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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飛天外



(一)

  丁喜道:「在他的計劃中,你們現在本該已經都死在塔內的,只可惜……」
  鄧定侯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湊巧是百里長青的兒子,湊巧是我的朋友,又湊巧正好是聰明的丁喜。」
  丁喜看著他,眼睛裡也有了笑意。
  就在這時,第三層塔上忽然傳出一聲暴喝,接著又是「轟」的一碰,一大片磚石落了下來,這層塔的牆壁已被打出個大洞。
  洞裡面更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鄧定侯動容道:「百里長青呢?你出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他。」
  丁喜搖搖頭。
  鄧定侯又問道:「他現在是不是已經跟那伍先生交上了手?」
  丁喜又搖搖頭,臉色也很沉重。
  鄧定侯道:「我們總不能在這裡看著,是不是他……」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塔上又傳來一聲低叱,一聲暴喝,已到了第二層。
  接著又是「轟」的一聲響,一大片磚石落了下來,幾乎碰在他們身上。
  他們雖然看不見上面的情況,可是上面交手的那兩個人武功之高,力量之強,戰況之激烈,不用看也可想像得到。
  百里長青的武功雖然不是天下第一,他的聲名地位,雖然也不是全憑武功得來的,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認為,就算在他們的聯營鏢局中,他的武功都不能算是第一把高手。
  可是真正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精氣內斂,深藏不露,其實無論內力外功,都幾乎已煉到巔蜂,對武林中各種門派武學的涉獵和研究,更很少人能比得上。
  這一點鄧定侯當然瞭解得更清楚,他剛才還和百里長青交過手。
  此刻在塔上跟他交手的人,武功竟似絕不在他之下,所以才會打得這麼激烈。
  假如這個人真的就是伍先生,那麼這伍先生卻又是誰呢?
  有誰的武功能和百里長青較一時之短長?
  假如這伍先生就是出賣聯營鏢局的奸細,殺害王老爺子的兇手,那麼他不是歸東景,就是姜新,不是姜新,就是西門勝。
  他們三個人本來豈非已毫無嫌疑?
  這些複雜的問題,在鄧定侯心裡一閃而過,他當然來不及思索。
  就在他準備衝上塔去的時候,忽然間,又是「轟」的一聲大震。
  本來已剩下一半的大寶塔,竟完全倒塌了下來!
  在塔上決戰的那兩個人,是不是已必將葬身在這斷塔之下?
  塵土、碎木、瓦礫、磚石,就像是一片黑雲、帶著驚雷和暴雨,忽然間凌空壓下來。
  鄧定侯剛想退的時候,丁喜已拉住了他的手,往後面倒竄而出。
  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在那莊嚴古老的少林寺裡,有很多高僧們曾經誇獎過他。
  ——你雖然性情有些浮躁,武功很難練到登蜂造極,可是你跟別人交手時,就算武功比你高的人,也未必是你的敵手,因為你的反應快。無論誰,對別人的讚美和誇獎,都一定比較容易記在心裡。這些話鄧定侯從來就沒有忘記,可是現在,他才發現他的反應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快。
  丁喜就比他快,而且快得多。
  ——一個人年紀漸漸老了,是不是連反應都會變得遲鈍呢?
  一一老,難道真是這麼悲哀的事?
  鄧定侯退出三五丈,癡癡地站在那裡,沙石塵土山崩般落在他面前,他竟似完全沒有感覺。
  每個人都會把自己看得高些的,所以當一個人發現自己真正的價值時,總是會覺得若有所失。
  這本就是人類不可避免的悲哀之一。
  忽然間,動亂已平靜,天地間已變得一片靜寂,這靜寂反而讓鄧定侯驚醒了。
  前面仍然是一片黑塔,那巍峨高矗的大寶塔,卻已變為平地。
  就在一瞬前,它還像巨人般矗立在那裡,渺視著它足下的草木塵土,
  可是現在他自己也倒下去,就倒在它所藐視的草木塵土間。
  ———寶塔也跟人一樣,人爬得太高,也一樣比較容易倒下去。
  鄧定侯又不禁歎了口氣。
  ——百里長青和那位伍先生豈非都是已經爬到高處的人?
  想到百里長青,鄧定侯才完全驚醒,失聲道:「他們的人出來沒有?」
  丁喜誼:「沒有。」
  人既然還沒有出來,難道真的已葬身在斷塔下了?
  鄧定侯臉色變了,立刻衝過去,黑暗中,只見斷塔的基層一片磚石瓦礫山積,看來就正像是一座墳墓。
  無論誰被埋葬在這墳墓裡,都再也休想活著出來了。鄧定侯手足已冰冷,
  百里長青並不是他很好的朋友,可是現在他心裡卻很悲痛。
  因為他自覺對這個人有所歉疚。
  丁喜也已趕過來,正在看著他,彷彿已看透了他的心事了。
  他對百里長青的誤會和懷疑,顯然都已消釋了。
  丁喜眼睛裡不禁露出了欣慰之意,這一點本是他衷心盼望的。
  鄧定侯回過頭,看到他的表情,憤然道:「百里長青究竟是不是你的父親?」
  丁喜道:「是。」
  鄧定侯板著臉道:「可是現在他已葬身在斷塔下,你非但一點兒也不難受,反而好像很高興。」
  丁喜沒有回答這句話,反問道:「你知不知道這座寶塔為什麼特別容易倒塌?」
  鄧定侯道:「因為它太高。」
  丁喜搖搖頭道:「世上還有很多更高的塔,都沒有倒塌。」
  鄧定侯道:「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特別的原因7」
  丁喜道:「這座塔是空的。」
  鄧定侯道:「寶塔中間本來就是空的。」
  丁喜道:「但它牆壁間也是空的,甚至連地基下都是空的。」
  鄧定侯恍然道:「難道這座塔裡有復壁地道?」
  丁喜道:「每一層都有。」
  鄧定侯皺眉道:「寶塔本是佛家的浮屠,裡面怎會有復壁地道?」
  丁喜道:「這座寶塔並不是由佛家弟子蓋的。」
  鄧定侯道:「是什麼人蓋的?」丁喜道:「強盜。」
  寶塔後這一片青色的山崗,多年前就已是群盜嘯聚出沒之地。
  丁喜道:「他們為了逃避官家的追蹤,才蓋了這座寶塔,作為藏身的退路,所以寶塔下還有條地道,直通上面的山寨。」
  鄧定侯終於完全明白了:「剛才暗算我們的人,就是從復壁地道中出來的。」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山下的人都認為塔裡有鬼,想必也正是因為這緣故。」
  丁喜歎道:「所以有很多人到這裡來了之後,往往會平空失蹤。」
  鄧定侯道:「因為這是你們的秘密,若有人在無意間發現這秘密,就得被殺人滅口。」
  丁喜笑了笑,笑容又變得很苦澀,道:「不錯,也是我們強盜的秘密,你們鏢客本來就絕不會知道。」
  鄧定侯也只有苦笑。
  他說出「你們」兩個字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這是不是因為在他心底深處,就認定了終生都要被人看做強盜?
  ——難道他無論怎麼改變,都改變不了別人對他的看法麼?
  鄧定侯立刻在心裡立下個誓願。
  他發誓以後不但要改變自己的想法和看法,還要去改變別人的。
  丁喜彷彿又看出了他的心事,微笑道:「不管怎麼樣,我總是在山上長大的人,所以我也知道這秘密。」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你知道這秘密,所以我們還活著。」
  現在總算也已明白了「伍先生」的計劃了。
  「他要我們先交手,等我們打到精疲力竭時,再突然從復壁地道中下毒手,讓別人認為我們是同歸於盡的,他就可以永遠逍遙法外了。」
  丁喜也歎了口氣,苦笑道:「只不過你就算死了,也是比較幸運的一個。」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別人會認為你是為了要替你們的聯營鏢局除奸,替王老爺子復仇,才不惜和元兇同歸於盡,你死了之後,說不定比活著時更受人尊敬,可是……」
  ——可是百里長青死了後,冤名就永遠也洗不清了。
  丁喜道:「等你們死了後,他不但可以永遠逍遙法外,而且還可以重回你們的聯營鏢局,進一步掌握大權,從此以後,中原江湖中的黑白兩道,就全都在他掌握中了。」
  想到這計劃的周密和惡毒,就連他現在都不禁毛骨悚然了。
  鄧定侯勉強笑了笑,道:「幸好我們還沒有死,因為……」
  丁喜微笑道:「因為他沒有想到這計劃中會忽然多出個聰明的丁喜,」
  鄧定侯笑道:「他更想不到這個聰明的丁喜非但是百里長青的兒子,還是鄧定侯的朋友。」
  他的笑容已不再勉強,因為他已發現,無論多惡毒周密的計劃,都終必會失敗的,因為人世間還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存在。
  那這是人類的信心和愛心了。
  就因為丁喜對他的父親和小馬有這種愛心,所以才不惜冒險。
  一個冷血的兇手,當然不會瞭解這種感情。
  就因為他忽略了這一點,所以他的計劃無論多周密,都終必要失敗。
  瓦礫下沒有人,活人死人都沒有。
  本來在塔裡的人,現在顯然已都從地道中走了,地道卻已被瓦礫封死。
  鄧定侯道:「剛才在塔上和百里長青交手的人,會不會就是你說的那位伍先生?」
  丁喜道:「很可能。」
  鄧定侯道:「伍先生當然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丁喜道:「不是。」
  鄧定侯道:「他當然也不會以真面目見人的。」
  丁喜道:「他臉上戴的那面具,不但真是用人皮做的,而且做得極精巧,用法也極方便,像這樣的人皮面具他至少有七八張,所以在一瞬間就可以變換七八種面具。」
  鄧定侯道:「他身上穿的當然是黑衣服的了。」丁喜道:「通常都是的。」
  鄧定侯道:「百里長青忽然看到一個戴著面具的黑衣人,當然不肯放過。」
  丁喜道:「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鄧定侯道:「所以他若想從地道中逃走,無論他逃到哪裡,百里長青都一定會願著去追他的。」
  丁喜道:「所以現在他們兩個人都不在了。」
  鄧定侯道:「這地道是不是直通上面山寨?」
  丁喜道:「是。」
  鄧定侯道:「伍先生想必已逃回了上面的山寨。」
  丁喜道:「一進了地道,就根本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鄧定侯道:「所以百里長青現在也一定到了上面的山寨了。」
  丁喜點點頭。
  鄧定侯道:「你說過,那地方現在已變成了龍譚虎穴,無論誰闖了進去,都很難再活著出來。」
  丁喜道:「我說過。」
  鄧定侯凝視著他,沉下臉道:「他是你的父親,現在他已入了龍潭虎穴,你準備怎麼辦?」
  丁喜道:「你要我怎麼辦?」
  鄧定侯冷冷道:「你自己應該知道的。」
  丁喜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現在應該先花兩個時辰把這地道裡的瓦磚礫石挖出來,再從地道跑上山去送死?」
  鄧定侯道:「為什麼一定會是去送死?」
  丁喜道:「因為那時天已經快亮了,我們一定已累得滿身臭汗,而且……」
  鄧定侯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並不一定要走地道,這附近一定還有別的路上山。」
  丁喜道:「當然有。」
  鄧定侯道:「在哪裡?」
  丁喜道:「就在我不願意去的那條路上。」
  鄧定侯道:「你為什麼不願意去?」
  丁喜道:「因為我知道他一定能照顧自己,也因為我還不想死。」
  鄧定侯道:「可是你已經上去過。」
  丁喜道:「那時候情況不同。」
  鄧定侯道:「有什麼不同?」
  丁喜道:「那時我可以找到個很好的掩護。」
  鄧定侯道:「拚命胡老五。」
  丁喜點點頭道:「上山的人早巳把他當做廢物,從來也沒有人正眼看過他,他一個人位在後面的小屋裡,從來也沒有人問過他的死活。」
  鄧定侯道:「你知道你若扮成他,一定可以瞞過別人的耳目。」
  丁喜笑了笑,道:「我連你們都瞞過了,何況別人?」
  鄧定侯道:「兩次到老山東店裡去送信的都是你?」
  丁喜道:「兩次都是我。」
  他淡淡地接著道:「我也知道你們對胡老五這個人雖然會很好奇,卻還是不會看得太仔細的,因為他實在不好看。」
  鄧定侯道:「現在這秘密當然已被揭穿了,你再上山去,當然就會有危險。」
  丁喜道:「所以……」
  鄧定侯又打斷了他的話,道:「所以你就算明知道百里長青和小馬都要死在山上,也絕不會再上去,因為你的命比別人值錢。」
  丁喜道:「我的命並不值錢,假如我有兩條命,你就算把我其中一條拿去餵狗,我也會不在乎的。」
  鄧定侯道:「可惜你只有一條命。」
  丁喜歎了口氣,道:「實在可惜得很。」
  鄧定侯盯著他,道:「你真是一點兒也不替他擔心?」
  丁喜也沉下了臉,冷冷道:「我還沒有生下來,他就已走了,我母親是個一點兒武功也不會的女人,而且還有病,我三歲的時候就會捧著破碗上街去要飯,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做扒手,這十幾年來,從來也沒有人為我擔心,我又何必去關心別人?」
  他的聲音冰冷,臉上也全無表情,可是他的手卻在發抖。
  鄧定侯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幸好我是你朋友,幸好我已很瞭解你,否則我一定也會把你當做個無情無義的人。」
  丁喜冷冷道:「我本來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鄧定侯道:「你既然真的無情無義,為什麼要冒險到這裡來?為什麼要救我們?為什麼要想法子洗脫他的罪名?」
  丁喜閉上了眼。
  鄧定侯道:「其實我也知道你心裡一定早已有打算,只不過不肯說出來而已。」
  丁喜還是閉著嘴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
  鄧定侯道:「你為什麼不肯說?」
  丁喜終於歎了口氣,道:「我就算有話要說,也不是說給你—個人聽的。」
  鄧定侯眼睛亮了,道:「當然,我們當然不能撇開那位大小姐。」
  丁喜道:「她的人呢?」
  鄧定侯道:「就在那邊土地廟裡的一棵大銀杏樹上。」
  丁喜淡淡的笑,道:「想不到她現在居然變得這麼老實,居然肯一個人呆在樹上。」
  鄧定侯道:「她不是一個人。」
  丁喜道:「還有誰?」
  鄧定侯道:「老山東。」
  丁喜本來已跟著他往前走,忽然又停下了腳步。
  鄧定侯道:「你為什麼停下來?」
  丁喜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們已不必去了。」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那樹上現在一定已沒有人了。」
  他的聲音還是很冷,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可是他的手又開始在發抖。
  鄧定侯也發覺不對了,動容道:「老山東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緩緩道:「老山東當然是我的朋友,只不過你們看見的老山東,已不是老山東。」
  鄧定侯臉色也變了。
  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丁喜兩次送情去,都沒有以真面目和他們相見,為什麼他明知那大寶塔的約會是個陷阱,卻連一點暗示警告都沒有給他們。
  因為他絕不能讓這個「老山東」懷疑他,他一定要讓鄧定侯和百里長青相見,才能將計就計,揭穿伍先生的陰謀和秘密。
  現在鄧定侯當然也已明白,為什麼這個「老山東」一定要跟著他們來,而且急得連門都沒有拴。
  一個賣了幾十年燒雞,自己動連一條雞腿都捨不得吃的人,本不該那麼大方的。
  現在他什麼事都明白了,只可惜現在已太遲。
(二)

  樹上果然已沒有人,只留下一塊被撕破的衣襟。王大小姐的衣襟。
  現在她當然也已被搶上了山寨——無論誰到了那裡,都很難活著回來。她當然更難。
  樹下的風,鄧定侯站在這裡夜的涼風中,冷汗卻已濕透了衣裳。
  自從他出道以來,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他一直是個很有才能的人,無論什麼樣的難題,到了他手裡,大多數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他自己也漸漸認為自己的確很有才能,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原來只不過是個呆子。
  一個只會自作聰明、自我陶醉的呆子。
  丁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用不著太難受,我們還有希望。」
  鄧定侯道:「還有什麼希望?」
  丁喜道:「還有希望能找到那位王大小姐的。」
  鄧定候道:「到哪裡去找?」
  丁喜道:「老山東的饅頭店。」
  鄧定侯苦笑道:「難道這個不是老山東的老山東,還會帶她回饅頭店去?」
  丁喜道:「就因為他不是老山東,所以才會把她帶回饅頭店。」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饅頭店裡不但可以做饅頭,還可以做一些別的事。」
  鄧定侯更不懂:「可以做什麼事?」
  丁喜歎了口氣,道:「你真的不懂?」鄧定侯搖搖頭。
  丁喜苦笑道,「假如你認為這個不是老山東的老山東,你就會懂了。」
  鄧定侯道:「你認得他?」丁喜點點頭。
  鄧定侯道:「他究竟是什麼人?」
  丁喜道:「他是一個老色鬼。」
(三)

  雲淡星稀,夜更深了。
  老山東饅頭店裡,卻還有燈光露出。
  看見這燈光,鄧定侯不知應該鬆口氣還是應該更擔心?
  現在,王大小姐就算沒有被擄入虎穴,卻已必定落入虎口,落在虎穴和落在虎口的情形幾乎沒有多大的差別,總之是在極短的時間,便面臨令人不想再看下去的景象便是。
  ——獵物會被毫無人性的老虎吃下去。
  他現在看不見丁喜臉上的表情。
  他一直落在丁喜的後面,眼中雖然盡了全力,還是看不出丁喜的表情。
  丁喜就是這樣的人,他不論碰上什麼,如果從表情上看,他不會透露出什麼來。不過他嘴邊常常接著逗人喜歡的笑容,或者可能心情輕鬆得多。
  但這時他連嘴邊的微笑也沒有了,他心裡正在替誰擔心?或許是王大小姐,或許是自己。
  對這點他已不再驚異,也不再難受,他已承認自己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丁喜。
  一個人若是真的已認輸了,反而會覺得心平氣和,可是丁喜至少應該停下來跟他商量商量,用什麼方法進入這饅頭店?用什麼法子才能安全救出王大小姐?
  每次行動之前,他都要計劃考慮很久,若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他絕不出手。
  就在他開始考慮的時候,丁喜已一腳踢破了那破舊的木門,衝了進去。這是最簡單,最直接的一種法子,這法子實在太輕率、太魯莽。
  丁喜競完全沒有經過考慮,就選擇了這種法子。
  ——年輕人做事總是難免衝動些的。
  鄧定侯在心裡歎了口氣,正準備衝進去接應。
  可是等他衝進去的時候,王大小姐已坐起來,老山東已倒了下去,他們這次行動已完全結束,而且完全成功。鄧定侯笑了,苦笑。
  他忽然發現年輕人做事的方式並不是完全錯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思想好像已有點落伍了。
  ——就因為他能這樣想,所以他永遠是鄧定侯,永遠能存在。
  ——只可惜像他這種身份的人能夠這樣想一想的並不多。
  王大小姐看看他,看看丁喜,再看看地上的老山東,心裡雖然有無數疑問,卻連一句話都沒有問。
  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應該從哪裡問起。
  丁喜也沒有說。
  反正她遲早總會知道的,又何必急著要在此時說。
  這次行動已圓滿結束,下一次行動呢?
  鄧定侯也同樣漫無頭緒,忍不住問道:「現在我們坐下來吃饅頭?還是躺下去睡一覺?」
  丁喜道:「現在我們就上山。」
  鄧定侯怔了怔道:「你好像剛才還說過,你不能上去的。」
  丁喜道:「我不能上去,老山東能上去,尤其是帶著兩個俘虜的時候,更應該趕快上去。」
  鄧定侯終於明白:「兩個俘虜就是我和王大小姐。」
  丁喜點頭。
  鄧定侯道:「老山東就是你!」
  丁喜笑道:「這老色鬼能扮成老山東,小色鬼當然也可以。」
  鄧定侯道:「你能瞞得過山上那麼多雙眼睛?」
  丁喜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特徵,所以別人才能辨認他。」
  他又詳細地解釋道:「最重要的一點,當然是容貌上的,其次是身材、神氣、舉動和味道。」
  鄧定侯道:「味道?」
  丁喜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味道,有些人天生就很香,有些人天生就臭。」
  鄧定侯道:「這點倒不難,老山東整個人嗅起來就像是只燒雞。」
  丁喜道:「我若穿上這身衣服,嗅起來一定也差不多。」
  鄧定侯道:「你的身材跟他也很像,只要在肚子上多綁幾條布帶,再駝起背就行了。」
  丁喜道:「我從小就常在這裡偷饅頭吃,他的神氣舉動,我有把握可以學得狠象。」
  王大小姐忽然道:「你本來就有這方面的天才,若是改行去唱戲,一定更出名。」
  丁喜淡淡道:「我本來就打算要改行了,在台上唱戲至少總比在台下唱安全些。」
  王大小姐道:「你在台下唱?」
  丁喜道:「人生豈非本就是一台戲?我們豈非都在這裡唱戲?」
  王大小姐閉上了嘴。
  丁喜說出來的話,好像總是很快就能叫她閉上嘴的。
  鄧定侯道:「可是你的臉。……」
  丁喜道:「容貌不同,可以易容,我的易容術雖然並不高明,幸好老山東這副尊容也沒有什麼人會注意,你就真要人多看兩眼,也絕對沒有人會願意。」
  他笑了笑,又道:「何況,我還帶著三樣很重的禮物上去,送禮的人,總是比較受歡迎的。」
  鄧定侯點點頭道:「我和王大小姐當然都是你要帶去的禮物了。」
  丁喜道:「你們算兩樣。」
  鄧定侯道:「還有一樣是什麼?」
  丁喜道:「燒雞。」
(四)

  房屋是用巨大的樹木蓋成的,雖然粗糙簡陋,卻帶著種原始的粗獷純樸,看來別有一種令人懾服的雄壯氣勢。
  這裡的人也一樣,野蠻、驃悍、勇猛,就像是洪荒時的野獸。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個人穿著身黑衣服,陰森森的臉上全無無情,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裡表情卻很多。
  這個人看來既不野蠻,也不兇猛,卻還比別的人更可怕。
  ———別人若是野獸,他就是獵人,別人若是棍子,他就是槍鋒。
  這個人當然就是伍先生。
  百里長青就站在這大廳裡,面對著這些野獸,面對著這技槍鋒。他是人,只是一個人。
  但他絕不比野獸柔順,絕不比槍鋒軟弱。
  伍先生盯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不該來的,實在不該來的。」百里長青冷笑。
  伍先生道:「你本該已是個死人,連屍體都已冰冷,你和鄧定侯若是全都死了,現在豈非就已經天下太平。」
  百里長育道:「我們死了,還有丁喜。」
  伍先生道:「丁喜是不足懼的。」
  百里長青道:「哦?」
  伍先生道:「他武功也許不比你差,甚至比你更聰明,但是他不足懼。」
  百里長青道:「為什麼?」
  伍先生道:「因為你是位大俠客,他卻是個小強盜。」
  百里長青道:「只可惜大俠有時也會變成小強盜。」
  伍先生道:「你是在說我了。」百里長青不否認。
  伍先生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百里長青道:「你是霸王槍的多年老友,你對聯營鏢局的一切事都瞭如指掌,對我的事也很熟悉,你的成功一向深藏不露,因為你有個能幹的總鏢頭擋在你前面,你自己根本用不著出手。」
  他盯著伍先生道:「像你這樣的,江湖中能找得出幾個?」
  伍先生道:「只有我一個?」
  百里長青道:「我只想到你一個。」
  伍先生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好像真是已知道我是誰了,所以
  百里長青道:「所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臉上全無表情,眼睛裡卻在笑:「因為你們整天在為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奔波勞碌,我卻可以專心躲在家裡練武,有時我甚至還有餘暇去模仿別人的筆跡,打聽別人的隱私。」
  百里長青道:「你故意將鏢局的機密洩露給丁喜,就因為你早巳知道他是我兒子?」
  伍先生微笑道:「我也知道你跟王老頭早年在閩南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百里長青道:「因為你已入了青龍會。」
  伍先生道:「青龍會想利用我,我也正好利用他們,大家互相利用,誰也不吃虧。」
  百里長青道:「我只奇怪一點。」
  伍先生道:「你說。」
  百里長青道:「以你的聲名地位和財富,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
  伍先生道:「我說過,有兩樣事我是從來不會嫌多的。」
  百里長青道:「錢財和女人。」
  伍先生道:「對了。」
  突聽大廳外有人笑道:「現在你的錢財又多了一份,女人也多了一個。」
  百里長青回轉頭,就看見了用繩子綁著的鄧定侯和王大小姐,也看見丁喜。可是他完全認不出這個滿身油膩的糟老頭就是丁喜,沒有人能認出。
  伍先生大笑道:「你錯了,現在我女人只多了一個,錢財卻多出四份。」丁喜道:「四份?」
  伍先生道:「鄧定侯的一份,王大小姐的一份,再加上百里長青的一份,再加上聯營鏢局的盈利,豈非正是四份?」
  丁喜笑道:「也許還不止四份。」伍先生道:「哦?」
  丁喜道:「姜新多病,西門勝本就受你指使,現在他們都到了你掌握之中,放眼天下,還有誰敢與你爭一日之短長,江湖中的錢財,豈非遲早都是你的?」
  伍先生又大笑,道:「莫忘記我本來就一向有福星高照。」
  他走過來,拍了拍這個老山東的肩,道:「我當然也不會忘記你們這些兄弟。」
  丁喜道:「我知道你不會忘的,只不過你吃的是肉,我們卻只能吃些骨頭。」
  說到「肉」字,本來被繩子綁著的鄧定侯和王大小姐已撲上來,丁喜也已出手,說到「骨頭」兩個字時,伍先生的骨頭已斷了十三根。
  就在這一瞬間,永遠有福星高照的歸東景,已變成霉星照命。變得真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歹禍福,人生就是這樣子的,只不過變化實在來得太快,本來佔盡上風的人,忽然間就跌得爬不起來,這變化甚至連百里長青和鄧定侯都不能適應。
  現在他們已退出去,帶著小馬和小琳一起退出去,插賊先擒王,歸東景一倒下,別的人根本不敢出手,就算出手,也不足懼。
  鄧定侯忍不住道:「你一直說這是件很困難,很危險的事,為什麼解決得如此容易?」
  丁喜淡淡道:「就是因為這件事太困難,太危險,所以歸東景想不到有人敢冒險。」
  鄧定侯道:「就是因為他想不到,所以我們才能得手。」
  丁喜笑了笑,道:「非但他想不到,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可是他們現在已知道,一個人只要有勇氣去冒險,天下就絕沒有不能解決的事。班超、張騫,他們敢孤身涉險,就正是因為他們有勇氣。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能夠立大功成大事,也都是因為這「勇氣」兩個字。但勇氣並不是憑空而來,是因為愛,父子間的親情,朋友間的友情,男女間的感情,對人類的同情,對生命的珍惜,對國家的忠心,這些都是愛。若沒有愛,誰知道這個世界會變成個什麼樣的世界,誰知道這故事會變成個什麼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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