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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淚痕·春雨


  藏花回到醉柳閣已是黃昏時候了。
  黃昏正是人們心情最愉快最輕鬆的時刻。
  一天的忙碌,到了這個時候,該回家的已回家,該休息的也早已休息了。
  三五個好友聚集一起,享受著落日的餘暉,喝杯飄著淡淡清香的「春茶」,老友們互相標榜著自己的一天樂事。
  做妻子的也早已在廚房裡忙碌起來,準備一頓美味可口,丈夫們喜歡吃的晚餐,有時還甚至在桌上擺著一瓶丈夫喜歡喝的老酒。
  小孩們老早就洗過澡,換上乾淨的衣裳,坐在餐桌前等著一飽小肚。
  黃昏自恆古以來,就是人類精神鬆懈的最佳時刻,當然也是宵小們活動的開始。
  醉柳閣裡的姑娘們,個個早已抹妝,換上新衣裳,臉頰堆上那早已習慣麻痺的職業笑容,準備迎接著今夜的開始。
  醉柳閣的花閣主花漫雪,今天更是一反常態的出現在門口,雪白晶瑩亮麗的臉上,掛著一付老娘的面孔。
  醉柳閣裡的姑娘們一看到花閣主親自站在門口,臉上又是那種表情,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這個要倒霉的人一定是藏花。
   

  春、初春、春風料峭。
  料峭的春風穿街而過,聽起來就像是剛從仇人咽喉間劃過的刀風。
  就在風吹過,藏花就看見了那掛著老娘面孔的花漫雪。
  想溜,已來不及了,藏花剛剛轉過身,就聽見那獨特的聲音,低沉卻柔柔的聲音。
  「藏花」。
  說話的人不是站在門口的花漫雪,而是剛剛從外回來的花語人。
  那美麗的令人心醉的花語人。
  藏花一回頭,就看見她那長長迎風蕩漾的秀髮,和那一雙宛如深山裡神秘湖潭般的眸子。
  「藏花,你剛回來?」
  她的聲音也跟她的人一樣,聽起來令人實在無法不醉。
  「天色已晚了,再不回來,晚上就得在林中過夜。」藏花有氣無力的說。
  花語人瞄了門口一眼:「你難道沒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嗎?」
  「看見。」藏花說:「她這種人,你想不看見都不行。」這倒是實話,像花漫雪這種四十出頭年紀的女人,還能保持那樣的身材、皮膚,已經是少之又少了,臉蛋更是沒話講。
  尤其是她的風度,不要說是男人,女人看了一眼後,都會很妒忌。
  藏花也瞄了門口一眼。
  「反正都一樣。」藏花苦笑:「躲過這一關,還有那一關。」
  「你順著她一點,不就沒事了嗎?」
  「一樣。」藏花說:「她怎麼看我都不會順眼的,從小就這樣。」
  藏花凝注著花語人,接著又開口:「同樣是她領養的女兒,為什麼我們的待遇就不同呢?」
  關於這一點,花語人也是無可奈何,花漫雪要這麼做,誰也無法改變她的。
  所以花語人就從別的方面來補償藏花的不平等待遇,有好東西吃,花語人一定偷偷留一份給藏花。
  每當有人帶來京城裡「寶粉堂」的花粉時,花語人一定會放一份在藏花的房內。
  對於這些事情,藏花心裡都有數,可是她從來都不會說聲謝謝,或是感激的話。
  這種表面功夫的事,她做不出來。
  她覺得感激是心裡的事,又何必假惺惺的說些肉麻的話來當有趣呢?
  「語人,今天南郡王府裡出了點事,花魁鳳彩的事,只好等到明天了。」
  這是花漫雪對花語人說的話,慈祥和藹可親,聲音裡充滿了關愛。
  「你早點休息,明天還得忙。」
  「是。」
  花語人走過站在門口的花漫雪後,回了個頭,看了藏花一眼,有點無奈的走進去。
  春天彷彿跟著花語人的腳步而離開,留給藏花的是殘酷冰冷淒涼的寒冬。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花漫雪的臉就宛如嚴冬裡第一次下的雪,既凍又淒厲。
  藏花知道回不回答話,後果都是一樣的,果然暴風雨很快的就來了。
  「五年一次的艷花大祭,語人好不容易爭了個花魁,今天是她進府領『鳳彩』的好日子,一早就找不到你的人。」花漫雪說:「你難道忘了今天語人的花轎需要馬僮嗎?你難道忘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嗎?」
  花漫雪的聲音也宛如暴雨般的襲進藏花的耳朵裡。
  「同樣是女人,你看看語人,人不但長得漂亮,又端莊又聽話,你呢?」花漫雪說:「臉蛋不但平淡無奇,人又跟個野孩子似的,成天只會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唉!這麼說,我也是個不三不四的人?」
  白天羽笑著出現在藏花後面。
  看見白天羽,花漫雪的臉上突然又出現了那種職業性的獨特笑容。
  「白公子。」花漫雪說:「白公子怎麼可能是不三不四的人。」
  「你不是說和藏花姑娘混在一起的人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嗎?」白天羽笑著說:「藏花姑娘今天一大早就和我混在一起了。」
  他笑著又說:「我對濟南城不太熟,所以一大早就拉著藏花姑娘帶我四處逛逛,沒想到會成了不三不四的人。」
  「原來白公子一大早是出去逛逛,我還以為白公子嫌我們這裡招待不周?」
  「我怎敢?」白天羽淡淡的說。
  花漫雪說:「白公子下次若還要四處走走,請通知我一聲,好讓我為你準備一位可人兒為你帶路。」
  「一定。」白天羽淡淡的說:「今天藏花姑娘很辛苦,我想好好的請她,不知花閣主是否會將在下當成不三不四的人?」
  「白公子您說笑了。」
  酒席就開在白天羽最喜歡的那間「荻花軒」。
  荻花軒裡插滿了開著白色小花的白荻花,現在正是荻花盛開期,屋內充滿了那淡淡的清香的荻花味。
  藏花就坐在荻花間,就坐在白天羽的對面。茶是上品的,酒更是「醉柳閣」獨特秘方製成的「花汁酒」,未入口已聞到那股撲鼻的酒香味。
  夜,剛人夜。
  晚風輕敲門窗,屋外的柳葉柔柔的蕩漾。
  藏花只喝了半杯酒,她不敢一口幹掉整杯酒。
  「花汁酒」的勁道,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因為整個的製造過程,幾乎都是由她一手包辦的。
  從種花、養花、摘花、壓汁蒸發到裝罐埋入土裡,都是她在做。
  普通人一杯,大概就可以醉個二天,這種酒藏花怎敢一口一杯。
  她放下酒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白天羽,而且一看就是好久。
  起先白天羽還瀟灑依舊的喝著,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就覺得很不自在了。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藏花這樣的眼光。
  「你在看什麼?」白天羽笑得很勉強。
  「看你。」
  「看我?」他問:「我什麼有毛病?」
  「不知道。」她說:「就因為不知道,我才要看,看你到底是什麼地方有毛病?」
  「你是我的恩人。」藏花笑了。
  「既然我是你的恩人,為什麼還是那樣說我?」
  「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下午你在說謊。」藏花說:「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白天羽笑了,他笑的樣子就彷彿窗外的柳枝。
  「你說呢?」
  「我不是愛幻想的人,我不會想到可能是你愛上了我。」藏花說:「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也不為什麼,只是看不慣她那種樣子。」白天羽說:「更何況下午你確實是和我在一起。」
  「只是這樣?」
  「是的。」白天羽又笑了:「你難道還希望有別的原因嗎?」
  「你說呢?」
  藏花又笑了,笑得很開心。
  她笑的聲音就彷彿是夏天的知鳥。
   

  一瓶花汁酒,很快的就裝進了他們的肚子裡。
  桌上擺的是第二瓶,菜卻沒有怎麼動過。
  藏花又舉杯,這次是一口一杯,她的臉頰已有點紅紅的。
  紅得就彷彿剛哭過的小孩般紅紅的。
  她沒有哭,她一直在笑,現在還在笑,笑著對白天羽說:「你第一天到醉柳閣時,我對你的印象實在不怎麼樣。」藏花說:「你的樣子十足是個鄉下暴發戶。」
  「哦?」
  「現在我才知道,你這樣做,是有目的的。」她喝了口酒後,接著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可是我相信,你所花的每一分線,都有它的用途在。」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下午,就因為下午你的樣子。」
  「下午的樣子?」白天羽說:「我下午是什麼樣子?」
  「當你和任飄伶在談論劍時,你的樣子就像個鋒芒不露提著把劍流浪天涯的浪子。」
  「哦?」白天羽說:「那我平常的樣子,就像是個暴發戶?」
  「這兩種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種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天羽沒有回答藏花的話,反而問她:「是個對人世間每件事都覺得好奇的人?還是歷盡滄桑一女子?」
  「我是個種花的人,一個人如果要養花,就應該獻身於花卉,就像學劍的人一樣。」藏花說:「一個人如果要學劍,就應該獻身於劍,雖死無憾。」
  她凝視著他,接著又說:「你呢?如果你是個浪跡天涯的江湖客,你殺人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錢財?還是因為你殺人時覺得很愉快?」
  她沒等白天羽回答,接著又問:「一個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別人的生死時,是不是會覺得很偷快?」
  白天羽忽然站了起來,走到窗前,遙望著遠方的蒼穹,然後才淡淡的說:「對我來說,這已經不是愉快的事了。」他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天空:「只可惜我也像這世上大多數人一樣,也會去做一些自己本來並不想做的事。」
  「你花大錢,你約任飄伶決鬥,這些事都不是你的本意?」
  「是的。」
  藏花也站了起來,也走至窗前,也遙視著蒼穹,然後才淡淡的說:「你為什麼要去做這些不想做的事?」
  「因為我不能不做。」白天羽回頭看著她:「因為我必須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我必須讓『白天羽』這三個字響遍江湖。」他神情凝重的說:「我不能再讓『白』這個姓沒落下去。」
  白天羽走回座位,舉杯仰首,然後又接著開口:「他曾經輝煌燦爛過。」
  「他?」藏花也走回來:「他是誰?」
  白天羽沒答,只是深深的注視她,過了一會兒,才說:「下午任飄伶曾經問我劍上是否刻有字,你還記不記得我說的那七個字?」
  「記得。」她說:「小樓一夜聽春雨。」
  「你知不知道這七個字的意思?」
  「不知道。」藏花說:「這不是一句詩嗎?它還有什麼意思?」
  「這七個字是在說兩個人。」
  「哪兩個人?」
  「白小樓和仇春雨。」
  「白小樓?仇春雨?」藏花問:「這兩個人是誰?為什麼你劍上刻有那七個字?」
  白天羽的目光又飄向遠方的一個神秘、美麗的不知名的地方,他的人彷彿已充滿了歡愉,又彷彿墜入了痛苦、悲傷、無奈的深淵裡。
  他的聲音也彷彿來自痛苦、悲傷、無奈的深淵中。
  「在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傳說中,據說每當月亮升起時,會有一些精靈隨著月光出現,花木的精靈,玉石的精靈,甚至連地下幽魂和鬼狐都會出來,向圓月膜拜,吸收圓月的精華。」白天羽慢慢地說。
  「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化身為人,以各種不同的面目,出現在人間,做出一些人們意想不到的事。」
  「這些事有時令人驚奇、有時令人感動、有時令人恐慌、有時令人歡喜、也有時令人難以想像,他們能夠把一個人從萬丈深淵中救出來,也能把一個人從山峰上推下去。」
  「他們能夠讓你得到世上所有的榮耀和財富,也能讓你失去一切。」
  「雖然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們的真面目,可是也沒有人能否定他們的存在。」白天羽凝視著藏花,接著又說:「他們就是白小樓和仇春雨。」
  藏花在聽那個美得神秘、美得淒涼、美得令人心醉的故事。
  「白小樓的刀是彎的,是一柄彎刀,彎的就像春雨的眉。」
  「春雨的劍,是直的,直的就像是孤立在山峰上的古老松樹。」
  「刀是殺人的利器,小樓的彎刀也一樣,只要那一道彎彎的刀光閃過時,災禍就會降臨,無論誰都不能避免的災禍,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能避開這一道彎彎的刀光。」
  「刀並不快,就像你看見月光一樣,當你看見時,它已經落在你身上了。」
  「天上只有一輪明月,地上也只有這一柄彎刀。」
  「彎刀出現在人間時,帶來的並不一定是災禍,有時也會為人們帶來正義和幸運。」
  「劍光一閃,帶著種奇妙而詭異的弧度畫出,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一彎新月在水波被微風吹皺時那種變形的月影般的弧度。」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月影的詭秘變化,因為每一次微風吹動水波時,水中月影都會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變化。」
  「每一種變化都不是任何人事先可以預料得到的。」
  「春雨的劍是青青的,青如遠山,青如情人們眼中的湖水,青青的劍脊上,有一行很細很小的字,『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的圓月彎刀上,也有一行很細很小的字,『小樓一夜聽春雨』。」白天羽喃喃的說。
  「圓月彎刀?」藏花微微吃驚:「可是昔年魔教的教主手中那一柄魔刀?」
  「是的。」白天羽說:「白小樓就是昔年魔教的教主。」
  「仇春雨就是白小樓的妻子?」
  「如果是的話,也就不會有以後那些悲慘、淒涼、哀怨的事發生了。」白天羽說:「就因為仇春雨,魔教如日中天的事業才會一蹶不振。」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藏花問。
  「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他們的故事?」
  「聽過。」藏花說:「傳說仇春雨離開了白小樓,魔教後來被當時的七大門派消滅了,魔教教主白小樓人也忽然失蹤,從此江湖中再也聽不到有關魔教的事。」
  「是的。」
  白天羽的聲音裡彷彿有痛苦,但他的表情卻是在笑。
  「這件事尤其是七大門派的人更是津津樂道,在當時能消滅魔教,是何等的光彩榮耀之事。」
  「我覺得這件事沒有那麼單純。」藏花說:「以魔教教主白小樓的武功,不要說是七大門派聯手,就算江湖中的高手聯合也未必能殺了他。」
  她說:「如果不是仇春雨離開他,白小樓就不會失蹤,魔教也不會被七大門派消滅。」她又說:「可是仇春雨為什麼會離開白小樓呢?我相信這是整件事的關鍵。」
  白天羽忽然沉默了下來,雙眼盯著酒杯,他顯然想結束有關仇春雨與白小樓的話題,但藏花又問:「你手上的劍,也刻有七個字,是不是就是當年仇春雨的那把劍?」
  「是的。」
  「這把劍怎麼會到了你手中?」藏花真好奇:「你姓白,是不是和白小樓有牽連?」
  白天羽注視她:「這些事日後你一定會知道的。」
  他倒了杯「花汁酒」,舉杯笑著說:「今天不寒不熱,正是喝酒的好時刻,何必讓那些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打擾了我們的酒興呢?」
   

  初春的夜晚,寒意還是甚濃。
  尤其是在荒地裡的破廟,晚風從破洞裡呼嘯而過,帶來了寒意,也帶來了遠方人們歡樂的聲音。
  任飄伶拉拉衣襟,用枯枝將火弄旺一點,隨手又拿起酒瓶,仰首喝了一口。
  月光從破了的屋頂間穿了進來,輕柔柔的灑在地上,任飄伶那雙灰黯無神的眼睛也如月光般輕柔柔的合上,可是剛閉上不多久,他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因為這時他聽見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和聞見那由夜風飄來茉莉的花香。
  他眉頭微皺後,慢慢的張開眼睛,一張眼睛就看見四個金髮藍眼的波斯奴,抬著張兩丈長,一丈寬的平榻,自破廟外,踏著月色而來。
  一個神仙般的絕色佳人斜坐在平榻上,一頭漆黑的長髮輕柔如霧水,一雙明亮的眼睛燦爛如夜星,身上穿著件非絲非麻,五色緩紛的綵衣,卻將右邊一半香肩露出。
  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膚,滑如春雪。
  她的手裡在發著光,一隻用波斯水晶雕成的夜光杯裡,盛滿了蜜汁般的美酒。
  她淺淺的啜了一口,然後用比蜜更甜的笑容看著任飄伶。
  「不論何時何地,永遠都是這種排場的,除了慕容公主之外,還會有誰呢?」任飄伶苦笑著歎了口氣:「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這裡好像不是一位公主該來的地方。」
  慕容公主並不是尊稱她,而是她的名字,她複姓慕容,名公主。
  「你能來,我就能來。」慕容公主已發起了嬌嗔:「我要來就來,誰也管不著。」
  這倒是實話,她的事,江湖上還沒有幾個人能管。
  慕容世家九姊妹,個個身懷絕技,慕容公主排行老九,她的八位姊姊都已嫁人了,嫁的都是名重一方的大俠士。
  這麼樣的一個人,江湖上有誰敢管她的事?
  慕容發起嬌填,居然比笑還要甜。
  任飄伶卻好像看不見。
  「對,你可以來,幸好我也可以走。」任飄伶淡淡的說:「我要走就走,別人也管不著。」
  他已經振衣而起,好像真的要走了。
  神仙般的公主卻像活鬼一樣大叫了起來:「不行,你不能走。」
  「為什麼?」
  「因為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幹什麼?」
  「我有要緊的事找你。」
  「什麼要緊的事?」
  「要債。」慕容公主又笑了起來:「當然是找你要債。」
  任飄伶又歎氣了。
  他實在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比要債更要緊的事確實不多。
  「我是欠你一筆債,只可惜我現在連吃頓飯的錢都沒有,如何還你債呢?」他笑了:「看來你今夜是白跑一趟了。」
  慕容笑的更甜了。
  「有些債,並不是一定要用錢來還。」
  「哦?」任飄伶問:「不要錢還,用什麼?請你趕快告訴我,好讓我將你的債還清。」
  慕容公主現在不但笑的很甜,而且彷彿還帶著……「你全身上下最值錢的是什麼?」
  「我?」任飄伶看了看自己:「我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大概就是我這顆頭了。」
  「除了頭以外呢?」
  「那大概是我手上這柄破劍了。」
  「淚痕如果是破劍,那世上大概已沒有劍了。」她居然知道他手上的劍是淚痕。「除了錢以外,你還可以用淚痕來還債。」
  「你要我拿劍抵債?」
  「我又沒有你那麼靈巧的一雙手,拿這柄淚痕有什麼用?」她笑著說:「我要你用淚痕去殺一個人。」
  「殺誰?」
  慕容那雙如夜星的彈子直盯著他。
  「載思。」
  「載思?」任飄伶有點吃驚:「他得罪你了?」
  「沒有。」
  「他跟你有仇?」
  「沒有。」
  「有怨?」
  「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我殺他?」
  「我高興。」
  「你高興?」他又吃了一驚:「就因為你高興,你就要我殺人?」
  「是的。」
  「只可惜你高興,我未必高興。」
  「你不願?」
  任飄伶點點頭,又坐了下去。
  「別忘了,是你欠我債。」
  「欠債可以用錢還。」
  慕容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才又開口:「聽說你殺人,通常都是為了錢,而且要的價都很高?」
  「到目前為止,大概是這樣。」
  慕容一笑,如春蔥般的玉手輕輕一揮,立即有一波斯奴捧著一個白色的包袱,走了上前。
  她接過包袱,輕柔柔的放到任飄伶面前。
  「這是什麼?」任飄伶瞄了包袱一眼。
  「黃金五千兩。」
  「你嫌我欠你的債不夠多?」
  「殺了載思,你欠我的債不但清了,這五千兩黃金也是你的。」
  「你是不是錢太多?」他看著她:「你是不是有點瘋病?」
  「我什麼也沒有,只不過有點錢而已。」
  「我若不肯呢?」
  「殺他,對你又沒有什麼損失。」慕容說:「你又何苦不賺這白花花的五千兩呢?」
  任飄伶不但在歎氣,而且開始呻吟,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居然把人命和錢財看得不值一文,遇見這種人,你能拿她怎麼辦?
  除了喝酒之外,還能怎麼辦?
   

  酒菜就擺在平榻上,人也坐在上面。
  多了一個人,波斯奴一點也沒有感到吃力,一樣還是健步如飛。
  任飄伶喝完了一杯酒後,滿足的歎了口氣。
  「下次有人問我,怎麼樣喝酒才是享受,我一定告訴他,坐在平榻上喝酒是人生一大樂事。」
  慕容公主仍然笑得很甜。
  月色如此輕柔,星光如此檬隴,佳酒如此順口,身旁又有如此的麗人,夫復何求?
  慕容的眼睛比星光更朦隴,看得令人的心都醉了,任飄伶的人彷彿己醉了。
  四個波斯奴抬著平榻,在林間穿梭而過,夜風竟似因美人而都溫柔了起來。
  慕容的長髮被夜風吹散了,不但沒有失掉她的美麗,反而更增加了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一種會令男人衝動的魅力。
  任飄伶沒有衝動,他只是笑嘻嘻的看著慕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看得我們這位慕容姑娘,臉部紅了,她居然好像還很害羞的低下頭。
  任飄伶又喝了一杯酒,然後才說:「如果我告訴別人,說慕容公主居然會用美人計,我打賭一百個人,有一百零十個人不相信。」
  她的聲音居然也有害羞含情的意味在,她的臉頰不知道因為酒?或是春情已動?竟然紅通通的。
  任飄伶實在想再看下去,看看我們這位慕容公主會再表演出什麼花樣來,只可惜他已不能再待下去,他還有別的事要辦,所以只好開口:「這種機會實在是千年難得,錯過了實在是會很後悔,我實在想再多看一點。」任飄伶說:「只可惜我己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了。」
  他接著又說:「我不知道載思到底是哪裡得罪你,居然讓你不惜這樣的犧牲。」
  他歎了口氣後,猛然喝了一杯酒:「你這個忙我幫不上,如果你真的非殺他不可,我建議你,你本人就是個非常有用有效的殺人利器。」
  話聲末完,他的人已縱身飛起,飛人林間,消失於夜色中。
  慕容的臉已氣得跟豬肝色一樣,她的身子已在顫抖,抖得就宛如春風中的柳枝般。
  四個波斯奴仍在飛奔,可是他們的臉色卻充滿了害怕、吃驚,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看見主人這個樣子。
  這是第一次,他們希望不會再有第二次,他們心想:「像主人這麼美麗的人,居然會有男人拒絕她的要求,居然會有男人拒絕她的美色。」
  春風料峭,夜風冷漠。
  平榻仍在奔,慕容已閉上了雙眼,她的身子已不再顫,她的臉已恢復平靜,可是如果你仔細看,一定可以看到她的眼尾有滴淚珠在沁出。
   

  每個地方每個城市都會有開餐館的人,也會有賣小吃的麵攤,濟南城也不例外。
  濟南城最出名的一家麵攤,就叫「瘦子面。」
  瘦子面的面不但好吃,而且便宜,一個錢一大碗,有面有湯,而且還有二片厚厚的瘦肉。
  瘦子面賣的時間,也很出名,她白天不賣,開店的時候,一定是過了午夜,當她兩包面賣完時,就收攤了,你想再吃,她一定不賣,就算你吃一碗,付十碗錢,她一定對你笑笑,笑著說:「明天請早。」
  瘦子面的老闆一定是個瘦子。
  顧名思義當然是個瘦子,不但瘦,而且瘦的出奇。通常叫瘦子的稱呼,有「竹竿」、「排骨」、「猴子」。
  瘦的跟樹竿一樣,瘦的跟鬼一樣,這些稱呼都是對瘦的人說的,可是對瘦子面的老闆,見過她的人,一定都會說:「她怎麼跟麵條一樣呢?」
  人怎麼會跟麵條一樣呢?麵條那麼細,就算寬面,也只不過跟手指頭一樣寬而已。
  人再瘦,也不可能瘦到跟寬面一樣吧?
  不管粗面細面,都是直直的一條,瘦子面的老闆就是這樣。
  這樣的一條直直的,頭、肩、胸、肚子、屁股、腿,寬度都一樣。
  人不管瘦胖都會有三圍,三圍的尺寸一定都不一樣,有的是上圍寬,有的是下圍寬,胖子當然是中圍寬。
  ——女人的三圍,自古以來都是保密的。
  瘦子面老闆的三圍,不但不保秘而且是公開的。
  十八、十八、十八。
  她的頭也是十八,她的年紀卻已經是四十八了。
  未婚,風韻卻猶存。
  雖然瘦,味道就跟她的面一樣,不但好吃,而且誘人。
  像她這麼樣忙碌,而且每日跟油煙為伍的人,通常樣子都會比實際年齡老上五、六歲。
  尤其是女人。
  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老得快,尤其是過了三十五歲以後,老的速度,就跟春天裡的梅雨一樣,不但快,而且令人感慨。
  四十八卻跟三十三一樣。
  通常像她這麼瘦的人,好看也不會漂亮到哪裡去,她卻是個例外,她雖瘦,美得就彷彿春風中的柳枝。
  她的名字也很美。
  她的名字就叫「瘦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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