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濺血·暗鬥




  十二點四十三分。
  張大帥搶口裡的血已停止往外流。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冷冷的看著他。
  不管他生前是個大老粗也好,是條老狐狸也好,現在他已只不過是個死人。
  死人全都是一樣的。
  黑豹的神情彷彿已顯得很疲倦,忽然揮了揮手。
  「走吧,大家全走吧。」
  張大帥帶來的人全部怔住,他們正準備拼最後一次命。
  這次不是為張大帥拚命,這次他們準備為自己拼一次命。
  他們誰也想不到黑豹居然會放他們走。
  「我並不想殺你們,從來也不想。」黑豹的聲音也彷彿很疲倦。
  「你們全部都跟我一樣,是被別人利用的,我只希望下次你們能選個比張大帥夠義氣一點的人,再為他拚命。」
  突然有人在大叫:「我們兄弟跟著你行不行?」
  黑豹笑了笑,笑得也同樣疲倦:「先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的睡一覺,到明天起來時,你們的主意若是還沒有改變,再來找我。」
  於是大家只好散了。
  那些用黑中蒙面,提著大刀的人,也忽然全都消失在黑暗裡。
  他們走得和來的時候同樣神秘。
  黑豹看著地上張大帥和梅禮斯的屍體,看著他們扭曲可怕的臉,喃喃道:「他奶奶個熊,愁眉苦臉的幹什麼,地獄裡的賭鬼多得很,你們不會到那裡再去開賭場嗎?」
  「你放心,等你到了那裡時,他們一定早已開好賭場在那裡等你。」
  高登居然還沒有走,正在冷冷的看著他。
  黑豹突然又大笑:「等我去幹什麼?去搗亂?」
  高登還是冷冷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說道:「我現在才看出來,你好像也跟張大帥一樣,臉上也戴副面具。」
  「現在太晚了,你也許還看不清楚。」黑豹還在笑:「我勸你也先回去洗個澡,睡一覺,明天你若還想看,我一定讓你看個仔細。,,
  「明天早上?」
  「早上你能起得來?」
  「也許我今天晚上根本就睡不著。」
  「睡不著可以找個女人陪你。」黑豹淡淡的說:「這地方什麼都貴,就是女人便宜。」
  高登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又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笑得彷彿有些淒涼。
  「這地方的人命豈非也很便宜?」

  霞飛路上那棟三層樓的洋房裡,槍聲也突然停止。
  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
  鮮血卻還沿著樓梯慢慢的往下流。
  金二爺踏著血泊,慢慢的走上三樓,推開了一面窗子。
  外面群星燦爛,新月如鉤。
  春天的晚上總是美麗的。
  金二爺吸了口雪茄,竟沒有發現他嘴裡卸著的雪茄早已熄了。
  「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早……」他心裡彷彿有很多感慨。
  田八爺站在他身旁,感慨也好像並不比他少。
  他們似乎已完全忘了自己是踏著別人的血泊走上來的。
  「明天我們應該到郊外走走去,」金二爺忽然間又說。
  田八爺立刻同意。
  「龍華的桃花,現在想必已開了。」
  其實他們又何必去看桃花?
  他們腳底上的鮮血,那顏色豈非也和桃花完全一樣?
  突然間,樓下又有槍聲一響。
  金二爺皺了皺眉,向樓下呼喝:「什麼事?」
  「是青鬍子老六,他還沒有斷氣,我又補了他一槍。」樓下有人在回答,青鬍子老六是張大帥留在這裡看家的。
  金二爺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
  他知道這一槍已是這地方最後的一槍。
  他們自己人的損失雖然也不小,可是張大帥剛派口來支援的那十八個人,現在已沒有一個再活著的了。
  那個日本人荒木雖然還活著,卻已投降了他——武士道的精神,有時也同樣比不上金錢的誘惑力大。
  金二爺微笑著說:「這地方以後我們也可以開個賭場。」
  田八爺打著了他剛從英國帶回來的打火機,為他燃著了雪茄,也在微笑著:「貴賓室一定要在三樓上,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歡在樓上看月亮。」
  新月如鉤。
  這一場慘烈的火並,似已完全結束。
  現在正是十二點五十七分。

  兩點零三分。
  波波突然從惡夢中醒來。
  窗外夜涼如水,她的枕頭卻已被冷汗濕透。
  他剛夢見羅烈,夢見羅烈手裡拿著把刀,問她為什麼要對不起他。她又想見她父親,眼睛裡流著淚。
  然後她忽然看見黑豹。
  這已不是惡夢。
  黑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回來了,正站在床頭,凝視著她。
  他看來彷彿很疲倦,但一雙眼睛卻比平時更亮。
  「我睡得一定很熟,連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波波笑得有點勉強。
  她還沒有忘記剛惡夢。
  「你睡得並不熟。」黑豹盯著她的眼睛:「你好像在做夢?」
  波波不能不承認…
  「我夢見了爸爸……」她忽然問:「你打聽到他的消息沒有?」
  黑豹搖搖頭。
  波波歎口氣:「我剛才也跟人打聽過,他們也都沒有聽說過趙大爺這個人。」
  黑豹忽然沉下了臉:「我說過,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
  「我沒有出去,只不過在門口走了走,買了兩份報,隨便問了問那個賣報的老頭子。」
  黑豹沒有再說什麼。
  他已開始在脫衣服,露出了那一身鋼鐵般的肌肉,身上鐵鉤的傷痕似已快好了。
  這個人就像是野獸一樣,本身就有種治療自己傷痛的奇異力量。
  波波看著他,忍不住又問:「你今天到哪裡去了,出去了一整天,也不回來看我一趟,害得我一直都在擔心。」
  「我的事你以後最好都不要過問,也用不著替我擔心。」
  他看見波波的臉色有點變了,聲音忽又變得很溫柔:「因為你若問了就一定會更擔心,我做的本就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
  波波眨著眼:「我不管你做的是什麼事,只要你對我好,就夠了。」
  黑豹凝視著她,忽然笑了笑:「明天我有樣東西送你。」
  「什麼東西?」波波眼睛裡發出了光。
  「當然是你喜歡的東西,到明天你就會看到了。」
  他掀起了薄薄的被,在她身旁躺下。
  波波的心突然跳了起來。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忽然發覺自己竟一直在期待著。
  期待著他回來,期待著他那又溫柔,又粗暴的撫摸和擁抱。
  但黑豹卻只淡淡的說了句:「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然後他竟似已真的睡著。
  波波咬著嘴唇,看著他,心裡忽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心裡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滋味。
  那不僅是失望。
  「他為什麼不理我?難道他今天在外面已有過別的女人?」
  然後她又替自己解釋。
  「他若喜歡別的女人,又何必回來?」
  這解釋連她自己都不滿意,她的心越想越,恨不得把他叫起來,問清楚。
  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了「明天」,想起了明天的那份禮物。
  她心裡立刻又充滿了溫暖和希望。
  世界上又有哪個女人不喜歡自己情人送給她的禮物呢?
  就算只不過是一朵花也好,那也已足夠表現出他的情意。
  何況黑豹送的並不是一朵花。
  他送的是一輛汽車。
  一輛銀灰色的汽車,美麗得就像是朦朦春夜裡的月亮一樣。
  「明天」已變成了今天。
  今天的陽光也好像分外燦爛輝煌。
  銀灰色的汽車,在初升的太陽下閃著光。
  在波波眼睛裡看來,它簡直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加起來都美麗得多。
  她跳了起來,摟住了黑豹的脖子。
  雖然還早,銜上已有不少人,不少雙眼睛。
  可是她不管。
  她喜歡做一件事的時候,就要去做,從來也不管別人心裡是什麼感覺。
  現在她心底裡不但充滿了愉快和幸福,也充滿了感激·
  現在羅烈的影子距離她似已越來越遙遠了。
  她覺得她並沒有做錯。
  黑豹也沒有錯。
  一個年輕健康的女人,一個年輕健康的男人,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本來就是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那其中只要沒有買賣和勉強,就不是罪惡。
  陽光也同樣照在黑豹臉上,黑豹的臉上,黑豹的臉,也跟著那輛銀灰色的汽車一樣,顯得充滿了光采,顯得生氣勃勃。
  波波看著他。
  他的確是個真正的男人,有他獨特的性格,也有很多可愛的地方。
  波波下定決心,從今天起,要全心全意的愛他。
  事已過去,慢慢總會忘記的。
  羅烈既然是他們的好朋友,就應該原諒他們,為他們的未來祝福。
  波波情不自禁拉起黑豹的手,柔聲道:「你今天好像很開心。」
  「只要你開心,我就開心了。」黑豹的聲音也彷彿特別溫柔。
  看來他今天心情的確很好。
  「我們開車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波波眼睛裡閃著光:「聽說龍華的桃花開得最美。」
  她又想起了那個繫著黃絲中的女孩子,現在她的夢已快要變成真的了。
  黑豹卻搖搖頭:「今天不行。」
  「為什麼?」波波撅起了嘴:「今天你又要去看金二爺?」
  黑豹點點頭,目中露出了歉意。
  「我一定要看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波波顯得有點兒不開心,她不喜歡黑豹將別人看得比她還重要。
  對金二爺她甚至有點嫉妒。
  黑豹忽然笑了笑說:「你遲早總會有一天會看見他的……」
  從樓上看下來,停在路旁的那輛銀灰色汽車,光采顯得更迷人。
  波波伏在窗口,又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開車,而且還要買一條鮮艷的黃絲中。

  金二爺開始點燃他今天的第一支雪前。
  黑豹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金二爺很不喜歡他的手下在他面前表現出這種樣子來·
  他噴出口煙霧:「昨天晚上你又沒有回來。」
  黑豹在聽著。
  「我雖然知道你一定得手,但你也應該回來把經過情形說給我聽聽。」金二爺顯得有點不滿意:「你本來不是這麼散漫的人。」
  黑豹閉著嘴。
  「你不回來當然也有你的原因,我想知道是為了什麼?」金二爺還是不放鬆。
  黑豹忽然道:「我很累。」
  「很累?」金二爺皺起眉:「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我想回家去,安安靜靜的住一段時候,」黑豹的表情很冷淡:「目前這裡反正已沒什麼要我做的事了。」
  金二爺好像突然怔住,過了很久,才將吸進去的一口煙噴出來·
  他臉色立刻顯得好看多了,聲音也立刻變得柔和得多。
  「你以為我是在責備你,所以不開心?」
  「我不是這意思。」黑豹的表情還是很冷淡,「我只不過真的覺得很累。」
  「現在大功已告成,這地方已經是我們的天下。」金二爺忽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過去輕拍著黑豹的肩,「你是我的大功臣,也是我兄弟,我的事業,將來說不定全都是你的,我怎麼能讓你回去啃老米飯?」
  「過一陣子,我說不定還會再回來。」黑豹的意思似已有些活動了。
  「但現在我就有件大事非你不可。」金二爺的神色很慎重。
  黑豹忍不住問:「什麼事?」
  「張三爺一走,擋我們路的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田八爺?」
  金二爺笑了笑:「老八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從來不擔心他。」
  「你是說喜鵲?」黑豹終於明白。
  「不錯,喜鵲?」
  說到「喜鵲」兩個字,金二爺眼睛裡突然露出了殺機:「我不想再看到這只『喜鵲』在我面前飛來飛去。」
  「可是我們一直找不到他。」
  這只喜鵲的行蹤實在太神秘,幾乎從來都沒有露過面。
  有一次金二爺活捉到他一個兄弟,拷問了七個小時,才問出他是個長著滿臉大麻子的江北人,平常總是喜歡帶著副黑眼鏡。
  但這個人究竟姓什麼?叫什麼?是什麼來歷?有什麼本事?就連他自己的兄弟都不知道。
  「這只喜鵲的確不好找,」金二爺恨恨道:「但我們現在卻有個好機會。」
  「什麼機會?」
  「這張條子,是田老八昨天晚上回家去之後才發現的。」
  金二爺從身上掏出一張已揉得很縐了的紙。
  紙上很簡單寫著:「你等著,二十四個小時內,喜鵲就會有好消息告訴你。」
  黑豹皺了皺眉:「這是什麼意思?」
  「老八回家的時候,這張條子就已在那裡,他的三姨太卻不見了。」
  「喜鵲綁走了田八爺的三姨太?」
  金二爺歎了口氣:「喜鵲想必也知道這位三姨太是老八最喜歡的人,所以想借此來要脅他,我想老八昨天晚上一定是睡不著的。」
  他歎息著,好像很同情,但是他的眼睛裡卻在發著光。
  「所以喜鵲今天一定會跟田八爺聯絡。」黑豹的眼睛似也亮了。
  「我已關照老八,無論喜鵲提出什麼條件來,都不妨答應。」
  「我們當然也有條件。」黑豹試探著。
  「只有一個條件。」金二爺的眼睛又露出殺機:「無論什麼事,都得要喜鵲本人親自出來跟我們談,因為我們只相信他。」
  「他肯?」
  「不由得他不肯。」金二爺冷笑:「他這樣做,當然一定有事來找我們,莫忘記這地方到底還是我們的天下。」
  黑豹承認。
  「何況我們所提出來的條件並不算苛刻,並沒有要他吃虧。」金二爺又說道,「見面的地方由他選,時間也隨他挑,我自己親自出面跟他談,每邊都只能去三個人。」
  「三個人?」
  「其中一個人當然是你。」金二爺又在拍著他的肩:微笑著。
  「還有一個是誰?」
  「荒木」
  「張三爺請來的那個日本人?」黑豹又皺了眉。
  「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但他卻是柔道的高段,比野村還要高兩段。」
  「他能出賣張三爺,也能出賣你。」黑豹對這日本人的印象顯然不好。
  「所以我一定要你跟著我。」金二爺微笑著,「何況,荒木也不是不知道,他當然明白我能出的價錢一定比喜鵲高。」
  黑豹不再開口。
  「下管怎麼樣,你今天都千萬不能走遠,隨時都說不定會有消息。」
  黑豹點點頭,忽然道:「梅律師那輛汽車,我已經送了人。」
  「那本來就該算是你的,」金二爺微笑著坐口沙發上:「你如果喜歡張老三那棟房子,也隨時都可以搬進去。」
  這句話無異已告訴黑豹,他在幫裡已取代了張三爺的地位。
  這連黑豹的臉上都不禁露出了感動的表情,但在嘴裡並沒有說什麼,微微一躬身,就轉身走了出去。
  金二爺吸了口雪前,忽然又笑道:「那女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有什麼魔力能叫你一連陪著她兩個晚上?」
  黑豹沒有口頭,只淡淡的說了句:「她當然也是個婊子,只有婊子才跟我這種人在一起。」
  門外是條很長的走廊。
  走廊上幾條穿短打的魁梧大漢,看見黑豹都含笑鞠恭敬禮。
  黑豹臉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慢慢的走出去,忽然發現有個人在前面擋住了他的路。
  一個日本人,四四方方的身材,四四方方的臉。
  但他的眼睛卻是三角形的,正狠狠的瞪著黑豹。
  黑豹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喜歡別人擋我的路。」
  荒木的拳頭已握緊,還是狠狠的瞪著他,眼睛裡閃著凶光。
  但他還是讓開路。
  「你的朋友野村是我殺的。」黑豹從他面前走過去,冷笑道:「你若不服氣,隨時都可以來找。」
  他頭也不回的走下了樓梯。
  這時,范鄂公正從樓梯口走上來,這次讓路的是黑豹。
  他對這位湖北才子一向很尊敬。
  他一向尊敬動筆的人,不是動刀的。
  「這小子,竟想用走來要脅我。」金二爺在煙缸裡重重的按熄了他的雪前煙,正在對范鄂公發牢騷:「梅律師那輛汽車我本來是想送給你的,但他卻送給了個婊子。」
  范鄂公正從茶几上的金煙匣裡取出了一隻茄力克,開始點著。
  「我剛從爛泥把他提拔上來,他居然就想上天了。」
  金二爺的火氣還是大得很:「照這樣下去,將來他豈非要騎到我頭上來。」
  「不錯,這小子可惡。」范鄂公閉著眼吸了口煙:「不但可惡,而且該殺。」
  金二爺冷笑:「說不定遲早總有一無……」
  「要殺,就應該快殺。」范鄂公悠然道:「也好讓別人知道,在金二爺面前做事,是一點也馬虎不得,否則腦袋就得搬家。」
  金二爺看著他:「你是說……」
  「這就叫殺雞做猴,讓每個人心裡都有個警戒,」范鄂公神情很悠然,「以前梁山上的大頭領王倫做法就是這樣子的。」
  金二爺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金二爺雖然不懂得歷史考據,但水游傳的故事總是知道的。
  他當然也知道王倫最後的結果,是被林沖一刀砍掉了腦袋。
  范鄂公也開始在閉目養神,這問題他似已不願再討論下去。
  金二爺沉思著,忽然站起來,走出門外。
  「黑豹呢?」
  「到奎元館去吃早點了。」
  「他回來時立刻請他進來。」金二爺道,「他昨天晚上立下大功一件,我有樣東西剛才忘記送給他。」
  現在他已明白要讓別人知道,替金二爺做事的人,總是有好處的。
  「再派人送五十支茄力克,半打白蘭地到范老先生府上去。」金二爺又吩咐,「要選最好的陳年白蘭地,范老先生是最懂得品酒的人。」
  范鄂公閉著眼睛,好像並沒有注意聽他的話,但嘴角卻已露出了微笑。

  黑豹坐在奎元館最角落裡的一個位子上,面對著大門。
  他總是希望能在別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這個人。
  現在他正開始吃他第二籠蟹黃包子,他已經吃完了一大碗雞火乾絲,一大碗蝦爆鱔面。
  他喜歡豐盛的早點,這往往能使他一天都保持精力充沛。
  何況,這杭州奎元館的分館裡,包子和面都是久享盛名的。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高登。
  八點三十九分。
  高登剛從外面耀眼的陽光下走進這光線陰暗的老式麵館。
  他眼睛顯然還有點不習慣這種光線,但還是很快就看見了黑豹。
  他立刻直接走了過來。
  黑豹看著他:「昨天晚上你沒有找女人?」
  「我找不到。」
  「我認得你住的那層樓的茶房小趙,找女人她是專家。」
  高登淡淡的笑了笑:「我要我的女人,但是他卻給我找來了條俄國母豬。」
  「你也錯過機會了。」黑豹也在笑,道:「那女人說不定是位俄國貴族,甚至說不定就是沙皇的公主,你至少應該對她客氣些。」
  「我不是個慈善家。」高登搬開椅子坐下:「我是個嫖客。」
  「是不是個吃客?」
  「不是。」高登一點也不想隱瞞:「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你知道我在這裡?」
  「每一天早上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你通常都在這裡。」
  黑豹又笑了:「原來你的消息也很靈通。」
  「只有消息靈通的人,才能活得比較長些。」高登很快的就將這句話還給了他。
  「你還知道些什麼?」黑豹問。
  「你是個孤兒,是在石頭鄉長大的,以前別人叫你小黑,後來又有人叫你傻小子,因為你曾經用腦袋去撞過石頭。」
  黑豹笑得已有勉強,「你知道的事確實不少。」
  「我只想讓你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總是對你特別客氣?」高登反問。
  「我只知道你昨天晚上若殺了我,你自己也休想活著走出去。」
  「我若能殺了你,你手下那些人在我眼中看來,只不過是一排槍靶子而已。」高登冷笑著,「何況那地方還有張大帥的人。」
  黑豹不說話了。
  當時的情況,他當然也瞭解得很清楚。
  高登雖然未必能殺得了他,但也不能不承認高登並沒有真的想殺他。
  至少高登連試都沒有試。
  高登已冷冷的接著說了下去:「你現在還活著,也許只因為你有個好朋友。」
  「誰?」黑豹立刻追問。
  「法官!」
  「羅烈?」
  高登點點頭。
  「你認得他?」黑豹好像幾乎忍不住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在哪裡?」
  「在漢堡,德國的漢堡。」
  「在於什麼?」黑豹顯然很關心。
  高登遲疑著,終於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在漢堡的監牢裡。」
  黑豹怔住,過了很久,忽又搖頭。
  「不會的,他跟我們不一樣,他不是一個會犯法的人。」
  「就因為他不願犯法,所以才會在監牢裡。」
  「為什麼?」
  「他殺了一個人,一個早就該殺了的人。」
  「他為什麼要殺這個人。」黑豹又問道。
  「因為這個人要殺他。」
  「這是自衛,不算犯法。」
  「這當然不算犯,只可惜他是在德國,殺的又是德國人。」
  黑豹用力握緊拳頭:「他殺了這個人後,難道沒有機會逃走?」
  「他當然有機會,可是他卻去自首了,他認為別人也會跟他一樣正直公平。」
  黑豹又怔了很久,才歎息著,苦笑說道:「他的確從小就是這種脾氣,所以別人才會叫他做小法官。」
  「只可惜法官也並不是每個都很公平的,同樣的,法律,也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高登也在歎息著,「在德國,一個中國人殺了德國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算自衛。」
  「難道他已被判罪?」
  高登點點頭:「十年。」
  黑豹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問:「有沒有法子救他?」
  「只有一種法子。」
  「什麼法子?」
  「去跟那德國法官說,請他對德國的法律作另外一種解釋,讓他明白中國人殺德國人有時一樣也是為了自衛。」
  「要怎麼去跟他說?」
  高登淡淡道:「世界上只有一種話是在每個國家都說得通的,那就是錢說話。」
  黑豹的眼睛亮了。
  「中國的銀洋,有時也跟德國的馬克同樣有用,」高登繼續說道,「我到這裡來,為的就是這件事。」
  「你想要多少才有用?」
  「當然越多越好。」高登笑了笑:「張大帥付給我的酬勞是五萬,我又贏了十萬,我算算本來已經夠了,只可惜……」
  「只可惜怎麼樣?」
  高登笑容中帶著種淒涼的譏諷之意:「只可惜應該付我錢的人已經死了。」
  黑豹恍然:「你昨天晚上要帶張大帥走,並不是為了救他,而是為了救羅烈?」
  高登由沉默回答了這句話。
  這種回答的方式。通常就是默認。
  「你贏的十萬應該是付現的。」
  「他們付的是即期支票,但張大帥一死,這張支票就變成了廢紙。」
  高登淡淡道:「我已打聽出來,金二爺已經叫銀行凍結了他的存款,他開出的所有支票都已不能兌現。」
  黑豹也不禁歎了口氣:「十萬,這數目的確不能算小。」
  「在你說來也不算小?」
  黑豹苦笑,他當然已明白高登來找他的意思:「羅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你更想救他,可是現在……」他握緊雙拳,「現在我身上的錢連一條俄國母豬都嫖不起。」
  「你不能去借?」高登還在作最後努力:「昨天你立下的功勞並不算小。」
  「你也許還不瞭解金二爺這個人,他雖然不會讓你餓死,但也絕不會讓你吃得太飽。」
  高登已瞭解。
  他什麼都沒有再說慢慢的站了起來,凝視著黑豹。
  然後他嘴角又露出了那種譏諷的微笑:「也許我昨天晚上應該殺了你的。」
  「但你也用不著後悔。」
  黑豹的眼睛裡忽又發出了光:「也許我現在就可以替你我到一個能賺十萬塊的機會。」
  「這機會當然並不壞,只看你願不願意去做。」黑豹在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
  高登的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卻說:「只要能賺得到十萬元,我甚至可以去認那條俄國母豬作乾媽。」
  金公館客廳裡的大鐘剛敲過一響,九點半。
  黑豹帶著高登走進了鐵柵大門。
  然後他就吩咐站在樓梯口的打手老寧:「去找荒木下來,我有件很機密的事要告訴他。」

  九點三十四分。荒木走下樓,走到院子,站在陽光下,他一看見黑豹,那雙三角眼裡就立刻露出了刀鋒般殺機。
  黑豹卻在微笑著。
  「聽說你有機密要告訴我。」
  荒木用很生硬的中國話問黑豹,原來他並不是真的完全不會說中國話。
  他只不過覺得裝作不會說中國話,非但可以避免很多麻煩,而且可以占不少便宜。
  「我的確有樣很大的秘密要告訴你。」黑豹緩緩道:「卻不知你能不能完全聽懂。」
  「我懂。」
  黑豹還是在微笑著,雪白牙齒在太陽下閃光:「你父親是個雜種,你八十個父親每個都是雜種,你母親卻是個婊子,為了二毛錢,她甚至可以陪一條公狗上床睡覺。」
  黑豹笑得更愉快:「所以你說不定就是狗養的,這秘密你自己一定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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