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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



(—)

  沒有敲門,門已被推開。
  葛停香慢慢走進來,走到郭玉娘面前。
  他的雙拳握緊,目光就像是一雙出了鞘的刀,盯著郭玉娘的臉。
  郭玉娘輕輕歎了口氣,道:「你總算來了,快叫他放開我的手。」
  葛停香沒有開口。
  他看著她凌亂的衣襟,凌亂的頭髮,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悲哀和憤怒。
  他慢慢地伸出手,推開,他乾燥堅定的手也已變得潮濕而顫抖了。
  他的掌心捏著一團已揉皺了的紙,忽然問:「這是不是你寫的?」
  郭玉娘咬緊了牙,道:「是他強迫我寫的,每個字都是。」
  葛停香道:「當然是。」
  郭玉娘道:「你知道?」
  葛停香冷冷道:「誰也不會甘心情願的寫出自己的罪狀來的。」
  郭玉娘道:「可是上面寫的那些話,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葛停香道:「我只問你這是不是你自己的筆跡?」
  郭玉娘只有承認:「是的。」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你自己去看,這是不是一個人的筆跡。」
  他拋出那團揉皺了的紙,拋在郭玉娘面前。
  郭玉娘攤開,才發現紙有兩張,一張是剛才那首詩,另一張卻是—封信。
  九月初九日,不歸順,就得死!
  這是青龍會的最後通碟,看筆跡也是用左手寫出來的。
  兩張紙上的筆,果然是完全一樣的,只不過…
  郭玉娘忽然叫了起來,道:「這……這不是我寫的。」
  葛停香冷笑道:「你剛才也沒有承認。」
  郭玉娘道:「我剛才沒有看出來,這不是我剛才寫的那張紙。」「本屆青龍會,來作臥底奸……」
  紙上的詩句雖然完全一樣,可是筆跡卻已不—樣了。
  她當然認得出自己的筆跡。
  是誰寫了這麼樣完全相同的一首詩來害她?
  葛停香道:「這張紙是不是這裡的?」
  郭玉娘點點頭,桌上還有一疊同樣的紙。
  葛停香道:「寫這首詩用的筆墨,是不是這裡的筆墨?」郭玉娘也只有承認。
  葛停香道:「我已問過葛成,他也知道這是蕭少英強迫你寫的,他接過之後,就立刻趕去送給我,就算有人想再仿造一張,也萬萬來不及,何況別人也沒有這樣的筆墨、這樣的紙。」郭天娘道:「可是我……」
  葛停香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你現在總該已明白。蕭少英故意要你用左手寫這首詩,為的只不過要騙出你的筆跡來。」
  郭玉娘的心已沉了下去。
  她忽然發現這件事的確一點也不滑稽,卻真的能要命!
  蕭少英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本來也想不到她會是青龍會的人,更想不到她忽然下毒手來暗算我,幸好我沒有醉,否則這一刀就已要了我的命了。」
  郭玉娘又叫了起來,大聲道:「你瘋了嗎……」
  葛停香答道:「他沒有瘋,瘋的是你,你本不該做這種蠢事的。」
  郭玉娘道:「可是我並沒有暗算他,我根本沒有動過手!」
  葛停香道:「這一刀不是你刺的?」
  郭玉娘道:「絕不是。」
  葛停香冷笑道:「若不是你,難道是他自己?」
  沒有人擊朐己對自己下這種毒手的!
  無論誰都看得出,蕭少英絕不是個瘋子。
  葛停香道:「他殺了王桐,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又太聰明,現在距離九月初九不遠,你絕不能認他活到那一天。」
  郭玉娘道:「可是我明明知道他的武功,我為什麼要自己下手?」
  葛停香道:「因為你知道他巳對你動了心,而且已受了傷,這正是你最好的機會。」
  他眼睛裡又充滿了悲哀和憤怒,徐徐地道:「只可惜你不但低估了你,也看錯了他,他並不是那種會為女人去死的男人,世上絕沒有任何女人能騙過他的,連你也不能。」
  郭玉娘道:「可是……?」
  葛停香握緊雙拳道:「可是你卻幾乎騙過了我。」
  郭玉娘道:「難道你……你寧願相信他,不相信我?」
  葛停香道:「我本來也寧願相信你的……」
  要一個老人承認自己被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欺騙,那的確是種令人很難忍受的痛苦。
  他堅毅嚴肅的臉色已因痛苦而扭曲,黯然道:「我也寧願殺了他,說他是騙子,在冤枉你。」
  郭玉娘突然冷笑,道:「可是你不能這麼樣做,因為你是葛停香,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你當然不能為了一個女人毀了你的威望。」
  葛停香道:「絕不能的。」
  郭玉娘道:「為了表現你自己是個多麼有勇氣,多麼有決心的人,你只有殺了我?」
  葛停香道:「天香堂能有今天,並不是我一個人造成的,天香堂的基業下,也不知已埋葬了多少人的屍骨,就算我不惜讓你毀了它、那些死後的英魂也不會答應。」
  他慢慢地轉過身,沉聲呼喚著:「葛新!」
  葛新就站在門外。
  在夜色中看來,他顯得更冷酷鎮定,就像是變成多第二個王桐。
  王桐的任務通常只有一種:「殺人!」
  蕭少英放開了郭玉娘的手,他知道現在她無異是個死人!
  葛停香已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緊提的雙拳、青盤凸出。他已下了決心!
  葛停香的決心,是不是真的沒有人能動搖?
  郭玉娘忽然衝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襟,嘶聲道:「你為什麼要叫別人來殺我,你為什麼不敢自己動手?」
  葛停香手中一劃,衣襟割斷。
  這就是他的答覆,他們之間的思情,也正如這衣襟同樣被劃斷!
  郭玉娘咬緊了牙、冷笑道:「不管怎麼樣,我總是你的女人,你若真的是個男子漢,要殺我,就應該自己動手!」
  她忽然撕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了雪白的胸膛。
  「只要你忍心下手,隨時都可以拔出你的刀,把我的心挖出來。」
  她知道他絕不忍心下手的,她瞭解他對她的感情和慾望。
  只可惜她這次想錯了。
  葛停香的眼睛裡,並沒有慾望,只有憤怒。
  這雙晶瑩無瑕的乳房,本是他所珍愛的,現在他才知道,曾經撫摸佔有過的,並不止他—個人。
  這妒嫉的火焰,甚至遠比怒火更強烈,
  他已是老人。
  她卻還年青,
  只要她活著,遲早總有一天要屬於別人。
  「你真的要我殺人?」
  郭玉否娘挺起了胸,道:「只要你忍心,我情願死在你的手上。」葛停香道:「好。」
  「好」字出口,刀已出手。
  刀光一閃,閃電般刺入了她的胸膛。
  郭玉娘吃驚地看著他,一雙美麗的眼睛漸漸凸出,充滿了驚慌和恐懼。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能下得了手。
  「你……你好狠——」
  這就是她最後說出的二個字。
(二)

  夜已深。
  晚風中帶著刺骨的寒意,郭玉娘溫暖柔軟的軀體已漸漸冰冷了。大地也是冰冷的。
  葛停香動也不動地站著,眼角不停地在跳,皺紋更深了,就像是忽然又老了十歲。蕭少英看著他,忽然大笑,笑個不停。
  葛停香忍不住厲聲大喝:「住口!」
  蕭少莢還在笑:「我沒法子住口,我忍不住要笑。」
  葛停香怒道:「為什麼?」
  蕭少英笑道:「無論誰殺錯了人時,我都忍不住要笑的。」
  葛停香霍然轉身,瞪著他,瞳孔收縮,全身都已繃緊。「我殺錯了她?」蕭少英點點頭,微笑道:「錯得很厲害。」
  葛停香就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打在胸膛上,連站都已站不穩!「她不是青龍會的人?」「不是!」「她沒有暗算你?」
  「沒有,」
  蕭少英拔了胸口的刀,刀J鋒很短,傷口並不深:「這把刀是我自己特地打造的,我只不過自己輕輕刺了自己—刀。」「可是這筆跡……」
  「這筆跡也不是她的,她寫的不是這一張。」蕭少英微笑道:「她寫的那張已被人在中途掉了包。」
  葛停香踉蹌後退,倒在椅子上了。
  這打擊對他實在太大——無論對什麼人都太大。
  親手殺死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本就已是種無法忍受的痛苦,何況殺錯了。
  蕭少英微笑道:「這首詩本就是我做的,紙筆也在我房裡,我早就叫人先寫了一張。」
  「那三封信也是你寫的?」
  「不錯。」
  「你才是青龍會的奸細?」
  「錯了。」」
  「你究竟是什麼人?」
  「是個早就在等著找你算帳的人。」蕭少英道:「已等了兩年。」
  「兩年?」
  「兩年前我被逐出雙環門,本就是為了要對討你。」
  蕭少英笑了笑:「你總該知道,我就算喝醉了,也不會真的做出那種事。」
  葛停香又顯得很吃驚:「難道你並沒有真的被逐出雙環門?」
  蕭少英道:「你是不是認為自己本該知道這秘密?」
  葛停香道:「為什麼?」
  蕭少英道:「兩年前,我們已知道雙環門中有你的奸細,所以這秘密除了先師和盛如蘭外,絕沒有別人知道。」
  葛停香道:「只可惜你一直不知道誰是我們的奸細。」
  蕭少英歎道:「我們的確一點都看不出是誰被你收買了,雙環門的弟子本都是鐵打男兒。」
  葛停香冷笑道:「鐵打的人,也一樣有價錢的。」
  蕭少英恨恨道:「只恨我們一直都沒有找出他來,否則雙環門也不致一敗塗地。」
  葛停香道:「所以現在你就算已知道他是誰,也已太遲了。」
  蕭少英道:「還不太遲。」
  葛停香道:「現在你已有把握擊敗我?」
  蕭少英道:「現在我已擊敗了你!」
  葛停香冷冷道:「這句話你說得未免太早了些。」
  他忽然揮手,厲聲呼喚:「葛新!」
  「在!」
  葛新臉上全無表情,一雙眼睛卻刀鋒般盯在蕭少英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任務。
  他的任務就是殺人!
  蕭少英卻笑了,微笑著道:「他要你來殺我?」
  葛新道:「是。」
  蕭少英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殺我?」葛新道:「不是。」
  蕭少道道:「你要殺的是誰?」
(三)

  葛停香的心已沉了下去。
  葛新要殺的人居然不是蕭少英,而是他。
  他以前雖然絕對想不到,但現在卻已忽然完全明白。天香堂中的奸細既不是王桐,更不是郭玉娘。
  「原來天香堂裡唯一的奸細就是你。」
  葛新承認:「我唯一的朋友,就是蕭少英。」
  葛停香道:「是他要你來的!」
  葛新冷笑道:「若不是為了他,我怎麼肯做葛家的奴才。」
  葛停香長歎,道:「只恨我當時竟沒有仔細查問你的來歷。」
  葛新冷冷道:「那時你並沒有打算重用我,也沒有人會真心去調查—個奴才的來歷。」
  葛停香道:「你倒算得準。」
  葛新道:「若是算得不准,我也不會來了。」
  葛停香道:「那二封信是你寫的?」
  葛新道:「每個字都是。」
  葛停香歎道:「我早就該想到的,要進我的書房,誰也沒有你方便。」
  葛新道:「可惜你一直都沒有想到。」
  蕭少英笑了笑,道:「因為你一直都在為青龍會擔心,你全心全意都在提防著他們,根本就沒有心思去注意別的事。」
  葛新道:「你認為雙環門已—敗塗地,根本已不足懼。」
  蕭少英道:「但你卻忘了,雙環門裡,還有一個蕭少英!」
  葛停香道:「難道青龍會根本就沒有來找我?」葛新道:「沒有。」
  蕭少英道:「我們只不過利用青龍會這三個字,引開你的注意力,讓你緊張。」
  無論誰心情緊張時,都難免會有疏忽。
  無論多麼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
  蕭少英道,「王桐並沒有找我,是我找他的,我叫葛新想法子留住了他。」
  葛新道:「我是你的親信,他也像你一樣,做夢都沒有懷疑到我。」
  蕭少英道:「天香堂裡,我真正顧忌的,只有他。」
  葛停香道:「所以你既然已決定對我下手,就一定要先殺了他。」
  蕭少英道:「其實我可以多等幾天的,可是……」葛停香道:「可是沒有等。」
  蕭少英道:「因為我已不能再等下去。」
  葛停香道:「為什麼?」
  蕭少英歎了氣,迢:「因為我的心腸並不太硬,因為你對我實在不錯,我只怕我自己會改變了主意。」
  直到現在葛停香才明白,為什麼蕭少英看著他的時候,眼睛裡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
  那的確是恐懼,對自己信心的恐懼。
  葛停香道:「你是不是在怕你自己會不忍對我下手?」
  蕭少英長歎道:「我的確怕,怕的要命,我付出的代價已太多。」
  葛停香道:「你付出了什麼?」
  蕭少英道:「至少已付出了一隻手。」
  葛停香道:「這隻手也是你砍斷的。」
  蕭少英點點頭,道:「我絕不能讓你懷疑我,我也知道王桐在你心裡的份量,我若忽然殺了他,你免不了要起疑心的。」
  葛停香道:「但是無論疑心多重的人,也不會想到你會砍斷自己的手。」
  蕭少英道:「你是個非凡的對手,我要對付你,就得用非凡的手段,也得付出非凡的代價。」
  他慢慢地接著道:「不管怎樣,用一隻手去換王桐的一條命,總處值得的。」
  葛新道:「他不但是你最得力的肋手,也是你忠實的朋友。」
  葛停香黯然道:「但我卻眼看著他死在你手裡。」
  葛新冷冷道:「我絕不能讓他有開口的機會。」
  蕭少英淡淡道:「其實他就算有開口的機會,你也未必會相信他的話。」葛停香道:「我……」
  蕭少英打斷了他的話,道:「郭玉娘不是沒有開口的機會,她說的話,你豈非就連一個字都不相信?」
  葛停香的臉又因痛苦而扭曲。
  他這一生中,做事從來沒有後悔過,可是現在他心裡的悔恨,卻像是條毒蛇,絞住了他的心。
  蕭少英道:「現在你當然也明白,她寫的這首詩,筆跡為什麼會和我那封信一樣了。」
  葛停香道:「因為那也是葛新偽造的。」
  蕭少英點點頭道:「我叫葛成將那首詩送去給你,我知道他一定會先交給守在門口的葛新。」
  葛停香道:「所以你就叫他寫了—張,帶在身上。」
  蕭少英道:「他還沒有進門,已將郭玉娘寫的那張掉了包。」
  這計劃不但毒辣,而且周密。
  葛停香道:「她跟你並沒有仇恨,你為什麼一定要她死?」
  蕭少英道:「我不但要她死,我還要她死在你手裡。」
  葛停香道:「為什麼?」
  蕭少英眼睛裡忽然充滿了仇恨,一字字道:「因為盛如蘭也是死在你手裡的。」
  葛停香道:「盛如蘭?盛天霸的女兒?」
  葛停香又道:「你豈非就是因為她,才被逐出雙環門的?」
  蕭少英道:「我已說過,那只不過是種手段,為了對付你的手段,其實—一—」
  葛停香道:「具實她卻是你的情人。」
  蕭少英道:「不但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妻子,若不是你,我們本來可以快快樂樂地過—輩子,我們甚至已計劃好,要生三個兒子、二個女兒。」
  他的臉也因痛苦而扭曲,連眼睛都紅了;「但是你卻殺了她,所以我也要你親手殺死你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仇恨!這就是仇恨!
  這本就是種除了報復外,絕沒有任何方法能淡忘的感情,有時甚至比愛更強烈了。
  蕭少英道:「現在你已親眼看著你最忠實的朋友死在刀下,又親手殺了你最心愛的女人,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葛停香道:「你要我死?」
  蕭少英冷冷道:「我並不一定要你死,因為我知道你就算活著,也已等於是個死人。」
  葛停香按緊雙拳,盯著他,忽然問道:「你呢?你現在活著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句話也像是條鞭子,重重地抽在蕭少英身上。
  ——報復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忘記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已經被毀滅了的一切,是不是能因報復而重生?
  蕭少英不能回答。
  沒有人能回答。
  世上有了人類時,就有了愛。
  有了愛,就有了仇恨。
  這問題遠古時就存在,而且還要永遠存在下去,直到人類被毀滅為止。
  盛大霸從十六歲出道,闖蕩江湖四十年,身經數百戰,獨創雙環門,也算是威風了一世,現在留下來的,卻只不過是這雙銀環而已。
  也許他留下的還不止這一點。
  —一還有什麼?
  仇恨!
  葛停香忽然想起了郭玉娘對他說過的這些話,現在郭玉娘已死了,仇恨卻還存在。
  現在他終於明白仇恨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葛停香長歎道:「你本來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的,因為我可以讓你比大多數人都活得好些,我其至已準備將天香堂交給你,但你卻寧願砍斷自己的一隻手,寧願終生殘廢。」
  蕭少英道:「你現在是不是已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了?」
  葛停香點點頭,道:「我明白,你是為了仇恨。」
  蕭少英道:「不錯,仇恨!」
  葛停香道:「所以我縱然明白,擊敗我的卻不是你,更不是雙環門」
  蕭少英道:「我明白的。」
  葛停香道:「你最好也永遠不要忘記。」
  蕭少英道:「我絕不會忘記。」
  葛停香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還是忘了一件事。」
  蕭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你忘了——個人。」蕭少英道:「誰?」
  葛停香道:「那個真正出賣了雙環門的人。」
  蕭少英道:「你錯了,我更不會忘了他的。」
  葛停香退:「你已知道他姓誰?」
  蕭少英道:「李千山。」
  葛停香又顯得很吃驚道:「你怎麼知道—定是他?」
  蕭少英道:「因為我找不到他的屍身。」
  葛停香道:「你已去找過。」
  蕭少英道:「我在那亂石山崗上,我整整找了十三天。」
  篇停香長長吐出口氣。
  他實在想不到蕭少英擊膂這種事,世上本沒有人擊膂這種事。
  唯—令人做這種事的,只有仇恨!
  「你也已知道他在哪裡?」
  蕭少英點了點頭說道:「你不該對孫賓那麼關心的,他不是孫賓,而是李千山。」
  葛停香道:「就憑這一點,你就已看出來!」
  蕭少英道:「還有一點。」
  葛停香道:「哪一點?」
  蕭少英道:「你說孫賓是傷在李千山掌下的,所以受了極重的內傷、但我卻知道,李千山的內力並不深,掌力並不重。」
  他冷笑著,又道:「因為他一向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總是不肯吃苦,總是要走近路,要練好內功和掌力,卻沒有近路可走。」
  「而且那屋子裡的光線實在太暗,『孫賓』又總是躲在被窩裡,不敢見人。」
  葛停香道:「所以你早就看出他了。」蕭少英道:「雖然並不太早,也不太遲。」
  葛停香道:「你為什麼沒有對他下手?」蕭少英道:「我並不急。」葛停香道:「為什麼?」
  蕭少英道:「因為你已是個老人,又沒有兒子,等你百年之後,這一片江山就是我的,所以只要你一死,他也沒法再活下去。」
  葛停香苦笑道:「看來我說的話,你果然每句都沒忘記。」
  蕭少英淡淡道:「因為我也知道,仇人說的話,往往比朋友的更有價值。」葛停香看著他,眼睛裡完全空洞洞的,又像是在眺望著遠方。遠方卻只有一片黑暗。「盛大霸臨死的也說了一切話,我也沒有忘記。」葛停香忽然道。「他說了什麼?」「我問他,還想不想再活下去?他的回答是。」
  「個人到了該死的時候,若還想活下去、這個人不但愚蠢,而且很可笑!」
  「你不想做一個可笑的人嗎?」「我不想,」葛停香道:「我絕不想。」
  他忽然走過去,從桌下拿出一雙閃閃發光的銀環。
  多情環。環上有一十三道刻痕。「殺—個人,就在環上刻一道刀痕。」葛停香又在上面加了一道。
  蕭少英忍不住道:「你也想用這雙銀環殺人?」葛停香道:「不錯。」
  蕭少英道:「你要殺誰?」葛停香道:「我。」
  銀環還在慎肱光,他慢慢地接著道:「這雙多情環在我眼中雖然不值一文,可是它留下來的仇恨卻太可怕,這雙多情環雖然永遠無法擊敗我,可是他留下來的仇恨,卻足以毀滅我這個人。」
  他說的聲音很低,但是他手裡的銀環卻已高高舉起了。
  忽然間,銀光—閃,重重擊下。鮮血雨點般濺出來。
  葛停香的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忽然又掙扎著道:「還有—件事,你也不能忘記。」蕭少英在聽著。
  他並不想聽,但卻不能不聽,因為他知道一個人在臨死時所說出來的話,一定每個字都很有價值。
  葛停香並沒有讓他失望;「殺死我的並不是這雙多情環,而是仇恨!」
  你若也聽過這故事,就該明白這故事給我們的教訓!
  仇恨的本身,就是種武器,而且是最可怕的一種。
  所以我說的第四種武器也不是多情環,而是仇恨。
  你若已經在聽故事,就最好再繼續聽下去。因為現在還不是這故事的結局。
(四)

  夜深,更深,
  每一個院子裡都是靜悄悄的,看不見人,也聽不見人聲。
  人呢?
  「大廚房裡每頓都要開三次飯,每次都要開十來桌。」
  葛新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你每頓都加了菜。」「什麼菜?」
  「菜是普通的紅燒肉,作料卻是特別為他剛從辰州買回來的。」
  「什麼作料?」
  「瞌睡菜。」
  蕭少英笑了:「難怪他們都睡得這麼熟。」
  他雖然在笑,笑容看來卻很空虛,報復並沒有為他帶來愉快和滿足,現在他反而覺得整個人都空空洞洞的,彷彿失落什麼。
  第八重院子裡,夜色至濃,小窗中卻有燈光露出。
  一燈如豆。
  床上的病人已起來了,正坐在燈下,等著。
  燈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枯瘦蠟黃,的確好像是久病未癒。
  可是他一雙眼睛裡卻在發著光,比燈光更亮。門是開著的。
  他看著蕭少英和葛新走進來,忽然笑了笑,道:「你倒果然來了。」
  肅少英道:「你知道我們會來!」病人點點頭。
  蕭少英冷冷道:「你為什麼還不走?是不是知道已無路可走了?」
  病人又笑了。他笑的時候,臉上還是完全沒有人情,笑聲就像是從遠方傳來的。
  蕭少英盯著他,冷冷道:「你臉上這張人皮面具做得並不好。」
  病人道:「所以我總是不願讓人看見。」
  蕭少英笑道:「你想不到我會看出來?」
  病人微笑道:「但我卻知道你一定會猜出來的,我一直認為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他忽然轉過臉,低下頭,等他再轉回來面對著蕭少英時,一張枯瘦蠟黃的臉,已變得蒼白而清懼,他少年時本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李千山,果然是李千山。
  蕭少英忽然歎了口氣,道:「我們已有兩年不見了,想不到竟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
  李千山道:「我也想不到。」
  桌上居然有酒,烈酒,他倒了一杯,自斟自飲。
  李千山道:「你不怕酒裡有毒,我也可以替你倒一杯。」蕭少英道:「我怕。」
  葛新忽然道:「我不怕。」他居然真的倒了杯酒,—飲而盡。
  蕭少英看著他,忽然問道:「你記不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葛新道:「昔年我本來也想投入雙環門,我被仇家追得很緊。」
  蕭少英道:「可是有個人堅持不答應,因為他已看出你是為了避禍而來的,他不願惹麻煩。」
  葛新道:「所以我只好走了。」
  蕭少英道:「可是我卻很同情你,所以你走了之後,還追出很遠,在暗中助你殺了三個中原追來的仇人。」
  葛新道:「所以我們就交了朋友。」
  蕭少英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堅持不讓你入雙環門的人是誰?」
  葛新道:「李千山,現在你是不是想要我替你殺了他?」
  蕭少英歎了口氣,道:「他畢竟總算還是我的同門兄弟。」
  葛新道:「所以你自己不願出手。」蕭少英並沒有否認。
  蕭少英道:「現在你已準備殺人?」
  葛新點點頭,道:「只不過我要殺的人並不是他。」
  蕭少英道:「不是他是誰?」葛新道:「是你。」
  蕭少英怔住,他臉上的表情,甚至比剛才葛停香還驚訝。
  直到現在,他才瞭解葛停香當時的心情,但他卻還是不明白葛新為什麼要殺他。
  李千山又笑了,大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的。」
  蕭少英吃驚地看著他,又看了看葛新、道:「你們……」
  葛新冷冷道:「我們並不是朋友,只不過他要我殺人時,我就殺。」
  蕭少英道:「因為一條龍。」
  「青龍—一—」
  蕭少英終於明白:「難道你們都是青龍會的人?」
  李千山微笑,易聲而吟:「本屬青龍會,來作臥底奸,九月初九日,翱翔上九天。」
  葛新道:「他堅持不讓我入雙環門,只為他要我加入青龍會。」
  蕭少英道:「你早巳入了青龍會?」
  李千山點點頭,道:「所以葛停香要來勾結我,我當然不答應。」
  蕭少英道:「因為你正好乘機利用他,來消滅雙環門。」
  李千山道:「不錯。」
  蕭少英道:「然後你再利用我,來消滅天香堂?」
  葛新道:「所以你要我偽造那三封信時,也正合我的心意。」
  蕭少英道:「那些蒙面的刺客,也是你們找去的?」
  李千山道:「所以天香學的四位堂主都死了,雙環門的七大弟子也死了三個。」
  葛新道:「郭玉娘當然也是你們的人,所以她才會時常到這裡來。」
  葛新道:「葛成也是我們的人,所以他才會替郭玉娘說謊的。」
  蕭少英道:「但你們卻讓我害死了郭玉娘。」
  李千山淡淡道:「現在我們的任務已完成、雙環門和天香堂,都已被我們連根鏟盡,她的死活,我們已不放在心上。」
  蕭少英只覺得手足冰冷,全身都已冰冷。
  蕭少英慢慢地站起來,突然問,右手揚起,「叮」的一響,七點寒光暴射而出。
  「七星透骨針。」
  葛新身子躍起,卻已遲了一步,七點寒星全都釘入他的胸膛,他凌空中翻身,撞到牆上就倒下。
  李千山冷冷地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有這一筒七星透骨針。」
  蕭少英冷笑道:「莫忘七星透骨針留在世上的還有兩對。」、李千山道:「你給一對給葛新,故意要他在背後暗算的。」
  蕭少英道:「那只不過是一場戲,特地演給葛停香看的。」
  李千山道:「然後你就要葛新乘機將針筒塞入王桐懷裡。」
  蕭少英道:「我也學會了栽贓。」
  李千山道:「現在你又用它殺了葛新。」
  蕭少英道:「他不知我還有一對,無論什麼事,我總為自己留一著的。」
  李千山冷笑道:「只可惜這已是最後一著。」
  他忽然飛起一腳,踢翻了桌子,出手如閃電,反切蕭少英的左路。
  蕭少英已只剩下一隻手,胸膛上還在流著血。
  他已無法招架,不能閃避,可是他還有一著,真正的最後一著。
  李千山竟忘記了,他的腕上,還可以裝一筒七星透骨針的。
  發那種暗器,用不著腕力和手力。他似同時倒了下去,桌子翻倒,燈也翻倒,倒在烈酒上,烈火忽然間就將他們的人吞沒。
  他們的恩怨、仇恨、愛情和秘密,就這樣全都埋葬在火焰裡。等到火焰熄滅,天已亮……
  第四種武器,是一種很奇特的武器,它富於人感情色彩,比碧玉刀還凝重,這就是多情環。但它也不是最犀利的武器,比它更犀利的是「恩怨、仇恨」,快意恩仇才是最令人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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