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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老伯雖巳站不直,但神情間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威嚴.威嚴中又帶著親切,只不過一雙稜稜有威的眸子,看來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邊扶著,身子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來,快起來.你莫非己忘了我從來不願別人行大禮
  他語聲還是平穩有力。
  他說的話還是命令。
  馬方中站立,垂手而立。
  老伯看著他的時候,目中帶著笑意,道「十餘年不見,你己胖了很多!」
  馬方中垂著首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見你一定娶了個好老婆。」
  他看了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應該謝謝她,將你照顧得很好
  馬方中道「還不快來拜見老伯。」
  馬太太一向順從,怎奈此刻早已嚇得兩腿發軟,哪裡還能站得起來?
  老伯道「用不著過來我……」
  他突然握緊雙拳嘴角肌肉己因痛苦而抽緊
  沒有誰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這種痛苦。
  馬方中目中露出悲憤之色,咬牙說道「是誰?是誰下的毒手?」
  老伯沒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馬方中也不再問,突然轉身,奔向馬廄。
  他以最快的速度為這兩匹快馬套上了車,牽到前面的院子裡。
  老伯這才長長吐出氣j道:「你準備得很好,這兩匹都是好馬。。
  馬方中道「我從來就不敢忘記你老人家的吩咐。」
  馬太太看著她的丈夫,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他為什麼喜歡種花,為什麼喜歡養馬,原來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為了這已受了重傷的老人。
  她只希望這老人快點坐上這馬車,快點走,從此永遠莫要再來打擾他們平靜安寧的生活。
  那巨人終於上了前面的車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那條路麼?」
  巨人點了點頭。
  老伯道「外面有沒有人?」
  這句話本來應由馬方中回答的,但這巨人卻搶著又點了點頭。
  因為他有雙靈敏的耳朵,外面無論有人有鬼,他都能聽得出,瞎子的耳朵總是比不瞎的人靈敏得多。
  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難道他們要等到沒有人的時候走?那得要等多久?
  誰知老伯卻長長歎了口氣,道「好,現任可以走了。」
  他們的行動既然如此隱秘,為什麼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
  馬太太正覺得奇怪,想不到還有更奇怪的事在後頭。
  老伯竟沒有上車
  「他為付麼不走?難道要留在這裡?」
  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難道他不怕別人從地道中追到這裡來?』
  她雖然並不是個聰明的人,卻也不笨,當然也已看出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蹤。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們以前過的那種平靜安寧的生活已結束。
  她恨不得將這些人全都趕走,走得愈遠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頭,連眼淚都不敢掉下來。
  馬方中已開了大門,回頭望著那趕車的巨人。
  這巨人死魚般的眼睛茫然凝注著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銅般的臉上,這張臉本不會有任何表情.但現在卻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馬車,奔過去緊緊擁抱住老伯。
  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臉,看到兩滴眼淚從他那充滿了黑暗和絕望的眼睛裡流了下來。
  原來瞎子也會流淚的。
  老伯沒有說話,沒有動,過了很久,才歎息了一聲,黯然道:6你走吧,以後我們說不定還有見面的機會。」
  巨人點點頭,橡是想說什麼,卻又忍往。
  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淒慘之色,道「這兩匹馬認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將你載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裡他就會將你送到關外。」
  巨人突然跪下來,以首頓地,重重磕了三今頭.歎聲道,「這裡的事,就全交給你了。」
  馬方中也跪了下來,以首頓地,說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們也活也沒有再說,跳上馬車打馬而去。
  大門立刻緊緊關上。
  突然間,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手牽著手從屋裡跑出來,拉往了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著臉道「爹爹,那個大妖怪怎麼把我們的馬搶走
  馬方中輕撫著孩子的頭,柔聲道「馬是爹送給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麼?」
  馬方中長歎道「他是個很好的人,又忠實,又講義氣,等你將來長大以後,若是能學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個男子漢了。。
  說到這裡他語音突然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女孩子卻問道「他到底有多講義氣?」
  老伯歎了口氣,道「為了朋友,他可以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黑暗中過十幾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最講義氣的人。」
  女孩子眨眨眼,說道「他為什麼要講義氣義氣又是什麼?」
  男孩子搶著道「義氣就是夠朋友,男人就要講義氣,否則就連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聲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長大後也要和他一樣的講義氣,爹,你說好不好?」
  馬方中點點頭,熱淚已奪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這男孩子的手,柔聲道:「這是你的兒子?有多大
  馬方中道「十…。十歲還不到。」
  老伯說道:「這孩子很聰明,你將他交給我如何?」
  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滿痛苦之色,黯然說道:「只可惜,他還太小,若是再過十年,也許…—/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頭,道「去,去找你娘去」
  馬太太早已張開手,等著孩子撲入她的懷抱裡。
  老伯看著他們母子倆,神色也很淒慘,緩緩道「你有個好妻子,孩子也有個好母親……她叫什麼名字?」
  馬方中道「她也姓馬,叫月雲。」
  老伯慢慢地點了點頭喃喃道:「馬月雲……馬月雲…。/
  他格這名字反反覆覆念了十幾次,彷彿要將它永遠牢記在心。
  然後他又長歎了一聲,道「現在我也可以走了。」
  馬方中道「那邊,我已早就有準備,請隨我來。」
  後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情沏。
  井架的轆轆上繫著個很大的吊桶。
  馬方中將用桶放下來,道「請。」
  老伯就慢慢地坐進了吊桶。
  鳳鳳一直咬著唇,在旁邊看著,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驚異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為什麼要坐入吊桶?難道想到井裡去。
  井裡都是水,他難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發現老伯正盯著她的時候,她立刻又垂下頭。
  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試探著道「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著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著,淡淡道:「那就要看看她是不是還願意跟著我。」
  馬方中轉過頭,還沒有說話,鳳鳳忽然道:「現在我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
  老伯看著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溫暖之意,但等他轉向馬方中的時候,神色又黯淡了下來,黯然道「這一次,多虧了你。」
  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著記掛著我,我已過了十幾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嗯,也許只有一句話。」
  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說。」
  老伯的臉色很悲痛,也很嚴肅,緩緩說道:「我這一生雖然看錯過幾個人,但總算交到幾個好朋友。」
  老伯和鳳鳳已從吊桶下去消失在井中。
  馬方中還站在井邊,呆呆的看著井水出神。
  水上的漣鎊已漸漸消失,馬方中終於慢慢地轉過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牽著兩個孩子站在遠遠的等著他。那雙溫柔的眼睛裡,也不知道含蘊著多少柔情,多少關切。
  做了十幾年夫妻,沒有人能比他瞭解她更多。
  他知道她已將自己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於們身上,無論吃什麼苦,受什麼罪,她絕不會埋怨。
  現在他們雖已漸漸老了,但有時等孩子都睡著後,他們還是和新婚時同樣熱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運,就是娶到她。
  現在他只希望她能瞭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原諒。
  孩子又奔過來,馬方中一手牽住了一個,柔聲道,「你們餓不餓?」
  孩子們立刻搶著道「餓,好餓喲』
  孩子們的胃好像久遠都填不滿的。
  馬方中微笑著抬頭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們難得吃宵夜,今天讓他們破例一次好不好?」
  馬月雲順從地點了點頭,道:「好,晚上還有剩下的熏魚和鹵蛋,我去煮麵。」
  面很燙
  孩子們將長長的麵條卷在筷子上,先吹涼了再吃下去,孩子們好像無論在做什麼事的時候,都能找到他們自己的樂趣。
  只要看到孩子,馬方中臉上就不會沒有笑容.只不過今天他臉上的笑容看來傷佛有點特別,胃口也彷彿沒有平時那麼好。
  馬月雲魚的刺,眼睛卻一直盯著丈夫的臉,終於忍不住試探著問道「我怎麼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有個老伯?」
  馬方中沉吟著,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句話.考慮很久,才緩緩道:「他並不是我真的老伯!」
  馬月雲道:「那麼他是誰?」
  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沒有他,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被人殺死了,根本見不到你,所以』.…」
  馬月雲溫柔地笑了笑,道「所以我也應該感激他,因為他替我留下了個好丈夫。」
  馬方中慢慢地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來說話的時候,就表示他要說的話一定非常嚴重。
  她早已有了準備。
  馬方中道「你不但應該感激他,也應該和我一樣,不惜為他做任何事。」
  馬月雲道「我明白。」
  馬方中道:「你現在已明白,我住在這裡,就是要為他守著那地道的出口。」
  他歎息了一聲,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遠都用不著這條地道,本來己慚漸認為他絕不會有這麼樣一天,想不到畢竟還是來了。」
  馬月雲垂著頭,在聽著。
  馬方中道「他既已到這地步,後面遲早總會有人追來的。」
  馬月雲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坐那輛馬車逃走呢?」…
  馬方中道「因為追來的人一定是很厲害的角色,無論那兩匹馬有多快總有被人追上的時候,他又受了很重的傷怎麼還能受得了車馬顛簸之苦?」
  他慢慢地接著道「現在,就算有人追來,也一定認為他已坐著那輛馬車藏在一口有水的井裡。」
  馬月雲現在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叫馬車走
  他就是要讓別人擊追。
  馬方中養那兩匹馬,根本就不是為了準備要給他作逃亡的工具,而是為了轉移追蹤的目標。
  這計劃不但複雜,而且周密。
  馬月雲長長歎了口氣,道「原來這些事都是你們早已計劃好了的。」
  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計劃好了.老伯無論走到哪裡,都一定會先留下條萬無一失的退路。」
  馬月雲股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歎道「看來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馬方中道:「他的確是」
  馬月雲道:「但那口井又是怎麼回事呢7他難道能像魚一樣躲在水裡?」…
  馬方中道「他用不著躲在水裡,因為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馬月雲道「什麼樣的退路?」
  馬方中道「還沒有挖那口井的時候,他就巳在地下建造了間園子,每個月我趕集回來總會將一批新鮮的糧食換進去,就算已認為老伯不會來的時候,還是從不曾中斷。」
  他接著又道「那些糧食不但都可以保存很久,而且還可以讓他吃上三四個月。」
  馬月雲道「水呢?」
  馬方中道「井裡本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
  馬月雲道「可是…。』井裡都是水,他怎麼能進得了那間屋
  馬方中道「井壁上有鐵門,一按機鈕,這道門就會往旁邊滑開,滑進井壁。」
  馬月雲道:「那麼樣一來,並水豈非跟著湧進去?」
  馬方中道:「門後面本來就是個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一齊高,所以就算井水湧進去,池水也不會冒出來」」水絕不會往高處流的,這道理你總該明白。」
  馬月雲長歎道「這計劃真是天衣無縫,真虧你們怎麼想得出來的!」
  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來的。」無論多複雜周密的計劃,在孩子們聽來還是很索然無味。
  他們吃完了一碗麵,眼睛就睜不開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馬月雲瞟了孩子們一眼勉強笑道:現在,他既然躲在井裡,只伯天下間絕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確不會,除非我們說出來。」
  馬月雲的臉色已變青,還是勉強笑道「我們怎麼會說出來呢不用說你,連我都一定守口如瓶I」
  馬方中臉色越來越沉重,道「現在你當然不會說出來,但別人要殺我們的孩子時,你還能守口如瓶麼?」
  馬月雲手裡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開始發抖,顫聲道那。。」那我們也趕快走吧!」
  馬方中搖了搖頭,黯然道「逃不了的。』
  馬月雲道「為什麼……為什麼?」
  馬方中長歎道,「能將老伯逼得這麼慘的人,還會追不到我們麼?」
  馬月雲全身都已發抖,道「那我們…「哦們該怎麼辦呢7」
  馬方中沒有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已經不必說出來。
  他只是默默地凝注著他的妻子,目光中帶著無限溫柔也帶著無限悲痛。
  馬月雲也在凝注著她的丈夫,彷彿有說不出的憐借,又彷彿有說不出的敬畏,因為她已發現她的丈夫比她想像中更偉大得多。過了很久,她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慢慢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聲道:我也跟你一樣,已經過了十幾好日子,所以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絕不會埋怨。」
  馬方中道「我…。我對不起你。」
  這句話在此刻來說已是多餘的了,但是他喉頭已哽咽熱淚已盈眶,除了這句話外,他還能說什麼。
  馬月雲柔聲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一向都對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著,固然已心滿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樂。」
  她不讓馬方中說話,但很快接著又道:「我跟了你十幾年,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現在,找只求你一件事。」
  馬方中道「你說」
  馬月雲的眼淚忽然流下。淒然道「這兩個孩子」。。他們還小,還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一條活路?」馬方中扭過頭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著道我也知道孩子無辜,所以他們活著的時候,我總是盡量放縱他們,盡量想法子讓他們開心些。」
  馬月雲點點頭,道「我明白。」
  她直到現在才剛剛明白,她的丈夫為什麼要那樣溺愛孩子。
  他早巳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對一個做父親的人來說,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事?
  馬月雲流淚道:我現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著多麼大的痛馬方中咬著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蒼,不要讓我們走上這條路,但現在,現在…。確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馬月雲嘶聲道:「但我們還是可以打發孩子們走,讓他們去自尋生活,無論肯放他們走,我就『…。我就死而無怨了。」
  她忽然跪下來,跪在丈夫面前失聲哭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只求你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馬方中很久沒有說話,然後他目光才緩緩移向孩子面前那個碗,碗裡的面已吃完!
  馬月雲看著她丈夫的目光,臉色突又慘變,失聲道6你。…』你已……你在面裡……」
  馬方中淒然道:不錯,所以我現在就算想答應你,也已太遲
  世上是不是還有比地獄更悲慘的地方?
  有
  在哪裡?
  就在此時,就在這裡I
  屋子裡只有一張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鳳鳳只有空坐著。
  椅子和床樣,都是石頭做的非常不舒服,但鳳鳳坐的姿勢還是很優美,這是高老大教她的!「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隨時隨地注意自己姿態,不但走路的樣子要好看,坐著,站著,吃飯的時候,甚至連睡覺的時候都要盡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態,就算你只不過是個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覺得你很高貴,這樣,男人才會死心塌地的喜歡你。」
  這些話高老大也不知對她們說過多少次了。「可是我現在抓住了一個怎麼樣的男人呢…—一個老頭子,一個受了重傷的老頭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個男子,就有往上爬的機會。
  「可是我現在爬到什麼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間充滿發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幾乎忍不住要大聲笑出來。屋予裡堆著各式各樣的食糧,看來就像是一條破船底下的貨倉。
  角落裡接著一大堆鹹魚鹹肉,使得這地方更臭得厲害。她眼睛盯在那些鹹魚上,拚命想集中注意力數數看一共有多少條鹹魚,因為她實在不想去看那老頭子。
  但是她偏偏沒法子能一直不看到那邊,老伯站著的時候,穿著衣服的時候,看來是個很有威嚴的人,但他現在赤裸著躺在床上,看來就和別的老頭子沒有什麼不同。
  他躺著的樣子,比別的老頭子還要笨拙可笑——他兩條腿彎曲著,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個蛤蟆般地在運著氣。
  喉嚨裡,偶而還會發出「格格格」的聲音。
  鳳鳳若不是肚子很餓,只怕已吐了出來。
  過了很久,老伯才吐出口氣,欲癱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滲透,肚子上下的肉也鬆了。
  那樣子實在比鹹魚還難看。鳳鳳突然間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還是省點力氣吧,莫忘了你自己說過,七星針的毒根本無藥可救。」
  老伯慢慢地坐起來凝視著她,緩緩地說道「你希望我死?」
  鳳鳳翻起眼,看著屋頂。
  老伯慢慢望著她道,最好希望你我還能活著,否則你也得陪我死在這裡。」
  風鳳開始有點不安,她還年輕,還沒有活夠。
  她忍不住問道:「中了七星針的毒是不是真的無藥可救?」
  老伯點點頭,道:我路從不說假話。」
  風鳳的臉有點發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費這麼多力氣逃出來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說過無藥可救,並沒有說過無人可救人能做的事遠比幾棵藥草多得多。」
  鳳鳳的眼睛亮了,道「你難道真能將七屋針的毒逼出來?」
  老伯忽又吸了口氣,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兩個月的工夫」
  鳳鳳的眼睛又黯淡了下來,道:「這意思就是說你最少要在這地方耽一兩個月。」
  老伯笑道:「這意思就是說你最少要在這地方耽一兩個月。」老伯笑道「這地方有什麼不好?有魚、有肉,出去的時候,我保證把你養得又白又胖。」
  鳳鳳用眼角膘著他,覺得他笑得可惡極了,又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別人找到這裡來?」
  老伯道「沒有人能找得到。」
  鳳鳳道「那姓馬的不會告訴別人?」
  老伯道:絕不會。」
  風風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這麼有把握。看來你現在信任那姓馬的,就好橡位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樣。」
  老伯沒有說話,臉上點表情也沒有。
  風風道:「何況,這世上除了死人外,汲有一個是真能守口如瓶的』」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看馬方中像不像是個會為朋友而死的人?」
  風風道「他也許會,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負,一時衝動起來也許會為你而死,但現在他並沒有衝動。」
  她接著道「何況你已有十幾年沒有過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賣命,現在也許早已冷靜了下來。」
  老伯接道「也許就因為他冷掙下來,所以他才會這麼樣做。」
  鳳風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他一直都認為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一直都在準備這件事發生,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份,所以等到事情發生時,他根本連想都不用去想,他就會這樣子做出來了。」
  風風冷笑」
  老伯笑道\人往往有兩面,一面是善的,一面是惡的,有些人總能保持善的一面,馬方中就是這種人,所以只要是他認為應該做的事成論在什麼情形下她都—定會去做!他接著道就因為你生長的地方只能看到惡的一面,所以你永遠不會瞭解馬方中這種人,更無法瞭解他做的事?
  鳳鳳扭過頭,不去看他。
  她自己也承認這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無法瞭解,因為她所能接觸到的事,所受的教育,都是單方面的,也許正是最壞的那一面。
  可是,她始終認為自己很瞭解男人。
  因為那本是她的職業,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瞭解男人,根本就無法生存。
  「男人只有一種,無論最高貴和最貧賤的都一樣,你只消懂得控制他們的法子,他們就是你的奴隸。」
  控制男人的法子卻是兩種。
  一種是盡量讓他們覺得柔弱,讓他們來照顧你,保護你,而且還要他們以此為榮。
  還有一種就是盡量打擊他們,盡量摧毀他們的尊嚴,要他們在你面前永遠都抬不起頭。
  那麼你只要對他們略加青睞,甚至只要你對你們笑一笑,他們都會覺得很光榮.很感激。
  你若真的讓男人有這種感覺,他們就不惜為你做任何事了。
  這兩種法子她都已漸漸運用得很純熟。所以無論在哪種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覺得侷促,畏懼。
  因為她己能將局面控制自如。
  但現在,她忽然發覺這兩種法子對老伯都沒有用,在老伯眼中,她只不過是個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沒有將她當做人。老伯在看著她的時候,就好像在看著一張桌於,—堆木頭。
  這種眼色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們寧要男人打她,罵她,但這種態度,簡直可以令她們發瘋。
  鳳鳳突然笑了。
  她也已學會用笑來掩飾恐懼的心理和不安,歷以她笑得特別迷人。她微笑著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確希望老伯恨她。
  女人寧可被恨,也不願被久如此輕蔑。
  老伯卻只是談淡道、6我為什麼要恨你?」
  鳳鳳道,「因為你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全都是被我害的。」
  老伯道「你錯了。」
  風風道:「你不恨我。」
  老伯道:「這件事開始計劃時,你只不過還是個孩子,所以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全無關係。」
  風風道但若沒有…。/
  老伯打斷了她的話道「若沒有你,還是有別人,你只不過是這計劃中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計劃既已成熟無論用誰來做這工具都一樣。」他笑笑,又道: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點可憐。」
  風風的臉已漲得通紅,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可憐我,你為什麼不可憐可憐自已?
  老伯道:「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會的」
  風鳳道:你不會,像你這種人絕不會可憐自已,因為像總覺得很了不起。」
  老伯道「哦?」
  風風道「一個人若懂得利用別人『惡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別人的貪婪,虛榮,嫉驢,仇恨,他已經算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老伯道,「的確如此。」
  風風道「但你卻比那些人更高一著,你還懂得利用別人『善』的一面,還模得利用別人的感激,同情和義氣。」
  老伯全無表情,冷冷道:「所以我更了不起。」
  風風咬著牙,冷笑道「但結果呢?」
  老伯道,「結果怎麼樣,現在誰都不知。。
  風風道我知道。』
  老伯道/哦?」
  鳳鳳道:「現在就算馬方中已死了,就算沒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把七星針的毒連根拔出,你又能怎麼樣?」
  她冷笑著,又道「現在你的家已被別人佔據,你的朋友也已變成了別人的朋友,你不但已眾叛親離,而且已特近風燭殘年,憑你孤孤單單一個老頭子,除了等死外,還能做什麼?」
  這些話毒得但是惡毒的響尾蛇。
  女人著想傷害一個人的時候,好像總能攏出最惡毒的話來,這好像是她們天生的本事,正如響尾蛇生出來就是有毒的。
  老伯卻還是靜靜地看著她
  那眼色還是好像在看著一張桌予,一堆木頭。
  鳳鳳冷笑道;「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因為我說出了你自已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伯道,「是的」
  鳳鳳道:「那麼你現在有何感覺呢?是在可憐我?還是在可憐你自己?」
  老伯道「可憐你,因為你比我更可憐」
  他聲音還是平靜面緩慢,接著道「我的確已是個老頭子,所以我已活夠了,但你呢?……我知道你不但恨我,也恨你自己。」
  鳳鳳忽然衝過來,衝到他面前,全身不停的顫抖,她本來簡直想殺了他,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卻突然倒在他懷裡,失聲痛哭了起來」
  他畢竟是她第一個男人。
  也是她唯一的男人。
  他們的生命已有了種種神秘的關係,她雖不承認,卻也無法改變這事實。
  事實本來就是誰都改變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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