大鬍子。」 金大鬍子道:「阿彌陀佛,金大鬍子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說話?」 秦歌道:「你不是金大鬍子?」 金大鬍子道:「小僧明光。」 秦歌又瞪著他看了半天,道:「金大鬍子怎麼會忽然死了?」 金大鬍子道:「該死的就死。」 秦歌道:「不該死的呢?」 金大鬍子道:「不該死的遲早也得死。」 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盤膝而坐,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現在看見他的人,誰也不會相信他昨天還是個賭場的大老闆。 他現在看來簡直就像個修為嚴謹的高僧。 田思思眼珠子轉動,忽然道:「金大鬍子既已死了,他的新婚夫人呢?」 一個人新婚時就開始怕老婆,而且怕得連鬍子都肯刮光,那往往只有一種原因。 因為他愛他的老婆,愛得要命。 愛得要命,通常也就會怕得要命。 金大鬍子雖然還在勉強控制著自己,但頭上汗已流了下來。 田思思偷偷的向秦歌打了個眼色,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會到什麼地方去了?」 秦歌笑了笑,悠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改嫁了!」 田思思道:「改嫁?這麼快?」 秦歌道:「該改嫁的,遲早總要改嫁的。」 田思思道:「嫁給誰呢?」 秦歌道:「也許是個道士,也許是個秀才,紅花綠葉青蓮藕,本來就是一家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金大鬍子突然狂吼一聲,向他撲了過來。 能做賭場的老闆,手底下當然有兩下子。 只見他十指箕張如鷹爪,生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掐斷秦歌的脖子。 秦歌脖子剛往後面一縮,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魚的棒槌飛了過來,「卜」的,在金大鬍子的光頭上重重敲了一下。 這一下敲得真不輕。 金大鬍子腦袋雖末開花,卻也被敲得頭昏眼花,連站都站不住了。連退了好兒步,「卜」的,又坐到了那蒲團上。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個和尚口宣佛號,慢慢地走了過來,手裡捧著個木魚,卻沒有棒槌。 會唸經的和尚終於出現了。 他慢慢地走到金大鬍子面前,歎息著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一關都勘不破,怎能出家做和尚?」 金大鬍子全身發抖,嘶聲道:「我本來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著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卜」的,頭上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還硬。 金大鬍子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頭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塊。 這和尚道:「是誰逼你做和尚的?」 金大鬍子道:「沒,……沒有人。」 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 金大鬍子道:「想……想……」 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兩無阿彌陀佛……」 他居然又開始唸經了。 金大鬍子卻爬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田思思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過頭向秦歌苦笑道:「這和尚真的會唸經。」 秦歌道:「不但會唸經,還會敲人腦袋。」 田思思道:「敲得比唸經還好。」 秦歌道:「這次他唸經雖沒有選錯地方,但卻敲錯了腦袋。」 田思思道:「他本該敲誰的腦袋?」 秦歌道:「他自己的。」 和尚忽然不唸經了,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搖著頭歎道:「原來又是你。」 秦歌道:「又是我。」 和尚道:「你怎麼又來了?」 秦歌道:「既然能走,為什麼不能來了?」 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該來的。」 秦歌道:「誰說的?」 和尚道:「和尚說的。」 秦歌道:「和尚憑什麼說?」 和尚道:「和尚會『一指撣』,會敲人腦袋。」 秦歌歎了口氣,道:「看來這和尚好像要趕我走的樣子。」 和尚道:「昨天你趕和尚走,今天和尚趕你走,豈非也很公道。」 秦歌道:「我若走了,有沒有人會給和尚五萬兩銀子?」 和尚道:「沒有。」 秦歌道:「那麼我就不走。」和尚沉下了臉,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秦歌道:「好像是個賭場,又好像是個廟。」 和尚道:「昨天是賭場,今天是廟。」 秦歌笑了笑,道:「連妓女都可以到廟裡燒香,我為什麼不能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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