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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釣青龍



(一)

  很少人被裝進過箱子,更很少人還能活著出來。
  這人遇見段玉,真是他的運氣。
  現在他已坐了起來,但眼睛卻還是在瞪著那桑皮紙。
  華華鳳臉色已有些變了,段玉卻笑了笑,道:「閣下看他像個殺人的兇手麼。」
  這人道:「不像。」
  他居然也開口說話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像。」
  這人道:「別人說他殺的人是誰?」
  段玉道:「是個他連看都未看過的人,姓盧,叫盧小雲。」
  這人道:「其實盧小雲並不是他殺的。」
  段玉苦笑道:「當然不是,只不過若有十個人說你殺了人,你也會忽然變成殺人兇手的。」
  這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這是什麼滋味,我也被人裝進過箱子。」
  華華鳳忍不住道:「但現在你已出來了,是他救你出來的。」這人又慢慢地點了點頭。
  華華鳳道:「所以你就算沒法子救他出來,至少也不該要這五千兩銀子。」
  這人臉上忽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確無法救人出來,現在我只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會喝酒?」
  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澀,緩緩道:「能被裝進箱子裡的人,至少總能喝一點兒的。」
  他喝的並不止一點兒。
  事實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著一杯,簡直連停都沒有停過。
  越喝他的腦越白,臉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著他,歎道:「我知道你很想幫我的忙,但你就算幫不上忙,也用不著難受,因為現在根本就沒有人能把我從這個箱子裡救出來。」
  這人忽也抬起了頭,凝視著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沉吟道:「現在我也許還有一條路可走。」
  這人道:「哪條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來,只有她才能證明我昨天晚上的確在那棟屋子裡,說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誰是殺死盧小雲的真兇。」
  這人道:「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也只有她才知道盧小雲這幾天的行蹤。」
  這人道:「怎見得?」
  段玉道:「這幾天盧小雲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盧家的珍珠和玉牌,才會落到她手裡。」
  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種法子。」
  這人道:「什麼法子?」
  段玉道:「她就像是條魚。要釣魚,就得用魚餌。」
  這人道:「你準備用什麼魚餌。」
  段玉道:「用我自己」這人皺著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裝在箱子裡,又何妨再被裝進魚肚子。」
  這人沉默著,接連喝了三杯酒,才緩緩道:「其實你本不該對我說這些活,我只小過是個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來歷。」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這人抬起頭,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無意之間救了一個人,並不是件令人感動的事,但你若瞭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這時段老爺若也在這裡,他一定會很生氣的。
  因為段玉又忘記了他的教訓,又跟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的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轉身從窗台拿了個酒杯過來。
  杯中沒有酒,卻有樣閃閃發光的東西,看來像是魚鉤,鉤上還帶著血絲。
  段玉道:「這就是我從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來作紀念。」
  這人道:「紀念什麼?」
  段玉笑道:「紀念這一次教訓,別人以後再想從你背後暗算你,機會只怕已不多了。」
  這人不停地喝著酒,竟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這是什麼暗器?」
  這人總算抬起頭來看了看,道:「看來好像是個魚鉤。」
  段玉笑道:「的確有點像。」
  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釣魚。」
  段玉道:「這東西也能釣魚?」
  這人道:「不但能釣魚,有時說不走還會鉤出條大龍來。」段玉笑了笑,覺得他已有些醉了。
  這人卻又道:「水裡不但有魚,也有龍的。有大龍,也有小龍;有真龍,也有假龍;有白龍紅龍,還有青龍。」
  段玉道:「青龍?」
  這人道:「青龍就是最難釣的一種。你若想釣青龍,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龍抬頭。」
  他的確已醉了,說的全是醉話。
  現在明明已過了三月,他卻偏偏要說是二月初二龍抬頭,他自己的頭卻巳抬不起來:然後他非但嘴已不穩,連手都已不穩,手裡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這麼一個人,就難怪會被人裝進箱子裡。」
  段玉卻還在出神地看著酒杯裡的魚鉤,竟似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二)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聞名的,所以比別地方的包子貴一點兒,因為這滋味確實特別好,所以買的人也沒什麼怨言。
  但等到它冷的時候再吃,味道就不怎麼樣了,甚至比普通的熱包子還難吃些。
  段玉嘴裡嚼著冷包子,忽然發現了一樣他以前從未想到過的道理。
  他發現世上並沒有「絕對」的事,既沒有絕對好吃的包子,也沒有絕對難吃的包子,一個包子的滋味好壞,主要是看你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候吃它。
  本來是同樣的東西,你若換個時候,換個角度去看看,也許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認清一件事的真象,就必須從各種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將它一塊塊拆散,再一點點拼起來。
  這道理彷彿給了段玉很多啟示,他似已想得出神,連嘴裡嚼著的包子都忘記嚥下去。
  對面的一扇門子,接著蘇繡門簾,繡的是—幅春夜折花圖。
  華華鳳已走了進去,裡面好像就是她的閨房。
  那個從箱子裡出來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間屋子裡躺下。
  他好像醉得很厲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絕對的,你體力很好,心情也好的時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時卻往往會糊里糊塗就醉了。
  段玉歎了口氣,替自己倒了杯酒,他準備喝完了這杯酒,就去釣魚。
  說不定他真會釣起條龍來,世上豈非本就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
  就在這時,那繡花門簾裡,忽然伸出了一隻手來。
  一隻纖秀優美的手,正在招呼叫他進去。
  女孩子的閨房,怎麼可以隨便招呼男人進去的呢?
  段玉猶豫著,道:「什麼事?」
  沒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裡還在猜疑,但一雙腿已站了起來,走了過去。
  門是開著的,屋於裡有股甜甜的香氣,接著帳子的床上,亂七八糟地擺著好幾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華華鳳剛才穿在身上的。
  顯見她剛才試過好幾套衣服之後,才決定穿上這一套。
  現在她卻又脫了下來,換上了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頭髮也用塊黑巾包住,看來就像是個正準備去做案的女賊。
  段玉皺了皺眉頭,道:「你準備去幹什麼?」
  華華鳳在他面前轉了個身,道:「你看我像幹什麼的?」
  段玉道:「像個女賊。」
  華華鳳卻笑了,嫣然道:「女賊跟兇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夠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準備跟我出去?」
  華華鳳道:「不出去換這套衣服幹什麼?」
  段玉道:「但我只不過是出去釣魚的。」
  華華鳳道:「那麼我們就去釣魚。」
  段玉道:「你不能去。」
  華華鳳道:「為什麼?」
  段玉歎道:「釣魚的人,往往反面會被魚釣走的,你不怕被魚吞下肚子?」
  華華鳳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魚,偶然被魚吃一次,又有什麼關係?」
  段玉道:「你以為我是在說笑話?你看不出這件事有多危險。」
  華華鳳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說得雖然輕描淡寫,但眼睛裡卻充滿了關切和憂慮,也充滿了一種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難的感情。」
  這種感情就算是木頭人也應該感覺得到。
  段玉不是木頭人,他的心已變得好像是一個掉在水裡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卻看著床上那套蘋果綠色的長裙,忽然道:「你這件衣服真好看。」
  華華鳳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難道看不出我剛才一直在等著你說這句話,現在才說豈非已經太遲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說道:「遲點說也總比不說的好。」
  華華鳳嫣然一笑,轉身關起了門。
  明明是要出去,為什麼忽然關起門?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來,跳得好快。
  華華鳳又將門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簡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場面。
  他簡直不知應該怎麼辦才好。
  華華鳳已轉過身,微笑著道:「現在就算隔壁那個人醒過來,也不知道我們去幹什麼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紅著臉,吃吃道:「我們幹什麼?」
  華華鳳道:「你不是說要去釣魚嗎?」
  段玉道:「在這屋子裡釣魚?」
  華華鳳「撲哧」—笑,忽然間,她的臉也紅了起來。
  她終了也想到段玉心裡在想什麼。
  「男人真不是好東西。」
  她咬著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過來,用力推開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這屋子本就是臨湖而建的。
  月光照著湖水,湖水亮得彷彿是一面鏡子,—條輕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原來她要從這裡出去。」
  段玉總算明白,長長鬆了口氣,忍不住笑道:「原來這裡也有條路,我還以為……」華華鳳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你還以為怎麼樣?」
  她的臉更紅,恨恨的瞪著他,道:「你們男人呀,為什麼總是不想好事?」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鏡,湖上月色如銀,風中彷彿帶著種木棉花的香氣。
  小舟在湖面上輕輕蕩漾,人在小舟上輕輕地搖晃。
  是什麼最溫柔?
  是湖水?是月色?還是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人的卻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豈非本就是比酒更醉人?
  何況人正年青。
  華華鳳把一隻槳遞給段玉。
  段玉無聲地接過獎,坐到她身旁,兩隻槳同時滑下湖水,同時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片碎銀。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漣漪,碎成一個個笑渦。
  遠處是誰在吹笛?
  他們靜靜地聽著這笛聲,靜靜地聽著這槳聲。
  槳聲比笛聲更美,更有韻律。兩雙手似已變成一個人的。
  他們沒有說話。
  但他們卻覺得自己從未和一個人如此接近過。
  兩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玉才輕輕地歎息了—聲,誼:「假如我沒有那些麻煩事多好7」華華鳳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假如沒有那些麻煩的事,這船上也就不會有你,也不會有我了。」
  段玉看著她,她也在看著段玉,他們的手伸出來,輕輕一觸,又縮了回去,但就只這雙手輕輕的一觸,已勝過千言萬語。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見喬老三的地方。
  華華鳳擱下了槳,道:「你叫我帶你到這裡來,現在呢?」
  段玉接道:「現在我們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華華鳳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總不相信我會找錯地方。」
  華華鳳道:「世上有很多敲錯門的人,就因為他們也不相信自己會找錯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這次他更小心,幾乎將每棟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細觀察了很久。
  幸虧現在夜已很深,沒有人看見他們,否則就要把他們當賊辦他們找了很久,看過了十幾棟屋子,最後的結論是:段玉白天並沒有找錯。
  華華鳳道:「你白天就是帶顧道人到這裡來的?」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來喝酒的地方,也是這裡?」
  段玉道:「絕不會錯。「華華鳳道:「那麼鐵水怎會在這裡呢?而且已住了很久。」
  段玉道:「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裡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
  華華鳳道:「你想進去?」
  段玉道:「不進去看看,怎麼能查個明白?」
  華華鳳歎了口氣,道:「但這次你若再被鐵水抓住,他就再也不會放你走了。」
  段玉道:「所以你千萬不要跟我一起進去。」
  華華鳳笑了笑,只笑了笑,什麼話都不再說。
  段玉也沒法子再說什麼,因為她已先進去了,她的輕功居然也很不錯。
  庭園寂寂,薔薇花在月下看來,雖沒有白天那麼鮮艷,卻更柔媚。
  在這裡他們才發現,還有一間屋子裡是燃著燈的。
  昏黃的燈光從窗戶裡映出來,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這屋子裡睡的。」
  華華鳳道:「花夜來呢?」段玉道:「她也在。」
  說出了這句話,他就發現自己說錯了。
  華華鳳的臉,一下子就變得像是個債主,冷笑道:「看來你昨天晚上艷福倒不淺。」
  段玉紅著臉,道:「我…我……」華華鳳大聲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點兒罪,也是活該。」
  她似已忘了這是在別人的院子裡,似已忘了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據說一個女人吃起醋來的時候,連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況段玉。
  段玉只有苦笑,只有乾著急,誰知屋子裡還是—點動靜也沒有,裡面的人好像全都睡得跟死豬一樣。隨便你怎麼看,鐵水也不會是能睡得像只死豬一樣的人,花夜來倒可能,據說淫蕩的女人都貪睡。
  難道今天晚上他不在這裡?
  難道花夜來又回來了?
  華華鳳咬著嘴田唇,突然竄過去,用指甲點破了窗紙。
  她實在不是做賊的人材,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了口水,免得點破窗紙時發出聲音來。
  只聽得「撲」的一聲,她竟然將窗子戳穿了個大洞。
  段玉的臉已有點發白了,誰知屋子裡還是無絲毫動靜。
  屋予裡難道沒有人?
  屬於裡果然沒有人。
  非但沒有人,連裡面的東西都已被搬走了,這地方竟變成了一棟空房子,只剩下窗台上的三盆花,忘記被拿走。
  段玉怔住。
  華華鳳也怔住。
  兩個人在空房子裡怔了半天,華華鳳道:「也許你白天去的不是這地方。」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你走了之後,花夜來怕你再來找她,所以也搬走了。」
  段玉道:「那麼我白天去過的那棟房子,現在到哪裡去了呢?」
  華華鳳道:「也許就在這附近,但現在你卻又找不到了。」
  段玉歎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也許我活見了鬼。」
  華華鳳冷笑道:「你本來就見了鬼,而且是個女鬼。」
  段玉不敢再答腔,幸好他沒有再答腔。
  因為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很奇怪的呼哨聲。
  這種呼哨聲,通常是夜行人發出的暗號。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面,他們已聽見了有兩個人在外面說話:「你確定就是在這裡?」
  「絕不會錯,我上個月才來過。」
  「可是裡面為什麼還沒有人出來呢?」
  「只怕都已睡了。」
  「睡得這麼死。」
  「江湖上誰敢到這裡來打主意?太平日子過慣了的人,睡覺當然睡得沉些。」
  「可是……」「反正我絕不會錯的,我們先進去再說。」
  「就這樣進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麼。」
  聲音雖然是從牆外傳來的,但在前夜中聽來還是很清。
  段玉看了看華華鳳,悄聲道:「這兩人好像跟這裡的主人是朋友。」
  華華鳳道:「所以我們只要問問他,就可以知道這裡的主人究竟是誰了。」
  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竄出窗子。
  外面的兩個人正好從牆上竄進來,兩個人都是勁裝衣服,顯見是趕夜路的江湖人。
  他們看見了華華鳳,立刻一手翻天,—手指地,擺出了種很奇怪的姿勢,華華鳳居然也擺出他們一樣的姿勢。
  這兩人同時又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今天是幾月初幾。」
  華華鳳眼珠子一轉,道:「二月初二。」
  這兩人才鬆了口氣,臉上也現出笑容,同時抱拳一禮。
  其中一個比較高的人,抱拳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鎮江人辦事,路過寶地,特來拜訪。」
  華華鳳道:「好說好說。」
  周森道:「龍抬頭老大已睡著了麼?」
  華華鳳道:「他有事到外地去了,兩位有什麼事,跟我說也一樣。」
  周森遲疑著,陪笑道:「我們兄弟運氣不好,在城裡把盤纏都送給了么二三,久聞龍老大對兄弟們最照顧,所以想來求他周轉周轉。」
  華華鳳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們不到這裡來,龍老大若知道,反而會生氣的,」周森笑道:「我們若是不知道龍老大的慷概聲名,也不敢來了。」
  華華鳳轉過頭,向屋子裡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後道:「拿五百兩銀子出來,送給這兩位大哥作盤纏。」
  段玉道:「是。」
  他只好跳出窗子,將身上的十張銀票拿出來,剛準備數五張,華華風已將銀票全搶了過去,笑道:「這一點點意思,用大哥就請收下。」
  周森接過了銀票,喜笑顏開,連連稱謝,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龍老大還慷概。」
  華華鳳道:「自己人若再客氣,就見外了。」
  周森笑道:「我們兄弟已久聞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見到姑娘,真是走運。」
  華華鳳媚然道:「兩位若是不急,何妨在這裡躲兩天,等龍老大回來見過面再走。」
  周森道:「不敢打擾了,我兄弟也還得回去交差,等龍老大回來,就請姑娘代我們問候,說我們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萬事如意,早生貴子。」
  華華鳳笑道:「周大哥善頌善禱,我也祝周大哥手氣大順,一擲就擲出個四五六了。」
  周森笑了。兩個再三拜謝,出去了之後還在不停地稱讚,這位花姑娘真夠義氣,真會做人。
  「現在她入會雖然不久,但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升為堂主的,我們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勁。」
  等他們的聲音去遠了,段玉才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當都送出去了。」
  華華鳳道:「反正你還有贏來的那一萬兩存在顧道人的酒鋪裡。」
  段玉道:「你又怎知道我身上隨時都帶著銀子呢?」
  華華鳳笑道:「那天你在花夜來的船上錢財已露了白,我沒有把你的金葉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段玉苦笑道:「錢財不可露白,這句話看來倒真有點道理。」
  他歎息著,又忍不住道:「但我還是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華華鳳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了起來,道:「你有沒有聽過『青龍會』這三個字?」
  段玉當然聽過,最近這三個字在江湖中簡直已變成了一種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彷彿有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
  華華鳳道:「據說青龍會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個分壇,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們一問我今天是幾月初幾,我就立刻想起那位從箱子裡出來的仁兄說的話了。」
  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說湖裡有龍,又說今天是二月初二。」
  華華鳳道:「當時我就覺得他說的話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
  段玉道:「所以你也說今天是二月初二。」
  華華鳳笑道:「其實我也只不過是姑且一試,想不到竟被我誤打誤撞的撞對了」段玉道:「你認為他們都是青龍會的人?」
  華華鳳道:「當然是的。」
  段玉道:「那麼這地方難道就是青龍會的秘密分壇所在地。」
  華華鳳道:「這裡就是二月初二,青龍會的分壇,想必就是以日期來作秘密代號的。」
  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難道僧王鐵水就是龍抬頭老大?」
  華華鳳道:「很可能,」段玉道:「鐵水是個和尚,那姓周的怎麼會祝他早生貴子?」
  華華鳳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為什麼不能生兒子。」
  段玉道:「但他們從沒有見過你,怎麼會如此輕易就相信了你?」
  華華鳳眨了眨眼,道:「你剛才說我這身打扮像幹什麼的?」
  段玉道:「像個女賊。」
  華華鳳笑道:「所以他們也將我當做女賊了,你難道沒聽見他們叫我花姑娘?」
  段玉恍然地說道:「原來他們將你當做了花夜來。」
  華華鳳道:「所以你並沒有找錯地方,花夜來和鐵水都是這裡的主人,他們本就是一家人。」
  段玉看著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他忽然發現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來聰明得多。
  華華鳳道:「其實這道理你本該早就想得通,只不過你已被人纏住,所以才會當局者迷。」
  段玉苦笑道:「你幾時也學會誇獎別人了?」
  華華鳳嫣然道:「剛學會的。」
  事實上,這件事的確太複雜,就像迷魂陣,假如你一開始就錯了,那麼無論你怎麼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來是站著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華華鳳皺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只不過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問我自己。」
  華華鳳也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聲道:「你為什麼不問我?
  兩個人一起想,總比一個人想好。」
  段玉看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們的手輕輕一觸,又縮回。
  段玉垂下頭,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假如鐵水真的就是龍拾頭老大,那麼這件事想必也是青龍會的陰謀之一。」
  華華鳳道:「對。」
  段玉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是為了對付我?」
  華華鳳道:「很可能,他們要的也許是你這個人,也許是你身上帶著樣他們想要的東西。」
  段玉點點頭,已想到身上帶著的碧玉刀。
  華華鳳道:「他們設下這些圈套,為的就是要陷害你,讓你無路可走。」
  段玉道:「那麼盧小雲又是誰殺了的?」
  華華鳳道:「當然也是他們。」
  段玉道:「但盧九卻是鐵水的朋友。」
  華華鳳道:「青龍會的人做事,從來都不擇手段,有時連老子都可以出賣,何況朋友。」
  段玉道:「以鐵水的武功和青龍會的勢力,本來豈非可以直接殺了我的?」
  華華鳳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們若直接殺了你,一定會有後患,青龍會做事,一向最喜歡用借刀殺人的法子。」
  段玉道:「借刀殺人?」
  華華鳳道:「他們本來一定認為盧九會殺了你替他兒子復仇的,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盧九卻好像很相信你。」
  段玉接口道:「因為他知道我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華華鳳道:「他怎麼會知道?他對你的認識又不深。」
  段玉笑了笑,道:「但我們在一起賭過,你難道沒聽說在賭桌上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脾氣。」
  華華鳳也笑了,道:「這麼說來,錢財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段玉沉思著,緩緩道:「天下本來就沒有絕對壞的事,你說對不對?」
  華華鳳柔聲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沒有你這麼多。」
  段玉苦笑道:「但我還是想不出,要怎麼樣才能證明鐵水才是真兇。」
  華華鳳歎道:「這的確很難,這本是死無對證的事。」
  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證明他是青龍會的人,證明他跟花夜來是同黨。」
  華華鳳道:「你想出了什麼法子?」
  段玉道:「沒有。」
  華華鳳道:「青龍會組織之嚴密,幾乎無懈可擊,你若想找別人證明他們是青龍會的,根本就不可能。」
  段玉道:「我也聽說過,好幾百年來,江湖中都從未有過組織如此嚴密的幫會。」
  華華鳳道:「所以我們剛才就算能將周森留下來,他也絕不敢洩露鐵水的秘密。」
  段玉道:「所以我剛才連想都沒這麼樣想。」
  華華鳳道:「鐵水和花夜來自己當然更不會承認。」
  段玉道:「當然不會。」
  華華鳳歎了口氣,道:「那末你還能想得出什麼法子來呢?」
  段玉笑了笑,道:「現在我還不知道……現在我只知道世上本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
  華華鳳道:「體難道真的從來不相信世上還有你做不到的事?」
  段玉道:「嗯。」
  華華鳳看著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麼?」
  華華鳳道:「我笑你,看來你真的被人裝進箱子裡,也不會絕望的。」
  段玉笑道:「一點也不錯。」
  華華鳳嫣然道:「有時連我也不知道,你這人究竟是比別人聰明呢?還是比別人笨?」
  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卻知道我至少總是能比別人活得開心些。」
  華華鳳道:「你還知道什麼?」
  段玉道:「我還知道假如我們就一直坐在這裡,絕不會有人自己跑來承認是兇手的。」
  華華鳳道:「你準備到哪裡去?」
  段玉道:「去找鐵水。」
  華華鳳道:「你去找他?」
  段玉說道:「難道只許他找我,就不許我去找他。」
  華華鳳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門去?」
  段玉苦笑道:「我總不能一輩子躲著不見人吧。」
  華華鳳道:「躲幾天也不行?」
  段玉道:「不行。」
  華華鳳道:「為什麼?」
  段玉道:「我一定要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去。」
  華華鳳忽然不說話了。
  夜很深很靜,淡淡的星光照進窗子,依稀只能看得出她臉上美麗的輪廓,和那雙發亮的眼睛。
  她眼睛裡彷彿有種很奇異的感情。
  段玉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壽誕之期,朱二叔是我父親多年的兄弟。」
  華華鳳忽然抬起了頭,用那雙發亮的眼睛瞪著他,問道:「你急著趕去,真是為了給未二爺拜壽?」
  段玉道:「怎麼會是假的?」
  華華鳳垂下頭,拉起腰帶,用力卷在她纖長的手指上,又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道:「聽說朱二爺有個很漂亮的女兒,她是不是長得真的很美。」
  段玉道:「我不知道,我沒見過。」
  華華鳳道:「聽說朱二爺這次做壽,為的就是要選中意的女婿?」
  她又抬頭,瞪著段玉,冷冷道:「看來你倒很有希望被選上的。」
  段玉勉強笑了笑,想說什麼,又忍住,想看著她,卻又偏偏不敢觸到她的目光。
  風吹著樹葉,沙沙地響。
  他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你應該回去了。」
  華華鳳道:「你呢?」
  段玉道:「我去找鐵水……」華華鳳冷笑道:「難道只許你去找他,就不許我去?」
  段玉道:「這件事本來就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華華鳳道:「本來是沒有關係的,但現在卻有了。」
  段玉終了忍不住轉過頭來,凝視著她。
  她並沒有迴避他的目光。
  星光照進她眼睛,她眼睛裡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說不出,但他總是看得出的。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他們的手忽然緊緊地握住,這一次他們的手誰也沒有縮回去。
  她的手那麼柔軟,又那麼冷。
  夜更深、更靜,星光朦朧,春風溫柔。
  大地似已在春光中溶化。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玉才緩緩道,「我去找鐵水,只因為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我父親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絕不能忍受別人將我當作兇手。」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所以我明知道這麼做很危險、很愚蠢,也不能不去。」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其實我並沒有對付他的把握。」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可是你還提要跟我去。」
  華華鳳咬著嘴唇,道:「我本來可以不去,但現在已不能不去,你難道還不明白?」
  段玉凝視著她,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華華鳳嫣然一笑,柔聲道:「只要你明白這—點,就已足夠了。」
  「我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鐵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為什麼?」
  「因為只要有人看見你,就立刻會通知他來找你。」
  「我們現在就去?」
  「現在卻不是時候。」
  「為什麼?」
  「因為現在根本沒有人能看見你。」
  「我們難道要在這裡等到天亮?」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現在你就該乖乖地睡—覺。」
  段玉真的睡著了。
  他還年青,—個疲倦的年青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睡得著的。
  何況他正在她身旁世上還有付麼地方能比這裡更溫暖、更安全?
  一個溫柔可愛的女人的懷抱裡,豈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三)

  春天,艷陽天。
  陽光燦爛,天空澄藍。
  段玉覺得精神好極了。
  其實他並沒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得很熟,就好像小時候他睡在母親的懷抱中一樣,夢裡都帶著極溫馨的甜美。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睡在華華鳳腿上她的腿溫暖而結實。
  她沒有睡,正在看著他。
  他一張開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時總是深藏在她眼睛裡的溫柔情意。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她已是個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個專門喜歡找他鬥嘴的女孩子。
  他看著她笑了。
  他們笑得愉快而真摯,誰也沒有覺得羞澀,誰也沒有覺得抱歉。
  他枕在她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們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氣一樣,新鮮、清潔,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
  春天的陽光,總是不會令人失望的。
  他們走在陽光卜。
  他們看見了很多人,覺得每個人好像都很快樂;當然有很多人看見了他們,當然也覺得他們很快樂。
  他們本是令人羨慕的一對,但最被人注意的,並不是段玉,而是華華鳳。
  穿一身緊身衣服在路上走的女人並不多,身材像她這樣好的女人也不多。
  段玉道:「別人都在看你。」
  華華鳳道:「哦?」
  段玉道:「他們為什麼不看我?」
  華華鳳抿著嘴笑道:「因為你沒有我好看。」
  段玉道::「可是我值五千兩銀子。」
  華華鳳這才覺得有點奇怪了。
  她剛才還沒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著的時候,心裡又怎麼會想到別的事?
  華華鳳道:「也許現在看見你的人,湊巧都沒有看見鐵水貼出來的那張懸賞單子。」
  段玉道:「你是在哪裡看見的?」
  華華鳳道:「茶館裡。」
  無論什麼地方的茶館,通常都是人最雜的地方,現在雖然還很早,但大多數茶館都已開門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當然不會耽在家裡,吃老婆煮的稀飯。
  杭州茶館裡的湯包、蟹殼黃、揚州千絲,本就和廣東茶樓裡的魚餃、燒賣一樣受人歡迎。
  段玉一走進這家茶館,果然立刻就發現自己的尊容被貼在牆上。
  奇怪的是,茶館裡的人偏偏還沒有注意他,一雙雙眼睛還是要盯著華華鳳。
  這些人難道全都是色鬼、沒有財迷?
  兩個穿著對襟短衫,手裡提著鳥籠子的市井好漢,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們選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張懸賞下。
  有個人正抬著頭在看段玉的尊容,嘴裡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說什麼。
  段玉向華華鳳遞了個眼色,慢吞吞地走了過去,有意無意間在這張懸賞下一站。
  提著鳥籠的市井好漢也看了他兩眼,卻偏偏又轉過頭去,大聲招呼夥計:「來兩籠小包,一壺龍井。」
  難道他對包子比對五千兩銀子還有興趣?
  段玉乾咳了兩聲,開始念上面的字:「無論誰發現此人行蹤,前來通風報訊,賞銀五千兩整。」下面還有報訊的地址。
  段玉好像這才發現別人懸賞捉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樣子。
  誰知這兩個人還是當他假的。
  段玉忽然對他們笑了笑,道:「你看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
  「不像。」
  「一點都不像。」
  這兩人回答得好乾脆,段玉怔了怔,勉強笑道:「可是我自己為什麼越看越像呢?」
  這兩人已開始在喝茶,連理都懶得理他了。
  段玉真想揪住他們耳朵,問問他們究竟是瞎子?還是呆子?
  有個茶博士正拎著個大茶壺為客人加水。
  段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大聲道:「你看這上面畫的人是不是我。」
  茶博士拚命搖頭,就像看見了個瘋子,嚇得臉色發白。
  段玉又怔住。
  華華鳳已走過來,悄悄地拉他衣襟。
  段玉眼珠子轉了轉,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聽得見的聲音道:「這上面畫的人明明是我,就幸好這些人竟連一個看出來的都沒有。」
  他—面說,一面用眼角去打量別人。
  但滿屋子的人好像忽然全都變成了餓死鬼投胎,一個個都在埋頭吃他們的點心,誰也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段玉已開始覺得有點哭笑不得了!「這麼好賺的五千兩銀子,為什麼竟偏偏沒有人嫌呢?」
  他實在想不通。
  華華鳳也想不通。
  她拉著段玉坐下來,勉強笑道:「也許已有人去通風報訊了,只不過不敢被你看見而已。」
  段玉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於是他們就在這裡等,幸好這裡的湯包和乾絲味道還不錯。
  等到一籠湯包兩碗乾絲全都下了肚,居然還是全無動靜。
  段玉看著牆上的畫,喃喃道:「難道上面畫的真不像我?」
  華華鳳道:「不像才怪。」
  段玉道:「既然很像,他們不去賺這五千兩銀子,豈非更怪?」
  華華鳳道:「的確有點怪。」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假如我不想被人認出來的話,現在滿屋子裡的人只怕已經全都隊出我了。」
  華華鳳也歎了口氣,苦笑道:「世上有很多事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看見—個人昂然而入,把牆上貼的懸賞,一張張全都撕了下來。
  茶館裡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沒看見。
  段玉當然看見了。
  這人黑黑的臉,眼睛炯炯有神,竟是那最愛多管閒事的喬老三。
  段玉正想過去問問他,為什麼又來多管閒事。
  誰知這時又有個他認得的人走了過來。
  一個清四瘦削的獨臂道人。
  他不等段玉招呼,已走過來坐下,微笑道:「兩位今天好清閒,這麼早就有空出來喝茶。」
  華華鳳冷冷道:「道人今天好清閒,這麼早就有空出來喝茶。」
  顧道人笑道:「聽說,有位專喜歡跟人抬槓的姑娘,想必就是這位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一點也不錯。」
  華華鳳狠瞪了他一眼,居然忍住了,沒有找他的麻煩。
  因為這時喬老三:也已過來,手裡拿著從牆上撕下的一疊懸賞,往桌上一擱,笑道:「這已是最後的幾張了,我一個人收回來的就有三百多張。」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收回來。」
  喬老三道:「因為我天生喜歡多管閒事。」
  段玉歎了口氣,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實話。
  華華鳳板著臉,道:「你既然喜歡多管鬧事,現在就請你把它們一張張貼回去。」
  喬老三皺了皺眉,道:「為什麼要將這些廢紙貼回去?」
  華華鳳道:「誰說這是廢紙?」
  喬老三道:「我說的。」
  華華鳳道:「你難道不想要這五千兩銀子?」
  喬老三道:「我想是想要,只可惜沒有人肯給我。」
  華華鳳道:「難道鐵水已不想捉他了?」
  喬老三道:「你現在才知道?」
  華華鳳怔住,段玉也怔住。
  過了半晌,華華鳳又忍不住問道:「鐵水為什麼忽然改變了主意?」
  喬老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段玉,道:「你們還不知道?」
  華華鳳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問你7」喬老三盯著他們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道:「這也許只因為他忽然成了好人。」
  華華鳳又怔了怔,大聲道:「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要找他。」
  喬老卡好像也怔住了,道:「你們要找人?」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只許他來找我們,就不許我們找他?」
  喬老三卻又笑了,道:「你們當然可以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得到。」
  他笑得好像很奇怪、很神秘。
  華華鳳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能找到?」
  喬老三道:「因為我可以帶你們去。」
  他果然帶他們去了,而且真的很快就找到了鐵水。
  鐵水居然真的變成了個好人。
  死人絕不可能再做壞事。
  所以死人都是好人。
  鐵水已是個死人。
(四)

  段玉做夢也想不到鐵水會忽然間死了,而且死得很慘。
  第—個發現他屍身的就是喬老三。
  「你是在什麼地方發現的。」
  「就在大街上。」「他怎麼死的?」
  「被人一刀砍下了頭顱,他的人倒在街心,頭顱卻落在一丈外。」
  他死得真慘。
  「是誰殺了他?」
  「沒看見,我只看見了殺他的那把刀!」
  刀就在棺材上。
  棺材就停在鳳林寺,刀赫然又是段玉那柄碧玉七星刀。
  在廟裡照料喪事的是盧九。
  這個多病的人,在已將垂暮之年,竟在一日之間親眼看見他的兒子和好友連續慘死在刀下。
  慘死在同一柄刀下。
  陽光穿過枝葉茂密的菩提樹後,已經變得很陰暗。
  陰森森的陽光,照在他面前兩口棺材上,也照著他蒼白的臉,他看來似已忽然老了很多。
  到了這裡,就連華華鳳的心情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盧九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地咳嗽著。
  絲巾髒了,可是他已不在乎。
  沉默了很久,華華鳳終於忍不住道:「刀本來是在鐵水自己手上的,是不是?」
  顧道人道:「但他並沒有一直帶著。」
  華華鳳道:「他將刀留在什麼地方了?」
  顧道人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黃昏時刀已不見了。」
  華華鳳道:「我可以證明昨天黃昏時,段玉一直跟我在—起的。」
  顧道人道:「哦。」
  華華鳳又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可以證明。」
  顧道人道:「還有誰?」
  華華鳳道:「一個我不認得的人。」
  顧道人淡淡道:「你不認得這個人,但這個人卻願你們在一起?」
  華華鳳道:「因為他是被我們從一口箱子裡救出來的,而且受了傷。」
  顧道人看了看喬老三,喬老三仰面看著屋樑,兩個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華華鳳的臉卻已急得發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很難讓人相信。
  現在就算還能找到那個人,也是一樣沒有用的一一一個陌生人說的話,又有誰會相信?
  顧道人忽然道:「昨天晚上你們在哪裡?」
  華華鳳道:「就在鐵水那屋子裡。」
  顧道人道:「那裡還有人?」
  華華鳳道:「非但沒有人,連東西都被搬空了。」
  顧道人道:「你們兩位就在那棟空房子裡耽了一夜?」
  華華鳳的臉更紅。
  這件事也同樣很難讓人相信。
  顧道人忽然歎了一聲,道:「鐵水並不是我的朋友。」
  喬老三道:「也不是我的。」
  顧道人指起頭,凝視著段玉,道:「但你卻是我的朋友。」
  段玉慢慢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什麼,因為他實在無話可說。
  顧道人道:「我們雖是朋友,但你現在若要走,我也絕不留你。」
  段玉很感激。
  他當然懂得顧道人的好意,顧道人是在勸他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盧九忽然長長歎息了聲,道:「你的確已該走了。」
  段玉道:「我……」盧九道:「這是你的刀,你也可以帶走。」
  他看著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也說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我相信你。」
  盧九道:「到了寶珠山莊,請代向朱二爺致意,就說……就說我父子不能去拜壽了。」
  段玉勉強忍耐著,不讓盈眶的熱淚流出,咬著牙—字字道:「可是我並不想走。」
  盧九皺眉道:「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我不能走。」
  盧九道:「鐵水已去世,這地方現在已沒有人再留難你。」
  段玉道:「我知道。」
  盧九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走?」
  段玉道:「因為我現在若是走了,這一生都難免要被人懷疑是兇手。」
  顧道人接著道:「可是我們都信任你,這難道還不夠?」
  段玉道:「你們相信我,只因為你們是我朋友,但這世上還有很多人不是我的朋友。」
  他凝視著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著道:「何況,這的確是我段家的刀,無論誰用段家的刀殺了人,段家都有關係。」
  顧道人道:「你想找出真兇?」段玉點點頭。
  顧道人道:「你有線索?」
  段玉道:「只有—條。」
  顧道人道:「一條什麼?」
  段玉道:「一條龍,青龍。」
  顧道人聳然動容,道:「青龍?青龍會?」
  段玉道:「不錯,青龍會。」
  聽到了「青龍會」這三個字,每個人的神色都彷彿變了。
  數百年以來,江湖上的確從未有過象青龍會這麼神秘,這麼可怕的組織。
  這組織真的就像是一條龍,一條神話中的毒龍,雖然每個人都聽說過它,而且相信它的存在,但卻從來沒有人真的看見過它,也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麼形態、究竟有多大。
  大家只知道,無論在什麼地方,好像都在它的陰影籠罩下,無論什麼時候,它都可能會突然出現。
  有些人近來甚至已覺得隨時隨地都在被它威脅著,想自由呼吸都很難。
  過了很久,顧道人才吐出口氣,道:「你認為這件事跟青龍會有關係?」
  段玉點點頭,道:「我是初九才到這裡的。」
  顧道人道:「就是前天?」
  段玉道:「不錯,前天下午我剛到這裡,就遇到了花夜來。」
  顧道人道:「聽說那時你正在三雅園喝酒。」
  段玉道:「花夜來的行蹤本來一直很秘密,因為她知道有人正在找她,無論誰若想躲避別人的追蹤,都絕不該到三雅園那些地方去的,但那天她卻居然在那裡露了面。」
  他笑了笑,接著道:「而且她還生怕別人看不到她,所以特地坐在窗口,還特地將窗簾捲起,窗戶打開。」
  顧道人在沉吟著,說道:「這的確好像有點不大合理。」
  段玉道:「鐵水的門下,剛巧也在那時找到了她,剛巧就在我面前找到了她!」顧道人道:「你認為這件事本是他們早已安排好了的?」
  段玉說道:「我實在不能相信天下真的有這麼巧合的事。」
  顧道人想了想,道:「這麼樣說來,鐵水和花夜來難道也是早已串通好了的?」
  段玉點點頭,道:「他們想必早巳在注意我的行蹤,知道我來了,就特地安排好這場戲,在我面前演給我看。」
  顧道人接著道:「但當時你若不去管這件鬧事呢?」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他們想必也已算準了我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華華鳳忽然也歎了口氣,冷哼道:「一個血氣方剛、自命不凡的年青人,又喝了點酒,若是看見幾個凶橫霸道的大和尚公然欺負一個漂亮的單身女人,怎麼可能錯過這種英雄救美的好機會?」
  段玉苦笑道:「何況當時就算我不出手,他們也絕不會就此罷手的。」
  華華鳳用眼角瞟著他,道:「幸好我們的段公子是個好打不平的英雄好漢,所以他們也根本用不著多費事了。」
  看來女人若是有了吃醋的機會,她也是絕不肯放過的。
  顧道人皺著眉頭,說道:「他們這麼樣做,目的何在?」
  段玉道:「第一,他們本來就想除去盧小雲,再嫁禍給我。」
  顧道人在聽著。
  段玉道:「所以那天晚上他們就叫花夜來偷走我的刀,殺了盧公子。」
  顧道人道:「他們認為盧九爺一定也會殺了你替盧公子報仇的。」
  段玉答道:「不錯,這就叫一石兩鳥,借刀殺人之計。」
  顧道人道:「盧公子身上帶著的珍珠和玉牌,難道也是花夜來故意送給你的?」
  段玉道:「那倒不是,若是她送給我的,我就不會收下了。」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她用的是種很巧妙的法子,當時連我都被她騙過了。」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花夜來並不如他所想像中那麼笨。
  她故意偷了段玉的銀票和碧玉刀。故意藏到那花盆裡,故意讓段玉看到。
  然後她才故意裝作睡著,讓段玉去將那些東西全都偷回去。
  她當然也已算準,段玉得手之後,一定會偷偷溜走的。匆忙之中,段玉當然不會發現東西多了,何況那些東西本就在同一個袋子裡。
  等段玉發現東西多了時,就算立刻送回去,她—定已不在那裡了,從此之後,段玉一定再也找不到她。
  所以段玉也就沒法子再找到任何人能證明那天晚上他在什麼地方。
  何況,任何人都知道盧小雲是他的勁敵。
  一個人為了要娶到那樣既富有又美麗的妻子,先在暗中將自己的情敵殺死,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等到盧九發現珍珠和玉牌也在段玉身上時,當然就會更認定他是兇手了。
  顧道人歎息著,道:「看來他們這—計,本來的確可以算是天衣無縫,萬無一失的了。」
  段玉道:「只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一著。」
  顧道人道:「哦?」
  段玉道:「他們沒有想到,盧九爺竟會在賭桌上認得了我,而且把我當做朋友。」
  盧九一直在聽著,表情痛苦而嚴肅,此刻忽然道:「鐵水本來也是我的朋友。」
  段玉道:「我知道。」
  盧九道:「他小時候本是我的鄰居,十二歲才投入了少林寺。」
  其實鐵水本是他們家一個老家人的兒子,就為了覺得自己的出身低賤,所以才會養成一種偏激又自大的性格。
  有自卑的人,總是會故意裝得特別自大的。
  人們為了保護自己心裡的弱點,通常都會做出一些奇怪的事。
  盧九道:「他不惜出家做了和尚,就是為了想學少林的武功,出人頭地,所以他在少林練武時,比任何人都發奮刻苦。」
  段玉道:「所以他才練成那一身好武功。」
  盧九道:「我一向很瞭解他,也相信他不會和花夜來這種女人同流合污。」
  段玉接口道:「但你想必已有很久未曾見過他了。」
  盧九歎道:「的確已有很多年,所以這次他邀我來這裡相見,連我都覺得很意外。」
  段玉說道:「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人往往是會變的。」
  盧九道:「就算他已變了,但少林寺一向最重清規,他在少林寺耽了二十年,最近才入江湖,又怎麼會認得花夜來這種女賊。」
  段玉沉吟著,道:「以他的性格,當然不會跟花夜來結交的。」
  盧九道:「絕無可能。」
  段玉道:「他結交的並不是花夜來,而是『青龍會』。」
  盧九皺眉道:「青龍會?」
  段玉道:「他一怒離開了少林寺,為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少林寺已無法出頭,所以想到外面來做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事。」
  盧九道:「可是他一個人畢竟孤掌難鳴,何況他出家已久,對江湖中的人和事必定都很陌生,要做大事,就必定要找個有力的幫手。」
  盧九沉吟著,終於點了點頭。
  段玉道:「青龍會想必就利用了他這一弱點,將他吸收入會了。」
  盧九道:「以他的脾氣,又怎肯甘心被人利用?」
  段玉道:「因為他也想利用青龍會,有些人的結交,本就是因為要互相利用的。」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青龍會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這無論對誰來說,都是很大的誘惑,何況他這人本來就很偏激。」
  盧九不說話了。
  他也知道段玉非但沒有說錯,而且說得已經很客氣了。
  這次他見了鐵水後,也已覺得鐵水有些事做得太過份,有時甚至已令人無法忍受。
  可是他原諒了鐵水,因為他始終認為鐵水是個英雄。
  英雄的行徑,總是和常人有些不同的。
  段玉道:「只可惜鐵水雖強,青龍會更強,所以他人了青龍會後,就漸漸被人控制,漸漸不能自主,要被迫做一些他本不願做的事,這時他縱然還想脫離青龍會,也已太遲了。」
  因為這時他已習慣了那裡奢侈的享受,習慣了要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
  也許他自己心裡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也在恨自己的墮落。
  所以他就更墮落,更拚命去尋找刺激和享受,只為了要對自己報復。
  所以他才會被青龍會吞下去。
  盧九歎息著,黯然道:「他出家為僧,只為了出人頭地,並不是真的想皈依佛門,這一點就已錯了。」
  段玉道:「不幸他一錯還要再錯,竟又入了青龍會。」
  盧九歎道:「青龍會實在太強、太大,無論誰加入了他們,都難免要被吞下去。
  段玉也不禁歎息。
  顧道人已沉默了很久,這時才忽然問道:「你認為這件事就是青龍會指使鐵水來做的?」
  段玉道:「想必如此。」
  顧道人道:「據說青龍會的分壇,共有—一百六十五處,杭州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段玉道:「不錯。」
  顧道人道:「鐵水莫非就是這裡的堂主?」
  段玉道:「我本來也以為是他。」
  顧道人道:「現在呢?」
  段玉道:「現在我已知道另有其人,鐵水在這裡,也一直在被這個人監視著,所以這件事出了意外後,他就立刻被這人殺了。」
  顧道人道:「為什麼殺他?」
  段玉道:「為了滅口,也為了立威。」
  顧道人道:「立威?」
  段玉道:「替青龍會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他歎息著,接著道:「所以替青龍會做事的人,沒有一個敢不盡力的。」
  顧道人歎道:「也許這就是青龍會能成功的原因。」
  段玉道:「但這件事他們並沒有成功。」
  顧道人點點頭展顏笑道:「你現在不但還好好地活著,而且說要走,就可以走……」段玉打斷了他的話,道:「但我若真的走了,他們就成功了。」
  顧道人道:「為什麼?」
  段玉笑了笑,道:「他們這次計劃,最大的目的就是要除去我和盧小雲。」
  顧道人道:「現在盧公子已死了。」
  顧道人道:「不錯。」
  段玉道:「我雖然還活著,也等於死了。」
  顧道人道:「為什麼?我還是不懂。」
  段玉道:「因為我已是個兇手,至少還無法證明我不是兇手,所以就算我還有臉到寶珠山莊去,想必也是空走一趟的。」
  顧道人恍然道:「不錯,朱二爺當然不會要一個有兇手嫌疑的人做女婿。」
  段玉苦笑道:「一個有兇手嫌疑的人,無論走到哪裡,也不會被人看重的,就算突然暴死在長街上,也沒有人會同情。」顧道人道:「所以你認為他們隨時隨地都可能暗算你。」
  段玉歎道:「而且他們殺了我之後,還是可以將責任推到盧九爺身上,因為盧九爺不願正面跟段家結仇,卻又不甘兒子慘死,所以就只有找人來暗算我,這豈非也很合理?」
  顧道人看著他,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真看錯了你。」
  段玉道:「看錯了我?」
  顧道人笑道:「我本來以為你是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花花太少,後來想法雖然變了,卻還是沒有想到你竟是這麼樣一個人。」
  華華鳳也總該已有很久沒有開口,忽然插口問道:「你看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顧道人微笑道:「他看來雖然像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大少爺,其實他懂的事簡直比我們這些老狐狸還多。」
  華華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扮豬吃老虎,誰若認為他真是個呆子,那就錯了。」
  她眼睛裡發著光,臉上也發著光。
  顧道人笑道:「所以我若是朱二爺,不選他做女婿選誰?」
  華華鳳的臉色忽然就沉了下去,冷冷道:「只可惜你不是。」
  盧九輕輕地咳嗽著,慢慢地站了起來。
  天色似暗了,風中似已有了寒意。
  他站在風裡,凝視著那口棺材,緩緩道:「這裡面躺著的人,是我的兒子。」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
  盧九緩緩道:「他雖然並不十分聰明,也不能算很老實,但是我卻只有這麼樣一個兒子。」
  兒於總是自己的好,這不必他說,無論誰都能瞭解的。
  盧九道:「他母親最瞭解他,知道這孩子天生的脾氣倔強,行動好勝,在江湖中最容易吃虧,所以臨死的時候,再三求我,要我特別照顧他。」
  他臉色更蒼白,聲音也已有些嘶啞,慘然接著道:「她十六歲進盧家的門,克勤克儉,辛苦做家十幾年,直到臨死時,只不過求了我這麼一件事,而我———我竟沒有做到。」
  段玉垂下了頭。
  他瞭解這種心情,他也有個母親。
  盧九凝視著他,緩緩道:「我告訴你這些話,只不過想要你知道,我也同樣希望能找出真兇來,為這孩子復仇的,我希望復仇的心,比你更切。」
  段玉垂首道:「我明白。」
  盧九道:「但是在沒有真憑實據時,我們絕不能懷疑任何人是兇手。」
  段玉道:「我明白。」
  盧九道:「你不明白。」
  段玉道:「為什麼?」
  盧九道:「我的意思是說,青龍會縱然多行不義,我們也不能懷疑他。」
  段玉忍不住又要問:「為什麼?」
  盧九道:「因為我們心裡若有了成見,有時就難免會做錯事的,但青龍會實在太強、太大,我們只要做錯了一件事,就難免也要被它吞下去。」
  段玉肅然道:「你老人家的意思,現在我已完全明白了。」
  盧九道:「你明白了就好。」
  他沒有再說什麼,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地咳嗽著,慢慢地走了出去。
  風迎面吹來,吹在他身上。
  他彎下了腰,連這一陣風他都似已禁不起了。
  走到門口,他竟咳嗽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這時風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很沉重的歎息聲…。
  停靈的地方,是在鳳林寺的偏殿裡,殿外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種著紫竹和菩提樹。
  聽到了這歎息聲,盧九的臉色忽然變了,輕叱道:「什麼人?」
  叱聲中,他的人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這衰老而多病的人,在這一瞬間,竟似忽然變成了一隻鷹。
  也就在這一瞬間,只聽得竹葉「嘩啦啦」一響,也有條人影從竹林中箭一般竄出去,身形一閃已到了院牆外。
  盧九的身法雖快,這人也不慢。
  牆外也有片樹林,枝葉長得正密,等盧九掠出去時,這人已看不見了。
  不知何時,陽光已被烏雲掩沒,風中的寒意更重。
  現在畢竟還是初春。
  盧九遙望著遠山,癡癡地站在那裡,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誰也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段玉也看不出。所以忍不住問道:「你看出了他是誰?」
  盧九遲疑著,點了點頭,忽然又搖了搖頭!這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是沒有人懂得。
  那人究竟是誰?
  為什麼要躲在竹林中暗中窺伺?又為什麼要歎息?
  莫非盧九已看出他是什麼人,對自己卻又不願說出來。
  段玉歎了口氣,道:「無論如何,我看這人並沒有惡意。」
  華華鳳道:「沒有惡意為什麼要逃?」
  段玉解釋道:「也許他只不過不願被人看見而已。」
  可是他為什麼不願被人看見呢,難道他也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苦衷?
  華華鳳忽又道:「我倒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段玉道:「像誰?」
  華華鳳道:「他的臉我雖然看不清,但他身上穿著誰的衣服,我總能看得出的。」
  段玉道:「他穿的是什麼衣服?」
  華華鳳問道:「你難道真的認不出那是誰的衣服?」
  段玉忽然不說話了。
  他當然不會認不出那是誰的衣服,事實上,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上穿著的,正是華華鳳在女扮男裝時穿的紫綢衫。
  她落水時穿的還是這身衣服,回去後才換下來,隨手拋在門後。
  段玉記得昨天晚上出門時,還看見這套衣服在那裡。
  華華鳳壓低了聲音,冷笑道:「你用不著瞞我,我知道你一定也已看出他是那位被人裝在箱嚴裡的仁兄了。」
  段玉淡淡道:「你既然沒有看清他的臉,最好就不要隨便懷疑別人。」
  華華鳳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偏要懷疑他,說不定他跟這件事也有很大關係,否則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見人?」
  段玉笑了笑,只不過笑了笑,連一個字都不再說。
  他早巳在他父母那七大戒條之外,又加了一條—一絕不跟華華風抬槓。
  華華鳳卻還是不肯放鬆,還是在冷笑著道:「人家剛說你聰明,你是不是就真的覺得自己很聰明,難道別人就都是笨蛋?難道我也是個笨蛋。」
  段玉雖然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華華鳳的火氣更大,手叉著腰,大聲道:「你若真的以為你自己是聰明的,你就錯了,其實你知道的事,還沒有我—半多。」
  段玉還是拿定主意不開口,顧道人卻恰巧走了過來,已經在微微笑著道:「姑娘還知道些什麼?能不能說出來讓大家聽聽?」
  華中風狠狠地瞪著段玉,道,「我本來不想說,可是這個人實在太小看我了,我實在受不了他這種氣!」顧道人雖然沒有幫腔,眼睛裡卻帶著種同情瞭解之色、好像也在為她抱不平。
  華華鳳道:「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開這秘密,就—定要先找到花夜來。」
  顧道人立刻表示同意。
  這意見本就是誰也不能反對的。
  華華鳳冷冷道:「可是你們能不能找得到花夜來呢?你們這些人,又有誰知道她在哪裡?」
  顧道人眼睛裡已發出了光,試探著問道:「姑娘你莫非知道她在哪裡?」
  華華鳳用眼角瞟著段玉,道:「現在就算我說知道,你們也不會相信的,因為你們根本還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她究竟是什麼人?
  難道她還有什麼驚人的來歷?
  大家都只有轉過頭,眼睜睜地看著段玉,好像希望他能回答這問題。
  段玉卻只有苦笑。
  他也不知道。
  華華鳳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一定跟他—樣,—定也都認為我只不過是個什麼事都不懂、只喜歡抬槓的小姑娘。」
  她又在冷笑:「可是你們為什麼不想想,我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的?為什麼也恰巧是在那時候出現的?這件事本來跟我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什麼偏偏要來多管閒事?」
  大家仔細一想,立刻全都發現這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華華鳳的名字,以前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更從來也沒有人看見過她。
  她這人就好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而且恰巧是在初九那一天的黃昏時掉下來的,恰巧正掉在段玉旁邊。
  天下那有這麼巧的事?
  這其中當然一定另有秘密。
  連盧九都忍不住在問:「姑娘究竟是什麼來歷?什麼身份?」
  華華鳳遲疑著,好像還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將真相說出來。
  她畢竟還是說了出來。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六扇門中,有位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女捕頭,號稱當世氣大名捕之一,叫『七爪鳳凰』的人?」
  大家當然全都聽說過。
  他們本就全都是見聞淵博的人,何況這位「七爪鳳凰」也的確很有名。
  據說她近年來破的巨案之多,已不在昔日的天下第一名捕神眼鷹之下。
  華華鳳又問道:「你們有沒有見過這位七爪鳳凰?」
  大家都搖了搖頭:「沒有。」
  華華鳳悠然道:「那麼你們現在總算是已見到了。」
  顧道人動容道:「你就是七爪鳳凰?」
  華華鳳談淡道:「正最區區在下。」
  顧道人道:「你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捉拿那女賊花夜來?」
  華華鳳點點頭,道:「她犯的案太多,我們早就在注意她了。」
  顧道人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們實在是有眼無珠,姑娘你也實在是真人不露相。」
  華華鳳道:「其實我早已到這裡來了,早巳盯上了那女賊,只不過,這本是我們六扇門裡的事,我本來不想你們插手的。」
  顧道人道:「難道站娘你早已查出了那女賊的藏身處?」
  華華鳳傲然道:「那女賊的確比狐狸還狡猾,只可惜流年不利,偏偏遇上了我。」
  她又在用眼角瞟著段玉:「你以為你很會裝傻,其實我裝傻的本事,比你還強一百倍,那女賊也一直以為我只不過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姑娘,完全沒有警覺,所以才會落在我手裡。」段玉還是只有苦笑。
  現在他當然更沒有話說了。
  華華鳳道:「我知道她這兩天為了躲避風聲,暫時絕不會動的,所以我本來預備等我的幫手來齊了後,再去下手!」她也歎了口氣,接著道:「只可惜現在我既然已將這秘密說了出來,就已不能再等到那個時候了。」
  顧道人道:「我們也絕不會讓姑娘等到那時候,姑娘若是要找幫手,我們都願意效勞。」
  華華鳳道:「我知道,為了你們自己,你們也絕不會再袖手旁觀的,」顧道人道:「卻不知道姑娘要在什麼時候下手呢?」
  華華鳳神情已變得很嚴肅,道:「我也知道你們絕不會走漏這消息的,可是為了預防萬一,今天晚上我已非下手不可,而且從現在起,聽到了這秘密的人,都絕不能離開我的身邊,也絕不許再跟別人說話。」
  她居然似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又謹慎,又沉著。
  盧九肅然道:「從老朽這裡起,我們大家一定都唯姑娘之命是從。」
  華華鳳又瞪了段玉一眼,道:「你呢?」
  段玉苦笑道:「我本來就一直都很聽話的,你要我往東,我從來也不敢往西。」
  華華鳳居然還是板著臉,冷冷道:「很好,只不過……」盧九、顧道人、喬老三,立刻同時問道:「只不過怎麼樣?」
  華華鳳道:「為了萬無一失,我們一定還得另外找個幫手。」
  盧九又問:「找誰?」
  華華鳳道:「江西霹雷堂的堂主。」
  盧九道:「王飛。」
  華華鳳點了點頭,道:「要捉狐狸,隨時可能要用霹雷堂的火器。」
  其實她自己現在看來也很像是條狐狸,而且是條老狐狸。
  連段玉看著她的神態,都好像顯得很佩服。
  華華鳳沉吟著,又道:「卻不知他是不是肯來管這件閒事。」顧道人立刻道:「我保證他一定肯的,他本來就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
  華華鳳道:「你能找得到他?」
  顧道人笑道:「要找別人,我也許還沒有把握,要找王飛,那簡直比貓捉老鼠還容易。」
(五)

  要找王飛的確很容易,因為他就在鳳林寺外,顧道人的那小酒鋪喝酒。
  那位風姿綽約的女道士,正在旁邊陪著他。
  今天她心情彷彿很好,又喝了兩杯酒,顯得更容光煥發,明艷照人。
  看來顧道人實在是個有福氣的人,能娶到這種老婆的男人並不多。
  顧道人已經將王飛拉到旁邊,只說了幾句話,王飛已經不停地點頭。
  女道士用眼角瞟著他們,忍不住道:「你們兩個嘀嘀咕咕的在搞什麼鬼?是不是又想偷偷摸摸的去找女人?」
  顧道人笑道:「我們絕不會找太多的,每日最多只找三個。」
  女道士瞪了他一眼,又嫣然道:「那麼我也不會找太多的。」
  顧道人道:「你找什麼?」
  女道士道:「你們出去找女人,我難道不會在家裡找男人。」
  顧道人道:「幸好這附近全都是和尚。」
  女道士淡淡道:「莫忘了和尚也是男人,女道士配男和尚,豈非正是再好也沒有。」
  顧道人大笑,居然一點也不著急,更不吃醋,無論誰都看得出,他一定很信任自己的老婆。
  華華鳳也覺得很滿意,因為她已發現這個人的確守口如瓶,就算是在自己老婆面前,都絕不洩露一絲口風。
  王飛卻歎了口氣,道:「我實在很佩服你。」
  顧道人道:「佩服我?我有什麼好佩服的?」
  王飛道:「你至少有—點比我強。」
  顧道人道:「哦。」
  王飛道:「我若娶了個這麼漂亮的老婆,我就絕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留在家裡的。」
  顧道人又大笑,道:「難怪你總是乘我出去時到這裡來喝酒,原來看上了她。」
  女道士也笑了,咬著嘴唇,瞟著王飛,道:「他既然這麼說,我們下次就送頂綠幅予給他戴戴,看他怎麼辦?」
  本來是艷陽高照的天氣,突然變得陰雲密佈,接著,競有雨點落下來……
(六)

  雨下得還不小。
  看著簷前的雨滴,大家都不禁皺起了眉。
  華華鳳卻笑了,道:「這倒真是天公作美。」
  顧道人皺眉道:「你喜歡下雨?」
  華華鳳道:「別的時候不喜歡,現在這場雨卻下得正是時候。」
  顧道人不懂:「為什麼?」
  華華鳳道:「你們都是這地方的名人,目標都不小,無論走到哪裡,都難免惹人注意,要易容改扮,一時也不容易。」
  她微笑著,又道:「可是這場雨一下,問題就全都解決了。」
  顧道人更不懂,別人也不懂。
  華華鳳卻已將牆上掛的一副蓑衣笠帽拿下來,笑道:「穿上這件蓑衣,戴上了這頂笠帽,還有什麼人認得你們是誰?」
  有很多人都認為,西湖的妙處,就是不但值春,也值冬,不但值雨,也值雪。
  坐著寬敞的畫舫,穿著乾淨的衣裳,在湖上觀賞雨景,的確是件很風雅、很美的事。
  可是穿著蓑衣,戴著笠帽,淋著雨,踏著泥,去捉拿江湖大盜,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湖畔有六角亭,亭子裡有個賣茶葉蛋和鹵豆乾的老人,正在看得外面的雨發怔。
  雨點打在湖面上,就像是一鍋煮沸了的湯,他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湯,華華鳳道:「大家不如先吃幾個蛋,填填肚子,今天能不能吃得到飯,還是問題。」
  顧道人道:「我們為什麼不先到樓外樓吃了飯再去。」
  華華鳳冷冷道:「幹我們這行的人,本就吃慣了苦的,你們既然要跟我去辦案,也就得受點委曲。」
  顧道人不說話,愁眉苦臉地買了幾個蛋,慢慢地吃著。雨下得更大了。
  華華鳳道:「大家最好是多買幾個蛋,在路上吃。」
  盧九道:「我們現在就動身?」
  華華鳳道:「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路卻並不近。」
  喬老三也不禁壓低了聲音,問道:「那地方究竟在哪裡?」
  華華鳳伸手往湖岸對面的山蜂指了指,道:「就在那邊。」
  喬老三道:「好,我去找條大船,我們先坐船去。」
  華華鳳道:「不行。」
  喬老三怔了怔,為什麼不行?」
  華華鳳板著臉道:「湖上的船家,每個都可能是青龍會的眼線,我們絕不能冒一點險。」
  喬老三還想再說什麼,看見她冷冰冰的臉色,就什麼也不說了。
  段玉忽然走到她身邊,悄悄道:「你知道你現在看來像是個幹什麼的?」
  華華鳳道:「還像個女賊?」
  段玉笑道:「現在你當然不像女賊了,只不過像是個女暴君。」
  大家既不能施展輕功,又不能露出形跡,只有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走了一段路,天已黑了,走到對岸的山腳時,夜已很深。
  這座山既不是棲霞,也不是萬嶺,山路崎嶇,就算在春秋佳日,遊山的人都很少。
  在這種雨夜裡,一個沒有毛病的人,更是絕不會上山去的。
  盧九、顧道人、喬老三、段玉、王飛這些人的神經都正常得很,連一點毛病都沒有。
  但現在他們卻只有跟著華華鳳上山。
  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要解開這秘密,就一定要抓住花夜來。
  只要能破了這件案,無論要他們吃什麼苦,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的。
  只不過,這要命的花夜來,實在是一個害人精,什麼地方都不躲,偏偏卻要躲在這種要命的地方。
  雨還是沒有停,而且連一點停下的意思都沒有。
  江南的春雨,本就像離人的愁緒一樣,割也割不斷的。
  新買的蓑衣和笠帽,好像並不太管用。
  大家的衣裳都已濕透,腳上更滿是泥濘。
  上了山之後,泥更多,路更難走,風吹在身上,已令人覺得冷颼颼的,剛才吃的那幾個蛋,現在也不知哪裡去了。
  每個人都覺得又冷,又餓,又累,但卻也只有忍受著。
  因為這本是他們心甘情願的。
  好容易才爬到山腰,華華鳳才總算停下來,歇了歇氣。
  她也是個人,她當然也累了。
  王飛忍不住問道:「到了沒有?」
  他說的聲音已壓得很低,華華鳳卻還是板著臉,瞪了他一眼。
  這位名聲赫赫的霹雷堂主人,居然也嚇得不敢開口了。
  就在這時,山道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華華鳳立刻一揮手,竄入了道旁的樹林,整個人伏倒在地上。
  大家立刻全都跟著她竄進去,伏下來。
  地上的泥又濕又冷,大家都似已完全感覺不到,因為腳步聲已越來越近,終於到了他們面前。從雜草中看出去,只見一個被著蓑衣的老樵翁,搖搖晃晃地從山上走下來,一隻手拿著把破傘,一隻
  手提著個酒葫蘆。
  看來他已經喝得太多了,連路也走不穩,嘴裡還在醉醺醺地自言自語,好像還準備到山下去打酒。
  就因為他已喝得差不多了,所在這種天氣裡,還要下山打酒。
  —個人若已喝到有了六七分酒意時,要他停下來不喝,實在比要餓貓不偷魚吃更難。
  ——難道這老酒鬼也是青龍會的屬下、花夜來的眼線?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連動都不敢動。
  他們都已是老江湖了,打草驚蛇這種事,他們當然不會做的。
  好不容易總算等到這老鬼走下了山坡,漸漸連腳步聲都已聽不見了。
  王飛才忍不住道:「難道他……」「噓!……」他剛說了三個字,就立刻被華華鳳打斷!
  絕不許開口!絕不許開口!若是驚動了花夜來,這責任誰擔當得起?
  大家只有沉住氣,爬在泥濘中,等著,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就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也不知等了多久,華華鳳總算站了起來,打著手式,要他們接著往山上走。
  這時他們不但腳上是泥,身上也全是泥,段玉這一輩子也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可是別人卻居然還是連一點埋怨之色都沒有,就連盧九爺這麼樣喜歡乾淨的人,都毫無怨言。
  每個人都只希望能抓住花夜來那女賊,為盧小雲復仇,為段玉洗刷冤名,為大家出口氣。每個人都很信任華華鳳,這位鼎鼎大名的七爪鳳凰,辦案時果然是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令人不能不佩服。
  山上更黑,更冷。
  華華鳳忽然又停下來,伏在樹林裡。
  林外有一片危崖,危崖下居然有兩間小木屋,裡面還燃著燈。
  ——難道這就是花夜來的潛伏處?
  大家伏在地上,更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希望能趕快衝進木屋去,一下子將花夜來捉住。
  華華鳳卻是很沉得住氣,看來她已打定主意,不等到十拿九穩時,她絕不輕舉妄動。
  木屋裡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們又等了很久,就像是等了一百年似的,華華鳳才終於悄悄道:「我一個人先進去,你們在外面將木屋圍住,等到我招呼時,你們再闖進去。」
  她為什麼要一個人孤身進去涉險?為什麼不索性一起闖進去?」
  大家都不懂。
  可是她既然這麼樣說,就一定有道理的,大家都只有聽著。
  華華鳳身形已掠起,就像是股輕煙般,掠了過去。
  這位七爪鳳凰,功夫果然不弱。
  只見她在木屋外又聽了聽動靜,才一腳踢開門,撲了進去。
  這時大家也全都展動身形,圍住了木屋。
  每個人的身法都很快,每個人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看來花夜來這次就算是條狐狸,也是萬萬進不了的了!
  忽然間,木屋裡「砰」的一聲,華華鳳在厲聲大喝:「花夜來,看你還能往哪裡走?」
  顧道人、王飛、喬老三,都已沉不住氣了,已箭一般竄出去,闖入了木屋。
  然後三個人就全都怔住。
  木屋裡只有一個人———一個華華鳳。
(七)

  木屋裡又髒又亂,還帶著一陣陣劣酒的臭氣。
  屋角堆著一堆柴,桌上點著盞破油燈。
  華華鳳正悠悠閒親地坐在燈畔,用一塊乾布擦著頭髮上的雨水。
  「花夜來呢?」
  「不知道。」
  王飛第一個叫了起來;「你也不知道?」
  華華鳳悠然道:「我既不是她同黨,也不是她朋友,她在哪裡,我怎麼會知道?」
  每個人全都怔住。
  顧道人終於忍不住道:「可是你自己明明說,你已查出了她的下落。」
  華華鳳嫣然一笑,道:「那是騙人的,完全都是騙人的。」
  顧道人又怔住,華華鳳道:「我既不是七爪風凰,也不是女捕頭,我只不過是個專喜歡抬槓的小姑娘而已,你們這些老江湖難道真的看不出?」
  顧道人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泥,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他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呆子,是個白癡。
  別人的感覺,當然也跟他差不多。
  五個大男人,竟被一個小姑娘騙得團團亂轉,這滋味實在不好受。
  華華鳳忽然道:「我這麼樣做,只不過是在試探試探你們。」
  「試探我們?」
  華華鳳道:「我總懷疑你們之中,就有一個是龍抬頭老大。」
  她接著道:「只有龍抬頭老大,才知道花夜來的下落,才知我是騙人的,我這樣做,他心裡當然有數,就算肯跟著我受這種冤枉罪,也一定難免露出些破綻來,我就一定看得出。」
  顧道人忍不住歎了口氣,道:「現在你看出來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她又嫣然一笑,道:「看來你們全都是貨真價實的好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該疑心你們的。」
  一個笑得這麼甜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說你是個大好人,你還能發得出脾氣來麼?
  盧九也只有歎息一聲,苦笑道:「現在姑娘你還有什麼吩咐?」
  華華鳳道:「只有一樣了。」
  她眨著眼,微笑道:「現在大家最好是趕快回家去,洗個熱水澡,喝碗熱湯,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八)

  小樓的窗子還是開著的,燈卻已滅了,雨已停了。
  他們劃著原來坐出去的那條小船,又回到這裡來,一路上段玉連半個字都沒有說。
  華華鳳偷偷地瞟著他,搭訕道:「不知道那位被人裝在箱子裡的仁兄還在不在?」
  段玉還是板著臉,不開口。
  華華鳳道:「猜他們還在不在?」
  段玉不猜。
  華華鳳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生什麼氣?憑什麼生氣?我這麼做,難道不是為了你?你受了罪,我難道沒有在受罪,你一身泥,我難道不是一身泥?」
  段玉忽然也跳了起來,大聲道:「誰說我在生氣?」
  他一叫,華華鳳反倒怔住:「你既不是生氣,一張臉為什麼板得像棺材板一樣?」
  段玉大叫道:「因為我心裡不高興。」
  華華鳳道:「為什麼不高興?」
  段玉道:「你若是我,你會不會高興?」
  華華鳳說不出話來了。
  無論誰遇著段玉遇見的這種事,心裡都絕不會愉快的。
  華華鳳終於輕輕地歎了口氣,柔聲道:「現在你怎麼辦呢?」
  段玉道:「不知道。」
  他跳起來,掠上了小樓,拔開了門栓,衝出去——他也想看看那位被人裝在箱子裡的仁兄還在不在?
  那個人居然還在,居然正在外面的小廳裡,吃昨天剩下的包子,喝剩下來的酒。
  他身上穿的,還是他從箱子裡出來時,穿的那套內衫褲,還是赤著一雙腳。臉色卻比昨天更蒼白、更憔悴。
  段玉也坐下來,開始吃包子,喝酒。
  這人忽然笑了笑,道:「包子還沒有臭。」
  段玉也笑了笑,道:「肉也沒有臭,蝦也沒有臭,魚丸也沒有臭,我的人卻臭了」這人微笑道:「看來你好像也被人裝進箱子裡去過,而且還是漏水的箱子。」
  段玉歎道:「我情願被人裝在箱子裡,那至少比被人騙得像土狗滿地滾好。」
  這人道:「你被誰騙?」
  「被我。」
  華華鳳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了出來,淡談道:「他的確是被我騙得白滾了一個晚上,可是這件衣服……」她忽然揚起了手,手裡拿著的,正是她女扮男裝時穿的那件紫綢衫。
  現在這件紫衫上竟也全是泥。
  華華鳳眼睛盯著那人,冷冷地說道:「這件衣裳本該好好地躺在屋裡睡覺的,怎麼會也滾了一身泥,難道它自己會長出腳來走出去?
  先到鳳林寺去鬼鬼祟祟地偷聽,再鬼鬼祟祟地跟著去打滾?」
  這人蒼白的臉,已變得有點發紅。
  華華鳳冷笑道:「衣服上當然不會長出腳來的,你身上卻有腳!」她瞪大了眼睛,瞪著這個人,忽然大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到鳳林寺去,又跟著我們上山?難道你也想找花夜來?你究竟是什麼人?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這人已發紅的臉,忽然又變得蒼白,好像想說什麼,卻又偏偏說不出。
  窗外面的雨水,忽然響起了—陣搖船聲。
  段玉和華華鳳不由自主,想到那小屋中去看看,這臉色蒼白的神秘少年,卻已突然凌空翻身,箭一般竄出了門外。
  也就在這時,一個人已從窗外的湖面上箭一般竄了進來。
  一個瘦削、修長、面容清懼、神情嚴肅的老人,赫然正是盧九。
  他身上的衣服也還沒有乾透,也還帶著一身泥,一張臉也板得像棺材板一樣。
  華華鳳吃驚地看著他,勉強笑了笑,道:「你還沒有回去?」
  盧九冷冷道:「我還沒有回去。」
  段玉笑道:「幸好這裡還有酒,喝兩杯驅驅寒氣如何?」
  盧九冷冷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看他的臉色,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來喝酒的。
  華華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不來喝酒,來幹什麼?」
  盧九道:「來殺人!」華華鳳笑不出了「來殺人,殺誰?」
  盧九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鐵水是我至交好友,小雲是我獨生愛子,無論誰殺了他們,我都不會讓他活過今夜。」
  段玉也笑不出了。
  華華鳳道:「你是來殺他的?你明明知道殺人的真兇並不是他?」
  盧九冷笑道:「殺人的刀,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殺人的兇手,不是他是誰?」
  華華鳳怔住。
  她實在想不通盧九為什麼會忽然間改變了主意的?
  盧九道:「我的確不願與段飛熊結仇,但殺人之仇,也不能不報。」
  華華鳳道:「所以你當著別人的面,雖然故作仁義,別人一走,你就想來要他的命。」
  盧九道:「不錯。」
  華華鳳道:「你不怕殺錯了人?」
  盧九道:「殺錯了一個人,不能放走一個仇人。老夫一生縱橫江湖,殺人無數,級然殺錯個把人,也是尋常的事。」
  華華鳳冷冷道:「你不怕別人殺錯了你!」盧九淡淡道:「老夫年過半百,今日既然來了,就早將生死兩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鋒般盯著段玉,突然厲聲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些手段,不妨將老夫的頭顱也割下來,作你的飲酒器。」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喝酒一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盧九道:「我卻想用你的人頭作酒杯,盛滿你的鮮血作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聲音已嘶啞,一雙眼睛釘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已鷹爪般揚起,彷彿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將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全都聚在這雙手上,只要一著擊出,必定是致命的殺著!
  就在這時,突聽一個人大聲道:「你千萬不能出手,千萬不能殺錯人!」喝聲中,一個人從門外直竄了進來,竟又是那臉色蒼白的神秘少年。
  這少年究竟是誰?他怎能知道盧小雲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能會知道盧九殺過了人?
  他當然知道。
  這世界也許只有他一個人能證明盧小雲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為他就是盧小雲!
(九)

  盧小雲竟沒有死!看見自己明明巳死了的兒子,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盧九居然並沒有露出絲毫驚奇歡喜之色。
  盧小雲已跪下,垂著頭跪在他面前。
  「孩兒不孝,讓你老人家擔心。」
  盧九還是沉著臉,冷冷道:「我並沒有為你擔心,我知道你沒有死。」
  華華鳳卻又忍不住叫了起來;「他就是盧小雲,他就是你的兒子?
  你知道他沒有死?」
  盧九點點頭,道:「就算青龍會用假扮他的那屍體瞞過了我,我還是知道他沒有死,就算他沒有在鳳林寺鐵水的靈堂外歎息,我也知道。」
  華華鳳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盧九淡淡道:「他畢竟是我的兒子!」這句話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釋,卻又足以解釋一切——父子之間,總會有極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聯繫。這種感覺沒有人能解釋,卻也沒有人能否認。
  華華鳳還是不懂:「青龍會既然已決心要他的命,為什麼又要用另一個人的屍體冒充他,卻將他裝在箱子裡,沉入湖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為他們不願讓盧九爺看到他身上的魚鉤。」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這秘密:「他們不願讓盧九爺看到他身上另外還有傷口,他們一定要讓盧九爺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殺死的。」
  盧九道:「死人的臉,總難免扭曲變形,他們已算準了我不會看出這秘密。」
  華華鳳更不懂:「你既早已知道他沒有死,為什麼還要來殺段玉,替他報仇?」
  盧九道:「因為我也知道,他自己—定會覺得沒有臉見我,若不將花夜來那女賊親手捉住,為自己出這口氣,他是絕不會出來和我相見的。」
  直到現在,他疲倦冷淡的臉上,才露出極憐惜傷感之色,慢慢地接著道:「他畢竟是我的兒子,他的脾氣我當然知道得很清楚。」
  華華鳳總算明白了一點:「所以你才故意用這法子,激他出來!」盧九點點頭,歎道:「這孩子雖然倔強驕傲,卻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絕不會看著的他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拚命的!」華華鳳又有一點不懂了:「可是,你怎麼會知道他在這裡!」盧九面上終於露出微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裝進箱予裡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華華鳳也笑了:「你也聽到我說,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盧九笑道:「我雖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卻還不聾。」
  華華鳳笑道:「非但一點也不聾,簡直比…我還靈。」
  她本來是想說:「比兔子還靈」的,可是現在對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尊敬。
  盧九已接過她手裡的衣服,被在他兒子身上:「這件衣服雖然髒,至少總比沒有衣服好,你小心著了涼。」
  盧小雲道:「我…我……」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動,只覺得熱血上湧,堵住了咽喉,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華華鳳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你既然還活著,暗算你的人究竟是誰,你總可以親口說出來了。」
  盧小雲卻還是說不出來。
  華華鳳盯著他,道:「你還不肯說?」
  盧小雲道:「我……」
  華華鳳道:「難道你還有些什麼說不出來的苦衷。」
  盧小雲索性閉上了嘴,連眼睛都一起閉上,眼角竟似泌出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他的確有難言的苦衷,他不想說,現在也已不必說。看見了他的眼淚,每個人心裡都已明白。
  ——花夜來雖然欺騙了他,出賣了他,他心裡卻永遠忘不了花夜來。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個多情的少年,愛上的往往會是他最不該愛的人!
  他自己心裡縱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糾纏入骨,化也化不除了。
  盧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兒子心裡的悲傷,做父親的當然比誰都清楚。
  盧九忽然道:「你剛才雖然沒有試探出什麼,我卻看出了一點可疑之處。」
  華華鳳道:「你看出了誰有可疑之處?」
  盧九道:「顧道人。」
  華華鳳道:「我怎麼看不出?」
  盧九道:「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華華鳳的確不知道。
  盧九道:「他本是個最不肯吃苦、最懶的人,就算花夜來真的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叫他冒著風雨在浪濤中折騰一夜,他也不肯的!」華華鳳道:「可是剛才卻連一句怨言都沒有說。」
  內兒道:「所以我才覺得奇怪。」
  華華鳳道:「難道就因為他知道我在說謊,也知道花夜來的下落,卻生怕被我看出來,所以才肯受那種罪。」
  盧九點點頭,道:「其實就算沒有今天的事,我對他也早已有了懷疑。」
  華華鳳道:「哦」盧九道:「那天鐵水和段玉交手時,他一直站在船頭袖子旁觀,一直都希望段玉死在鐵水手裡,王飛幾次要出面勸阻,都被他阻住了。」
  華華鳳眼珠子轉了轉,道:「我本來以為只有一個人希望你不死。」
  盧九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華華鳳道:「青龍會裡的龍抬頭老大。」
  盧九道:「本來就只有一個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華華鳳眼睛裡發出了光,道:「難道顧道人就是龍抬頭老大!」盧九道:「他只不過是個小酒鋪的老闆,可是一輸就是上萬兩的金錢,他的錢是哪裡來的!」華華鳳霍然回頭,瞪著段玉,道:「你是怎樣想的?你為什麼不說話?」
  段玉笑了笑,道:「因為我要說的,全部被你們說了。」
  盧小雲忽然抬起頭,道:「那天我在昏迷之中,的確好像看見一個獨臂人的影子,而且還好像聽見他在跟花,花姑娘爭執。」
  華華鳳道:「那暗器是從你身後發出的,發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盧小雲又低下頭,不說話了。
  華華鳳眼珠子又轉了轉,道:「顧道人當真就是龍抬頭老大,現在就一定不會回家的。」
  盧九道:「為什麼!」華華鳳道:「因為他既然已知道我們將花夜來看成唯一的線索,以他的為人,一定會趕在前面,先去殺了花夜來滅口!」盧小雲臉色更蒼白,連嘴唇都已在發抖。
  華華鳳故意不看他,道:「所以我們現在該去找顧道人,看他是不是在家!」段玉忽然又笑了笑,道:「他不在。」
  華華鳳道:「你怎麼知道他不在?」
  段玉淡淡答道:「盧九爺是在後面跟著我們的,可是在盧九爺後面,卻還有一個人跟著來了!」華華鳳聳然道:「顧道人?」
  段玉轉過頭,往裡面那間小屋的窗戶看了—眼,微笑道:「閣下既然已來了,為什麼不進來喝杯酒,也好驅驅寒氣!」窗外煙波飄渺,彷彿寂無人聲,可是段玉的話剛說完,窗下就傳來了—陣大笑。
  「好小子,果然有兩手,看來我倒真的一直低估你。」
  這是顧道人的笑聲。
  他的笑聲聽來總有點說不出的奇怪。
(十)

  顧道人的確來了。
  他雖然在笑,臉色卻是蒼白的,眼睛裡帶著種殘酷而悲慘的譏嘲之意,就像是一隻明知自己落入了獵人陷阱的狼。
  段玉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並沒有低估我,卻低估了你自己。」
  顧道人道:「哦?」
  段玉道:「你本不該到這裡來的!」顧道人道:「為什麼?」
  段玉道:「現在你若是回了家,若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證明你就是暗算盧公子的人。」
  顧道人道:「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卻非來不可。」
  段玉也忍不住問:「為什麼?」
  顧道人道:「因為盧小雲沒有死,而你也沒有死。」
  段玉道:「我們不死,你就要死!」顧道人嘴角已露出極淒涼的笑意,道:「你自己也說過,替青龍會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縱然只不過出了一點差錯,也得死!」這些話的確是段玉自己說過的,就在鐵水的靈堂中說的。
  顧道人居然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華華鳳搶著道:「你難道已承認你就是這裡的龍抬頭老大。」
  顧道人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否認!」段玉凝視著他,道:「你難道本就是來求死的麼?」
  顧道人黯然道:「死在你們手裡,總比死在青龍會的刑堂裡痛快些。」
  華華鳳道:「花夜來呢?」
  顧道人道:「你為什麼不想想,她既然是你們唯一的線索,我怎麼會讓她還活著?」
  盧小雲突然跳起來嘶聲道:「你……你已經殺了她滅口?」
  顧道人冷冷道:「你想替她報仇?」
  顧道人手裡忽然有刀光一閃,—柄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
  他還沒有倒下去,還在冷冷地看著盧小雲,深深道:「我救了她,你本該感激我的,我……」他已沒有再說下去,鮮血已從他眼耳口鼻中同時湧出。
  天已快亮了。
  東方露出了一道曙光,正斜斜的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臉上。
  他終於倒下。
  這變化實在太突然。
  他的死也實在太突然。
  這件複雜離奇而神秘的事,居然就這麼樣已突然結束。
  段玉看著他的屍身,眼睛彷彿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你本不該死的,又何必死!」華華鳳忍不住道:「他不該死,難道是你該死!」段玉居然歎了口氣,居然承認:「我的確是該死!」他忽又轉過頭,看著盧小雲,說了句非常奇怪的話:「你最後看見花夜來的時候,她是不是正在釣魚?」
  盧小雲點點頭。
  他又覺得很驚訝,因為他想不出段玉是怎麼會知道的。
(一一)

  紅日已升高,今天顯然是好天氣。
  顧道人的酒館,大門已開了一半,那個古怪的小癩痢,正在門口掃地。
  大酒缸和小板凳,本就是終夜擺在外面的,段玉、盧小雲、華華風,圍著個酒缸坐了下來。
  小癩痢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嘴裡喃喃地咕嘟著:「就算真的是酒鬼,也沒有這麼早就來喝酒的。」
  段玉忽然問;「你的老闆娘呢?」
  小癩痢道:「還在睡覺。」
  段玉又問了句奇怪的話;「老闆呢?」
  小癩痢道:「也在睡覺。」
  段玉歎了口氣,什麼話都不再說了。
  四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等著,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等什麼?
  他們的臉色都很沉重,要將一個人的死訊來告訴他的妻子,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日色又升高了些。
  華華鳳好像又有點沉不住氣了,好像正想開口說什麼。
  她想說的話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她忽然發覺有個人正在看著他們。
  無論誰看到這個人,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的。
  這個人當然是個女人,是個很靈活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風姿綽約,而且會打扮。
  她穿的也很考究,一件緊身的黑綠衫子,配著條曳地的百折長裙。
  雪白的裙子,不但質料高貴,手工精細,顏色也配得很好。
  這裡的老闆娘終於出現!。
  她的裝束打扮,就跟段玉第—次看見她時,完全一模—樣。
  可是她的神情卻已不同了。
  她的臉上,已沒有那種動人的微笑。
  她看著他們,慢慢地走過來。
  段玉和盧九都已站起,遲疑著,彷彿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對她說。
  她卻又用不著他們說,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淒涼:「你們是不是來告訴我,我已是個寡婦了?」
  段玉點點頭。
  盧九卻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
  女道士淒然笑道:「我看得出。」
  盧九道:「你看得出我們的表情?」
  女道士悲聲道:「我早已看出,他……他最近神情總有點恍惚,好像已知道自己已要有大禍臨頭!」她的神情雖是很鎮靜,可是眼睛裡已有淚珠滾下,忽然轉過頭:「你們只要告訴我,到哪裡去收他的屍,別的話都不必再說!」段玉卻偏偏是有話要說:「我第一次看見你,你也是忽然就出現的,就像今天一樣!」女道士沒有回頭,冷冷道:「你難道要我出來的時候,先敲鑼告訴你?」
  段玉道:「你並不是出來,而是回來。」
  他看著她雪白的裙子,慢慢地接著道:「無論誰從裡面出來,都不會這麼乾淨。」
  女道士霍然回過頭,瞪著他:「你究竟想說什麼?」
  段玉歎了口氣,道:「我只不過想告訴你,你的丈夫本不該死!」女道士冷冷道:「該死的難道是你?」
  「我的確該死,」段玉居然承認了,「因為我本該早已看出你是誰的。」
  「我是誰?」
  「花夜來!」段玉一字字道:「你就是花夜來,也就是這裡的龍抬頭老大!」女道士瞪著他,忽然笑了,笑容又變得像以前一樣美麗動人。
  盧小雲的全身卻已突然僵硬。
  段玉道:「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總覺得以前好像見過你。」
  女道土在聽著,彷彿正在傾聽著別人說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段玉繼續道:「你每天在這裡出現時,都好像是一朵剛摘下來的鮮花,因為你晚上根本不在這裡。」
  他輕輕歎息著,接著道:「因為你是花夜來,一到了晚上,你就要出去散播你的香氣,在夜色中,昏燈下,當然不會有人看得出你是刻意裝扮過的,更不會有人想到你白天竟是這小酒鋪的老闆娘,何況那時別人早已被你的香氣迷醉了。」
  女道士用眼角瞟著他:「你也醉過?」
  段玉苦笑,道:「我也曾醉過,可是我卻醒得快。」
  女道士:「你是什麼時候醒的?」
  段玉道:「也許我一直都將醒未醒,可是看見鐵水的棺材時,我已醒了一半,看見顧道人倒下時,我才完全清醒」女道土道:「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鐵水絕不會是死在顧道人手下的,我知道他的武功,顧道人根本傷不了他一根毫髮。」
  女道士道:「難道不可能有意外?」
  段玉道:「絕不可能!」他又解釋道:「鐵水本是個疑心狠重的人,對任何人都不會信任,對顧道人也沒什麼好感,所以顧道人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既然連接近都不可能,當然就更不可能在他措手不及間殺了他。
  段玉又道:「我也知道盧小雲絕不是被顧道人暗算的。」
  「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那魚鉤並不是暗器,要用魚鉤傷人,鉤上一定要有釣絲,而那時在釣魚的卻不是他,而是花夜來。」
  原來他剛才問盧小雲的那句話並不奇怪,他本就另有用意。
  段玉道:「所以我才想不通,這些事既然不是他做的,他為什麼要將一切罪名承擔下來?」
  女道士道:「現在自己想通了?怎麼解釋?」
  段玉道:「他這麼樣做,只不過是為了要替別人承擔罪名,一個多情的男人,為了他真正喜歡的女人,本就不借犧牲一切的。」
  他黯然接著道:「一個多情的男人,若是知道他的妻子是花夜來那樣的女人,跟著他本也就已成為件很痛苦的事。所以他本就是一心去求死的。」
  女道士卻又笑了:「從這幾點,你就能證明我是花夜來?」
  段玉道:「我看得出他真正喜愛的女人只有你,我也看得出這世上只有一種人能殺死鐵水。」
  女道人道:「哪種人?」
  段玉道:「女人,就是你這種女人!」女道土道:「可是我為什麼要殺他呢?」
  段玉道:「因為他很可能就是青龍會派來監視你的人,你覺得他對你有威脅,正好乘機殺了他,將罪名也推在我身上。」
  女道土又笑了,這次笑得卻有些勉強。
  段玉道:「這本就是個很複雜的圈套,你本來想將所有的人都套進這個圈套裡,只可惜你算來算去,還是少算了一件事。」
  女道士忍不住問;「什麼事?」
  「感情,」段玉道:「你沒有把人的感情算進去,因為你自己完全沒有感情。」
  他又解釋:「就因為人有感情,所以盧九爺才會信任我,所以盧小雲才會被我救起來,所以顧道人才會為你死,所以我才會看破你的秘密。」
  那天盧九若是和鐵水聯手,段玉早巳死在那船艙裡。
  盧小雲也早已死在那箱子裡。
  段玉又歎道:「顧道人想求死,也只不過因為他知道我也醉過,所以他妒嫉,就正如那天他發現你和盧小雲在—起時的心情一樣。」
  所以盧小雲在暈迷中,是聽到顧道人和花夜來爭吵,他並沒有聽錯。
  女道士靜靜地聽著,目光彷彿在凝視著遠方,忽然歎了口氣,道:「我的確算錯了—件事,只不過你永遠想不到我是怎麼會錯的。」
  段玉道:「哦?」
  女道士歎道:「我看你拈著你那一兩七錢銀子的酒帳時,那種毛手毛腳的樣子,本來,以為你只不過是個喜歡多管閒事的笨蛋。」
  那天的事段玉當然還記得。
  他搶著將荷包掏出來,慌忙中一個不小心,銀票和金葉子落了一地,在那一天之中,他已犯了段老爺予的四大戒律。
  他既惹了事,又跟僧結了怨,錢財也露了,而且還和陌生的女人來往了。
  他實在也沒有想到,反而因此變禍為福。
  「既然你現在提起了這件事,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段玉道:「我那一千兩銀子的莊票,還得要你還給我。」
  他笑了笑,接道:「那兩個人,當然是你故意派去的,為的只不過是要我認為鐵水是這裡的老大,要我認為龍抬頭和花夜來是兩個人。」
  花夜來又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的?」
  段玉道:「青龍會若是有那麼樣的冒失鬼,青龍會也就不可怕了。」
  花夜來一句話都不說,不但還給了他那一千兩銀票,也還了他那一疊金葉子。
  「這既然是你贏的,你就該拿走。」
  花夜來道:「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段玉道:「沒有了。」
  花夜來很驚訝;「沒有了?」
  段玉淡淡地道:「你雖然想害我們,我們卻還活著;你雖然做錯了事,也用不著我們來懲罰,青龍會的刑堂,現在也許就已為你開了,至於喬老三和王飛,究竟是不是你的人,更和我們沒有關係。」
  他又笑了笑,道:「我雖然喜歡管閒事,可是不該管的事,我是絕不會管的。」
  這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盧小雲也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的父親一直用力握著他的手。
  他們全走了,全沒有回頭。
  花夜來看著他們走,連動都沒有動,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已無路可走。
  明月如鏡,湖水也如鏡,鏡中又有一輪明月。
  華華鳳癡癡地看著水中明月,忽然歎了口氣,道:「今天已經是十二了。」
  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四月十五之前,你一定要趕到寶珠山莊去。」
  段玉道:「嗯。」華華鳳道:「所以你明天一早就得走。」
  段玉這次連聲音都沒有出,他忽然覺得心裡酸酸的,喉嚨也彷彿被一樣什麼東西塞住。
  一陣風吹起來,吹皺了滿湖春水,水中的明月也碎了。
  華華鳳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定要把那柄碧玉刀送到寶珠山莊去?」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你能不能先讓我看看?」
  段玉默默地取出了那柄碧玉刀,在月光下看來,綠得也像是湖春水。
  華華鳳癡癡地看著,嘴裡問道:「這柄刀就是你的訂親禮?」
  段玉沒有回答,也不忍回答。
  他正想說:「這柄刀雖然是準備用來訂親的,可是我這個人卻並不一定要去訂這段親事。」
  只可惜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出口,華華鳳忽然一揮手,將碧玉刀遠遠地拋入湖水裡。
  這是段家祖傳的寶物,若是不見了,那後果段玉簡直連想都不敢。
  所以他想也不想,就跟著跳了下去。
  他一定要找回這柄玉刀。
  他當然找不到!
  要在這湖水裡撈起那麼小的一柄碧玉刀來,實在正如大海撈針一樣,是絕不可能的事。
  等他再重回水面時,華華鳳也不見了。他心裡的感覺,甚至比失去了那柄祖傳的碧玉刀更難受。
  因為他知道他這—生中,是永遠再也見不到她的了。
  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她這麼樣一個人,豈非也正如想從湖水中撈起那柄碧玉刀一樣?…
  又有風吹過,吹皺了一湖春水。
(—二)

  段飛熊老爺子也早巳到了寶珠山莊,他畢竟還是不放心他那第一次出門的兒子。
  現在他正和朱寬朱二爺並肩坐在壽堂的花廳裡,看著他這個寶貝兒子,一張本就已很嚴肅的臉,似已變成了鐵青色。
  「我是不是叫你一定要將那柄碧玉刀送到來二叔手上的?」
  段玉垂著頭,道:「是。」
  段老爺又道:「我是不是告訴過你,寧可丟了腦袋,也不能丟了那柄碧玉刀?」
  段玉道:「是。」
  段老爺道:「現在你的刀呢?」
  段玉非但不敢抬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朱寬朱二爺的神色顯然和氣得多:「那柄刀你既然一直都帶在身上,是怎麼會不見了的?」
  段玉道:「我……我……我太不小心,是我的錯。」
  朱寬道:「不是別人的錯?」
  段玉道:「不是。」
  朱二爺看著他,眼睛裡的表情好像很奇怪,忽然道:「你是不是說過,一個男人,為了他真心喜歡的女人,是不惜承受一切罪名的?」
  段玉吃驚地抬起頭,他實在想不到朱二爺怎麼會知道他說過這句話。
  朱二爺卻笑了,笑得也很奇怪,忽又問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他伸出手,指著剛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的一個人。
  一個眼睛很大,笑的時候鼻子先會皺起來的女孩子。
  「華華鳳!」段玉幾乎忍不忙要叫了起來,他更想不到華華鳳怎麼也會到了這裡。
  華華鳳那小巧玲瓏的鼻子又皺了起來,嫣然道:「連女道士都會是夜來香,華華鳳為什麼不是朱珠?」
  段玉終了明白了。
  為什麼華華鳳也偏偏正巧在那時候忽然出現,為什麼她總是要管他的閒事。
  原來她本就是特地去「考察」她未來的夫婿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是段玉還是有點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把碧玉刀拋在水裡?」
  「碧玉刀並不在水裡,還在朱珠手裡,她拋下的那柄刀是假的。」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為什麼要我著急呢?」
  朱珠撅起嘴:「因為我在吃醋。」
  段玉道:「吃誰的醋?」
  朱珠道:「吃我自己的醋。」
  朱珠在吃華華鳳的醋,華華鳳也在吃朱珠的醋,你說這筆帳叫人怎麼算得清?
(—三)

  段玉已成了江南最出名的少年英雄,而且也已和朱珠成了親。
  段老爺子的心情卻很不好,總是愁眉苦臉的,一個人在歎氣。
  大家都很奇怪,朱二爺更奇怪:「我實在想不出你還有什麼事不開心?」
  段飛熊道:「只有—件事:」朱寬道:「你趕快說出來吧,我實在是很想聽聽。」
  段老爺子歎了口氣,道:「段玉出門的時候,我給了他七條大戒,叫他絕不能去做那七件事,可是他居然全部去做了!」朱二爺道:「他好像並沒有吃虧,也並沒有惹麻煩上身。反而因此揭破了青龍會害他的秘密,還多了很多朋友。」
  他微笑著,又道:「而且他若不是這麼樣做了,我女兒也不會這麼容易就嫁給他的。」
  段老爺子卻還在歎氣,道:「就因為如此,所以我才不開心!」朱二爺更不懂;「為什麼?」
  段老爺子道:「你想想,我叫他不能做的事,他全都去做了,反而因禍得福,變成了個大英雄,娶了個大美人。」
  他搖著頭,歎道:「你想想,我這老頭子說的話,他以後怎麼會聽?」
  朱二爺又笑了,大笑著道:「你若真的因為這件事而不開心,你就錯了!」段老爺子有點生氣了:「我錯了,我錯了,你還說我錯了!」朱二爺道:「有的人天生勇敢,有的人天生機敏,但卻都不如天生就幸運的人。你的兒子就是個天生幸運的人,所以他這一輩子,一定過得比別人都愉快,你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所以我說的這第三種武器,並不是碧玉七星刀,而是誠實。
  只有誠實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運氣!
  段玉的運氣好,就因為他沒有騙過一個人,也沒有騙過一次人一—尤其是在賭錢的時候。
  所以他能擊敗青龍會,並不是因為他的碧玉七星刀,而是因為他的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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