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百里長青



(一)

  馬車還在外面等著,趕車的人卻巳不見了。
  丁喜跳上前座,抽出了插在旁邊的馬鞭,鄧定侯也只有讓他坐在前面了。
  他知道丁喜一定會趕馬車,卻想不到丁喜趕起車來,就好像孩子急著撤尿一樣。
  車馬飛馳,直奔城外。「我們現在要到哪裡去?」「找個地方睡覺去。」「城外有地方睡覺?」
  「這輛馬車裡,可以睡得下兩個人。」
  鄧定侯歎了口氣,就不再說話了。有些人好像生來就有本事叫別人跟著他走,丁喜就是這種人。
  假如他遇見了這種人,你也只有同他睡在馬車上。
  出城之後車馬走得更快。丁喜板著臉,鄧定侯也只有閉著眼,兩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
  誰知丁喜反而先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鄧定侯笑了笑,道:「我在想……」丁喜道:「想什麼?」
  鄧定侯道:「據說黑道上也有很多人組織成一個聯盟,為的就是要對付開花五犬旗。」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自從岳麟死了後,他們當然更要加緊行動了。」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這個黑道聯盟,若是真的願我們火拚起來,一定天下大亂。」
  丁喜道,「鷸蚌相爭,得利的只有漁翁。」
  鄧定侯誼:「可是要做漁翁,也不是件簡單的事。」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你認為誰夠資格做這個漁翁?」丁喜道:「青龍會。」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只有青龍會?」
  丁喜目光閃動,道:「你是不是想說,也只有百里長青夠資格點起這場大火?」
  鄧定侯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歎息著道:「看來這的確是場大火,每個人都要被燒得焦頭爛額,除非……」
  丁喜插嘴道:「除非我們能先查出那個天才的兇手是誰?」
  鄧定侯點點頭,道:「我總認為殺死王老頭的兇手,也就是殺死萬通和岳麟的兇手。」
  丁喜道:「所以出賣你們的奸細也—定是他。」
  鄧定侯道:「王老頭的死,一定跟這件事有密切的關係,他堅決不肯參加我們的聯營鏢局,也—定有很特別的原因。」
  丁喜道:「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鄧定侯道:「你怎麼想?」
  丁喜淡淡道:「我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隨便怎麼樣想都沒有關係的。」
  鄧定侯道,「有關係。」
  丁喜道:「哦?」
  鄧定侯盯著他,道:「因為我看得出你心裡一定是隱藏著很多秘密,你若不肯說出來,這件事只怕就永遠不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的眼睛好像也變成了兩把錐子。
  丁喜笑了。
  不是那種錐子般的笑,是那種親切而討人喜歡的笑。
  ——錐子碰錐子,就難免會碰出火花來。
  —但是像他這種討人喜歡的微笑,就連錐子也刺不下去。
  鄧定侯也笑了,忽然改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可愛的是什麼地方?」
  丁喜搖搖頭。
  鄧定侯道:「是你的眼睛。」
  丁喜在揉眼睛。
  鄧定侯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為什麼是最可愛的?」
  丁喜道:「你說為什麼?」
  鄧定侯道:「因為你的眼睛不會說謊,只要你一說謊,你的眼神就會變得很特別、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見過?」
  鄧定侯道:「我看見過三四次。」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只要你一提起王大小姐,你的眼睛就變成那樣子。」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你看見她畫的那片青色山崗時,眼神也是那樣子的。」
  丁喜道,「因為我心裡雖然喜歡她,嘴裡卻故意說討厭;因為我明明知道那片青色山崗是什麼地方,卻故意說不知道。」
  鄧定侯道:。一點兒也不錯。」
  丁喜又笑了。
  鄧定侯道:「還有,你發現別人在騙你時,眼睛也會變得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見過?」
  鄧定侯道:「看見過兩次。」
  丁喜道:「哪兩次。」
  鄧定侯道:「蘇小波走的時候,你就用那種眼色來看著他。」
  丁喜道:「你認為我是在懷疑他了?」
  鄧定侯道:「也許他才真正是餓虎崗的奸細,萬通只不過是受了他的利用而已,所以後來才會殺了滅口,岳麟發現了他的秘密,才會把他關在那地窖裡。你雖然救了他,可是當他回到餓虎崗之後,還是不會說老實話的。」
  丁喜終於歎了口氣,道:「他說起謊來,的確可以把死人騙活,活人騙死。」
  鄧定侯道:「所以我不懂。」
  丁喜道:「什麼事你不懂?」
  鄧定侯道:「你明明已經在懷疑他,為什麼還要把他放走?」
  丁喜道:「你說呢?」
  鄧定侯道:「是不是因為你想從他身上,找出那個天才兇手來?因為他本來就是條活線索。」
  丁喜又歎了口氣,道:「我心裡想的事,你好像比我自己還清楚。」
  鄧定侯笑了笑,道:「還有一次我看見你那種眼色,是在杏花村,在小馬養傷的屋子裡。」
  丁喜道:「難道我當時也用那種眼色看他的?」
  鄧定侯點點頭,道:「那時候你一定就已看出他有點不對了。」
  丁喜道:「因為他忽然變得太老實,居然肯規規矩矩地躺在那裡。」鄧定侯笑道:「而且他跟我們聊了半天,居然連一句『他媽的』都沒有說。」
  丁喜歎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若是忽然變了性,多多少少總會有點毛病的。」
  鄧定侯道:「你發現他已經跟杜若琳私奔了,雖然生氣,卻一點也不著急。」
  丁喜板起臉,冷冷道:「這是他自己心甘情願這樣的,我為什麼要著急?」
  鄧定侯道:「你看見王大小姐時,居然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丁喜道:「她既然不提,我為什麼要提?」
  鄧定侯道:「她的確應該問問你的,你也該問問她,可是你們都沒有提起這件事,這是為什麼?」
  丁喜忽然冷笑道:「她沒有問,也許只因為她根本就不必問。」
  鄧定侯道:「因為小馬就在她那裡?」
  丁喜道:「哼。」
  鄧定侯道:「因為他脾氣雖然大,心腸卻很軟,王大小姐若要杜若琳去找他幫忙,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丁喜道:「既然他自己願意去做傻瓜,我又何必去管閒事。」
  鄧定侯笑了笑,道:「總要有幾個人去做傻瓜,假如天下全是聰明人,這世界豈非更無趣?」
  丁喜笑道:「只可惜這年頭真正的傻瓜已經越來越少了。」
  鄧定侯笑道:「至少我就不能說我自己傻。」
  丁喜道:「你不傻,那位王大小姐也不傻。」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當然知道那片青色山崗是什麼地方,你看得出我在說謊,她又何嘗看不出?」
  鄧定侯道:「但是她並沒有再追問。」
  丁喜道:「因為她根本就不必問。」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她早就知道那地方了。」
  鄧定侯微笑道:「因為你雖然不告訴她,小馬也一定會告訴她。」
  丁喜道:「哼。」
  鄧定侯道:「就算小馬真的是個傻瓜,也應該看得出那地方就是餓虎崗。」
  丁喜忽然揚起手,一鞭子抽在馬股上。
  他實在想重重地打小馬一頓屁股,竟將這匹拉車的馬,當做了小馬。
  拉車的馬也憤怒起來了,長嘶一聲,竄入了道旁的疏林,再也人不肯往前走。
  丁喜居然就讓馬車在這裡停了下來。
  他慢吞吞地下了車,將馬鞭子打了個活結,掛在樹枝上,喃喃道:「一個人若是已決心要去做傻瓜,你只有讓他去做;一匹馬若是已決心不肯往前走了,你也只有讓它停下來。」
  鄧定侯看著他,忽又笑了笑。
  鄧定侯道:「也許你本來就準備在這裡停下來的。」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有些人做事總喜歡兜圈子,明明是他要做的事,他卻寧願多花幾倍的力氣,讓別人去替他做。」
  丁喜道:「這人有毛病。」
  鄧定侯道:「一點兒也沒有。」
  丁喜道:「那麼他為了什麼?」
  鄧定侯道:「只因為他做的很多事都只有傻瓜才肯做,他不願別人認為他也是個好心的傻瓜,卻寧願別人把他當個冷酷的人。」
  丁喜誼;「你認為我就是這一種人?」,鄧定侯道:「一點兒也不錯。」
  丁喜道:「我怕你把我當傻瓜?」
  鄧定侯道:「你也怕我問你,城裡大大小小的客棧至少有七八十問,你為什麼不去住,卻偏偏要到這種鬼地方來受罪。」
  丁喜道:「你好像並沒有問。」
  鄧定侯道:「我根本不必問。」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因為我也知道,要到餓虎崗去,就一定得經過這裡。」
  丁喜道:「你還知道什麼?」
  鄧定侯道:「我還知道你算準小馬一定會陪王大小組到餓虎崗去,他們都是性急的人,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會動身。」
  丁喜道:「所以我就在這裡等著。」
  鄧定侯笑道:「若是別人要麼做傻瓜,你也許會讓他去做的,但小馬卻不是別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兄弟。」
  他微笑著,拿起了掛在樹枝上的馬鞭,又道:「等他來的時候,你是不是準備用這馬鞭套住他的頸子?」
  丁喜看著他,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鄧定侯道:「你問。」
  丁喜道:「你認為你自己是什麼?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鄧定侯要笑,卻沒有笑出來。
  風中忽然傳來了一陣車輪馬蹄聲,聲音很輕,車馬還在很遠。
  丁喜卻已竄出了樹林,伏在道旁,把一隻耳朵貼在地上。
  鄧定侯也跟過來,壓低聲音道:「是不是他們來了?」
  丁喜道:「不是。」
  鄧定侯忙問道:「你怎麼知道不是?」
  丁喜道:「馬車是空的。車上沒有人。」
  鄧定侯道,「你聽得出?」
  丁喜道:「嗯。」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原來你的耳朵比王大小姐還靈。」
  車聲忽然已近了,已隱約可以聽見鞭梢打馬的聲音。
  既然只不過是輛空車,為什麼如此急著趕路?
  丁喜忽然道:「車上雖然沒有人,卻載著樣很重要的東西。」
  鄧定侯道:「有多重?」
  丁喜道:「總有七八十斤。」
  鄧定侯道:「你怎麼知道那不是人?」
  丁喜道:「因為人不會用腦袋去撞車頂。」
  他的耳朵還沒有離開地面,聽得出有樣東西把車廂撞得不停的發響。
  一樣七八十斤重的東西,能夠撞到車頂。
  鄧定侯眼睛亮了:「莫非是霸王槍?」
  丁喜道:「很可能。」
  鄧定侯道:「趕車的莫非就是王大小姐?」
  丁喜沒有開口。
  他已看見了一輛黑漆大車,在夜色中飛馳而來,趕車的一身黑衣,頭上還戴著頂馬連坡大草帽。
  假如這個人真的就是王大小姐,她這麼樣做,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她的行動一定要秘密,絕不能讓對方發現她的行蹤,所以她雖然急著趕路,卻還是沒有騎馬,馬走得雖然比車快,卻沒有地方可以收藏她的霸王槍。
  ——小馬為什麼不在?
  ——是不是他們已約好了在前面會合?
  鄧定侯聲音壓得更低,問道:「我們跟去看看怎麼樣?」
  丁喜冷冷道:「有什麼好看的?」
  鄧定侯道:「你不去我去。」
  這時車馬巴從他們面前急馳而過,趕車的急著趕路,根本沒有注意到別的事。
  鄧定侯一伏身,突然箭一般竄了出來。
  鄧定侯凌空翻了個身,一隻手輕輕地搭上了馬車後的橫架,就像是片柏葉般掛了上去。
  車馬已衝出十丈外,轉眼問又沒入黑暗中,鄧定侯好像還向丁喜揮了揮手。
  丁喜目送著馬車遠去,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假如前面也有人在聽著這輛馬車的動靜,一定會覺得奇怪,明明是一輛空車的,為什麼會忽然多出一個人來?」
  他翻了個身,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星光。
  星光照在他的眼睛裡,他眼睛的確像是隱藏著很多秘密。
  前面的黑暗中,的確也有個人像他一樣,用一隻耳朵貼在地上,凝神傾聽。
  他的臉灰白平板,仔細看著,就能看出他臉上戴著個人皮面具。
  另外還有個人動也不動地伏在他身邊,除了遠處的車馬聲外,四下只能聽見他們兩個人的呼吸聲,其中有個人的呼吸很急促。
  「奇怪。」戴面具的黑衣人忽然道:「明明是輛空車的,怎麼會多出一個人來?」
  「是不是有個人在半路上了車?」
  「可是車馬並沒有停。」
  「也許他是偷偷上車的,也許連趕車的都不知道車上已多了一個人。」,
  這人看著他的同伴時,神色顯得畏懼而恭敬,一雙靈活狡黠的眼睛,總是在不停地東張西望的,赫然竟是蘇小波。
  他的同伴是誰呢?
  蘇小波道:「假如這人真的能在別人不知不覺中上了車,輕功一定不弱,說不定就是丁喜。」
  戴著面具的黑衣人冷笑了一聲,道:「你們兩個人都該死。」
  蘇小波怔了怔,臉色大變道:「我……我們兩個人?」
  黑衣人冷冷道:「你太多嘴,他太多事。」
  蘇小波立刻緊緊閉上了嘴,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黑衣人的呼吸更急促,急然從身上拿出個玉瓶,倒出顆黑色的丸藥,吞了下去。
  一拔開瓶塞,風中立刻傳來種奇異的藥香。
  ——難道這個人真的就是百里長青?
  ——難道百里長青真的就是那殺人的兇手?
  車馬已近了。
  黑衣人閉上眼睛,又張開,眼睛裡精光四射,忽然道:「你帶著暗器沒有?」
  蘇小波點點頭『
  黑衣人道:「用你的暗器打馬,我對付車上的兩個人。」
  蘇小波又點點頭。
  他還是不敢開口,這黑衣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似比沙場上的軍令還有效。
  黑衣人目光閃動,冷笑道:「不管來的是什麼人,只要來,就得死。」
  ——來的若不是他要找的人呢?
  他不管。
  就算殺錯人,他也不在乎,別人的死活,他從不放在心上。
(二)

  車馬急行,冷風撲面。
  鄧定侯輕飄飄地掛在馬車後,對自己的身手覺得很滿意。
  他成家已多年,他的妻子細腰長腿,是個需要很強烈的女人,經過多年的恩愛生活後,更能和他配合無間,他也一直對她很滿意。
  可是一個女人生過孩子後,情況就不同了。
  所以近年來他很少睡在家裡,外面的女人,總是比妻子更體貼、更年輕的。
  在這方面,他一向很有名。
  老天也好像對他特別照顧,過了七八年的荒唐生活,他的體力居然還很好,反應依舊靈敏,身手依舊矯健,看來還是個年輕人。
  他的妻子腰肢卻已粗得多了。一個女人的性生活若是不能滿足,往往就會用「吃」來作發洩。
  她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那是因為無論什麼事都不能代替她的丈夫。她雖然吃的好、穿的好,心裡還是有很多苦悶無法發洩。
  想到初婚時的纏綿恩愛,他忽然對自己的妻子有了種歉疚之意。
  他決定這次回去後,一定要在家裡多耽幾天,也許還可以多生一個兒子。
  車子一陣顫動,他忽然從玄想中驚醒,忍不住笑了。
  「這種時候,我怎麼會想起這種事的?」
  人們為什麼總是會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情況中,想起一些不該的事?
  是什麼事讓他聯想到他的妻子的?是不是因為他的妻子也來自閩南?…。』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