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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結局



(一)

  世上有很多事你總以為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但它卻偏偏發生了。而且就發生在你身上。等你發現這事實時,往往已太遲。
  夜色漸深。他們沒有燃燈,就這樣靜靜地擁抱在黑暗裡。
  世上又還有什麼事比情人在黑暗中擁抱更甜蜜幸福的呢?他們的幸福直到現在才真正開始。
  只可惜開始往往就是結束。
(二)

  雙雙心裡充滿了幸福和寧靜,天地間似已充滿了幸福和寧靜。
  風從窗外吹過,帶著田地裡稻麥的香氣。收穫的季節已經來到了。
  她輕撫著他的臉,指尖帶著無限的憐惜和柔情,輕輕道:「你瘦了」
  高立微笑道:「很快我就會胖起來的。」
  雙雙嫣然道:「我喜歡你胖一點,明天我婉蹄膀給你吃。」
  高立道:「明天我們要出去。」
  雙雙道:「出去?到哪裡去?」
  高立道:「去找小秋。」
  雙雙的臉上發出了光,道:「你要帶著我一起去?」
  高立道:「當然,我帶你去看他的孩子。」
  雙雙大喜道:「他有了孩子?」
  高立柔聲道:「我們也會有孩子的。」
  雙雙臉紅了,全身都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幢懼,這種感覺使得她整個人都好像要飛了起來。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問道:「你看見過他的妻子沒有?」
  高立道:「沒有,我走得很急。」
  雙雙道:「我相信那一定是個很好的女人,因為他也是個好男人。」
  高立道:「不但是好男人,也是個好朋友。」他歎息著,接著道:「除了他之外,無論誰都絕不會將孔雀翎借繪我。」
  雙雙道:「孔雀翎究竟是什麼?」
  高立道:「是一種暗器—但又不完全是暗器。」
  雙雙道:「我不懂。」高立道:「我也很難說明白,總之,它的意義和價值都比世上任何一種暗器超出很多,無論誰有了它,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雙雙道:「變成另外一個人?」
  高立點了點頭,道:「變得更有權威、更有自信。」
  他笑了笑,接著道:「我若非有了它,也許就不是麻鋒的敵手。」
  雙雙道:「我還是不懂。」
  高立道:「你永遠都不會懂的,甚至連我自己都不太懂。」
  雙雙遲疑著,終於忍不住道:「我……我能不能摸摸它?」
  高立笑道:「當然能,只不過你千萬不能去按那兩個鈕,否則……」
  他聲音突然停頓,笑容突然凝結,整個人都似已全都被冰凝結,就好像突然一腳踏空,自萬丈絕壁上跌入了冰河裡。
  孔雀翎竟已不見了。
  雙雙看不見他的臉色,但卻忽然感覺到他全身都在發抖。
  他這一生中,從未如此驚慌恐懼過。
  他從未想到這種事竟會發生在他身上。
  雙雙悄悄地離開了他懷抱。
  她並沒有問他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她已能感覺到,已能想像到。
  只不過她還不能完全瞭解這件事有多麼嚴重。
  沒有人能真的瞭解這件事有多麼嚴重。
  高立動也不動地坐在黑暗中,整個人都似已被埋人地下。
  然後他突然發狂般衝了出去。
  雙雙就在黑暗中等著他。
  她知道他一定是到掩埋麻鋒的屍身處尋找去了,她希望他能找至Q。
  她只求不要再有什麼不幸的災禍降臨到他們身上。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心裡卻已有了種不祥的預兆,眼淚也已流下。
  風吹過,風聲似已變為輕泣。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沉重。
  她的心沉了下去,悄悄擦乾淚痕,忍不住問道:「找到了麼?」
  高立道:「沒有。」
  他的聲音已因驚慌恐懼而嘶啞。雙雙聽著,心裡就好像被針在刺著,輕輕道:「你想不出是在什麼時候掉的?」
  高立咬著牙,似乎恨不得咬斷自己的咽喉。
  他從未對自己如此痛恨過。
  雙雙沒有安慰他,因為她知道現在無論什麼樣的安慰都已無用。
  她只能想法子誘導他的思想,所以她就試探著道:「你回來的時候,孔雀翎已不在你身上?」
  高立道:「矚。」
  雙雙道:「你沒有摸過?」
  高立道:「我……我想不到會掉的。」
  他當然想不到。
  所有的悲劇和不幸,正都是在想不到的情況下才會發生的。雙雙又忍不住道:「你殺麻鋒的時候,身上並沒有孔雀翎?」
  高立道:「一定已沒有,否則它一定就掉在附近。」
  雙雙道:「你身上並沒有孔雀鑰,卻還是一樣殺了他……」
  高立的雙拳握緊。
  他現在才明白,縱然沒有孔雀翎,他還是一樣有殺麻鋒的力量。
  只可惜他現在才明白已太遲了。
  雙雙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最後是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它的?」
  高立沉吟著,道:「在車上。」
  在車上他還摸過它,那種光滑堅實的感覺,還使他全身都興奮得發熱。
  然後他就完全放鬆了白己,因為這世上已沒有什麼值得他擔心的事。
  雙雙道:「會不會是在車上掉的?」
  高立道:「很可能。」
  雙雙道:「那輛車呢?」
  高立道:「已走了。」
  雙雙道:「你在什麼地方雇的車?」
  高立道:「在路上。」
  雙雙道:「沒有注意那是輛什麼樣的車?」
  高立道:「沒有。」
  雙雙道:「也沒有看清趕車的人?」
  高立垂下頭,握緊雙拳,指甲已刺入肉裡。
  那時他實在太愉快、太興奮,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別的人、別的事。
  最不幸的是,他為了不願被人發現自己的行蹤,在路上還換過兩次車。
  雙雙的心又沉了下去,她知道他們恐怕已永遠無法找回那孔雀翎了。
  一個人失去的東西越珍貴,往往就越是難找回來。
  無論你失去的是孔雀鑰也好,是情感也好,結果往往是同樣的。
  雙雙勉強忍著目中的淚水,輕輕道:「現在你準備怎麼樣?」
  高立道:「我……我不知道。」
  雙雙道:「你當然要去告訴他。」
  高立道:「當然。」
  雙雙道:「無論如何,這總不是你有心犯的錯,他也許會原諒你。」
  高立黯然道:「他絕不會……若換了我,也絕不會原諒他。」
  雙雙道:「為什麼?」
  高立長長歎息,道:「你也許永遠都不會瞭解孔雀翎對他們有多重要,可是我瞭解。」
  雙雙道:「也許……也許我們可以想法子賠給他。」
  高立道:「沒有法子。」
  他的聲音更苦澀,忽又接著道:「也許只有一種法子。」
  雙雙的臉忽然也因恐懼而扭曲。
  她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人若犯了種無法彌補,不可原諒的錯誤時,通常只有用一種法子來贖罪。死!
  她忍不住撲過去,緊緊擁抱住他,嘎聲道:「你絕不能走這條路。」
  高立默然道:「我還能走什麼別的路?」
  雙雙道:「我們可以走……走到別的地方去,永遠不要再見他。」
  高立忽然推開了她。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將她從自己懷裡推開。
  他並沒有太用力,但雙雙卻只覺得整個人都被他推得沉落了下她忍不住道:「你——你這是為什麼?」
  高立咬著牙,一字宇道:「我想不到,想不到你會叫我做這種事。」
  雙雙道:「可是你……」
  高立打斷了她的話,道:「我殺過人,甚至殺過很多不該殺的人,也做過很多不該做的事,可是我從未出賣過朋友。」
  他聲音突又嘶啞,接著道:「這也許只因為我從未有過朋友,中只有這麼樣一個朋友。」雙雙垂下頭淚珠又泉水般湧出。
  高立慢慢地接著道:「我知道我不能死,為了你,為了我們,我絕不能死,所以我才想盡一切法子要活下去,可是這一次……」雙雙嘶聲道:「這一次你難道不能——」
  高立又打斷了她的話,道:「這一次不同,因為我瞭解孔雀翎對他們的價值,也瞭解他是在多麼困難的情況下,冒著多麼大的危險,才將孔雀翎交給我的,這世上從未有人像他這麼樣信任過我,所以我絕不能虧負他,死也不能虧負他。」
  雙雙咬著嘴唇,道:「所以你一定要去告訴他這件事。」
  高立道:「一定。」
  他聲音裡充滿了決心和勇氣。
  這種勇氣才是真正的勇氣。
  雙雙垂著頭,過了很久,才輕輕道:「我本來以為你會為我做出任何事的/高立道:「只有這件事例外。」雙雙道:「我明白,所以——我雖然很傷心,卻又很高興。」
  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畢竟沒有看錯你,你實在是個值得我驕傲的男人。」
  高立握緊著的雙拳,慢慢鬆開,終於又俯下身,擁抱佐她。
  又過了很久,他才綴然歎息道:「這一次我知道我沒有做錯,我已不能再錯了,現在我只覺得對不起一個人……我對不起你。」
  雙雙柔聲道:「你沒有對不起我,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高立沒有再說什麼,這句話就已經足夠代表一切。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無論什麼樣的災禍和不幸,都應該兩個人一起承擔的。
  你若有了個這麼樣的妻子,你還能說什麼?
  黑暗。
  沒有星光,也沒有月光,黑暗得可怕。
  他們靜靜地擁抱在黑暗裡,等待著黎明。
  他們這一生好像永遠是活在黑暗中的,但他們還是覺得比大多數人都幸福。
  因為他們的生命中已有了真情,一種永遠沒有任何事能代替的真情。
  所以他們的生命已有了價值。
  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三)

  秋已很深了。本葉已開始凋零,尤其是有風吹過的時候,秋意就又更深了幾分。
  但秋色還是美麗的。
  一種淒艷而感人的美麗,濃得就像是醇酒。
  你如果也站在那裡,你不飲就已醉了。
  高立站在這裡,站在樹下,等著。
  他實在沒有勇氣去見秋風梧的家人。
  這打擊對孔雀山莊是多麼大,他已能想像到。
  秋風梧隨時都可能出現,已有人去通報。
  兩隻孔雀慢慢地在楓林中倘佯,用嘴梳理著它們美麗的羽毛。楓葉已紅了。
  高立癡癡地站著,癡癡地看著。心裡一陣刺痛,他實在不知道當自該怎麼說才好。
  他幾乎沒有勇氣等下去。
  草地上已有腳步聲傳來,他竟不敢回頭去面對著他。
  他感覺到有一隻手已搭上了他的肩,一隻穩定而又充滿了友情的手。
  一個穩定而充滿了友情的聲音。
  「你來了v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會來的。」
  高立終於慢慢地回過了頭。
  他已不能不回頭。
  然後他就看到了秋風梧的微笑—一種溫和而充滿了友情的微笑。
  他心裡的刺痛更劇烈。這種永恆不變的友情,忽然變得像根針,似已將他的心刺得流皿
  秋風梧微笑著道:「你看來好像很疲倦。」
  高立點點頭。
  他不但疲倦,簡直已將崩潰。
  秋風梧道:「其實你用不著這麼急趕來的。」
  高立道:「我……」
  他剛想說出來,就彷彿有雙看不見的手扼佐了他的咽喉。
  秋風梧道:「事情已經解決了?」
  高立又點點頭。
  秋風梧道:「你沒有用孔雀裊?」
  高立搖搖頭。
  秋風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必用它,麻鋒根本不是你的0對手。」
  高立道:「可是我……」
  秋風梧忽然發現他神情的異樣,立刻問道:「你怎麼一個人來的?雙雙呢?」
  高立道:「她……她很好/秋風梧鬆了口氣,道:「她怎麼不來看看我的孩子?」
  高立道:「她……她……」他終於鼓足勇氣,大聲道:「她沒有來,因為她知道我對不起你。」秋風梧皺眉道:「你對不起我?——你怎麼會對不起我?」
  高立道:「我已將你的孔雀翎丟掉了。」
  他用最大的勇氣說出這句話,然後他整個人都似已崩潰。
  沒有聲音,沒有反應。
  他不敢想秋風梧聽了這句話後,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已不敢去面對秋風梧的臉。
  有風吹過,枯時飄飄的落下來,一片、兩片、三片……
  日色漸漸淡了,秋意卻更濃。
  秋風梧還是沒有說一句話,沒有說一個宇。
  高立終於忍不住抬起頭。
  秋風梧就像是石像般站在那裡,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臉色卻蒼白得就像是遠山上樹梢頭的秋霜。
  他就這樣靜靜地站著,動也不動。
  落葉飄過他的頭,落在他的腳下。
  他沒有動。
  落時飄過他的眼前,打在他臉上。
  他沒有動,甚至連眼都沒有眨。
  日已西斜,夕陽紅得就像是血一樣。
  楓林也紅得像血一樣。
  然後暮色就像是一面網,重重地落下來,籠罩佐他。
  他臉上已沒有光彩,眼睛裡也已沒有光彩。
  他還是沒有動,沒有說話。
  高立看著他,只恨不得將自己撕開、割碎,一塊塊灑人風裡,灑入泥裡,灑入火裡,被火燒成灰。
  秋風梧若是重重地罵他一頓,打他一頓,甚至一刀殺了他,他也許還好受些。
  但秋風梧卻似已完全麻木。
  天地間的萬事萬物,他似已完全看不見,聽不見,也感覺不到。
  要多麼可怕的打擊,多麼沉痛的悲哀,才能使一個人變成這樣子?
  高立忍不住問自己/我若是他,我會怎麼樣?」
  他想不出。
  他連想都不敢想。
  秋風梧現在是不是也在問自己,該怎麼樣來對付自己?
  現在他只等著秋風梧的一句話。
  秋風梧叫他死,他就死;叫他立刻死,他絕不會再多活片刻。
  可是秋風梧沒有說話。
  暮色漸深,夜色將臨。
  一個青衣老僕悄悄地走過來,躬身道:「莊主,晚膳已開了。」
  秋風梧沒有回答,根本沒有聽見。
  青衣老僕看著他,目中也現出憂鬱之色,終於又悄悄地退了下
  夜色突然就像是一隻黑色曲巨手,攫取了整個大地。
  風更冷了。
  高立用力咬住牙,用力握緊了雙拳,卻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為了贖罪,他可以忍受各種羞侮,各種痛苦,甚至可以忍受死的痛苦。
  但這種可怕的沉默,卻已將使他發狂。
  他幾中忍不住要將自己毀滅。又有風吹過。秋風梧忽然拾起頭,看了看風中的落葉,輕輕道:「今天有風中
  高立握緊雙拳,很久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是,今天有風。」
  秋風梧道:「天天都有風。」
  高立道:「是,天天都有風。」
  秋風悟道:「有風很好。」
  高立終於忍不住大聲道:「你究竟想說什麼?你為什麼不說?」秋風梧這才轉過頭,看著他。
  看了很久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是個好朋友,我一向知道可以信任你。」高立歎聲道:「你不該信任我的。」
  秋風梧似又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慢慢地接著道:「你答應過我,要看看我的孩子的。」
  高立又沉默了很久,終於也長長歎息下一聲,道:「我答應過你。」
  秋風梧道:「現在孩子還沒有睡。」
  高立道:「你要我現在去看他?」
  秋風梧道:「我帶你去。」
  草色也已枯黃!
  在春天,這裡必是綠草如茵,但現在已是濃秋,愁煞人的濃秋。
  遠處有燈光閃耀,亮得就像是情人的睜子。
  但高立卻看不見。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心裡也只有一片黑暗。
  秋風梧慢慢地在前面走,腳步單調而沉重。
  高立在後面跟著。
  他記得上次也曾這樣跟著秋風梧後面走,走了很久,走了很遠。
  那正是他剛救了百里長青之後。
  那時他雖然明知隨時都可能有人來找他報復,明知隨時都可能會有殺身之禍,但心裡卻還是很快樂。
  因為他已救了一個人,已幫助過別人。
  因為他已有了朋友。
  但現在呢?
  無心犯的錯,有時往往比有心犯的錯更可怕。
  這又是為了什麼?
  老天為什麼要叫他無心犯下這致命的、不可寬恕、不可補救的錯誤?
  他為什麼不小心些?為什麼要那麼疏忽?
  猛抬頭,他的人已在燈光輝煌處。
  燈光輝煌。
  一個白髮蒼蒼的婦人,端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臉上帶著溫和而慈祥的微笑。
  「這是家母。」
  一個溫柔的少婦,端莊而賢淑,正是春花般的年華,春花般的美麗。
  也許就因為她自己心裡充滿了幸福,所以對每個人都很親切,尤其是對丈夫的好朋友。
  「這是我的妻子。」
  一個可愛的孩子,紅紅的臉,大大的眼睛,健康而活潑。
  對他說來,人生遠未開始,但他這一生想必是幸福和愉快的。
  因為他有個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他本是個天生就應該享受幸福的人。
  「這是我的孩子。」
  高立看著、聽著、臉上帶著有禮貌的微笑。
  「這就是我的朋友高立,我平生唯一最好的朋友。」
  高立的心又像是在被針刺著,又開始流血。
  他幾乎忍不住要拔腳飛奔出去,他其實沒有臉面對這些人。
  他們若知道他已將孔雀翎遺失了,是不是還會如此親切?
  秋老夫人正微笑著道:「風梧常常提起你,這次你一定要在這裡多留幾天。」
  高立的喉頭似已被堵塞,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勉強笑了笑,點了點頭。
  秋風梧美麗的妻子正在逗著她的孩子,道:「叫高伯伯下次買糖給你吃。」
  孩子只有週歲,當然還不會叫高伯伯,也根本聽不懂別人說的話,
  可是他會笑。
  他看見高立,就吃吃地笑著。大家都笑了。
  秋老夫人笑得更慈祥,道:「孩子喜歡高叔叔,高叔叔一定會為這孩子帶來很多福氣。」
  高立的心已將碎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為這家人帶來的不是福氣,而是災禍。
  幸好秋風梧並沒有要他留下去。
  「我再帶他到外面去看看,這是他第一次來,有很多地方都沒有看過。」
  高立的確有很多地方都沒有看過,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到過如此瑰麗、如此莊嚴的地方。
  在夜色中看來,這地方更接近神話中的殿堂。
  秋風梧道:「這裡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兩百七十年前建造的,經歷了三代,才總算使這地方看來略具規模。」其實這地方又何止略具規模而已,看來這簡直已接近奇跡。
  秋風梧道:「這的確是奇跡,經過兩次戰亂劫火,這地方居然還太平無慈。」
  後院的照壁前,懸著十二盞綵燈。
  輝煌的燈光,照著壁上一幅巨大的圖畫。
  畫的是數十個像貌猙獰的大漢,拿著各種不同的武器,但目中卻帶著驚猾。
  因為一位白面書生手裡的黃金圓筒裡,已發出了彩虹般的光芒。比彩虹更美麗輝煌的光芒。
  秋風梧道:「這幅圖畫,說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件事。」高立聽著。
  秋風悟道:「那時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為了毀滅這地方,竟然結血盟,聯手來攻,這三十六人武功之高,據說已可無敵於天下。」高立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秋風梧淡談道:「這三十六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去的。」
  他接著道:「自從那一役之後,江湖中就沒有人敢來輕犯孔雀山莊,孔雀翎三個字,才從此傳遍天下。」
  燈火漸漸疏了。
  這一重院落裡,彷彿是帶著種說不出的陰森淒涼之意,連燈光都彷彿慘碧色的。
  他們穿過一片枯林、一叢斑竹,走過一條九曲橋,才走到這裡。
  這裡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天地。
  高大的屋宇陰森而寒冷。
  屋子裡點著百餘盞長明燈,陰惻惻的燈光,看來竟如鬼火。每盞燈前,都有個靈位。
  高立第一眼看見的是/太行霸主,山西雁孫復之位。」
  「峻峭山風道人之位。」
  這兩個人的名字高立是聽過的,不久以前,他們還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風雲人物。
  秋風梧看著這一排排靈位,面上的表情更嚴肅,緩緩道:「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
  三百年來,死在孔雀翎下的人還不到三百個,這顯然表示孔雀翎並不是輕易就可動用的。
  能死在孔雀鑰下的,縱然不是一派宗主,也是絕頂高手。秋風梧道:「先祖們為了怕子孫殺孽太重,所以才在這裡設下他們的靈位,超度他們的亡魂,只望他們的冤仇不要結到下一代去。」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只可惜他們的後人,還是有很多想到這裡來復仇的。」
  高立沒有說話。
  他心裡在想著一件很奇怪、也很可怕的事。
  他好像已在這裡看到他自己的名字。
(四)

  甭道長而曲折。
  這地方高立已來過一次,來拿孔雀翎。
  現在秋風梧為什麼又帶他到這裡來呢?
  他沒有問。
  秋風梧無論要帶他到哪裡去,他都不會問。
  無論多恐懼的命運,他都已準備接受。
  掌聲一響。
  甭道又出現了那十二個幽靈般的人。
  十二把鑰匙,開了十二道鎖。
  於是他們就又走進了那種神秘、陰森、暗黝的石室,就像是走進了一座墳墓。
  石室中有兩張古老而笨拙的石椅,上面已積滿了灰塵和青苔。
  秋風梧道:「坐。」
  高立坐了下去。秋風梧卻轉過身,從石壁間取出了一小壇密封著的酒。
  拍碎泥封,酒香芬芳清酣。
  秋風梧道:「這是窖藏已有百年的汾酒。」
  高立道:「好酒。」
  酒杯也是石雕的,同樣古老而笨拙。
  秋風梧坐下來,斟滿兩杯,道:「好酒不可不喝。」
  高立舉杯一飲而盡。
  秋風梧凝視著他,道:「我們已有很久沒有在一起喝酒了。」
  高立點點頭,道:「的確已很久。」
  秋風梧輕輕歎息,道:「這些年來,有很多事都已變了。
  高立聽著。
  秋風梧道:「但我們的交情卻未變。
  高立又斟滿一杯,仰首飲盡。
  秋風梧道:「我沒有兄弟,而你就是我的兄弟。」
  高立握緊酒杯。
  酒杯若非石杯,早已被捏碎。
  秋風梧道:「所以有句話我不能不對你說。」高立道:「我在聽著。」
  秋風梧道:「你遺失了孔雀翎,心裡一定很難受,也許比我還難受。」
  高立垂下頭,斟酒,飲盡。芬芳香測的美酒,忽然變成苦的。
  秋風梧道:「我瞭解你的心情,若換了我,也許就不敢再到這裡來了。」
  高立臉上露出痛苦之色,緩緩道:「我不能不來,因為你信任我。」
  秋風梧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勇氣的,我有你這種朋友,我實在很驕傲。」高立道:「可是我……」
  秋風梧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也信任我,正如我信任你一樣。」
  高立點點頭。
  秋風梧面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特,一字宇道:
  「所以你一直相信那孔雀翎是真的。」
  高立整個人突然抽緊,失聲道:
  「難道那孔雀翎不是真的?」
  秋風梧道:「不是。」
  「叮」的,酒杯落地。
  高立突然變得像是一條被凍死在冰中的魚。
  沒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沒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
  他看著秋風梧,就像是看到旭日忽然落下,大地忽然分裂。
  然後他的人就軟癱在石椅上,完完全全崩潰。
  不是絕望的崩潰,是喜極的崩潰,連眼淚都忍不住奪眶而出。
  當然也不是悲傷的眼淚。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歡喜過,那就像是一個已被判處極刑的死囚,忽然得到大赦。
  秋風梧凝視著他,目中卻反而充滿了痛苦,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告訴你這件事,只因為我不願你為此痛苦。」
  高立不停地點著頭,心裡的確充滿了感激。
  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問/真的孔雀翎呢?」
  秋風悟道:「沒有真的。」
  高立又一驚,失聲道:「沒有真的?」秋風梧道:「沒有,根本沒有。」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真的孔雀翎,已被先父遺失在泰山之顛了。」
  高立道:「那……那麼豈非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
  秋風梧點點頭,道:「的確已有多年了,那正是在先父與金老前輩泰山決戰後。」
  高立道:「但江湖中卻從來未有人說起過這件事。」
  秋風梧道:「當然沒有。」
  高立道:「為什麼?」
  秋風梧道:「因為從來也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甚至連我都不知道。」
  高立道:「可是你……」
  秋風梧道:「先父在臨終之前,才將這秘密告訴了我。」
  高立道:「只告訴了你一個人?」
  秋風梧道:「只告訴了我一個人。」高立道:「我?……」秋風梧凝視著他,緩緩道:「你是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人。」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接著道:「先父說出這秘密時,曾經叫我立下重誓,要我將這秘密一直保守到臨死時,再告訴我的兒子。」高立的臉色又漸漸變了,道:「但你現在卻告訴了我。」
  秋風梧泣然長歎,道:「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願你為了這件事負疚終生。」
  這是何等偉大的友情……
  世上還有什麼事比這種友情更珍貴?
  高立垂下了頭。他寧願秋風梧沒有告訴他這個秘密,他忽然發覺現在的負擔更重。秋風梧道:「你殺麻鋒的時候,並沒有用孔雀翎。」高立道:「那時孔雀翎已不在我身上了。」
  秋風梧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用孔雀翎,一樣可以殺得了他。」
  高立道:「你早就知道。」
  秋風梧點點頭,道:「我很瞭解你的武功,也很瞭解你。」
  高立承認。
  他不能不承認。秋風梧道:「以你的武功,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是你對手,可是你自己卻缺乏信心,所以……」
  高立道:「所以你才將那個假的孔雀翎借給了我。」
  秋風梧道:「不錯。」高立道:「所以你才再三叮暗我,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要用它。」
  秋風梧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用不著它。」
  他表情又嚴肅起來,接著道:「孔雀翎並不是種武器,而是一種力量。」
  高立道:「我聽你說過。」秋風梧道:「你雖然不必用它,但它卻可以帶給你信心。」
  高立當然也不能不承認。
  秋風梧道:「只要你有了信心,麻鋒就絕不是你的敵手。」
  他忽然改變話題,又道:「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沒有人敢來輕犯山莊,這道理也是一樣。」
  高立道:「這道理我明白。」
  秋風悟道:「孔雀山莊三百年的聲名,八十里的基業,五百條人命,其實本都是建築在一個小小的孔雀翎上。」
  他表情更嚴肅,慢慢地接著道:「孔雀翎若已不存在,孔雀山莊就會跟著毀滅。」
  三百年的聲名,八十里的基業,五百條人命全都毀滅。
  他幸福美滿的家庭當然也得毀滅。
  高立忽然明白,秋風梧剛才為什麼要帶他去看他的家人了。
  還有那些死在孔雀翎下的亡魂靈位。
  這些人的後代了孫,若知道孔雀翎已不存在,當然不會放過秋家的人。
  江湖人心中的仇恨,本來就是永遠也化解不開的!
  秋風梧長歎道:「像我們這種武林世家聲名,就像是一副很沉重的擔子,你只要一接下它,就得永遠挑下去。」
  他慢慢地接著道:
  「我本來並不想接下這副擔子的,我本來認為先人創下的聲名,和他們的於孫並沒有關係。」
  高立道:
  「現在呢?」
  秋風梧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傷感道:
  「現在我才知道,我既然生下來是姓秋的人,我就得挑起這副擔子,既不能推諉,也不能逃避。」
  高立面上帶著沉思之色,緩緩道:
  「這擔子雖重,但卻也是種榮譽。」
  其實那並不僅是種榮譽,也是鍾神聖的責任和義務。
  孔雀山莊的於孫只要活著—天,就得為這種責任和榮譽奮鬥到底。」
  這就是他們生存的目的。
  他們根本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秋風梧再次凝注著高立,緩緩道:
  「所以我絕不能讓孔雀山莊聲名,毀在我手裡。」
  高立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彷彿已下定了某種決心。
  秋風梧的嘴唇卻已發白,接著道:
  「所以我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秘密。」
  高立慢慢地點了點頭,道:
  「我明白。」
  秋風悟道:「你真的明白?」
  高立道:「真的。」
  秋風梧忽然不再說話,也不敢再看高立。
  他眼睛裡竟忽然充滿了悲傷和痛苦,一種無可奈何、無法化解的悲傷和痛苦。
  人為什麼總是要做一些他不願做、也不忍做的事呢?
  這豈非也是全人類的☆毖傷和湧勞。
  沒有風,但寒原卻更重廠。
  陰惻惻的燈光似已完全靜止、凝結,人的心似也被泊消英。
  「我會讓雙雙外好活著的。」
  「當然。」
  酒是苦的,好將。
  酒既然已在杯小,無論多麼苦,都得喝廠查。
  是苦酒也好,處澎酒也好,你都得喝卜去!
  秋風梧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
  他沒有再說什麼,但等他走出門時,卻又回頭道:「我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高立在聽著。秋風梧道:「北六省鏢局的聯盟已成立,盟主正是百里長青。」
  高立灰暗的眼睛裡,突然爆出了—串火花。
  一串輝煌閃殼的火花。
  秋風梧已走了出去。
  又過了良久,高立才緩緩道:「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
  他真的感激。
  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生活得更有意義,他已完全滿足。
  他愛過,也被人愛過。
  他已為別人做了件很有意義、很有價值的事,已無愧這一生。
  秋風梧面前的酒始終沒有動過。
  高立就將這杯酒也喝了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他都得喝下去。
  這就是人生J
  人生中有些事,無論你願做也好,不願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
  —個人若能平平靜靜地死,有時甚至比平平靜靜地活著更不容易。
(六)

  深夜。無星無月。
  風好冷。
  秋風梧慢慢地走出來,走到院於裡。
  榕樹的葉子正一片片落下來。
  他靜靜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沒有發覺他的妻子已經走到他身旁。
  她輕輕地依偎著他,在她心口中,天地間永遠都如此幸福寧靜。所以她永遠希望別人也同樣幸福。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問/你那朋友?」
  「走了……走了?為什麼要走?」
  秋風梧沒有回答,卻俯下身,拾起片落葉。他凝視著這片落葉,眼睛裡又充滿了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和悲。樹葉又何嘗願意被秋風吹落。一個人的生命,有時候豈非也正如這片落葉一樣……
  這故事也給了我們一個教訓。真正的勝利,並不是你能用武器爭取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無論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類的信心。
  所以我說的第二種武器,並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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