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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敵友難分


  朱七七此時已將沈浪恨到極點,狠狠跺著腳,恨聲道:「我偏不讓你料中,我偏不回去……」
  但不回去又如何?
  寒夜深深,漫天風雪,她又能去向哪裡?
  她又怎能探索出那些問題?
  她忍不住又仆倒在地,放聲痛哭起來。
  突然間,一隻冰冷的手掌,搭上了朱七七的肩頭。
  朱七七大驚轉身,脫口道:「誰?」
  夜色中,風雪中,幽靈般卓立著一條人影,長髮披散,面容冰冷,唯有衣袂袍袖,在風中不住獵獵飄舞。
  朱七七失聲道:「金無望,原來是你。」
  金無望仍是死一般木立著,神情絕無變化,口中也無回答——只因朱七七這幾句話是根本不必回答的。
  朱七七心中卻充滿了驚奇,忍不住又道:「你不是走了麼?又怎會來到這裡?」
  金無望道:「靜夜之中,哭聲刺耳,聽得哭聲,我便來了。」
  朱七七道:「你……你昨夜到哪裡去了?」
  金無望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朱七七知道他若不願回答這句話,那麼任何人也無法令他回答的,於是她也不再說話。
  金無望木立不動,垂首望著她。
  朱七七卻不禁垂下頭去。
  過了半晌,金無望突然問道:「你哭什麼?」
  朱七七搖頭道:「沒有什麼。」
  金無望道:「你心裡必定有些傷心之事。」
  他語聲雖仍冰冰冷冷,但卻已多多少少有了些關切之意,他這樣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極為難得的了。
  但他這句話不說也還罷了,一說出來,更是觸動了朱七七的心事,她忍不住又自掩面痛哭了起來。
  金無望凝目瞧了她半晌,突然長歎道:「好可憐的女孩子……」
  朱七七霍然站起,大聲道:「誰可憐?我有何可憐?你才可憐哩。」
  金無望道:「你嘴裡越是不承認,我便越是覺得你可憐。」
  朱七七怔了半晌,突然狂笑道:「我有何可憐……我有錢,我漂亮,我年輕,我又有一身武功,誰說我可憐,那人必定是瘋了。」
  金無望冷冷道:「你外表看來雖然幸福,其實心頭卻充滿痛苦,你外表看來雖擁有一切,但你卻得不到你最最想要之物。」
  朱七七又怔了半晌,拚命搖頭道:「不對,一千個不對,一萬個不對。」
  金無望深深接道:「你外表看來雖強,其實你心裡卻最是軟弱,你外表看來雖然對別人兇惡,其實你的心卻對每個人都是好的。」
  他輕歎一聲,接道:「只不過……世上很少有人能知道你的心事,而你……可憐的女孩子,你也總是去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朱七七怔怔地聽著他的話,不知不覺,竟聽呆了。
  她再也想不到,世上還有人如此同情她,瞭解她……而如此同情她,瞭解她的,竟是這平日最最冷冷冰冰的人物。
  她再也想不到在沈浪,熊貓兒這些人那般殘忍地對待她之後,這冷冰冰的人物,竟會給她這許多溫暖……
  抬起頭,她只覺這冷酷,醜惡的怪人,委實並非她平時所想像的那麼醜怪,只因他的醜惡的外表下有一顆偉大的心。
  她只覺他那雙尖刀般的目光中,委實充滿了對人類的瞭解,充滿了一種動人的,成熟的智慧。
  在這一剎那間,她只覺唯有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才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男子漢。
  她心頭一陣熱血激動,突然撲到金無望身上,以兩條手臂,抱住了金無望鐵石般的肩頭,嘶聲道:「人們雖不瞭解我,卻更不瞭解你。」
  她想到什麼就做什麼,這卻將金無望驚呆住了。
  他只覺朱七七冰涼的淚珠,已自他敞開的衣襟裡,流到他脖子上,朱七七溫柔的呼吸,也滲入他衣襟。
  良久良久,他方自歎息一聲,道:「我生來本不願被人瞭解,無人瞭解於我,我最高興,但最後……唉,年輕的女孩子,是最渴望別人瞭解的。」
  朱七七輕輕放鬆了手,離開了他懷抱,仰首凝注著他,又是良久,突然破涕一笑道:「昔日雖沒人瞭解我,但從今而後,卻有了你,世上雖沒有人瞭解你,但從今而後,卻有了我。」
  金無望轉過頭,不接觸她的目光,喃喃道:「你真能瞭解我麼?」
  朱七六道:「嗯,真的。」
  她拉起金無望的手,孩子似的向前奔去,奔到城門口,城門雖緊閉,門下卻可避風雪。
  她拉著金無望,倚著城門坐下,眨著眼睛,道:「從今而後,我要完全地瞭解你,我要瞭解你現在,也要瞭解你過去……你肯將你過去的事告訴我嗎?」
  金無望目光遙注遠方,沒有說話。
  朱七七道:「說話呀!你為什麼?無論你以前做過什麼,說給我聽,都沒有關係,我既瞭解你,但能原諒你。」
  金無望歎息著搖了搖頭,目光仍自遙注,沒有瞧她。
  朱七七道:「說呀!說呀!你再不說,我就要生氣了。」
  金無望目光突然收回,筆直地望著她,這雙目光此刻又變得像刀一樣,閃動著可怕的光芒。
  朱七七卻不害怕,也未迴避,只是不住道:「說呀,說呀。」
  金無望道:「你真的要聽?」
  朱七七道:「自是真的,否則我絕不問你。」
  金無望道:「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女子,只要遇著美麗的女子,我便要不顧一切,撕開她的衣服,奪取她的貞操。她們越是怕我,我便越是要佔有她,自我十五歲開始,到現在已不知有多少女子壞在我身上。」
  朱七七身子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緊緊縮成一團。
  金無望目中現出一絲獰惡的笑意,接道:「我平日雖然做出道貌岸然之態,但在風雪寒夜,四下無人時,只要有女子遇著我,便少不得被我摧殘,蹂躪……」
  朱七七身子不覺的顫抖著向後退去。
  但後面已是牆角,她已退無可退。
  金無望獰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要聽的,你聽了為何還要害怕?……你此刻可是想逃了麼……哈……哈……」仰天狂笑起來,笑聲歷久不絕。
  朱七七突然挺直身子,大聲道:「我為何要怕?我為何要逃。」
  金無望似是一怔,倏然頓住笑聲,道:「你不怕?」
  朱七七道:「昔日你縱然做過那些事,也只是因為那些女子看到你可怕的面容,沒有看到你善良的心,所以她們怕你,要逃避你,你自然痛苦,自然懷恨,便想到要報復,這……本也不能完全怪你,世人既然虧待了你,你為何不能虧待他們,你為何不能報復?」
  她微微一笑,接道:「何況,你此刻既然對我說出這些話來,那些事便未必真的,更不會也對我做出那種事來。」
  金無望道:「你怎知我不會?」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縱然做了,我也不怕,不信你就試試。」
  她身子往前一挺,金無望反倒不禁向後退了一步,愕然望著她,面上的神情,也說不出是何味道。
  朱七七拍手笑道:「你本來是要嚇嚇我的,是麼?哪知你未曾嚇著我,卻反而被我嚇住了,這豈非妙極。」
  金無望苦笑一聲,喃喃道:「我只是嚇嚇你的麼……」
  朱七七道:「你不願說出以前的事,想必那些事必定令你十分傷心,那麼,我從此以後,也絕不再問你。」
  她又拉起金無望的手,接道:「但你卻一定要告訴我,昨夜你為何要不告而別,你……你究竟偷偷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金無望怔了一怔,道:「不告而別?」
  朱七七道:「嗯,你溜了,溜了一夜,為什麼?」
  金無望道:「昨夜乃是沈浪要我去辦事的,難道他竟未告訴你?」
  這次卻輪到朱七七怔住了。
  她呆呆地怔了半晌,緩緩道:「原來是沈浪要你走的……他要你去做什麼?」
  金無望道:「去追查一批人的下落。」
  朱七七道:「他自己為何不去?卻要你去?」
  金無望道:「只因他當時不能分身,而此事也唯有我可做,我與他道義相交,他既有求於我,我自是義不容辭。」
  朱七七道:「哼,義不容辭,哼,你倒聽話得很……為什麼人人都聽他的話?我不懂!」抓起團冰雪,狠狠擲了出去。
  金無望凝目瞧著她,嘴角微帶笑容。
  朱七七頓足道:「你瞧我幹什麼,還不快些告訴我,那究竟是什麼事?追查的究竟是什麼?難道你也要像他們一樣瞞我。」
  金無望沉吟半晌,緩緩道:「沈浪與仁義莊主人之約,莫非你又忘了。」
  朱七七道:「呀,不錯,如今限期已到了……」
  金無望道:「限期昨日就到了。」
  朱七七道:「如此說來,你莫非是代他赴約去的?但……但你又怎知道這其中的曲折?你又是怎樣向仁義莊主人交代的。」
  金無望道:「代他赴約的人,並不是我,我只是在暗中為他監視那些代他赴約的人。」
  朱七七著急道:「你越說我越不明白,究竟誰是代他趕約的人?」
  金無望道:「展英松,方千里,勝瀅……」
  朱七七截口呼道:「是他們!原來是他們。不錯,只要他們一去,什麼誤會都可澄清了,沈浪無論去不去,都已無妨。」
  語聲微頓,突又問道:「但這些人既已代沈浪去了,為何又要你監視他們?」
  金無望道:「這其中的原故,我也不甚知曉,他只要我將這些人的行蹤去向,探查明白,再回來相告……」
  朱七七恨聲道:「原來你們是約好了的。」此事沈浪又將她蒙在鼓裡,她心中自然惱恨,卻終於忍住了,未動聲色。
  金無望頷首道:「不錯。」
  朱七七道:「約在什麼時候?」
  金無望道:「約定便在此刻。」
  朱七七四下瞧了一眼,咬著櫻唇,道:「約在什麼地方?」
  金無望揚了揚眉道:「就在這裡等。」
  一句話竟似有兩個聲音同時說出來的。
  朱七七一驚,回首,已有個人笑吟吟站在她身後,那笑容是那麼瀟灑而親切,那不是沈浪是誰。
  朱七七又驚,又喜,又惱,跺足道:「是你,你這陰魂不散的冤鬼,你……你是何時來的??沈浪笑道:「金兄眉毛一揚,我便來了。」
  朱七七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問,你……你為什麼做事總是鬼鬼祟祟的瞞住我,你要他去追查展英松那些人,為的什麼?」
  沈浪道:「此事說來話長……」
  朱七七道:「再長你也得說。」
  沈浪道:「我是見到那王夫人後,與她一夕長談,她便將展英松、鐵化鶴、方千里等人,俱都放了出來,我一怕展英松、方千里等人,與你宿怨不解,二來與仁義莊約期已到,是以便請展、方等人,立刻直到仁義莊去,將此中曲折說明,也免得我去了,此乃一舉兩得之事……」
  朱七七道:「這個,我知道,但你為何又要他去監視?」
  沈浪道:「只因我始終覺得此事中還有蹊蹺。」
  朱七七道:「自然有些蹊蹺,這我也知道。」
  沈浪笑道:「你既知道,我便不必說了。」
  朱七七怔了一怔,紅著臉,跺足道:「你說,我偏要你說。」
  沈浪微微一,笑,道:「試想那王夫人對展英松等人既是完全好意,為何定要等到我來後,才肯將他們自地下窖中釋放出來!」
  朱七七眼睛一亮,道:「是呀,這是為什麼?」
  沈浪笑道:「事後先見之明,你總是有的。」
  朱七七嬌嗔道:「你以為我真的糊塗麼,我告訴你,她暗中必定還有陰謀,但行藏既已被你發現便只有索性裝作大方,將他們俱都放出……」
  沈浪頷首笑道:「好聰明的孩子,不錯,正是如此,但還有,她將展英松等人放出後,自己也說有事需至黃山一行,匆匆走了。」
  朱七七道:「是以你便生怕她要在途中攔劫展英松等人,是以你便要他一路在晴中監視,何況,你表面既已與她站在同一陣線,金……兄留在那裡,也多有不便,自是不如在暗中將他支開的好。」
  沈浪笑道:「你果然越來越聰明了。」
  朱七七「哼」了一聲,面孔雖仍繃緊緊的,但心中的得意之情,已忍不住要從眉梢眼角暴露出來。
  沈浪道:「這些事,我本無意瞞著你,但當著王憐花之面,我卻不能向你說出……唉,幸好你在此遇著金兄,否則……否則……」
  朱七七眼睛更亮了,道:「否則怎樣?」
  沈浪道:「否則又要令人擔心。」
  朱七七癡癡地呆了半晌,輕聲道:「你會為我擔心?鬼才相信哩……」話猶未了,梨渦隱現,已忍不住笑了出來,方纔的悲哀、苦惱、委曲、難受……卻早已在沈浪這淡淡一句話裡,消失得無蹤無影。
  金無望冷眼瞧著他兩人的神情,臉上又似已結起一層冰來,此刻干「咳」了聲,沉聲道:「展英松等人一路趕到仁義莊,路上並無任何意外,我目送他一行人入莊之後,便立即兼程趕回。」
  沈浪失聲道:「這倒怪了……」
  他皺沉思良久,方自展顏一笑,抱拳道:「多謝金兄……」
  金無望道:「多謝兩字,似乎不應自你口中向我說出。」
  沈浪笑:「不錯,這兩字委實太俗。」
  金無望道:「那王夫人既未對展英松等人有何圖謀,你今後行止,又待如何?」
  沈浪沉吟半晌,反問道:「金兄此後行止,又待如何?」
  金無望仰天長長歎了口氣,道:「仁義莊之約既了,展英松等人亦已無恙,無論如何,此事總算告一段落,我……我也該回去了。」
  沈浪動容道:「回去?」
  金無望垂首道:「不錯,那柴玉關雖凶雖惡,但他待我之恩情不可謂不厚,終我一生,總是萬萬不能背棄於他……」
  霍然抬起頭來,目注沈浪,緩緩道:「卻不知沈相公可放我回去麼?」
  沈浪苦笑道:「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人……金兄對那柴玉關,可謂仁至義盡,我又豈會學那無義小人攔阻你的義行。」
  金無望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人,但……」
  再次抬起頭來,再次目注沈浪,凝目良久,厲聲道:「而今而後,你我再會之時,便是敵非友,我便可能不顧一切,取你性命,你今日放了我,他日莫要後悔。」
  沈浪慘然一笑,道:「人各有志,誰也不能相強,今後你我縱然是敵非友,但能與你這樣的敵人交手,亦是我人生一樂。」
  金無望緩緩點頭道:「如此便好。」
  兩人相對凝立,又自默然半晌。
  忽然,兩人一齊脫口道:「多多珍重……」
  兩人一齊出口,一齊住口,嘴角都不禁泛起一陣苦澀的笑容,朱七七卻不禁早已瞧得熱淚盈眶。
  她但覺胸中熱血奔騰,忍住滿眶熱淚,跺足道:「要留就留,要走就走,還在這裡嚕嗦什麼,想不到你們大男人也會如此婆婆媽媽的。」
  金無望頷首道:「不錯,是該走了,江湖險惡,奸人環伺,沈兄你……」
  沈浪截口道:「金兄只管放心,我自會留意的,只是金兄你……」
  金無望仰天長笑道:「但將血淚酬知己,生死又何妨……」揮揮手,踏開大步揚長而去,再也不回頭瞧上一眼。
  朱七七目送著他孤獨的身影,逐漸在風雪中遠去,又回頭瞧了瞧沈浪,突然放開喉嚨,大呼道:「等一等……慢走。」
  金無望頓住腳步,卻未回頭,冷冷地問:「你還有什麼話說?」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又瞧沈浪一眼,道:「我……我要跟著你走。」
  金無望身子像釘了似的釘在地上,動也不動一下,既未回頭,也未說話,想來他已不知該說什麼。
  朱七七卻不再瞧他了,大聲道:「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同情我,瞭解我,這世上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漢,我不跟著你跟誰。」
  金無望似待回頭,只是仰天長笑一聲,向前急行而去,那笑聲中的意味,誰也揣摩不出。
  朱七七大呼道:「慢些,等我一等,帶著我走……」
  呼聲之中,竟果然展動身形,追了過去。
  沈浪伸手要去拉她,但心念一轉,卻又住手,望著朱七七逐漸遠去的身影,他嘴角似是泛起一絲微笑……
  朱七七放足急奔,奔出了十數丈開外,偷偷回頭一望,呀,那狠心的沈浪,該死的沈浪竟未追來。
  再往前瞧,金無望也走得蹤影不見了。
  漫天飛雪,雪花沒頭沒臉地向她撲了過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裡又是悲哀,又是氣惱,又是失望……
  她忍不住又哭出聲來,她邊哭邊跑,淚水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既不辨方向,也不辨路途,只是發狂向前奔……
  前途茫茫,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縱然辨清了方向,辨清了路途又有什麼用?
  眼淚,好像要結成冰了。
  她狠命地用衣袖擦去淚痕,喃喃道:「好,姓沈的,你不拉我,看我真的死了,你對不對得住你的良心,但……但我為什麼不死呢……為什麼不死呢……」
  她又舉手擦眼淚,卻突然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裡。
  這一撞竟撞得她一連退出四五步,方自站穩,她正待怒罵,猛抬頭,石像般的站在她面前的,卻正又是金無望。
  此時此刻此地再見著金無望,朱七七真有如見到她最最親熱的親人一般,也說不出是悲?是喜?
  不管是悲是喜,她卻大呼一聲撲了上去,撲進了金無望的懷抱,抱住了他,比上次抱得更緊。
  金無望髮際,肩頭,都結滿了冰雪,他面上也像是結滿了冰雪,但一雙目光,卻是火熱的。
  他火熱的目光,凝注著遠方的冰雪。
  良久,他自長歎一聲,道:「你真的跟來了……你何苦來呢。」
  朱七七的頭,埋在他胸膛上,帶著哭聲笑道:「我自然要如此,我真的跟著你……從此以後,你永遠再也不會寂寞了,難道……難道你不高興麼。」
  金無望道:「從此你永遠都要跟著我?」
  朱七七道:「嗯!永遠都要跟著你,永遠不離開,你就算趕我走,我也不會走了……但你也永遠不會趕我走的,是麼?」
  金無望苦笑一聲,道:「可憐的孩子……」
  朱七七道:「不,不,我不可憐,我才不可憐呢,有你陪著我,我還可憐什麼?你從此可再也不准再說可憐了。」
  金無望喃喃道:「可憐的孩子……」
  朱七七埋著頭,不依道:「你瞧你,又說了,你說,你說我有什麼可憐?」
  金無望歎道:「你又何苦為了要氣沈浪而跟著我?你又何苦?」
  朱七七大聲截口道:「我不是為了沈浪,自己願意跟著你的。」
  金無望道:「但沈浪來追你回去如何?」
  朱七七道:「我睬都不睬他。」
  金無望道:「真的?」
  朱七七道:「一千個真的,一萬個真的。」
  金無望默然半晌,忽然道:「你瞧,沈浪果然追來了。」
  朱七七身子一震,大喜呼道:「在哪裡?」
  她身子立刻離開金無望的懷抱,回頭一望,來路雪花迷茫,哪有沈浪的影子——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再回頭,但見金無望嘴角,已泛起一絲充滿世故,充滿瞭解,但又免不了微帶譏嘲的笑容。
  朱七七臉紅了,卻猶自遮掩著道:「他來了我也不睬他,我……我……」
  金無望搖頭歎道:「孩子,你的心事,瞞不了我的,你還是回去吧。」
  朱七七頓足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金無望道:「但你又怎能真的跟著我。」
  朱七七道:「你不讓我跟著你,我就死在你面前。」
  金無望苦笑望著她,半晌喃喃道:「跟著我也好,反正沈浪必定會跟來的,他任憑朱七七跟著我,只怕也是為了便於跟蹤我的下落……他未曾明白逼著我帶他去尋柴玉關,已算他對我的一番義氣,他若要暗地跟蹤,自也是天經地義之事,我怎能怪他?」
  他自言自語,既然像是在為自己分析,又像是為沈浪解釋,他語聲低沉含混,除了他自己,誰也聽不清。
  朱七七道:「你說什麼。」
  金無望道:「我說……你要跟著我,唉,就走吧。」
  兩人急行半日,正午到了西谷。
  這是新安城西的一個小鎮,鎮雖小,倒也頗不荒涼,只因此地東望洛陽,北渡大河來往客商,自為此鎮帶來了不少繁榮。
  朱七七一路始終拉著金無望的手,入鎮之後,仍未放開,別人要對她怎麼看,對她怎麼想,她全不放在心上。
  別人自然要對她看的,心裡也自然是驚奇,又覺好笑,但只要一瞧到金無望的臉,便也不敢看了,笑更笑不出。
  朱七七輕聲道:「你瞧,別人都怕你,我好得意。」
  金無望道:「你得意什麼。」
  朱七七笑道:「我就希望別人怕我,但別人都偏偏不怕,如今我跟著你走,就好像跟著老虎的狐狸一樣,可以沾沾光,也可以當做別人都在怕我了,我自然得意,只是……只是肚子太餓了,想裝神氣些,卻又裝不出。」
  金無望忍不住一笑,道:「你此刻便吃得下麼?」
  朱七七道:「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一遇到件芝麻綠豆大的事,就吃不下,喝不下了……什麼事我都很快就能忘記,照吃不誤,所以我五哥說我將來必會變成個大大的胖子。」
  金無望不禁又為之一笑,道:「胖子又有何不好?走,咱們去大吃一頓。」這冷冰冰的怪人,此刻不知為了什麼,竟彷彿有些變了。
  兩人走了一段路,金無望突然又似想起了什麼,當下問道:「你五哥可就是江湖人口中常說的朱五公子?」
  朱七七歎了口氣道:「不錯,我那五哥,可真是個怪物,我家裡的靈氣,彷彿全被他一個佔盡了,無論走到哪裡,他都最得人緣,最能討人喜歡,我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口中雖在歎氣,心中其實卻充滿了得意之情。
  金無望道:「我也久聞朱五公子之名,都道此人乃是濁世中翩翩佳公子,只可惜直到此刻,我仍未見過他一面。」
  朱七七道:「莫說你見不著他,就連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幾乎有三兩年未曾見著他了,他總就像遊魂似的。呀,到了。」
  「到了」的意思,並非說「遊魂」到了,而是說飯鋪到了一一,問小小的門面,五張小小桌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酒香,茶香一陣陣從門裡傳了出來,只可惜桌子上卻坐滿了人。
  金無望道:「此地生意太好……」
  朱七七道:「生意好的地方,酒菜必定不差。」
  金無望道:「怎奈坐無虛席。」
  朱七七道:「無妨,你跟著我來吧。」
  拉著金無望走進去,走到角落上的桌子邊一站,這桌子上坐的是兩個面團團的商人,正吃得高興,猛一抬頭,瞧見金無望,直嚇得忍不住打了個寒嚓,趕緊垂下頭,再也吃不下了。
  朱七七拉著金無望,站著不動,那兩人手裡拿著筷子,挾菜又不是,放下又不是,竟拿著筷子就去算帳。
  於是朱七七與金無望便在這張桌子旁坐下。
  金無望搖頭道:「果然有你的。」
  朱七七道:「就叫做狐假虎威。」
  金無望忍不住大笑起來,但笑了半晌,又突然停頓。
  朱七七道:「你為何不笑了,我喜歡你的模樣。」
  金無望默然半晌,一字字緩緩道:「這半日來,我笑的實已比以往幾年都多。」
  朱七七呆呆地望著他,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心裡究竟是酸?是甜?是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幸好這時酒菜已送來,於是朱七七放懷吃喝。
  金無望卻是食難下嚥,朱七七便不住為他挾菜,別的人既不敢瞧他們,又忍不住要偷偷來瞧。
  只因這兩人委實太過奇怪,男的太醜,女的太美,又似疏遠,又似親密,這兩人之間究竟是何關係誰也猜不出來。
  朱七七隻作不知不見,笑道:「這一塊你非先吃下去不可,空著肚子喝酒,要喝死人的。」
  伸出筷子,挾了塊排骨,要送到金無望碗裡。
  但,突然間,她身子一震,筷子挾著的排骨,「噗」地掉進醬油碟裡,她目光直勾勾瞧著座前面的窗子,面上竟已無血色。
  金無望動容道:「什麼事?」
  朱七七用筷子指著金無望身後的窗戶道:「你……瞧……」語竟已無法成聲,筷子不住的「喀喀」直晌,顯見她的手竟抖得十分厲害。
  金無望變色回首,窗外卻是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他又是奇怪,又是著急,沉聲道:「瞧見什麼?」
  朱七七顫聲道:「窗……窗外有個人。」
  金無望道:「哪有什麼人?你眼花了麼?」
  朱七七道:「方纔有的,你一回頭,他就走了。」
  金無望:「是誰?」
  朱七七道:「就……就是那惡魔,那害得我又癱又啞的惡魔。」
  金無望動容道:「你可瞧清楚了。朱七七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他的臉,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直到此刻,她竟仍未定過神來,語聲竟仍有些顫抖。
  金無望面上也變了顏色,雙眉皺起,沉思不語。
  朱七七道:「你可要追出去?」
  金無望搖頭道:「此刻必定已追不著了。」
  朱七七惶然道:「那……那怎麼辦呢?我此刻一見著他,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了,他好像隨時隨地都跟在我背後,還要來害我,我只要一閉起眼睛,就好像瞧到他正衝著我獰笑……」突然放下筷子,用手掩面,幾乎哭出聲來。
  金無望沉思半晌,霍然站起身來,拿出錠銀子,拋在桌上,拉起子朱七七的手,沉聲道:「你跟我來。」
  朱七七道:「哪……哪裡去。」
  金無望面色鐵青,也不回答,拉著朱七七走出店外,四下辨了辨方向,竟直奔鎮外最最荒僻之處而去。
  朱七七又是詫異,又是驚懼,她委實已被那惡魔嚇破了膽,世上她誰也不怕,可就是怕「他」。
  只見金無望板著臉,大步而行,四下的地勢,越來越是荒僻,此刻雖已雪霽日出,朱七七還是不禁冷得發抖。
  她不知不覺間,用兩隻手扳著金無望的肩膀,倚到他身上,自後面看去,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身旁,倚靠著個窈窕纖弱的少女,依偎而行,這景象確是令人艷羨,但走到前面一看,一個嬌美仙女和一個陰冷醜陋的男子,並肩走在灰濛濛的積雪荒原上,這景象卻有說不出的可怖。
  金無望肩上雖然多了個人的重量,走的仍是極快。
  朱七七忍不住又問道:「前面是什麼地方?」
  金無望道:「我也不知道。朱七七一怔,吶吶道:「那……那麼你要走到哪裡去?」
  金無望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又驚又怒,道:「你……你……」
  金無望道:「我這是在做什麼,你立刻便會知道的。」
  語聲微頓,突又低叱道:「來了。」
  朱七七倒抽了口涼氣,屏息聽去,只聽身後果然有陣衣袂帶風之聲,傳了過來,來勢迅急異常。
  但金無望卻未停步,也未回頭。
  朱七七自也不敢回頭,只是在心中不住晴問自己:「來的是什麼人?莫非……莫非是他麼?」
  只聽那衣袂帶風之聲,到了他們身後,身形便自放緩,竟始終不即不離地跟著他們,既不趕上前來也不說話。
  朱七七隻覺一陣寒意,自背脊升起,當真有如芒刺在背一般,當真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上一瞧。
  但她畢竟忍住了,只是一隻手,抱得更緊。
  只覺金無望腳步加緊,身後那人腳步也加緊,金無望腳步放緩,身後那人腳步也放緩。
  朱七七此刻已可斷定,身後這人必定便是那惡魔,她也恍然發現,金無望故意走到這等荒僻之地,也是為了要將「他」引來。
  但卻猜不透金無望如此做法,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若要將「他」除去,此刻便已該動手了。
  他若無意將「他」除去,此刻該有些舉動才是呀。
  金無望腳步越來越快,到最後竟在這荒涼的雪原上兜起圈子來了,那人竟也跟著他兜圈子。
  朱七七忍不住又要問他,但還未問出口來,耳中已傳入金無望以「傳音」之術說出的語聲。
  只聽他一字字道:「此人武功雖不弱,但內力卻不濟,我此刻便是在故意消耗他的內力,等他內力不濟,再激他動手,便可取他性命。」
  朱七七又驚又喜,真恨不得抱起金無望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一親,來表示她的讚許和感激。
  突然金無望仰天一笑,道:「好……好。」
  那人也嘶聲笑道:「好……好。」
  金無望道:「我明知你要來的。」
  那人也道:「我明知你要來的。」
  金無望道:「你既來了,為何不說話?」
  那人也道:「你既來了,為何不說話?」
  金無望怒道:「你此刻可是在戲弄於我?需知我雖與你同門,卻與你絕無交情,你可知我將你誘至此地,便要取你性命。」
  那人似是「噫」了一聲,但口中還是說道:「你此刻可是在戲弄於我,需知……」
  金無望突然厲叱一聲,道:「你是什麼人?」
  語聲之中,霍然帶著朱七七轉過身去。
  那人收時不及,幾乎撞在他們身上——直衝到他們身前不到一尺之處,才拿樁站住一一那一張又髒又醜的怪臉,便恰巧停在朱七七面前,哪是他們心中所猜想的「惡魔」,卻赫然正是金不換。
  這一變化,不但使朱七七大驚失色,金無望也大出意外——他們未引來狐狸,卻引來了一隻狼。
  朱七七失聲驚呼,道:「是……是你。」
  金無望怒喝道:「原來是你。」
  金不換咯咯笑道:「是我……兩位未曾想到吧!」
  朱七七大聲道:「你鬼鬼祟祟,跟在咱們身後,要幹什麼?」
  金不換擠了擠眼睛,笑道:「我只是想瞧瞧,兩位親親熱熱的,走到這荒郊來,究竟是為了什麼?這裡可不是親熱的地方呀。」
  金無望怒喝道:「住嘴。」
  金不換道:「好,住嘴,大哥叫我住嘴,我就住嘴。」
  仰天一陣怪笑,接道:「如今我才知道,我們的大哥,畢竟是有來頭的,三下兩下,就從沈浪手上將這位朱姑娘搶了過來。」
  金無望目光閃動,面露殺機。
  朱七七卻忍不住大罵道:「你放的什麼屁?」
  金不換大笑道:「好凶的嫂子……嫂子,你真兇,小弟告訴你件秘密,我這大哥看來雖老實,其實呀……哈哈,哈哈。」
  朱七七忍不住問道:「其實怎樣?」
  金不換道:「其實我這大哥風流得很,自他十五歲那年,就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他害相思病了,到後來……」
  金無望冷冷望著他,聽他說話,也不阻攔,但金不換卻故意偷偷望了他一眼,故意頓住語聲。
  朱七七果然忍不住問道:「到後來怎樣?」
  金不換道:「咳咳,我不敢說。」
  朱七七道:「你說,沒關係。」
  金不換嘻嘻笑道:「這些女子纏得我大哥不能練武,到後來我大哥一發狠,竟自己毀去了他潘安般的容貌。」
  朱七七失聲道:「呀……」
  金不換道:「容貌雖是他自己毀去的,但他毀了之後,性情竟也跟著變了,非但對女子恨之入骨,對男子也不理不睬。」
  朱七七呆了半晌,幽幽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原來你那時果然是在騙我。」
  金不換道:「騙你……我可沒有騙你……」
  朱七七跺足:「啐!誰跟你說話。」
  金不換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金無望,嘻嘻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來嫂於是和大哥說話,原來大哥以前曾經騙過嫂子,卻被我揭破了。」
  他一連說了好幾聲嫂子,朱七七臉不禁又紅了。
  她又羞又惱,罵道:「放你的屁,誰是你的嫂子。」
  金不換也不理她,自言接道:「嫂子,小弟向嫂子說了這麼多秘密,嫂子你多多少少,也該給小弟一些見面禮才是呀。」
  朱七七道:「好,給你。」
  揚手一掌,向金不換臉上摑了過去。
  只聽,拍的一聲,金不換竟未閃避,這一掌竟清清脆脆的摑在他臉上,他也不著惱,撫著臉笑道:「嫂子所賜,小弟生受了,唉!這又白又嫩的小手,摑在臉上當真是舒服得很,大哥你當真是艷福不淺呀。」
  金無望突然冷冷道:「你說完了沒有?」
  金不換道:「說完了。金無望一字字緩緩地道:「我與你雖已情義斷絕,但是今日念在你自幼隨我長大,我再次饒你一命……」
  突然暴喝一聲,道:「滾,快滾,莫等我改變了主意。」
  金不換神情不動,仍然笑道:「大哥要我滾,我就滾,但是我還有句活要問大哥,問完了再滾也不遲。」
  他不等金無望答話,便又接道:「不知大哥你可知道沈浪此刻在哪裡?」
  朱七七奇道:「你找沈浪則甚?」
  金不換咯咯笑道:「要找沈浪的人可多啦,何止我一個人。」
  朱七七更奇,忍不住追問道:「還有誰要找他?」
  金不換道:「仁義莊三位前輩,斷虹道長,天法大師,『雄獅』喬五,還有……便是小弟,小弟雖無用,但這些人卻不是好惹的。」
  朱七七道:「這些人都要找他,找他幹什麼?」
  金不換道:「沒有什麼,只不過要宰他的腦袋。」
  朱七七身子一震,吃驚道:「為什麼……為什麼?」
  金不換道:「為了他違約背信,為了他多行不義,為了他外表仁義,內心險惡,為了他……唉,不用再說,也已足夠了。」
  朱七七驚得瞪大了眼睛,道:「但……但沈浪已將展英松,方千里這些人,全都送到『仁義山莊』去了呀,有他們去,便已可解釋了呀。」
  金不換道:「展英松等人全是沈浪送去麼?」
  他聲音突然提得出奇的高亢,但朱七七也未留意。
  他應聲道:「不錯,全是沈浪送去的。」
  轉首瞧了金無望一眼,道:「你可作證,是麼?」
  金無望面上也不禁現出驚疑之色,頷首道:「不錯,我親眼瞧見他們入莊去的。」
  朱七七道:「這難道還有什麼差錯不成?」
  金無望詭笑道:「不錯,他們的確都已入莊了。」
  朱七七鬆了口氣,道:「這就是了……」
  金不換冷冷接道:「但他們入莊之後,一句話還未說出,便已氣絕而死,哼!……死的當真是乾乾淨淨,一個不留。」
  他話未說完,朱七七已不禁失聲驚呼出來。
  金無望也自聳然失色,道:「他……他們是如何死的!」
  金不換冷笑道:「他們不先不後,一入莊門,便自同時倒地,方自倒地,便已同時氣絕,全身一無傷痕,想必是毒發斃命,但仁義莊那許多見多識廣的高手,竟無一人看出他們中的是什麼毒。」
  他仰天於笑數聲,接道:「下毒倒也不奇,奇的是,他竟能將時間算得那般準確……嘿嘿,哈哈,果然是好手段,好毒辣的手段。」
  這番話說將出來,就連金無望也不禁為之毛骨驚然。
  朱七七顫聲道:「這……這絕非沈浪下的毒。」
  金不換冷笑道:「人是他送去的,毒不是他下的,是誰下的?」
  朱七七道:「是她……是那女子!」
  金不換道:「她是誰?那女子又是誰?」
  朱七七跺足道:「我跟你說,也說不清的。」
  一把拉住金無望,道:「走,咱們一定要先將這消息告訴沈浪。」
  金不換冷冷截口道:「你們不必麻煩了,自然有人去尋沈浪,反正他是再也逃不了的……至於你們麼……唉,此刻只怕也不能走了。」
  金無望膛目怒叱道:「你敢攔我不成?」
  金不換皮笑肉不笑,陰側惻道:「我怎敢……但他們……」眼珠子滴溜溜四下一轉,金無望,朱七七,不由自主,隨著他瞧了過去。
  只見灰茫茫的雪原上,東,南,西,北,已各自出現了一條人影,緩步向他們走了過來。
  這四人走的彷彿極慢,但眨眼卻已到子近前。
  東面的一人,長髯飄拂,飄飄如仙,但清懼的面容上,也帶著層肅殺之氣,赫然正是「不敗神劍」李長青。
  南面的人,身高八尺,虯髯如就,圓睜的雙目中,更滿現殺氣,亦是「仁義三老」之一,「氣吞鬥牛」連天雲。
  西面的一人,身軀彷彿甚是瘦弱,走兩步路,便忍不住要輕輕咳嗽一聲,卻是冷家三兄弟中的大哥。
  北面的一人,神情看來最是威猛,面上殺氣也是最重,正是當今佛門中第一高手,五台天法大師。
  這四人無一不是渲赫一時,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有這四人擋住路途,那真是誰也無法脫身的了。
  金不換不等這四人走到近前,凌空一個翻身退出丈餘,「大聲道:「方纔的對話各位可聽到了麼?」
  連天雲大喝道:「聽得清楚得很。」
  金不換道:「在下未說錯吧,那些人果然全都是沈浪送去的。」
  連天雲恨聲道:「你他媽的真都猜對了,沈浪那狗蛋,饒不得他!」
  他年紀雖已有一把,但盛怒之下,說起話來,卻仍不改昔日那副腔調。
  金不換道:「好教各位得知,這裡有個比沈浪更精彩的人物……嘿嘿,這是各位走運,竟會在無意中撞見他。」
  李長青沉聲道:「誰?」
  其實這時四人八道目光,早已凝注在金無望身上——金無望身形雖然幾立未動,心裡已難免有些驚惶。
  只聽金不換大聲道:「各位請看,這便是」快樂王「門下四大使者中的『財使』金無望了,各位只怕早已久仰他的大名了吧。」
  話猶未了,李長青等四人已一步竄了過來,將金,朱兩人緊緊圍住,目光更是刀一般盯在金無望臉上。
  朱七七身子不覺向金無望靠得更緊了些。
  但見這四人瞪著金無望,金無望也瞪著他們,雙方久久都未說話一此刻之情況,實已用不著說話。
  金無望不問也知道四人的來意,四人也知道自己若是問話,對方是萬萬不會回答的,是以不問也罷。
  這相對的沉默之間,實是充滿了殺機,日色卻似已漸漸黯淡,寒風呼號,有如人們的殺聲吶喊。
  朱七七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們要幹什麼?」
  四人轉目瞧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又將目光移回金無望面上,似是根本不屑瞧她,更不屑回答她的話。
  朱七七嘶聲呼道:「你們好歹也該問些話呀,這……這樣又算是什麼?」
  這次四人卻連瞧也不瞧她一眼了。
  朱七七咬著嘴唇道:「他們不說話,咱們走。」
  站在外面的金不換突然放聲狂笑起來。
  他狂笑道:「各位聽聽,這丫頭說的好輕鬆。」
  朱七七怒道:「你們不說話,便該出手,你們不出手,咱們自然就得走了,難道就跟你們在這裡站著,站一輩子不成。」
  李長青歎了口氣,道:「你還要我等出手麼?」他雖然終於說出話來,卻像不是向朱七七說的,目光一直凝注著金無望。
  金不換應聲道:「對了,你還要咱們動手麼?你若是識相的,便該乖乖柬手就縛,有問必答,也免得皮肉受苦。」
  金無望冷笑不語。
  朱七七卻忍不住大罵道:「放屁,你……」
  連天雲厲叱一聲,截口道:「跟這樣的人還嚕嗦什麼,三拳兩腳,將他們打倒,用繩子綁將起來,那麼再對他說話也不遲。」
  金無望突地仰天狂笑起來,狂笑道:「好威風呀!……好煞氣,金某正在這裡等著你們五位大英雄,大豪傑,一齊出手……請,請!」
  朱七七眼珠子一轉,突也笑道:「好可憐呀……好可惜,堂堂五位成名露臉的英雄,卻只知以多為勝,仗勢欺人……」
  連天雲怒喝道:「臭丫頭,快閉住你的嘴,且瞧你爺爺們可是以多為勝之輩……各位請退一步,待咱家先將這廝擒來。」
  李長青微一皺眉,連天雲卻已掠了出去。
  金無望道:「你真敢一人與我動手?」
  連天雲怒道:「不敢的是龜孫子。」
  金無望冷冷道:「我瞧你還是退下吧,『氣吞鬥牛』連天雲,昔日武功雖不弱,但衡山一役後,你武功十成中最多不過只剩下三成了,怎能與我交手?」
  連天雲狂吼一聲,雙掌連環擊出,口中怒喝道:「誰來助我一拳,我連天雲先跟他拼了。」
  金無望輕推開朱七七,道:「留意了!」
  口中說話,身形一閃,便已將連天雲兩拳避開。
  李長青是何等角色,瞧得他身形一閃之勢,便知此人實是身懷絕技,當下退後幾步,向冷大遞了個眼色。
  冷大一掠而過,咳嗽兩聲,道:「何事?」
  李長青沉聲道:「此人武功之深,深不可測,三弟四十招內,雖不致落敗,但四十招後,氣力不濟,便非敗不可。」
  冷大道:「想必如此。」
  李長青道:「你近來自覺功力怎樣?」
  冷大微微一笑道:「還好。」
  李長青道:「你那咳嗽……」
  冷大含笑道:「要它不咳,也可以的。」
  李長青目光轉動,但見金不換面帶微笑,袖手旁觀,天法大師雖然躍躍欲試,卻礙著連天雲,未便出手。
  他兩人一左一右,有意無意間將朱七七去路擋住。
  李長青一眼瞧過,語聲放得更低,道:「金不換素來極少出手,天法上次受了沈浪之內傷,也未見完全復原,而我……唉,總之,瞧今日情況,是非你出手不可的了,你自信還能取勝麼?」
  冷大道:「不妨一試。」
  李長青道:「好,但是此刻你卻出手不得,老三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是以你唯有等他施出那一招時,便趕緊插手……如今已過了二十招了,再有十七八招,老三那一招便必定會出手的,你懂麼。」
  冷大道:「懂。」他說話雖比他三弟多些,卻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連天雲出拳如風,片刻已攻出二十餘招之多,那拳路攻將出去,當真有排山倒海之勢,令人見而生畏。
  金無望手腳一時竟似被他這威猛的拳路閉死,只是仗著奇詭而輕靈的身法,招招閃避。
  但見拳風動處,冰雪飛激。
  飛激的冰雪,若是賤在人臉上,立時就會留下個紅印子——朱七七臉上的紅印子,已經有兩三個了。
  她瞧得既是驚駭,又是擔心,暗道:「誰說連天雲功夫已減弱?他此刻的功力若是有昔日的三成,那麼他昔日豈非一拳便可打死當時任何一位高手。……金無望只怕是聽信傳言,弄錯了,他連這一人都不能戰勝,還有四個怎麼辦。」
  要知朱七七的性子最是偏激,所以才會做出別人做不出的事,什麼禮教,規矩,她是全不管的。
  她若是跟准要好,便一心只希望他取勝,至於雙方誰正誰邪,誰是誰非,她更不放在心上。
  至於此刻雙方本就互有曲直,她自然更恨不得金無望一掌便將連天雲劈死,她才對心意…連天雲這人是好是壞,她從來都未想過。
  而金無望卻偏偏落在下風,她自然著急。
  但她卻不知連天雲功力實已大大受損,與昔日相比實已只剩下三成,只是連天雲也是火爆性子,只要一動手,便將自己所剩的這三成功力,全都使了出來,絕不為自己留什麼退路。
  金無望交手經驗,是何等豐富老辣,他早已瞧出此點,是以絕不拚命,只有消耗連天雲的氣力。
  他自己的氣力還要留下為自己殺開血路。留下與別人動手。他狠毒的招式,也是留下來對付別人的。
  再過七招,連天雲攻勢果然已漸漸弱了。
  他額角之上,也開始露出了汗珠。
  金無望招式卻漸露鋒芒,漸漸佔得先機。
  突然,連天雲雙拳齊出,一招「石破天驚」帶著虎虎的掌風,直擊金無望胸膛,當真有破石天驚之勢。
  李長青沉聲道:「這是他第三十八招了。」
  冷大點了點頭,全神貫注但見金無望腳一微錯,倒退一步,他自是不願與連天雲硬接硬拚,腳下退步,力留餘勢,等著連天雲下一招攻來。
  哪知連天雲身子竟突然也倒退一步站住不動,口中大喝道:「住手。」
  這一喝,喝聲竟有如雷霆一般,震得朱七七耳鼓,嗡的一響,腦子也都震得暈暈的,片刻間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金無望首當其衝,更覺得彷彿有一股氣流,隨著喝聲而來,當胸也彷彿被人擊了一錘。
  他身子竟不由得晃了一晃,但身形,腳步,氣勢,心神,仍絲毫未動,仍保持直攻直守的功架。
  就在這時,已有一條削瘦的人影,飛身而來,像是一把刀似的,插在他兩人身子中央。
  原來,連天雲方纔那一聲大喝,竟是他成名之絕技,當年武林中人,都知道這就是連天雲的「舌底錐」。
  這「舌底錐」有質無形,乃是氣功中一種最最上乘的秘技,其威力,性質,都與佛家之「獅子吼」極為近似。
  連天雲號稱「氣吞鬥牛」,氣功自是不弱,昔日他功力全盛之際,這…一聲「舌底錐」喝將出去,對方必定要被震得失魂落魄,身法大亂,加以他喝的又是「住手」兩字,這也使得對方為之一怔。
  高手相爭,怎容得這一亂,一怔,對方從未被他這一「錐」擊倒,但只要他跟著一招攻出,那是必定手到擒來的了一一昔日武林中委實不知有多少高手,葬送在他這一著「舌底錐」下。
  怎奈他此刻氣功已被人破去大半,「舌底錐」的威力,十成中最多也不過只剩下兩三成而已。
  是以金無望在他這「舌底錐」下,雖驚而不亂。
  連天雲也並非不知道自己這「舌底錐」已無昔日之威力,但他天生是不甘服輸的脾氣,每到情急之時,便不禁將這一著施將出來一一李長青與他多年兄弟,自也算準了他要施出這一著的。
  「舌底錐」一出,冷大立時飛身插入。
  連天雲怒道:「閃開,誰叫你來插手。」
  冷大微微笑道:「你已叫人住手,我自然便可出手了。」
  連天雲怔了一怔,身子已被李長青拖了回去。
  金不換嘻嘻笑道:「有趣……有趣。」
  天法大師沉聲道:「本座……」
  金不換道:「大師為何急著出手?反正這廝已是網中之魚,大師為何不先瞧冷家三兄弟從來不肯輕露的武功秘技?」
  天法大師微一沉吟,果然頓住了腳步。
  原來冷家三兄弟在武林中之地位,最是奇特,他們的身份是「仁義莊」的奴僕,他們的武功卻屬頂尖高手。
  他們從不求名,更不求利,也從不參與江湖中的是非,除非有人要危害到「仁義莊」,他們絕不出手。
  但只要他們一出手,與他們動手的人,便極少能活著回去,是以江湖中便極少有人知道他們的武功來歷。
  他們的身世,更是個謎,他們自己從不向人提起,別人縱然四下打聽,也打聽不出絲毫頭緒。
  神秘的武功,神秘的身世,再加上他們那神秘的脾氣,便使得這兄弟三人,成了江湖奇人中的人物。
  是以就連天雲大師這樣的人,也不免動了好奇之心,要瞧瞧這冷家三兄弟中的老大,究竟有何驚人的身手。
  冷大此時卻在不住咳嗽。朱七七忍不住道:「你身子有病,還能與人動手?」
  冷大抬頭向她一笑,道:「多謝好心,咳咳。」
  朱七七歎道:「這裡還有這麼多人,卻為何要你出手,金……金大哥,你還是讓他回去吧,換上個人來。」
  金無望冷冷一笑,閉口不語。
  金不換卻冷冷笑道:「朱姑姑娘,小嫂子,你怕他生病,打不動麼,嘿嘿,少時他要你變作寡婦時,你才知道他的厲害。」
  朱七七滿面怒容,要待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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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俠客居首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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