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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風雪漫中州


  怒雪威寒,天地肅殺,千里內一片銀白,幾無雜色。開封城外,漫天雪花中,兩騎前後奔來。當先一匹馬上之人,身穿敝裘,雙手都縮在衣袖中,將馬韁繫在轡頭上。
  馬雖極是神駿,人卻十分落泊,頭戴一頂破舊的貂皮風帽,風壓著眼簾,瞧不清他的面目。後面一匹馬上卻馱著個死人,屍體早已僵木,只因天寒地凍,面容仍然如生,華麗的衣飾,仍然色彩鮮艷,完整如新,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傷痕,面上猶自凝結著最後一絲微笑,看來平和安適已極,竟似死得舒服得很。
  這兩騎不知從何而來,所去的方向,卻是開封城外一座著名的莊院。此刻馬上人極目望去,已可望見那莊院朦朧的屋影。
  莊院坐落在冰凍的護城河西,千簷百宇,氣象恢宏,高大的門戶終年不閉,門前雪地上蹄印縱橫,卻瞧不見人蹤。穿門入院,防風簷下零亂地貼著些告示,有些已被風雪侵蝕,字跡模糊。右面是一重形似門房的小小院落,小院前廳中,絕無陳設,卻赫然陳放著十多具嶄新的棺木,似是專等死人前來入葬似的。雖如此嚴寒,廳中亦未生火,兩個黑衣人,以棺木為桌,正在對坐飲酒。
  棺旁空壇已有三個,但兩人面上仍是絕無酒意。兩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削嚴峻,有如一對石像般,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彼此卻絕不交談。左面一人右腕已齊肘斷去,斷臂上配了一隻黝黑巨大的鐵鉤,少說也有十餘斤重。瞧他一鉤揮下,彷彿要將棺蓋打個大洞,鐵鉤落處,卻僅是挑起了一粒小小的花生,連盛著花生的碟子,都未有絲毫震動。右面一人,肢體雖完整,但每喝一杯下去,便要彎腰不住咳嗽,他卻仍一杯接著一杯的喝,寧可咳死,也不能不喝酒。
  風簷左邊過長階曲廊便是大廳,廳內爐火熊熊,擺著八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極豐盛,卻只有七個人享用。這七個人還不是同坐一桌,每個人都坐在一桌酒筵的上首,似因誰不肯陪在下首,是以無人同桌,瞧這七人年齡,最多也不過三十一二,但氣派卻都不小,神情也都居做已極,七人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有人腰懸長劍,有人斜佩革囊,目中神光,都極充足,顯見俱都是少年得意的武林高手,七人彼此間又似相識,又似陌生,卻絕非來自一處,他們為何同時來到這裡,誰也不知是為什麼?
  彎過大廳,再走曲廊,又是一重院落,院中寂無人聲,裡面上花廳門窗緊閉,卻隱隱有醫藥之香透出,過了半晌一個垂髫童子提著只藥罐開門走出,才可瞧見屋裡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一人面色枯瘦蠟黃,擁被坐在榻上,在病榻纏綿已久,另一人長身玉立,氣度從容,雙眉斜飛人鬢,目光奕奕有神,一雙手掌,更是白如瑩玉,此刻年華雖已老去,但少年時想他必定是個風神俊朗的美男子。還有一人身材威猛,鬚髮如戟,一雙環目,顧盼自雄,奇寒下卻仍敞著前胸衣襟,若非鬚髮皆白,哪裡像是個老人?
  三個老人圍坐在病榻前,榻頭矮几上堆著一疊帳簿,還有數十根顏色不同,質料也不同的腰帶,此刻那環目虯髯的老人,正將腰帶一根根拆開,每根腰帶中,都有個小小的紙卷,身材頎長的老人,一手提筆,一手翻開紙卷,將紙捲上的字句都抄了下來,每張紙捲上字句都不過只有寥寥三數行而已,誰也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只見三個老人俱是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過了盞茶時光,身材頎長的老人方自長歎一聲,道:「你我窮數年心血,費數百人之力,所尋訪出來的,也不過只有這些了,但願……」輕咳一聲,住口不語,眉字間憂慮更是沉重。
  病老人展顏一笑,道:「如此收穫,已不算少,反正你我盡心做去,事總有成功之一日。」
  虯髯老人「吧」地一拍手掌,大聲道:「大哥說的是,那廝左右也不過只是一個人,難道還會將咱們弟兄吃了不成?」
  頎長老人微微一笑,道:「近十年來,武林中威名最盛的七大高手,此刻都已在前廳相候,這七人武功,若真能和他們盛名相當,七人聯手,此事便有成功之望,怕的是他們少年成名各不相讓,無法同心合力而已。」
  這時兩騎已至莊前,身穿敝裘,頭戴風帽之人翻身落馬,抱起那具屍身,走入了莊門,他腳步懶散而緩慢,似是毫無力氣,但一手挾著那具屍身,卻似毫不費力,他看來落拓而潦倒,但下得馬後,便對那兩匹駿馬毫不照管,似乎那兩匹價值千金的駿馬縱然跑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只見他筆直走到防風牆前,懶洋洋地伸手將貂帽向上一推,這才露出了面目,卻是個劍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笑意,神情雖然懶散,但那種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味道,卻說不出的令人喜歡,只有他腰下斜佩的長劍,才令人微覺害怕,但那劍鞘亦是破舊不堪,又令人覺得利劍雖是殺人凶器,只是佩在他身上,便沒有什麼可害怕的。
  風牆上零亂貼著的,竟都是懸賞捉人的告示,每張告示上都寫著一人的姓名來歷,所犯的惡行,以及懸賞的花紅數目,每一人自都是十惡不赦的兇徒,懸賞共有十餘張之多,可見近年江湖中兇徒實在不少,而下面的署名,卻非家官衙門,只是「仁義莊主人」的告示。這「仁義莊主人」竟不惜花費自家的銀子為江湖捉拿兇徒,顯見實無愧於這「仁義」二字。
  落拓少年目光一掃,只見最最破舊一張告示上寫著:「賴秋煌,三十六歲,技出崆峒,擅使雙鞭,囊中七十三口喪門釘,乃武林十九種蟬毒暗器之一,此人不但詭計多端,而且淫毒兇惡,劫財採花,無所不為,七年來每月至少做案一次,若有人將之擒獲,無論死活。酬銀五百兩整,絕不食言。仁義莊主人謹啟。」
  落拓少年伸手撕下了這張告示,轉身走向右面小院。他似已來過數次,是以輕車熟路,石像般的兩個黑衣人見他前來,對望一眼,長身而起。
  落拓少年將屍身放在地上,伸了個懶腰,攤開了手掌,便要拿銀子,獨臂黑衣人一鉤將屍身挑起,瞧了兩眼,冷峻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絲暖意,將屍身挾在肋下,大步奔出,另一黑衣人倒了杯酒遞過去,落拓少年仰首一飲而盡,從頭到尾,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似是三個啞巴似的。
  那獨臂黑衣入自小路抄至第二重院落,那頎長老人方自推門而出,見他來了,含笑問道:「又是什麼人?獨臂黑衣人將屍身拋在雪地上,伸出右手食指一指。頎長老人俯身一看,面現喜色,脫口道:「呀!賴秋煌!」
  那虯髯老人聞聲奔出,大喜呼道:「三手狼終於被宰了麼?當真是老天有眼,是什麼人宰了他?」
  獨臂黑衣人道:「人!」
  虯髯老人笑罵道:「俺知道是人,不是人難道還是黃鼠狼不成?你這狗娘養的,難道就不能多說一個字……」
  他話未說完,獨臂黑衣人突然一鉤揮了過來,風聲強勁,來勢迅疾,鉤還未到,已有一股寒氣逼人眉睫。虯髯老人大驚縱身,一個盤頭翻進去,他身形雖高大,身法卻輕靈巧快無比,但饒是他閃避迅急,前胸衣衫還是被鉤破了一條大口子,獨臂黑衣人攻出一招後,並不迫擊,虯髯老人怒罵道:「好混球,又動手了,俺若躲得慢些豈非被你撕成兩半。你這狗……」
  突聽病榻上老人輕叱道:「三弟住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冷三的脾氣,偏要罵他,豈非找打。」
  虯髯老人大笑道:「俺只是跟他鬧著玩的,反正他又打不著俺,冷三,你打得著俺,算你有種。」
  冷三面容木然,也不理他,筆直走到榻前,道:「五百兩。」突然反身一掌,直打那虯髯老人的肩頭,他不出鉤而用掌,只因掌發無聲。
  虯髯老人果然被他一掌打得直飛出去,「砰」地撞在牆上。但瞬即翻身站起,那般堅厚的石牆被他撞得幾乎裂開,他人卻毫無所傷,又自怒罵道:「好混球,真打?」一捲袖子,便待動手。
  頎長老人飄身而上,擋在他兩人中間,厲聲道:「三弟,又犯孩子氣了麼?」
  虯髯老人道:「俺只是問問他……」
  頎長老人接口道:「不必問了,你看賴秋煌死時的模樣,已該知道殺死他的必定又是那位奇怪的少年。」
  病老人道:「誰?」
  頎長老人道:「誰也不知他名姓,也無人知他武功深淺,但他這一年來,卻連送來七具屍身,七人都是我等懸賞多年,猶未能捉到的惡賊,不但作惡多端,而且凶狠奸詐,武功頗高,誰也不知道這少年是用什麼法子將他們殺死的。」
  病老人皺眉道:「他既已來過七次,你們還對他一無所知?」
  頎長老人道:「他每次到來,說話絕不會超過十個字,問他的姓名,他也不回答,只是笑嘻嘻的搖頭。」
  虯髯老人失笑道:「這牛脾氣倒和冷三有些相似,只是人家至少面上還有笑容,不像冷三的死人面孔。」
  冷三目光一凜,虯髯老人大笑著跳開三步,就連那病老人也不禁失笑,半晌又道:「今日你怎知是他?」
  頎長老人道:「凡是被他殺死的人,面上都帶著種奇詭的笑容,小弟己曾仔細瞧過,也瞧不出他用的是什麼手法。」
  病老人沉吟半晌,俯首沉思起來,虯髯老人與頎長老人靜立一旁,誰也不敢出聲打擾。
  冷三又伸出手掌,道:「五百兩。」
  虯髯老人笑道:「銀子又不是你拿,你著急什麼?」
  這兩人又在鬥口,病老人卻仍在沉思渾如不覺,過了半晌,才自緩緩道:「這少年必然甚有來歷,今日之事,不妨請他參與其中,必定甚有幫助……冷三,你去請他至前廳落座用酒……」
  冷三道:「五百兩。」
  病老人失笑道:「這就是冷三的可愛之處,無論要他做什麼事,他都要做得一絲不苟,無論你是何人,休想求他通融,只要他說一句話,便是釘子釘在牆上也無那般牢靠,便是我也休想移動分毫……二弟,快取銀子給他,但冷三交給那少年銀子後,可切莫放他走了。」
  冷三接了銀子,一個字也不多說,回頭就走,虯髯老人笑道:「這樣比主人還凶的僕人,倒也少見的很。」
  病老人正色道:「以他兄弟之武功,若不是念在他爹爹與為兄兩代情誼,豈能屈身此處,三弟你怎能視他為僕。」
  頎長老人望著病老人微微一笑,道:「若要三弟說話斯文些,只怕比叫冷三開口還困難的多。」
  落拓少年與那黑衣人到此刻雖然仍未說話,卻已在對坐飲酒,兩人你一杯,我一杯,黑衣人酒到杯乾,不住咳嗽,落拓少年卻比他喝得還要痛快,瞬息間棺材旁空酒罈又多了一個。冷三一手夾著銀子,一手鉤著屍身,大步走了進來,將銀子拋在棺材上,掀起了一具棺材的蓋子,鐵鉤一揮,便將那屍身拋了進去,等到別人看清他動作時,他已坐在地上,喝起酒來。
  落拓少年連飲三杯,揣起銀子,抱拳一笑,站起就走,哪知冷三身子一閃,竟擋在他面前,落拓少年雙眉微皺,似在問他:「為什麼?」
  冷三終於不得不說話了,道:「莊主請廳上用酒。」
  落拓少年道:「不敢。」
  冷三一連說了七個字,便已覺話說得大多,再也不肯開口,只是擋在少年身前,少年向左跨一步,他便向左擋一步;少年向右跨一步,他便向右擋一步。
  落拓少年微微一笑,身子不知怎麼一閃,已到了冷三身後,等到冷三旋身追去,那少年已到了風牆下,向冷三含笑揮手。冷三知道再也追他不著,突然掄起鐵鉤,向自己頭頂直擊而下,落拓少年大驚掠去,人還未到,一股掌力先已發出,冷三隻覺鐵鉤一偏,還是將左肩劃破一道創口,幾乎深及白骨。
  落拓少年又驚又奇,道:「你這是做什麼?」
  冷三創口鮮血順著肩頭流下,但面色卻絲毫不變,更未皺一皺眉頭,只是冷冷說道:「你走,我死。」
  落拓少年呆了一呆,搖頭一歎,道:「我不走,你不死。」
  冷三道:「隨我來。」轉身而行,將少年帶到大廳,又道:「坐。」
  瞧也不瞧大廳中人一眼,掉頭就走。
  落拓少年目送他身形消失,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隨意選了張桌子,在下首坐了下來,只見上首坐著一個三十左右的憎人,身穿青布僧袍,相貌威嚴,不苟言笑,挺著胸膛而坐,雙手垂放膝上,似是始終未曾動箸,目光雖然筆直望著前方,有人在他對面坐下卻有如未曾瞧見一般。落拓少年向他一笑,見他毫不理睬,也就罷了,提起酒壺,斟滿一杯,便待自家飲酒。
  青衣僧人突然沉聲道:「要喝酒的莫坐在此張桌上。」
  落拓少年一怔,但面上瞬即泛起笑容,道:「是。」放下酒杯,轉到另一張桌子坐上。
  這一桌上首,坐的卻是個珠冠華服的美少年,不等落拓少年落坐,先自冷冷道:「在下也不喜看人飲酒。」
  落拓少年道:「哦。」不再多話,走到第三桌,上首坐著個衣白如雪的絕美女子,瞧見少年過來,也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瞧著他,皺了皺眉頭,落拓少年趕緊走了開去,走到第四桌,一個瘦骨嶙峋的烏簪道人突然站了起來,在面前每樣菜裡,個個吐了口痰,又自神色不動地坐了下去,落拓少年瞧著他微微一笑,直到第五桌,只見一個又肥又醜,腮旁長著個肉瘤,滿頭是雜草般的黃發的女子,正在旁若無人,據案大嚼,一桌菜幾乎已被吃了十之八九。
  這次卻是落拓少年暗中一皺眉頭,方自猶豫間,突聽旁邊一張桌上有人笑道:「好酒的朋友,請坐在此處。」
  落拓少年轉目望去,只見一個鶉衣百結,滿面麻子的獨眼乞丐,正在向他含笑而望,隔著張桌子,已可嗅到這乞丐身上的酸臭之氣,落拓少年卻毫不遲疑,走過去坐下,含笑道:「多謝。」
  眇目乞丐笑道:「我本想和閣下痛飲一杯,只可惜這壺裡沒有酒了。只有以菜作酒,聊表敬意。」舉起筷子,在滿口黃牙的嘴裡啜了啜,挾了塊蹄膀肥肉,送到少年碟子裡,落拓少年看也不看,連皮帶肉,一齊吃了下去,看來莫說這塊肉是人挾來的,便是自狗嘴吐出,他也照樣吃得下去。
  旁邊第七張桌上,一個紫面大漢,瞧著這少年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不禁大感興趣,連手中酒都忘記喝了。
  突見一個青衣童子手捧酒壺奔了過來,奔到乞丐桌前,笑道:「酒來遲了,兩位請恕罪。」將兩人酒杯俱都加滿。
  落拓少年笑道:「多謝!」隨手取出一百兩一封的銀子,塞在童子手裡。
  青衣童子怔了怔,道:「這……這是什麼?」
  落拓少年笑道:「這銀子送給小哥買鞋穿。」
  青衣童子望著手裡的銀子發了半晌呆,道:「但……但……」突然轉身跑開,他見過的豪闊之人雖然不少,但出手如此大方的確實是從未見過。
  眇目乞丐舉杯道:「好慷慨的朋友,在下敬你一杯。」兩人舉杯,一飲而盡,吵目乞丐忽然壓低語聲道:「在下近日也有些急用,不知朋友你……」
  落拓少年不等到他話說完,便己取出四封銀子,在桌上推了過去,笑道:「區區之數,老兄莫要客氣。」
  這五百兩銀子他賺的極辛苦,但花得卻容易已極,當真是左手來,右手去,連眉頭都未曾皺一皺。
  眇目乞丐將銀子藏起,歎了口氣,道:「在下之急用,本需六百兩銀子,朋友卻恁地小氣,只給四百兩。」
  落拓少年微微一笑,將身子上敝裘脫了下來,道:「這皮裘雖然破舊,也還值兩百兩銀子,老兄也拿去呀。」
  眇目乞丐接過皮裘,在毛上吹了口氣,道:「嗯,毛還不錯,可惜太舊了些……」翻來覆去,看了幾眼,又道:「最多只能當一百五十兩,還得先扣去十五兩的利息,唉……唉,也只好將就了。」
  別人與他素昧平生,如此對待於他,他還似覺得委屈得很,半句也不稱謝。
  落拓少年全不在意,身上已只剩下一件單衣,也不覺冷,只是含笑飲酒。
  旁邊那紫面大漢卻突然一拍桌子,大罵道:「好個無恥之徒,若非在這仁義莊中,喬某必定要教訓教訓你。」
  眇目乞丐橫目道:「臭小子,你在罵誰?」
  紫面大漢推杯而起,怒喝道:「罵你,你要怎樣?」
  眇目乞丐本是滿面凶狠之態,但見到別人比他更狠,竟然笑了笑道:「原來是罵我,罵得好……罵得好……」
  落拓少年也不禁瞧呆住了,又不覺好笑。
  紫面大漢走過來一拍他的肩頭,指著眇目乞丐鼻子道:「兄弟,此人欺善怕惡,隨時隨地都想佔人便宜,你無緣無故給他銀子,他還說你小氣,這種人豈非畜牲不如。」
  眇目乞丐只當沒有聽到,舉起酒杯,喝了一口,歎道:「好酒,好酒!不花錢的酒不多喝兩杯,豈非呆子。」
  紫面大漢怒目瞪了他一眼,那長著肉瘤的醜女隔著桌子笑道:「喬五哥,此人雖可惡,但你也將他罵的怪可憐的,饒了他吧。」
  她人雖長得醜怪,聲音卻柔和無比,教人聽來舒服的很。
  紫面大漢喬五「冷哼」一聲,道:「瞧在花四姑面上……哼,罷了。」悻悻然回到座上,重重坐了下去。
  花四姑笑道:「喬五哥真是急公好義,瞧見別人受了欺負,竟比被欺負的人還要生氣……」
  烏簪道人冷冷截口道:「皇帝不氣氣死太監,這又何苦。」
  落拓少年眼見這幾個脾氣俱是古里古怪,心裡不禁暗覺有趣,面上卻仍是帶著笑容,也不說話,突聽一陣朗笑之聲,自背後傳了出來,道:「有勞各位久候,恕罪恕罪。」那頎長老人隨著笑聲,大步而入。
  眇目乞丐當先站了起來,笑道:「若是等別人,那可不行,但是等前輩,在下等上一年半載也沒關係。」
  頎長老人笑道:「金大俠忒謙了。」目光一轉,道:「今日之會,能得五台山天龍寺天法大師,青城玄都觀斷虹道長,『華山玉女,柳玉茹姑娘,』玉面瑤琴神劍手『徐若愚徐大俠,長白山』雄獅,喬五俠,『巧手蘭心女諸葛』花四姑,丐幫『見義勇為』金不換金大俠七位俱都前來,在下實是不勝之喜,何況還有這位……」目光注定那落拓少年,笑道:「這位少年英雄,大名可否見告?烏簪道人斷虹子冷冷道:「無名之輩,也配與我等相提並論。」
  落拓少年笑道:「不錯,在下本是無名之輩。『』頎長老人含笑道:「閣下如不願說出大名,老朽也不敢相強,但閣下之成功,老朽卻當真佩服得很。」
  眾人聽這名滿天下的武林名家竟然如此誇獎這少年的武功,這才都去瞧了他一眼,但目光仍是帶著懷疑不信之色。落拓少年面上雖無得意之色,但處在這當今武林最負盛名的七大高手之間,也無絲毫自慚形穢之態,只是淡淡一笑,又緊緊閉起了嘴巴。
  「華山玉女」柳玉茹忽然道:「前輩召喚咱們前來,不知有何見教?只見她一身白衣如雪,粉頸上圍著條雪白的狐裘,襯得她面靨更是嬌美如花,令人不飲自醉頎長老人道:「柳姑娘問得好,老朽此番相請各位前來,確實有件大事,要求各位賜一援手。」
  柳玉菇姑娘眼波流動,神采飛揚,嬌笑道:「求字咱們可不敢當,有什麼事,李老前輩只管吩咐就是。」
  頎長老人道:「此事始未,各位或許早已知道,但老朽為了要使各位更明白些,不得不從頭再說一遍……」語聲微頓道:「古老相傳,武林中每隔十二年,便必定大亂一次,九年前,正是武林大亂之期,僅僅三四個月間,江湖中新起的門派便有十六家之多,每個月平均有九十四次知名人士的決鬥,一百八十多次流血爭殺,每次平均有十一人喪命,未成名者還不在此數……」他長長歎了口氣又道:「其時武林之混亂情況,由此可見一斑,但到了那年入冬時,情況更比以前亂了十倍。」
  這老人似因憶及昔日那種恐怖情況,明朗的目光中,已露出慘淡之色,黯然出神了半晌,方接道:「只因那年中秋過後,武林中突然傳開件驚人的消息,說是百年前『無敵和尚』仗以威震天下的『無敵寶鑒七十二種內外功秘笈』即是藏在衡山回雁峰巔。」他自取杯淺啜,接道:「這消息不知從何傳出,但因那『無敵寶鑒』,實是太以動人,是以武林群豪,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誰也不肯放過這萬一的機會,聞訊之後,便將手頭任何事都暫且拋開,立刻趕去衡山,聞得江湖傳言,衡山道上,每天跑死的馬,至少有百餘匹之多,武林豪強行走在道上,只要聽得有人去衡山便立刻拔劍,只因去衡山的少了一人,便少了個搶奪那『無敵寶鑒』的敵手,最可歎的是,有些去衡山的旅入,也無辜遭毒手。」
  他說到這裡,「雄獅」喬五,「女諸葛」花四姑等人,面上也已露出黯然之色,斷虹子,金不換卻仍毫不動容。
  頎長老人沉痛地長歎一聲,道:「那時正是十一月底,天上已開始飄雪,武林群豪為了搶先一步趕到衡山,縱然在道上見到至親好友的屍身,也無人下馬埋葬,任憑那屍身掩沒在雪花中,事後老朽才知道,還未到衡山便已死在路上的武林高手,竟已有一百八十餘人之多,其中有三人,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這情況卻又造成了一個人的俠名,此人竟肯犧牲那般寶貴的時間,將路屍一一埋葬。」
  徐若愚插口道:「此人可是昔日人稱『萬家生佛』的柴玉關?「頎長老人道:「不錯……徐少俠見聞端的淵博。」
  徐若愚面上微露得色道:「在下曾聽家師言及,說這柴大俠行事正直,常存俠心,武林人士無不敬仰,只可惜也在衡山一役中不幸罹難,而且死得甚是悲慘,面目俱被那世上最最歹毒的暗器『天雲五花綿』所傷,以致面目潰爛,頭大如斗……唉!當真是蒼天不佑善人,好教吾等後生晚輩扼腕。」別人說他見聞淵博,他更是滔滔不絕,將所知之事俱都說出,只道那頎長老人必定又要誇讚他幾句,是以口中雖在歎息扼腕,臉上卻是滿面得色。
  那知頎長老人此刻卻默默無語,面上神色,也不知是愁是怒,過了半晌,緩緩道:「那時稍有見識之武林豪士,已知單憑一人之力,是萬萬無法自如此局面中奪得真經寶鑒的,於是便在私下聚集同道,組成聯盟之勢,那些陰險狡詐之人,更是從中挑撥離間,無所不為,有些淡泊名利之人,本無心於此,卻也被同門師弟,或是同道好友以情分打動,請來助拳,而不得不卷人這漩渦之中。」他頓了一頓,又道:「只因一些凶狡之徒,因是想奪得真經,肆虐天下,俠義之士,更是怕真經被惡徒奪去,江湖便要從此不安,各人奪取真經的目的,雖然大有不同,但人人都想將真經據為己有,也是不容否認的事,三日之間,衡山回雁峰竟聚集了將近兩百位武林英豪,而且都是不可一世的絕頂高手,武功稍為差些的,不是未至回雁峰便已死去,就是半途知難而退了。」
  這老人不但將此事說得十分簡要,而且言語有力,動人心魄,只聽他接道:「這班武林高手,來自四面八方,其中不但包括了武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就連一些早已洗手的魔頭,或是久已歸隱的名俠亦在其中,兩百人結成了二十六個集團,展開了連續十九天的惡戰。」
  他黯然長歎,接道:「在那十九天裡,衡山回雁峰上,當真是劍氣凌霄,飛鳥絕跡,無論是誰,無論有多麼高明的武功,只要置身在回雁峰上,便休想有片刻安寧,只因那裡四處俱是強敵,四面俱有危機,每個人的性命,俱都懸於生死一線之間,自『中州劍客』吃飯時被人暗算,『萬勝刀』徐老鏢頭睡覺時失去頭顱後,更是人人提心吊膽,連吃飯睡覺都變成了極為冒險的事……這連日的生死搏殺,再加上心情之緊張,竟使得每個人神智都失了常態,平日謙恭有禮的君子,如今也變成了誰都不理的狂徒,『衡山派,掌門人玉玄子,五日未飲未食,手創第六個對手後,首先瘋狂,竟將他平生唯一知己的朋友』石棋道人『一劍殺死,自己也跳下萬丈絕壑,屍首無存。」突聽「噹」的一響,竟是花四姑聽得手掌顫抖,將掌中酒杯跌落到地上,眾人也聽得驚心動魄,悚然變色。頎長老人緩緩闔起眼簾,緩緩接道:「這十九日惡戰之後,回雁峰上兩百高手竟只剩下了十一人,而這十一人亦是身受內傷,武功再也不能恢復昔日的功力。武林中的精華,竟俱都喪生在這一役中。五百年來,江湖中大小爭殺,若論殺伐之慘,傷亡之眾,亦以此役為最。」說到這裡,他緊閉的雙目中,似已泌出兩粒淚珠。原來這老人當年人稱「不敗神劍」李長青,與那病老人「天機地靈,人中之傑」齊智、虯髯老人「氣吞鬥牛」連天雲,結義兄弟三人,俱是衡山一役之生還者。昔日那慘烈的景象,他三人至今每一思及,猶不免為之潸然淚下。
  大廳中寂靜良久,李長青緩緩道:「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便是事根本只不過是欺人之局,我與齊智齊大哥,連天雲連三弟,少林弘法大師,武當天玄道長,以及那一代大俠『九州王』沈天君,最後終於到了回雁峰巔藏寶之處。那時我六人俱已是強弩之末,合六人之力,方將那秘洞前之大石移開,哪知洞中空無一物,只有洞壁上以朱漆寫著五個大字:『各位上當了』……「雖已事隔多年,但他說到這五個字時,語聲仍不禁之為顫抖,仰天吐出口長氣,方自接道:「我六人見著這壁上字,除了齊大哥外,俱都被氣得當場暈厥,醒來時,才發覺沈大俠與少林弘法大師,竟已……竟已死在洞裡……原來這兩位大俠悲天憫人,想到死在這一役中的武林同道,自責自愧,悲憤交集,竟活生生撞壁而死。武當天凝道長傷勢最重,勉強掙扎著回到觀中,便自不治。只有我兄弟三人……我兄弟三人……一直偷生到今日……」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眾人聽得江湖傳聞,雖然早已知道此事結果,但此刻仍是惻然動心,甚至連那落泊少年,也黯然垂下頭去。
  「雄獅」喬五突然拍案道:「生死無常,卻有輕重之分。李老前輩之生,可說重於泰山,焉能與偷生之輩相比,李老前輩如若也喪生在衡山一役之中,哪有今日之『仁義莊,來為江湖主持公道!」李長青黯然歎道:「衡山一戰中,黑白兩道人士,雖然各有損傷,但二流高手之中的白道英俠,十九喪生,黑道朋友大多心計深沉,見機不對便知難而退,是以死得較少,正消邪降,武林局勢若是至此而變,我等豈非罪孽深重,是以我齊大哥才想出這以懸賞花紅,制裁惡人之法,因此舉不但可鼓勵一些少年英雄,振臂而起,亦可令黑道中人,為了貪得花紅,而互相殘殺。」
  花四姑歎道:「齊老前輩果然不愧為武林第一智者。」
  李長青道:「怎奈此舉所需資金太大,我弟兄雖然募化八方,江湖中什八家大豪也懼都慷慨解囊,數目仍是有限,這其間便虧了『九州王』沈大俠之後人,竟令人將沈大俠之全部家財,全部送來,沈大俠簪纓世家,資財何止千萬,此舉之慷慨,當真可說得上是冠絕古今。」
  「雄獅」喬五擊節讚道:「沈大俠名滿天下,想不到他的後人亦是如此慷慨,此人在哪裡?喬某真想交他一交。」
  李長青歎道:「我兄弟也曾向那將錢財送來之人再三詢問沈家公子的下落,好去當面謝過,但那人卻說沈公子散盡家財之後,便孤身一一人,浪跡大涯去了,最可敬的是,當時那位沈公子,只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髫齡幼童,卻已有如此胸襟,如此氣魄,豈非令人可敬可佩。」
  「華山玉女」柳玉茹幽幽長歎一聲道:「女子若能嫁給這樣的少年,也算不負一生了……」
  「玉面瑤琴神劍手」徐若愚冷冷道:「世上俠義慷慨的英雄少年,也未必只有那沈公子一個。」
  柳玉茹冷冷瞧他一眼,道:「你也算一個麼?」
  落拓少年含笑接口道:「徐兄自然可算一個的。」
  徐若愚怒道:「你也配與我稱兄道弟。」
  落拓少年笑道:「不配不配,恕罪恕罪……」
  柳玉茹看了落拓少年一眼,不屑的冷笑道:「好個沒用的男人,當真丟盡男人的臉了。」語聲中充滿輕蔑之意。
  落拓少年卻只當沒有聽到。「雄獅」喬五雙眉怒軒,似乎又待仗義而言,花四姑瞧著那落拓少年,目光中卻滿是讚賞之意。
  李長青不再等別人說話,也咳一聲,道:「我弟兄執掌『仁義莊』至今已有九年,這九年,遭遇外敵,不下百次,我兄弟武功十成中已失九成,若非我等那忠僕義友,冷家兄弟拚命退敵,『仁義莊』只怕早已煙消雲散,而『仁義莊』發出之花紅賞銀,至今雖然已有十餘萬兩,但昔年之母金,卻至今未曾動用,這又都全虧冷二弟經營有力,他一年四季,在外經營奔走,賺來的利息,已夠開支,這兄弟三人義薄雲天,既不求名,亦不求利,但『仁義莊』能有今日之名聲,卻全屬他兄弟三人之力,我弟兄三人卻只不過是掠人之美,徒得虛名罷了,說來當真慚愧的很。」
  柳玉茹嫣然笑道:「李老前輩自謙了……你老人家今日令晚輩前來,不知究竟有何吩咐?」
  李長青沉聲道:「衡山寶藏,雖是騙局,但衡山會後,卻的確遺下了一宗驚人的財富。」
  金不換睜大了眼睛,道:「什麼財富?」
  李長青道:「上得回雁峰之兩百高手,人人俱是成名多年之輩,武功俱有專長,這些人自知上山後難有生還之望,唯恐自家武功,從此失傳,都要將自身的武功秘笈和一些遺物交託下來,而這些人有的並無傳人,有的傳人已先死在此役中,縱有傳人,也不在身邊,是以到底要將遺物交託給誰,便成了一件很難決定之事,最後只有將遺物埋藏在隱秘之處,自己若不能活著來取,也好留待有緣……這時那『萬家生佛』柴玉關正是聲譽雀起,江湖中人人都讚他乃是英雄手段,菩薩心腸,而柴玉關平日就輕財好友,武林中成名英雄,大半與他有交,是以每人埋藏遺物時,誰也沒有避他,有些人甚至還特地將藏物之處告訴了他,自己若是亡故,便托他將遺物安排。」
  李長青長歎一聲,接道:「衡山會後,活著的十一一人中,倒有七人俱是將遺物交託給柴玉關的,但他們既然還活著,自然便要將遺物取回,哪知到了藏物之處,他所藏的秘笈與珍寶,竟都蹤影不見,在那藏物之地,卻多了張小小的紙柬,上面寫的赫然竟也是:各位上當了。」
  這衡山會後的餘波,實是眾人從未聽過的秘聞,大家都聽得心頭一震,徐若愚道:「但……柴前輩卻已中毒而死……」
  李長青道:「誰也沒有瞧見柴玉關是否真的死了,又怎知他不是將自己衣衫換在別人的屍身上,何況,我齊大哥研究字跡,那洞中『各位上當了』五個字,筆跡完全與柴玉關一,樣再仔細一想,那『回雁峰藏有無敵寶鑒』的消息,十人中也有五、六人是自柴玉關口中聽來的,這些武林高手俱都對柴玉關十分信任,不覺再傳說了出去,而別人卻對這些武林高手十分信任,這消息才會越傳越廣,越傳越真實了。」他面上漸漸露出怨恨之色:「他處心積慮,如此做法,不但可將武林高手一網打盡,讓他一人稱雄,還可令當時在武林揚名的武功,大半從此絕傳,教武林永遠不能恢復元氣,他自身得了這許多人遺下之武功秘笈,自可身兼各家之長,那時他縱橫天下,還誰能阻擋。這些年他始終未曾現身,想必已將各門派的武功奧秘,全都研習了一番,此時此刻,便是他再出山之日了。」
  眾人但覺心頭一寒,誰也不敢多口說話。
  寂然良久,那五台天法大師方自緩緩道:「若果真如此,此人當真可是說千百年來,江湖中第一個大好大惡之人,但這些事雖然證據確鑿,終究不能完全確定這些事俱是柴某所為,不知李老前輩以為然否?」語聲緩慢,聲如洪鐘,分析事理,更是公平正大,端的不愧為自少林弘法大師仙去後,當世武林之第一高僧,聲譽早已凌駕少林當今掌門刃心大師之上。
  李長青歎道:「大師說的好,大師說的好,這也正是我等相請各位前來的原因……三年後我等突然發現,玉門關內外,出現了一位奇人,此人不但行蹤飄忽,善惡不定,最令人注意的,乃是此人身懷各門派武功之精革,每一出手,俱是不同門派的招式,曾有人親眼見他使出武當,少林,峨嵋,崆峒,崑崙五大門派之不傳秘學,而那些招式連五大門派之掌門人都未學過。」
  眾人面面相覷,聳然動容。
  李長青接道:「還有,此人舉止之豪闊奢侈,也是天下無雙,每一出行,隨從常在百人之上,一日所費,便是萬兩白銀,從無人知道他的姓名來歷,亦無人知道他落足之處,只知他本在邊疆招集惡徒以為黨羽,而今勢力已漸漸擴張,漸漸侵至中原一帶,竟似有獨霸天下之勢。」
  徐若愚脫口道:「此人莫非便是柴玉關不成?」
  李長青歎道:「此人一出,我齊大哥便已疑心他是柴玉關,立刻令人探聽此人之行蹤,一面又令人遠至四面八方,搜尋有關柴玉關之平生資料,我等三人對柴玉關這歷史所知越多,便越覺此人可疑可怕。」
  天法大師沉吟道:「不錯,天下英雄雖都知『萬家生佛』柴玉關之俠名,但他成名前之歷史,卻是無人知道。」
  徐若愚接道:「莫非他成名還有什麼隱秘不成?」
  李長青沉聲道:「我弟兄三人耗資五十萬,動員千人以上,終於將他之身世尋出一個輪廓,方纔已將所有資料抄錄下一份,各位不妨先看看再作商量。」將手中紙卷展開掛在牆上,目光卻凝注著門窗,顯然在提防閒人闖入,此時又有個垂髫童子送來八份紙筆,天法大師等每人都取了一份。
  只見那紙卷共有兩幅,寬僅丈餘,宛如富貴人家廳前所懸之橫匾般,模樣,上面密密地寫滿了字,左面一幅紙卷寫的是:姓名:二十歲前名柴亮,二十至二十六歲名柴英明,二十六至三十七名柴立,三十六後名柴玉關。
  來歷:父名柴一平,乃鄂中巨富,母名李小翠,乃柴一平之第七妾,兄弟共有十六人,柴玉關排行第十六,幼時天資聰明,學人說話,惟妙惟肖,是以精通各省方言,成名後自稱乃中州人士,天下人莫不深信不疑,柴玉關十四歲時,家人三十餘口在一夕中竟悉數暴斃,柴玉關接管萬貫家財後,便終日與江湖下五門之淫賊「鴛鴦蝴蝶派」廝混,三年後便無餘財,柴玉關出家為僧。
  門派:十七歲投入少林門下為火工僧人,後因偷學武功被逐,二十歲入「十二連環塢」以能言善道得幫主「天南一劍」史松壽賞識,收為門下,傳藝六年後,柴玉關竟與「天南一劍」之寵妾金燕私通,席捲史松壽平生積財而逃,史松壽大怒之下,發動全幫弟子搜其下落,柴玉關被逼無處容身,竟遠赴關外,將金燕送給了江湖中人稱「色魔」的「七心翁」,以作進身之階,十年間果然將「七心派」武功使得爐火純青,那時「七心翁」竟也暴斃而亡,柴玉關再入中原,便以仗義疏財之英雄俠面目出現,首先聯合兩河英豪,掃平「十二連環塢」,重創「天南一劍」,遂名震天下。
  外貌:此人面如白玉,眉梢眼角微微下垂,鼻如鷹鉤,嘴唇肥厚多欲,嘴角兩邊,各有黑痣一點,眉心間有一肉球,雅好修飾,喜著精工剪裁之貼身衣衫,以能顯示其材之修長,尤喜紫色。雙手纖瑩,白如婦人女子,中指銜紫金指環,是以說話時每喜誇張手勢,以誇耀雙手之整潔雅美。
  嗜好:酒量極豪,喜歡以大曲,茅台,高粱,及竹葉青摻合之烈酒,配以烤至半熟之蝸牛,牡蟈,或蛇肉佐食,不喜豬肉,從不進口,騎術極精,常策馬狂奔,以至鞭馬而死,喜豪賭,賭上從無弊端,以求刺激,喜狩獵,尤喜美女,色慾高亢,每夕非兩女不歡。
  特點:此人口才便捷,善體人意,成名英豪,莫不願與之相交,說話時常帶笑容,殺人後必將雙手洗得乾乾淨淨,所用兵刃上要一染血污,便立刻廢棄,長書畫,書法宗二王,頗得神似。
  這幅紙卷簡單而扼要地敘出了柴玉關之一生,他一生當真是多姿多彩,充滿了邪惡的魅力,眾人只瞧得驚心動魄,面目變色,再看右面紙卷,寫的是:姓名:玉門關外人稱「歡喜王」,真名不詳。
  來歷:不詳。
  門派:不洋,卻通正邪各門派不傳之絕技。
  外貌:面目,眉目下垂,留長髯,鼻如鷹鉤,眉心有傷疤,喜修飾,僱有專人每日為其修洗鬚髮,體修長,衣衫考究,極盡奢華,說話時喜以手捋鬚,須及手均極美,左手中指銜三枚紫金指環,似可作暗器之用。
  嗜好:酒量極好,喜食異味,不進豬肉,身畔常有絕色美女數人陪伴,常以巨富豪客作一擲千金之豪賭。
  特點:能言喜笑,慷慨好客,每日所費,常在萬金之上,極端好潔,座客如有人稍露污垢,立被趕出,隨行急風三十六騎,俱是外貌英俊,騎術精絕之少年,使長劍,劍招卻僅有十三式,但招式奇詭辛辣,縱是武林成名高手,亦少有人能逃出這十三式下。
  另有酒,色,財,氣四大使者乃「歡喜王」最信任之下屬,卻極少在其身畔,只因這四人各有極為特別之任務,酒之使者為其搜尋美酒,色之使者為其各處徵選絕色,財之使者為其管理並搜集錢財,唯有氣之使者跟隨在他身畔極少離開,當有人敢對「歡喜王」無禮,氣之使者立刻拔劍取下此人首級,這四人俱是性情古怪,武功深不可測。
  眾人瞧完了這幅紙卷,更是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直到眾人俱已看完,且已將要點記下,李長青方自沉聲道:「各位可瞧出這兩人是否許多相同之處?」
  徐若愚搶先道:「這兩人最少有十三點相同之處,面白,眉垂,鼻鉤,體長,手美,衣華,好酒,好色,好財,嗜食異味,不進豬肉,手上喜御指環,說話喜作手勢……捋鬚也算手勢,是麼?」
  他一口氣說出十三點相同之處,面上不禁又自露出得色,哪知「華山玉女」柳玉茹卻冷冷道:「還有兩點,你未瞧出。」
  徐若愚皺眉道:「哪兩點?」
  柳玉茹道:「柴玉關嘴厚有痣,歡喜王卻留有長鬚,柴玉關眉心有球,歡喜王眉心有道刀疤,這兩點看來最不明顯,其實卻最當注意,還有兩人俱都能言喜笑,樂於交友,實是太容易看出來了,我真不屑說出。」
  徐若愚面頰一紅,道:「哦?……是麼?」轉過頭去,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倒下喉嚨,再也不去瞧柳玉茹一眼。
  李長青道:「徐少俠說的不錯,柳姑娘瞧得更加的仔細,但是除了這些之外,還有許多更需注意之處。」
  柳玉茹也不禁臉一紅,道:「哦?……是麼?」
  李長青道:「各位看凡與柴玉關親近之人,多有一夕暴斃之事,甚至親如父子兄弟,亦不例外,想來他們暴斃原因,必與柴某有關,由此可見此人凶狡無情,柴玉關自衡山一役中,所得武功秘笈與珍寶無數,『歡喜王』正是多財而遍知天下各派的武功,柴玉關既能毒斃親人,背叛師門,甚至連床頭人都可自別人身畔奪來,轉手便毫不吝惜地送給別人,出賣朋友,更算不得一回事了。」他語氣越說越憤怒,雙目的的發光,厲聲接道:「綜據各點,委實已可判斷,柴玉關與那『歡喜王』實是一人。」
  眾人思前忖後,再無異議,就連天法大師,亦是微微頷道,合什長歎道:「此人多欲好奢,來日必將自焚其身。」
  李長青道:「大師說的不錯,此人正是因為慾望大多,性喜奢侈,方做得出這些令人髮指的事來,但我等若是等他自焚其身便已太遲子,到那時,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上。」
  天法大師合什頷首,長歎不語。
  李長青緩緩接道:「我兄弟今日相請各位前來,便是想請各位同心協力,揭破此人之真相,此人雖是陰好兇惡,但各位亦是今日江湖中一時之選,合各位之力,實不難為武林除此心腹大患。」他說完了話,大廳中立時一片寂然,人人面色俱是十分沉重,有的垂首深思,有的仰面出神,有的只是皺眉不語。
  過了半晌,金不換突然道:「咱們若真將那『歡喜王』殺了,他遺下的珍寶,卻不知應該如何發落?」
  李長青瞧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他所遺下之珍寶,大都是無主之物,自當奉贈各位,以作酬謝。」
  金不換道:「除此之外,便沒有了麼?」
  李長青道:「除此之外。敝莊還備有十萬花紅。」
  金不換嘻嘻一笑,撫掌道:「如此說來,這倒可研究。」取杯一飲而盡,挾了塊肉開懷大嚼。
  雄獅喬萬冷哼子一聲,道:「果然是見財眼開,名不虛傳,只怕躺到棺材裡還要伸出手來。」
  金不換咯咯笑道:「過獎過獎,好說好說。」
  「玉面瑤琴神劍手」一直仰天出神,別人說話他根本未曾聽進,此刻方緩緩道:「此事雖然困難,倒真是揚名天下的良機……」突然一拍桌子,道:「對了,誰若能殺了『歡喜王』,就該贈他武功第一的名頭才是。」
  柳玉茹冷冷道:「縱然如此,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只怕也未必能輪到你這神劍手。」
  徐若愚冷笑道:「是麼?……嘿嘿?」又自出起神來。
  大廳中又復寂然半晌,青城玄都觀主斷虹子突然仰天笑道:「哈哈……可笑可笑,當真可笑。」他口中雖在放聲大笑,但面容仍是冰冰冷冷,笑聲更是冷漠無情,看來哪有半分笑意。
  李長青道:「不知道長有何可笑之處?」
  斷虹子道:「閣下可是要這些人同心協力?」
  李長青道:「不錯。」
  斷虹子冷笑道:「閣下請瞧瞧這些英雄好漢,不是一心求名,便是一心貪利,可曾有一人為別人打算?若要這些人同心協力,嘿嘿!比緣木而求魚還要困難得多。」
  李長青皺眉而歎,良久無語。
  「巧手蘭心女諸葛」花四姑微笑道:「斷虹道長此話雖也說得有理,但若說此地無人為別人打算,卻也未必見得,不說別人,就說咱們喬五哥,平生急公好義,幾曾為自己打算過?」
  斷虹子道:「哼,哼哼。」兩眼一翻,只是冷笑。
  花四姑接道:「何況……縱使人人俱都為著自己,但是只要利害關係相同,也未嘗不能同心協力。」
  李長青歎道:「花四姑卓見的確不凡……」
  突見五台天法大師振衣而起,厲聲道:「柴玉關此人,確實人人得而誅之,貧僧亦是義不容辭,便若要貧僧與某些人協力同心,卻是萬萬不能。告辭了。」大袖一拂,便待離座而去。
  忽然間,只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隨風傳來,到了莊院前,也未停頓,人馬竟似已筆直闖入莊來,天法大師情不自禁,頓住身形,眾人亦是微微變色,齊地展動身形,廳上一陣輕微的衣袂帶風聲過後,九個人已同時掠到大廳門窗前,輕功身法,雖有高下之分,但相差極是有限。
  李長青縱是武功已失十之七八,身法亦不落後,搶先一步,推開門戶,沉聲道:「何方高人,降臨敝莊?」
  語聲未了,已有八匹健馬,一陣風似的闖入了廳前院落,八匹高頭大馬,俱是鐵青顏色,在寒風中人立長嘶,顯得極是神駿,馬上人黑衣勁裝,頭戴范陽氈笠,腰纏織錦武士中,外罩青花一口鍾風氅,腿打倒趕千層浪裹腿,腳登黑緞搬尖灑鞋,濃黑的眉毛,配著赤紅的面膛,雖然滿身冰雪,但仍是雄赳赳,氣昂昂,絕無半分畏縮之態。
  廳中九人是何等目光,廠眼望去,就知道這八人自身武功,縱未達到一流高手之境,但來歷亦必不凡。
  李長青還未答話,急風響過,冷三己橫身擋在馬前,他身軀雖不高大,但以一身橫擋著八匹健馬,直似全然未將這一群壯漢駿馬放在眼裡,冷冷道:「不下馬,就滾!」辭色冰冷,語氣尖銳,對方若未被他駭倒,便該被他激怒,哪知八條大漢端坐在馬上,卻是動也不動,面上既無驚色,亦無怒容,活生生八條大漢,此刻亦似八座泥塑金剛一般,冷三居然也不驚異,面上仍是冰冰冷冷,口中不再說話,左臂突然掄起,一鈞揮出鉤住了馬腿,那匹馬縱是千里良駒,又怎禁得住這一鉤之力,驚嘶一聲,斜斜倒下,冷三跟著一腿飛出,看來明明踢不著馬上騎士,但不知怎的,卻偏偏被他踢著了,馬倒地,馬上人卻被踢得飛了出去,變生突然,冷三動作之快,端的快如閃電。
  但另七匹人馬,卻仍然動也不動,直似未聞未見。馬上人不動倒也罷了,連七匹馬都不動彈,實是令人驚詫,若非受過嚴格已極之訓練,焉能如此?
  群豪都不禁驚然為之動容,冷三擊倒了第一匹人馬,卻再也不瞧它一眼,身形展動又向第二匹馬掠去,他全身直似有如機械一般。
  絕無絲毫情感,只要做一件事,便定要做到底,外來無論任何變化。
  變化無論如何令入驚異,也休想改變他的主意。
  突聽李長青沉聲叱道:「且慢!」
  冷三一鉤已揮出硬生生頓住,退後三尺,李長青身形已到了他前面,沉聲道:「朋友們是何來歷?到敝莊有何貴幹?」
  金不換冷冷接口道:「到了仁義莊也敢直闖而入,坐不下馬,朋友們究竟是仗著誰的勢力,敢如此大膽?」
  六條大漢還是不答話,門外卻已有了語聲傳了進來,一字字緩緩道:「我愛怎樣就怎樣??誰也管不著。」語氣當真狂妄已極,但語聲卻是嬌滴清脆,宛如黃鶯出谷。
  金不換瞇起眼睛道:「乖乖,妙極,是個女娃娃,」轉首向徐若愚一笑:「徐兄你的機會來了。」
  徐若愚板著臉道:「休得取笑。」口中雖如此說話,雙手卻情不自禁,正了正帽子,整了整衣衫,作出瀟灑之態,歪起了臉,眉毛一高一低,斜著眼望去,只見一輛華麗得只有畫上才能見到的馬車,被四匹白馬拉了進來,兩條黑衣大漢駕車,兩條錦衣大漢跨著車轅。
  李長青微微皺眉,眼見那馬車竟筆直地駛到大廳階前,終於忍不住道:「如此做法,不嫌太張狂了麼?」
  車中人冷冷道:「你管不著。」
  李長青縱是涵養功深,此刻面上不也不禁現出怒容,沉聲道:「姑娘可知道誰是此莊主人。」
  哪知車中人怒氣比他更大,大聲道:「開門開門……我下去和他說話。」兩條跨著車轅的錦衣大漢,自車座下拖出柄碧玉為竿,細麻編成的掃帚,首先躍下,將車門前掃得乾乾淨淨。接著,兩個容色照人的垂髫小鬟,捧著卷紅氈,自車廂裡出來,俯下身子,展開紅氈。
  金不換雙手抱在胸前,一副要瞧熱鬧的模樣,徐若愚眼睛睜得更大,柳玉茹面上雖滿是不屑之色,心裡不覺晴暗稱奇:「這女子好大的氣派,又敢對仁義莊主人如此無禮,卻不知是何人物?……長得如何模樣?」別的猶在其次,這女子長得漂亮不漂亮,才是她最關心的事,也不禁睜大眼睛,向車門望去。
  車廂裡忽然傳出一陣大笑,一個滿身紅如火的三尺童子,大笑著跳了出來,看她模樣打扮,似乎是個女孩子,聽那笑聲,卻又不似,只見她身子又肥又胖,雙手又白又嫩,滿頭梳著十幾條小辮子,根根沖天而立,身上穿的衣衫是紅的,腳上的鞋子也是紅的,面上卻戴著裂著大嘴火紅鬼面,露出兩隻圓圓的眼睛,一眼望去,直似個火孩兒。柳玉茹當真駭了一跳,忍不住的道:「方…方才就是你?」
  那火孩兒嘻嘻笑道:「我家七姑娘還沒有出來哩,你等著瞧吧,她可要比你漂亮多了。」
  柳玉茹不想這孩子竟是人小鬼大,一下子就說穿了她心事,紅著臉啐道:「小鬼頭,誰管她漂不漂亮?……」話未說完,只見眼前人影一花,已有條白衣人影,俏生生站在紅氈上,先不瞧面貌長得怎樣,單看她那窈窕的身子在那雪白的衣衫和鮮紅的毛氈相映之下,已顯得那股神采飛揚,體態風流,何況她面容之美,更是任何話也描敘不出,若非眼見,誰也難信人間竟有如此絕色。
  柳玉茹縱然目中無人,此刻也不免有些自慚形穢,暗起嫉忌之心,冷笑道:「不錯,果然漂亮,但縱然美如天仙,也不能對仁義莊主無禮呀?姑娘你到底憑著什麼?我倒想聽聽?」
  白衣女子道:「你憑什麼想聽,不妨先說出來再講。」神情冷漠,語聲冷漠,當真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
  李長青沉聲道:「柳姑娘說的話,也就是老夫要說的話。」
  白衣女道:「莫非你是生氣了不成?」
  李長青面寒如冰,一言不發,哪知白衣女卻突然嬌笑起來,她那冷漠的面色,一有了笑容,立時就變得說不出的甜蜜可愛,縱是鐵石心腸的男人,也再難對她狠得下心腸,發得出脾氣。只聽她嬌笑著伸出只春筍般的纖手,輕劃著面頰,道:「羞羞羞,這麼大年紀,還要跟小孩子發脾氣,羞死人了。」滿面嬌憨,滿面頑皮,方纔她看來若有二十歲,此刻卻已只剩十一、二歲了。
  眾人見她在剎那間便似換了個人,似不禁瞧的呆了,就連李長青都呆在地上,吶吶道:「你……你……平日言語那般從容之人,此刻竟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白衣女發笑道:「李二叔,你莫非不認得我了?李長青道:「這……這的確有點眼拙。」
  白衣女道:「九年前……你再想想……」
  李長青皺著眉頭道:「想不出。」
  白衣女笑道:「我瞧你老人家真是老糊塗了,九年前一個下雨天…你老人家被淋得跟落湯雞似的,到我家來……」
  李長青脫口道:「朱……你可是朱家的千金?」
  白衣女拍手笑道:「對了,我就是你老人家,那天見到在大廳哭著打滾要糖吃的女孩子……」她嬌笑著,走過去,伸出纖手去摸李長青的鬍子,嬌笑著道:「你老人家若是還在生氣,就讓侄女給你消消氣吧,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罵就罵,誰教侄女是晚輩,反正總不能還手的。」
  李長青闖蕩江湖,經過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見過不知多少厲害角色,但此刻對這女孩子,卻當真是無計可施,方才心中的怒氣一轉眼便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苦笑著道:「唉,唉,日子過的真快,不想侄女竟已婷婷玉立了,令尊可安好麼?」
  白衣女笑道:「近年向他要錢的人,越來越多,他捨不得給,又不能不給,急得頭髮都白了。」
  李長青想到她爹爹的模樣,真被她三言兩語刻劃得入木三分,忍不住堯爾一笑,道:「九年前,老丈為了『仁義莊』之事,前去向令尊求助,令尊雖然終於慷慨捐了萬兩黃金,但瞧他模樣,卻委實心痛的很……」
  白衣女嬌笑道:「你還不知道哩,你老人家走後,我爹爹還心痛了三天三夜,連飯都吃不下去,酒更捨不得喝了,總是要節省來補助萬兩黃金的損失,害得我們要吃肉,都得躲在廚房裡吃……」
  李長青開懷大笑,牽著她的小手,大步入廳,眾人都被她的風采所醉,不知不覺隨著跟了進去,就連天法大師,那般不苟言笑之入,此刻嘴角都有了笑容。
  金不換走在最後,悄悄一拉徐若愚衣角道:「瞧這模樣,這丫頭似乎是『活財神』朱老頭子的小女兒。」
  徐若愚道:「必定不錯。」
  金不換道:「看來你我合作的機會已到了。」
  徐若愚道:「合作什麼?」
  金不換詭笑道:「以徐兄之才貌,再加兄弟略使巧計,何愁不能使這小妞兒拜倒在徐兄足下,那時徐兄固是財色兼收,教武林中人人稱羨,兄弟我也可跟在徐兄身後,佔點小便宜。」
  徐若愚面露喜色,但隨即皺眉道:「這似乎有些……」
  金不換目光閃動,瞧他神色有些遲疑立刻截口道:「有些什麼?莫非徐兄自覺才貌還配不上人家,是以不敢妄動?」
  徐若愚軒眉道:「誰說我不敢?」
  金不換展顏一笑道:「打鐵趁熱,要動就得快點。」
  突聽身後一人罵道:「畜牲,兩個畜牲。」
  徐若愚,金不換兩人一驚,齊地轉身,只見那火孩子兒,正叉腰站在他兩人身後,瞪著眼,瞧著他們。
  金不換怒罵道:「畜牲,你罵什麼?火孩兒道:「你是畜牲。」突然跳起身子,反手一個耳光,動作之快,瞧都瞧不見,只聽「吧」的一聲,金不換左臉著了一掌。
  以他在江湖威名之盛,竟會被個小孩子一掌刮在臉上,那真是叫別人絕對無法相信之事。
  金不換又驚又怒,大罵道:「小畜牲。」伸開鳥爪般的手掌向前抓去,哪知道眼前紅影閃過,火孩子卻早已掠入大廳裡。
  徐若愚道:「不好,咱們的話被這小鬼聽了去。」他轉過身,竟似要溜,金不換一把抓著他道:「怕什麼?計劃既已決定,好歹也要幹到底。」
  徐若愚只得被他拖了進去,火孩兒已站到白衣女身邊,見他兩人進來,拍掌道:「兩個畜牲走進來了。」
  李長青道:「咳,咳,小孩子不得胡說。」
  火孩兒又道:「他兩人一搭一檔,商量著要騙我家七姑娘,好人財兩得,你老人家評評,這兩人不是畜牲是什麼?」
  李長青連連咳嗽,口中雖不說話,但目光已盯在他兩人身上,徐若愚滿面通紅,金不換卻仍是若無其事,洋洋自得。
  白衣女七姑娘道:「這兩位是誰?」她方才雖是滿面笑容,但此刻神色又是冰冰冷冷,轉眼間竟似換了個人。
  柳玉茹眼珠子一轉,搶先道:「這兩位一個是『見義勇為』金不換,人還有兩個別號,一個是『見錢眼開』,還有個是『見利忘義』,但後面兩個外號,遠比前面那個出名得多。」
  七姑娘道:「也比前面那個妥切得多。」
  金不換面不改色,抱拳道:「姑娘過獎了。」
  柳玉茹「噗哧」一笑,道:「金兄面皮之厚,當真可稱是天下無雙,只伯連刀劍都欣不進。」
  七姑娘道:「哼!還有個是誰?」
  柳玉茹道:「還有一位更是大大有名,江湖人稱,『玉面瑤琴神劍手』徐若愚。意思是看來雖『若』很『愚』,其實卻是一點也不『愚』的,反要比人都聰明的多。」
  七姑娘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放聲嬌笑起來,指著徐若愚笑道:「就憑這兩人,也想吃天鵝肉麼?可笑呀可笑,這種人也配算做武林七大高手,難為別人怎麼會承認的。」她笑得雖然花枝招展,說不出的嬌媚,說不出的動聽,但笑聲中那份輕蔑之意,卻委實叫人難堪。
  徐若愚蒼白的面孔,立刻漲得通紅。
  「雄師」喬五恨聲罵道:「無恥,敗類。」
  斷虹子張開口來,「啐」地吐了口濃痰,天法大師面沉如水,柳玉茹輕歎道:「早知七大高手中有這樣的角色,我倒真情願沒有被人列入這七大高手中了。」話未說完,徐若愚已轉身奔了出去。
  金不換雖是欺善怕惡,此刻也不禁惱羞成怒,暗道:「你這小妞兒縱然錢多,武功難道也能高過老子不成?老子少不得要教訓教訓你。」但他平生不打沒把握的仗,雖覺自己定可穩操勝券,仍怕萬一吃虧。心念數轉,縱身追上了徐若愚,將他拉到門後。
  徐若愚頓足道:「你……你害得我好若,還拉我做什麼?」
  金不換冷冷道:「就這樣算了?」
  徐若愚恨聲道:「不算廠還要怎樣?」
  金不換皮笑肉不笑地瞧著他,緩緩道:「若換了是我,面對如此絕色佳人,打破頭也要追到底的,若是半途而廢,豈非教人恥笑?」
  徐若愚怔了半晌,長歎道:「恥笑?唉……被人恥笑也說不得了。人家對我絲毫無意,我又怎麼能……」
  金不換歎著氣截口道:「呆子,誰說她對你無意?」
  徐若愚又自一怔,吶吶道:「但……但她若對我有意,又怎會……怎會那般輕視於我,唉,罷了罷了……」又待轉身。
  金不換歎道:「可笑呀可笑,女子的心意,你當真一點也不懂麼?不用別人去拉,徐若愚已又頓註腳步,金不換接著又道:「那女子縱然對你有意,當著大庭廣眾,難道還會對你求愛不成?」
  徐若愚眨了眨眼睛,道:「這也有理………金不換道:「須知少女心情,最難捉模,她越是對你有意,才越要折磨你,試試你是否真心,你若臨陣脫逃,豈非辜負了一番心意?」
  徐若愚大喜道:「有理有理,依兄台之意,小弟該當如何?」
  金不換道:「方纔咱軟來不成,此刻便來硬的。」
  徐若愚:「硬……硬的怎麼行?」
  金不換道:「這個你又不懂了,少女大多崇拜英雄,似你這樣俊美人物,若是有英雄氣概,還有誰能不睬你?」
  徐若愚撫掌笑道:「不錯不錯,若非金兄指點,小弟險些誤了大事,但……但到底如何硬法,還請金兄指教。」
  金不換道:「只要你莫再臨陣脫逃,堅持與我站在同一陣線就是,別的且瞧我的吧。」說罷轉身而入。
  徐若愚精神一振,整了整衣衫,大搖大擺隨他走了進去。
  大廳中李長青正在與那七姑娘談笑。
  這位七姑娘對李長青雖然笑語天真,但對別人卻是都不理睬,就連無法大師此輩人物,都似未放在她眼裡。群豪雖然對她頗有好感,但見她如此居傲,心裡也頗覺不是滋味,天法大師又自長身而起,他方才沒有走成,此刻便又待拂袖而去。別人也有滿腹悶氣,既不能發作,也就想一走了之。
  只聽李長青道:「你此番出來,是無意經過此地,還有心前來的?」
  七姑娘嬌笑道:「我本該說有心前來拜訪你老人家,但又不能騙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可別生氣。」
  李長青捋鬚大笑道:「好,好,如此你是無意路過的了。」
  七姑娘道:「也不是,我是來找人的。」
  李長青道:「誰?可在這裡?」
  七姑娘道:「就在這大廳裡。」
  群豪聽了這句話,又都不禁打消了去意,只因大廳中只有這麼幾個人,大家都想瞧瞧這天下第一豪富,活財神的千金,千里奔波,到底是來找準?天法大師當先頓住腳步,他雖然修為功深,但那好勝好名之心,卻半點也不落後於人,此刻竟忍不住暗忖道:「莫不是她久慕本座之名,是以專程前來求教?」轉目望去,眾人面上神情俱是似笑非笑,十分奇特,似乎也跟著他想著同樣的心思。
  李長青目光閃動,含笑道:「當今天下高手,俱已在此廳之中,卻不知賢侄女你要找的是誰?」
  七姑娘也不回頭,纖手向後一指,道:「他。」
  群豪情不自禁,隨著她手指之處望去,只見那根春筍般的纖纖玉指,指著的竟是一直縮在角落中不言不動的落拓少年。
  七姑娘自始至終,都未瞧他一眼,但此刻手指的方向,卻是半點不差,顯見她表面雖然未去瞧他,晴中已不知偷偷瞧過多少次了,群豪心裡都有些失望:「原來她找的不是我。」
  「想不到這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竟能勞動如此美人的大駕。」更是不約而同地大為驚奇詫異,不知她為了什麼,竟不遠千里而來找他。
  哪知落拓少年卻乾咳一聲,長身而起,抱拳道:「晚輩告辭了。」
  話未說完,便待奪門而出。
  突見紅影一閃,那火孩兒已擋住了他,大聲道:「好呀,你又想走,你難道不知我們七姑娘找得好苦。」
  七姑娘咬著牙,頓著足,道:「好好,你……走,你,你走……你……你再走,我就……我就……」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聲音也就變了,話也無法繼續。
  落拓少年苦笑道:「姑娘何苦如此,在下……」
  火孩兒雙手叉腰,大叫道:「好呀,你個小沒良心的,居然如此說話,你難道忘了七姑娘如何對待你……」
  落拓少年又是乾咳嗽,又是歎氣,七姑娘又是跺足,又是抹淚,群豪卻不禁又是驚奇,又是有趣。
  此刻人人都已看出這位眼高於頂的七姑娘,竟對這落拓少年頗有情意,而這落拓少年反而不知消受美人恩,竟一心想逃走。
  柳玉茹斜眼瞧著他,直皺眉頭,暗道:「這倒怪了,天下的男人也未死光,七姑娘怎會偏偏瞧上這麼快廢料?」
  李長青捋鬚望著這落拓少年,卻更覺這少年實是不同凡響,而那女諸葛花四姑的目光竟也和他一樣。
  大廳中的人忖思未已,這時金不換與徐若愚正大搖大擺走了進來,群豪見他兩人居然厚著臉皮去而復返,都不禁大皺眉頭。
  「雄獅」喬五怒道:「你兩人還想再來去人麼?」
  金不換也不理他,筆直走到七姑娘身前,滿面嬉皮笑臉抱拳道:「請了。」
  徐若愚也立刻道:「請了。」
  七姑娘正是滿腔怨氣,無處發洩,狠狠瞪了他兩人一眼,突然頓足大罵道:「滾,滾開些。」
  徐若愚倒真嚇了一跳,金不換卻仍面不改色,笑嘻嘻道:「在下本要滾的,但姑娘有什麼法子要在下滾,在下卻想瞧瞧。」他一面說話,一面在背後連連向徐若愚搖手。
  徐若愚立刻乾咳一聲,挺起胸膛,大聲道:「金兄稱雄武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你競敢對他如此無禮,豈非將天下英雄都未瞧在眼裡。」此人雖然耳根軟,心不定,又喜自作聰明,但是口才確實不錯,此時挺胸侃侃而言,倒端的有幾分英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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