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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飛鈴與快刀


  寂寞長夜,風雨無情。
  洛陽城中,下過整整一天陰雨,夜間寒風漸緊,遍城的牡丹雨打紅衰,片片花瓣吹落殆盡,飄零四方。
  全城呈現出一片淒涼與蕭索。
  夜色中,走來一個黑衣人,一襲黑袍在寒風中飄擺收張,老遠一看,宛若飄忽不定的幽靈,穿行在一條深巷中。
  深巷盡頭,是一處粉牆紅門的院落。圓月小門緊閉,兩側懸掛著兩盞朱紗燈籠,左邊一盞寫「天香」,右邊一盞寫「國色」。燈下靠牆擺著兩條春凳,已是遍佈腐朽的裂紋。
  黑衣人走到門前站定,伸手拿起門上的銅環,鐺鐺鐺的敲了三下。靜夜之中,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傳了出去。隔了好一陣,院中卻無人出來應門。黑衣人伸手在院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裡面竟沒上閂,他向左右望了望,見四下靜寂無人,跨步走入門中。
  這是一套一進一出的小院,院內三兩株梅樹,十分幽雅清潔。黑衣人目光一掃,只見西廂房中亮著燈,隱隱有樂聲傳出,當下沿著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來到房前,伸出手指,正欲敲門。
  屋中卻傳出一個聲音來:「外面是六哥嗎?別敲門了,進來吧。」
  黑衣人微微一怔,隨即推開房門,走入屋中。
  只見房中椅上都鋪著錦墊,炭火熊熊,烘得一室皆春。几上的銅螭鼎爐中燃著沉檀香,裊裊輕煙從爐蓋的鏤空花紋中散出,屋子裡芬芳馥郁,香氣襲人。
  透過隔扇垂下的描金繡花幔帳,只見四名絕色少女,或捧酒、或搖扇、或撫琴、或弄簫,口角噙春,眼波盈盈,圍在一個青年男子的身邊。
  這個青年男子說也奇怪,放著屋中的暖閣錦榻不睡,卻在房里拉了一條細索,竟然以索為床,凌空橫臥。他的身子隨細索輕輕搖顫,身下的銀鈴搭在索上,不時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江湖七大殺手中的「碎心鈴」燕飛萍。
  只是此刻,令人聞聲色變的碎心鈴音已不再碎心,卻迷了四個佳人的魂。她們的目光皎潔如一泓清水,望著燕飛萍,款款含情,對走進屋來的黑衣人看也不看。
  黑衣人卻見怪不怪,逕自搬過一把椅子坐下,對燕飛萍點了點頭。他目光始終平靜,但這平靜中卻蘊含著一種滄桑之後的落寞,滿室春色,竟無法為他眼中添入一絲暖意。
  燕飛萍轉過身,他凌空睡在一條細索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這份輕功實是不可思議。他雙手一拍,對房外叫了一聲:「來啊,有貴客到訪,還不茶點伺候。」
  隨著話音,從門外走進一個粉紅緞衫的小鬟,托著一隻木盤,盤中六色果子細點,一壺清茶,那小鬟款款地斟了茶,抿嘴一笑,轉身出去。
  黑衣人端著茶杯,卻並不喝,淡淡地說:「小飛,鐵彪的事了結得怎樣?」
  燕飛萍微微一笑,道:「黑白兩道說我什麼來?『碎心鈴響,聞者碎心』。嘿,這八個字難道是白叫的?」說到這裡,他腰一挺,盤膝坐在細索上,道:「如果現在有人趕到艷釵樓前,或許還能見到鐵彪屍橫於街。」
  黑衣人放下茶杯,道:「很好。你要的東西我也帶來了,過目吧。」說著,他取出一個金絲錦囊,放在桌上打開,道:「這是從長安豐泰錢莊開出的銀票,一共五萬兩整,在北五省的十七家票號皆可兌成現金。你清點一下,看數目有否差錯?」
  燕飛萍笑道:「不必了,六哥你辦事,我還有什麼信不過的。」
  黑衣人卻正色道:「你還是數一數的好,咱們掙下的每一分銀子都是拿性命拚來的,你應該珍惜一點。」他話音一頓,又道:「何況這件事是我讓你去做的,總要有個明白的交待。」
  燕飛萍擺了擺手,笑道:「憑你六哥這一番話,五萬兩銀子就不會少我一分一毫。」
  黑衣人又從錦囊中數出幾張銀票,道:「按道上的規矩,我值百抽十,這是五千兩的銀票,我先收下了。」
  燕飛萍一皺眉,順手從桌上抄起錦囊,扔到黑衣人懷中,道:「什麼破爛規矩?既是好朋友就別在錢上客氣,這五萬兩銀子是我的便是你的。」
  黑衣人卻將錦囊重新放回桌上,道:「我沒出什麼力氣,有這五千兩已是很感激了。你若執意將你這份給我,那不是幫我,而是看不起我。」說罷,他站起身,道:「雖然我已不是道中的人,卻不能壞了道中的規矩。」
  燕飛萍素知對方的脾性,忙道:「好、好,六哥你且坐下,這些銀票我收了便是。」他將錦囊放入自己懷中,搖了搖頭,道:「你做事還是那麼古板。」
  黑衣人重新坐下,道:「多年的習慣,改不了了。」
  燕飛萍望著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關切的神色,道:「這兩日陰雨連綿,你那一身舊傷又發作了麼?」
  黑衣人苦笑,緩緩伸出右手,只見他右掌上的四根手指俱斷,僅餘一個拇指。他望著這只殘手,眼中充滿自嘲和痛苦,道:「手廢了,腳下便斷了路走。如今的江湖,早已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燕飛萍見他神情黯然,忙道:「何必氣餒?如今道上的後輩們提起昔年『劍魔』楚寒山,哪個不敬慕你神劍無敵的威風?六哥,雖說這些年你未曾出過手,但只要心未死,總還有大展雄風的日子。」
  楚寒山卻搖了搖頭,歎道:「什麼『劍魔』?什麼神劍無敵?唉,那不過是一場曾經輝煌過的大夢。如今夢已醒,我已經不再是昔年的楚寒山。干咱們這一行的,劍沒了,一切便都結束了。」
  燕飛萍理解對方心中的痛苦,一個以劍為業的殺手,劍,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尊嚴。一旦失去了武技,便等於失去了一切,那種心境實比墜入地獄還要難熬。燕飛萍心中歎息,口中卻道:「聽說你苦練左手,一路反手劍頗有進境。」
  楚寒山再次苦笑,道:「沒用的,就算練成了,也不如你。」
  燕飛萍不敢再觸及楚寒山心中的隱痛,忙將話題岔開,道:「外面春寒料峭,你從遠道而來,想也累了。我這裡門面雖破,各種好東西卻應有盡有。來,今日由我做東,請你暢飲一番。」
  一聽到「暢飲」二字,楚寒山黯淡的眼中猛然一亮,道:「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如今,我雖無寶劍傲膽魄,幸而還有烈酒醉殘軀。小飛,今日難得豪興,咱們一醉方休。」見到楚寒山來了興致,燕飛萍也發自內心的高興,對左右四個佳人大聲道:「快去將後院窖中那兩壇一百二十年的陳酒抬來,我要與六哥喝個痛快。」
  四個佳人嫣然一笑,各自放下手中的琴簫樽扇,走出屋去。不一會兒,她們將兩隻竹籮抬進屋裡,從中取出兩隻酒罈,放在燕飛萍面前。
  燕飛萍笑道:「這兩罈女兒紅已有一百二十年,洛陽之大,只怕也找不出第三壇了。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說著將壇上的泥封開了,頓時,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滿屋之人已有醺醺之意。
  楚寒山見這兩隻酒罈已然舊得發黑,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確非近物。不禁又驚又喜,道:「這等名酒,世所罕有!你卻從哪裡弄來的?」
  燕飛萍得意道:「既是名酒,只管痛飲,管它是哪裡來的。」手臂一揮,將一隻酒罈向楚寒山擲去。
  楚寒山見這只酒罈來勢極緩,便似被一雙無形的手臂托著送到自己面前一般,心中暗讚燕飛萍內力了得,將酒罈接住,說道:「你常自詡於飲酒之道,深精其中三昧。我倒要問問你,可知飲酒須得講究酒具,美酒當配佳杯,否則便是糟蹋了好酒。」
  燕飛萍道:「正是。」
  楚寒山道:「喝黃酒當用玉杯,古人稱女兒為『小家碧玉』,可見玉杯玉盞,能增酒色。飲這陳年女兒紅,最好是碧玉杯,方能見其佳處。黃玉杯與金玉杯勉強可用,但已減清醇之香,至於岫玉,則不免粗俗了。」
  燕飛萍拍掌笑道:「是啊!便憑這六哥一席話,六哥果然不愧酒道中的高士」
  楚寒山歎道:「可惜你這裡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
  燕飛萍卻道:「非也非也,六哥此言差矣。」他微微一笑,揚聲道:「美酒豈能無杯?宛兒,過來斟酒。」
  隨著話音,從四名佳人之中走出一個翠袖籠煙、烏鬢欺雪的翠衫少女,手中拿著一隻竹舀,來到燕飛萍身前。
  只見她朝燕飛萍嫣然一笑,用竹舀盛了一舀酒,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她口含濃濃的酒水,將身子依偎在燕飛萍胸前,探出溫潤的香唇,貼在燕飛萍的嘴上。
  燕飛萍環擁佳人的纖腰,深深吸一口氣,俯下頭,吻向少女的芳唇,嘬口去佳人嘴中吮酒。
  兩片嘴唇緊緊連在一起。
  燭光搖曳,照得屋中溫柔旖旎,融融春光無限。
  酒香,色艷。流入燕飛萍口中的酒水,本已香醇之極,再加上少女口脂的芬芳,若不被這口酒醉透心腑,除非他不是男人。
  燕飛萍美酒入腹,已有醺醺之意,溫玉在懷,他越發放浪形骸,笑道:「女兒紅酒味雖美,非以女兒之口為杯,方能發揮出淋漓的酒力。妙哉妙哉,美酒、佳杯,別有一番滋味。六哥可有興致一嘗?」
  楚寒山擺了擺手,道:「罷了,我可沒這個口福。」
  燕飛萍朗聲笑道:「江湖人不齒我為浪子,那又如何?我本就是個放浪子,只與色有緣,與酒為友,臨東風把酒聽歌,愛春光坐香傍色,流連忘歸於溫柔之鄉。哈哈……」笑聲在房中迴盪。
  楚寒山多年前也曾是殺手中的翹楚,因為曾是殺手,他深深懂得殺手的心境。當年自己何嘗不是這樣,總是不停地及時行樂,一付置生死於度外的樣子。其實,在他生色犬馬的生活中,無時無刻不能驅散心底的寂寞。看著燕飛萍,他彷彿又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想到這裡,不禁輕聲一歎。
  燕飛萍催促道:「六哥,今日咱們約定一醉方休,你還不喝?」
  楚寒山看了一眼酒罈,搖了搖頭,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拔出瓶塞,仰脖喝了一口,說道:「我喝自己帶的。」
  燕飛萍一聞,道:「又是燒刀子。」
  楚寒山緩緩道:「多年的口味,總也改不掉了。別看你這百年女兒紅甜如醴、醇如玉液,到我口中,卻比不上這辣如刀、苦如黃蓮的燒刀子。」
  燕飛萍眉頭皺了皺,說道:「燒刀子酒性如烈火,喝到腹中燒心灼肺,簡直有入地獄一般的痛苦。我就想不明白,為何偏偏有人離不開它。」
  楚寒山盯著手中的酒瓶,目光微微發直,淡淡地說:「沒有入地獄般的痛苦,豈知上天堂般的快活。」說罷,他抬起頭,凝望燕飛萍的眼睛。
  兩人的目光對在一起。
  楚寒山道:「做人的道理與喝酒一樣,只有萬般苦辣嘗盡之後,才會懂得活著是種什麼滋味。我曾醉過,如今醒了,才知道醉後是種什麼樣的悲傷。」說到這裡,他狠狠喝了一大口烈酒,皺緊眉頭嚥下,臉上那種風霜的痕跡愈發濃了。
  在他們的目光之下,小屋中的氣氛黯淡了許多。
  燕飛萍從細索上翻身躍下,坐到楚寒山對面,道:「不說這個了,來,咱們喝酒。」
  楚寒山也道:「對,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不說了,咱們喝酒。」
  兩人抱壇舉瓶,你一口、我一口,一言不發,有如長鯨飲澗。一柱香的功夫,一輪酒喝罷,楚寒山自帶的那瓶燒刀子固然點滴不剩,兩罈女兒紅也被他們分喝得一乾二淨。
  屋中酒香瀰漫,只聞上片刻,便會產生醺醺醉意。
  兩人肚中少說也裝了十餘斤好酒,如此喝將下去,便是一頭牛也醉倒了。可是他們頭上熱氣騰騰,眼睛卻越來越亮,非但不醉,反而愈見精神。
  望著喝空的瓶壇,燕飛萍自知內功精湛,強勁的酒力俱被真氣化去,再喝下去也無妨,但楚寒山手殘之後,功夫便隨之荒廢了,倘若飲酒過量,未免有傷身體。於是笑道:「六哥,你的海量算是領教了。幸好今日酒已盡,否則再喝下去,我是非醉不可。」
  楚寒山也笑道:「你內功遠在我之上,怕是為顧全我的顏面才認輸。」說著,他將飲光的酒瓶倒扣在桌上,道:「好吧,既然量已足,興已盡,就到此為止。」
  燕飛萍也將酒罈放下,面容一整,正色說道:「依我看,六哥深夜前來,除了喝酒之外,只怕又帶來一樁大買賣。」
  楚寒山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默默望著燕飛萍。
  燕飛萍點了點頭,道:「明白了。」他轉身對身旁服侍的四個佳人道:「這裡沒你們的事了,下去吧。」
  四人聞言後,輕施萬福,緩緩退下,裊裊娜娜地退出屋去。
  女人們一走,屋中的香艷氣隨之而散。在燕飛萍與楚寒山之間,驟然湧出一股凜然的殺氣,一掃方纔的暖馨之意。
  沉默了片刻,燕飛萍先開口道:「如果我沒有料錯,下次飛鈴再響,碎心之人該輪到倪八太爺了。」
  楚寒山道:「不錯,有人肯開價三十萬兩白銀,買倪八太爺一顆首級。」
  燕飛萍眉梢微微一挑,驚道:「三十萬兩白銀?此人好大的氣魄。素聞倪八太爺置身於江湖之外,與世無爭。是誰如此恨他,竟不惜重金要他一死?」
  楚寒山搖了搖頭,沉聲道:「僱主是誰無關緊要,咱們受人錢財,與人消災,別的一概不須多問,道上的規矩你明白。總之兩個月內,你只要拿下倪八太爺的人頭,三十萬兩白銀就是你的了。」
  燕飛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三十萬兩白銀買一條命,聽起來出價驚人,但是……」他頓了一頓,又道:「不知六哥是否聽說了,江湖七大殺手之中,已有五人為奪得這筆橫財,將命喪在倪府。」
  楚寒山臉色也是一黯,低聲道:「不錯,近日來倪府之中血案迭發,江湖七大殺手只剩其二。」
  燕飛萍道:「我們七人之間雖然互無交往,但每個人手底的功夫卻都心知。就說那『千面青蝠』聶百翼,易容之術何等精妙,更所恃殺人於無形的鐵筆飛針,真實功夫未必在我之下,但他欺入倪府之中,非但未將倪八太爺殺死,反而命喪在牡丹花下。六哥,也許這些話不中聽,可你明白我的意思,有他們五人作為前車之鑒,眼下縱然在我面前擺上一座銀山,難道我會為之動心麼?」
  楚寒山怔了怔,不認識似的望著燕飛萍,道:「你……你怕了?」
  燕飛萍歎了口氣,道:「不是怕,是兔死狐悲。」
  楚寒山道:「這種話,以前的你可從不曾說過。」
  燕飛萍苦笑,道:「人是會變的。六哥,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洛陽倪府與江湖各門派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倪八太爺素有潔身自好的清譽,一身武功更是高不可測。殺他多半難以成功,縱然真能得手,勢必惹起公憤,從此日夜面對那些江湖俠義人物的追殺。這份棘手的買賣,誰若接下來,那不啻於惹火上身,這輩子休想安寧。」
  楚寒山道:「接不接這筆買賣,是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不過……」說到這裡,他話音一頓。
  燕飛萍道:「不過什麼?」
  楚寒山一字一字地說:「我所認識的小飛,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一向只飲最醇的酒,騎最烈的馬,玩最美的女人,殺最難殺的人。若是容易做的事,你還願意做嗎?」
  燕飛萍又歎了一聲,道:「不錯,過去我把殺人當作一種樂趣,越難殺的人就越讓我感到興奮。可是……可是現在,我已不是過去的我了。」說著,他幽然所思,目中閃過一絲柔情,眼神中飽含一種說不出的暖意,短短一瞬間,竟將多年積下的殺氣滌淨。
  楚寒山發現了燕飛萍眼中的神采,這種神采是不應該從一個殺手眼中流露的。他盯著燕飛萍,似乎要透過對方的軀體,看出這位至尊殺手深埋在心中的秘密。
  燕飛萍卻避開楚寒山的目光,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頁,讓外面冰涼的夜風吹在自己胸膛上。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從窗台揀起一隻紅紙疊成的紙鶴,捧在掌心,怔怔地有些發呆。
  楚寒山默默走到燕飛萍身旁,道:「又疊紙鶴了。」
  燕飛萍把手中紙鶴放在蠟燭的火焰上,火焰舔過紙鶴,冒起一股青煙。他望著捲動的火苗,道:「每一次殺人之後,我都要為死者疊一隻紙鶴,焚化,超渡,以求得內心的平靜。否則,便會夜夜被惡夢驚醒。」
  紙鶴在火苗中被焚成幾片殘燼,被風吹出窗欞,消失在夜色之中。
  燕飛萍眼中流露出一絲憂鬱之色,喃喃說道:「人世間事事難測。今夜我能為鐵彪疊一隻紙鶴,但我自己的那一隻紙鶴,卻不知有沒有人肯為我疊。」
  楚寒山拍了拍燕飛萍的肩膀,道:「為什麼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燕飛萍道:「因為這是真心話。這種生活我厭倦了,雖然日日聲色犬馬、酒色財氣,但我忍受不了這份壓抑。每天早上看著太陽從東天升起。焉知晚上還能不能見到夕陽從西山落下,日日總在刀口下搏命求生,我……我真的厭倦透了。」
  楚寒山道:「你想洗手退隱?」
  燕飛萍凝望窗外,沒有回答。
  楚寒山又道:「你真想退出江湖?」
  燕飛萍依然沉默。
  楚寒山長歎一口氣,道:「作殺手的下場都難得善終。像我,被廢掉一隻手已算幸運,更多人則像聶百翼那樣橫死暴屍。你有心退出這個圈子,也好。不要像我這樣,把元氣都拚光了,便再也沒有人理睬。」
  燕飛萍回過身,道:「六哥,當年我是跟你出道的,風風雨雨這麼多年,許多道理我都是從你身上學到的。有一句掏心的話,我也只能對你講。」
  楚寒山道:「你說吧。」
  燕飛萍猶豫了一下,道:「我……是為了一個姑娘。」
  楚寒山淡淡一笑,道:「從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來。」
  燕飛萍眼中又閃出那種柔情的光采,道:「我浪蕩江湖以來,見過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卻沒有一個能像她那樣。這讓我怎麼說呢?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我便不再想起殺人與亡命的生活,忘記了江湖中的恩怨羈絆,只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
  楚寒山沉聲道:「你在道上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殺手的血是冷的,一絲一毫的柔情都可能讓咱們墜入萬劫不復的慘境。小飛,你聽六哥一聲勸,咱們的命是刀鋒下搏出的,你可不要視同兒戲。」
  燕飛萍臉色連變了幾次,道:「六哥,你說的這些話我對自己說了不知多少次,強迫自己離開她、忘掉她,可是……我……我做不到。當我發現自己開始厭倦殺人的時候,已經無法自拔。六哥,像我這樣的人,整日為殺人而活著,有什麼意思?就算死了,這世上連一個肯為我流淚的人都沒有。」
  楚寒山歎道:「誰讓咱們是殺手呢!」
  燕飛萍道:「不錯,我是一個殺手。可我捫心自問,難道愛一個人,比殺一個人還難麼?」一句話,說出他內心中最真摯的情感,胸口不住起伏。
  楚寒山盯著燕飛萍的眼睛,良久,才道:「小飛,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看出你是性情中人,作為一名殺手,可惜了。」
  燕飛萍一笑,笑容中流露出幾份苦澀。
  楚寒山作為一個殺手道中的前輩,深深懂得燕飛萍此刻的心情,道:「至於你說的那位姑娘,我雖未見過,但你看中的人一定錯不了。小飛,一旦放下屠刀,就要學會珍惜情感。記住六哥的話,好好待她。」
  燕飛萍心中一陣感動,望著楚寒山投來理解的目光,道:「六哥,有你這一句話,我就知足了。」
  楚寒山緊緊握了握燕飛萍的手臂,長歎一聲道:「人各有志,我不強求你。今後的路,你好自珍重,告辭了。」說罷,他鬆開與燕飛萍緊握的手,向屋外走去。
  望著楚寒山的背影,燕飛萍低聲喚道:「六哥,你,保重。」
  楚寒山沒有回頭,逕直出屋而去。
  屋中只剩下燕飛萍一人,他從窗台向外望去。
  星月黯淡。
  淒涼的大地沉寂若死。
  洛陽城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客棧中,楚寒山憑窗而立,望著漆黑的天穹。他眉頭微皺,心事沉重,使一張本已佈滿滄桑的臉,彷彿又老了十年。
  佇立良久。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走回屋中,點亮了桌上的蠟燭。
  燭光下,是一柄三尺長劍,插在綠鯊皮劍鞘之中。楚寒山握住劍柄向外輕輕一拉,將劍刃從鞘中拉出一尺多長,登時一股寒氣撲面,青光閃閃,好一柄利器。此劍的血槽中有一道暗紅的血線,可知此劍必定飲過無數人的鮮血,以至劍鋒尚未出鞘,一股戾氣已透鞘而出,將桌上的燭焰逼得搖擺不定。
  楚寒山望著這柄劍,眼中炯炯閃亮,唇邊露出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一掃剛才那付頹唐的模樣。
  他從懷中取出七枚青銅製錢,一枚一枚地排在桌子上。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然一掌拍在桌面上,掌心的內力震得桌面一顫,七枚銅錢一下子被彈起,激飛向上。
  與此同時,他左掌按劍柄、壓崩簧、拔劍出鞘,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快若閃電。七個銅錢剛剛從房頂落下,劍光便疾追直起,在半空中將銅錢截下。
  劍光如匹練,勁風溢滿劍鋒,其勢凌厲,銅錢與之一觸即成粉碎。
  眨眼之間,劍光一發而逝,楚寒山高舉長劍,劍鋒依然銳利,但他的眼神卻又變得空洞頹然,神色鬱鬱地坐回椅上。
  只聽「噹啷」、「噹啷」、「噹啷」、「噹啷」四聲脆響,四枚完整如初的銅錢落在地上。楚寒山的臉色一片慘淡,他低頭看了看握劍的左手,又看了看傷殘的右手,苦澀一笑,喃喃道:「這就是當年『一劍落七星』的我麼?罷了,長劍空利,運劍的手終非昨日,罷了,再也練不出了!」
  他將長劍平放在桌面上,取出一瓶酒,仰頭喝了幾大口,道:「劍啊,當年你隨我傲嘯江湖,如今卻淪落在蛛網塵灰之中。唉,是我這個廢人連累了你,我……我對不起你!」說罷,他把大半瓶酒澆在劍鋒之上,然後將空瓶摔得粉碎,沉聲道:「這種日子想必你也過厭倦了,今夜我敬你這瓶酒,明日咱們便去倪府,倘若殺不死倪八太爺,咱們就同赴陰曹,勝過在世間忍氣吞聲。」
  長劍靜靜地躺著,浸過酒水的劍鋒變幻出奇異的光彩,映入楚寒山的眼中。他卻長歎一聲,歎聲中包含了無數的寂寞與心酸,這是一個殺手彈劍無人說的悲哀。
  窗外,夜風猶緊,一聲高過一聲,吹動窗紙,響聲不絕。
  驀然,楚寒山雙眉一挑,眼中暴射出兩點寒星。他左手抓住劍柄,低聲道:「窗外是哪一位朋友,深夜光臨楚某的寒舍,有失遠迎了。」話音才落,他抖劍而起,一劍直刺,只聽嚓的一聲,長劍竟爾從窗下的牆壁中力插而透,直沒入柄。
  跟著便聽怦的又一聲響,一個蒙面夜行人撞碎窗欞,躍入屋中。
  刻不容緩間,楚寒山從牆中拔出長劍,看也不看,反手一劍中宮搶入,直刺夜行人的小腹,發招之凌厲猛悍,真是匪夷所思。
  夜行人的身手也是極為敏捷,滑步相避,一個「死人提」,從窗下閃至桌邊,待要站起,突覺後頸中涼風颯然,心知不妙,右足腳尖猛一撐,身子斜飛出去,這一下是從絕不可能的局勢下逃得性命。
  楚寒山兩劍走空,又一抖腕,使出一招「三潭印月」,劍尖挽起三朵劍花,已封住了對方身周數尺之地。這招劍法是楚寒山手廢之後,苦練的殺招,他左手運劍,招術皆成反招,暗含五行相剋之道,令人實難防範。
  此刻夜行人身在半空,無法避讓,在楚寒山利劍擊刺之下,只要身子再落下尺許,立時三劍穿身,必死無疑。這當兒真是驚險萬分,他不加思索地駢指一彈,正彈在長劍的刃面無鋒之處。劍鋒向起一揚,借這一點空隙,他身子一晃,如游魚般滑出劍尖的籠罩。
  這幾下交手,當真是兔起鷸落。一剎那之間,楚寒山連攻三劍,招招是致命的殺招。夜行人在劣勢之下一一化解,連續三次死中求活,連續三次死裡逃生。攻是攻得迅如閃電,避也避得詭異之極。
  楚寒山前三劍佔盡上風,第四劍卻沒有發出。他凝劍而立,淡淡說道:「你不是要退出江湖嗎?怎麼又到我這裡來了?」說著,他將劍緩緩插入鞘中。
  夜行人笑了一聲,揭下蒙面的紗布,竟是燕飛萍。他望了一眼楚寒山手中的長劍,道:「六哥,想不到你左手劍法之精,一至於斯。若不是我見機得快,險些把命留在劍下。」
  楚寒山臉上卻無喜色,道:「你啊,謊話都說不像。當我看不出來麼?適才動手這三招,你只怕僅使四五成功夫。就算我的手未傷,又怎奈何你得了?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你碎心鈴出手,第一招便能令我心碎。」
  燕飛萍忙道:「六哥,你且不必把自己看輕了。據我所知,一路左手劍能練到六哥你這般境界,當今江湖實也找不出幾人。」
  楚寒山擺了擺手,道:「我的劍法是什麼樣子,難道自己還不清楚?不說了,你深夜蒙面前來,料想不是為誇我這幾句話來的。」
  燕飛萍道:「不是。」
  楚寒山道:「說吧,為什麼事?」
  燕飛萍卻不回答,走到楚寒山身前,從他手中接過長劍,拔出一尺多長,向劍鋒呵了一口氣,冰冷的劍刃一遇呵氣,登時凝成一層淺淺的白霜。燕飛萍還劍回鞘,遞還到楚寒山手中,讚了一聲:「好劍!」
  楚寒山道:「確是好劍。」
  燕飛萍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柄劍跟隨你已有三十七年。」
  楚寒山道:「沒錯,是三十七年又兩月十五天。」
  燕飛萍道:「聽說十五年前在長白山那一場血戰之後,你右手被廢,再也不能運劍,一時狂怒之下,將此劍棄於深谷,發誓終生不再碰劍。看來,這是江湖謠言。」
  楚寒山卻道:「不,不是謠言。」
  燕飛萍「哦」了一聲,問道:「這劍……那如何落回你的手中?」
  楚寒山道:「十五年前,我棄劍深谷之後,心灰意冷,在江湖上浪蕩飄泊了半年,終於又回到谷中,在谷底找兩個多月,終於又將這柄劍找了回來。當我再次握住劍柄的時候,只對自己說了一句話,今生今世,生也好,死也罷,決不再與劍分離。」
  燕飛萍道:「六哥,你的手雖已不是劍手的手,但你的心依然是劍手的心。」
  楚寒山苦笑道:「可是世人只注意到劍手的手,誰又會在乎什麼劍手的心。我的劍,只在殺人時才被人欣賞,如今手廢了,沒用了,便不被人放在眼裡。」
  燕飛萍把目光又轉到劍上,道:「彈指一揮間,歲月流逝。這柄利劍閒置空匣十五年,是太寂寞了。」
  楚寒山扼腕長嗟道:「是啊!整整十五年了。每當想起十五年前那個風雪黃昏,我單人獨劍,血戰長白山,力殺天池三雄,傲嘯於黑山白水之間。心中的熱血就像燃燒起一般,恨不能再放手一戰,縱然被殺掉,也是心甘情願。」
  燕飛萍道:「你渴望重振舊日聲威,渴望掌中的利劍再飲人血,對不對?你想再次迎接一場搏殺,對不對?」
  楚寒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的手廢了,但是劍還在,血性還在。人爭的是一口氣,十五年來,我忍氣吞聲地浪蕩在江湖上,忍夠了,換了你,難道願意這樣活下去?」
  燕飛萍道:「所以你決定親自去刺殺倪八太爺?」
  楚寒山臉色一變,沉默不話。
  燕飛萍沉聲道:「回答我。」
  楚寒山道:「小飛,既然你已決定退出這一行,就不要再問了。」
  燕飛萍卻提高聲音道:「回答我。」
  楚寒山道:「你還是別……」
  燕飛萍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你回答我。」
  楚寒山見燕飛萍逼問得越來越緊,索性點頭道:「不錯,我已經決定了,親手去刺殺倪八太爺。」
  燕飛萍恨恨一跺腳,急道:「你……六哥,你好糊塗!」
  楚寒山卻平靜下來,道:「這件事是我考慮了很久才決定的。小飛,你知道我的脾性,一旦決定的事,絕不更改。」
  燕飛萍強按心中的激動,道:「方纔,你從我房中離開的時候,我就感覺有些不對,一路跟你而來,又見你在房中練劍、出神,便猜出來八九分。唉,想不到……你……你真會決定這樣做。」
  楚寒山道:「難道我不能這樣做?」
  燕飛萍道:「十五年前,你這樣做,可以。如今,你這樣做,不可以。」
  楚寒山眼中寒芒一閃,冷聲道:「為什麼不可以?」
  燕飛萍大聲說道:「你的心、你的手、你的劍,還能和以前的你相比麼?」
  楚寒山頓時臉色變得蒼白,他望了望掌中緊握的劍,滿身的煞氣漸漸消散。終於,他頹然將劍放在桌上,喃喃道:「不錯,手廢了,人老了,劍……劍也軟了。」
  見到楚寒山這付神情,燕飛萍心下也覺過意不去,放低聲音道:「六哥,我把話說重了,你別往心裡去。不過,倪八太爺豈是好惹的?江湖七大殺手已有五人命喪在他的掌下,論起功夫,這五人中哪一位都不在你之下,你去行刺,與送死有什麼區別?」
  楚寒山道:「作為一名殺手,原本就沒打算老死床上,在取別人性命的同時,也把自己的性命押上了。能死在倪八太爺掌下,未嘗不是一件豪事。」
  燕飛萍皺眉道:「六哥,你怎能這般看輕自己的性命?」
  楚寒山淡淡地說:「殺手的歸宿本該如此。」
  燕飛萍道:「不,六哥,這不是你的本意。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做?」
  楚寒山臉上微顯難色,道:「小飛,你已經要退出這個刀頭舔血的行當,就別再過問這件事,行不行?」
  燕飛萍斷然道:「不行!」
  楚寒山道:「你這又何必……」
  燕飛萍再次打斷楚寒山的話,道:「六哥,我認識你十幾年了,十幾年的朋友站在這裡,難道換不出你一句真話麼?」
  楚寒山依然沉默,只是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瞬間連變幾次。
  見他緘口不語,燕飛萍急道:「你這般吞吞吐吐,分明是不把我當作朋友看待。好,我就再問你最後一次,你若不答,我……我便自殘這條胳膊。六哥,你看著辦吧。」說罷,他將左掌按在右肩琵琶骨上,只須內力一吐,右臂立時便廢了。
  楚寒山深知燕飛萍外表沉靜,其實性如烈火,言出必信,不聽人勸,只怕當真幹出蠢事來。無奈之下,他長歎一聲,道:「常言道,盜亦有道。作殺手也有殺手的規矩。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已接受了僱主的佣金,就必須給人家一個交待。」
  燕飛萍接口道:「因為我拒絕了去殺人,你便決定親自出手。」
  楚寒山道:「事已至此地步,總要有人向倪八太爺出手,我想還是由我來的好,不管成敗與否,卻也算給僱主一個交待。嘿,我楚寒山憑拚命掙口飯吃,就算手廢了,作人卻沒有變。」
  燕飛萍聽後百感交集,道:「是我害得你這樣做。」
  楚寒山一笑,道:「這事與你無關,是我自己的決定。」
  燕飛萍斷然說道:「不,與其你去送死,不如由我出手,把握會大一些。」
  楚寒山立刻搖頭道:「小飛,我再說一遍,此事與你無關,一切都由我來承擔,你不要插手。」
  燕飛萍道:「可這事因我而起,我怎能置身事外?」
  楚寒山上前拍了燕飛萍的肩膀,道:「有你這句話,六哥已經十分知足了。」他又走到窗邊,仰望茫茫夜色,語重心長地說道:「殺手腳下的道路灑滿了血淚,不是好走的。你既然決心離開這條路,就千萬不能再回頭,否則一切前功盡棄,你懂不懂?」
  燕飛萍道:「我懂。」
  楚寒山道:「那你就立刻離開這裡,去到你深愛著的人身邊。」
  燕飛萍卻道:「不。」
  楚寒山怒道:「你究竟要怎樣?」
  燕飛萍一字一字地說:「此時此刻,倘若你換了我,能不能眼睜睜看著十幾年的朋友替自己去赴一場必死之戰?能不能讓親如手足的朋友走上一條不歸路?自己卻無動於衷?」
  楚寒山大聲道:「我能!」
  燕飛萍則用更大的聲音道:「我不能!」
  楚寒山嘴唇微微顫抖,卻沒能說出話。
  燕飛萍神情激動,繼續道:「六哥,歲月風霜,多少溝坎險阻,咱們都一同闖了過來。如今,咱們再奮力搏一次,未必就輸給對方。六哥,路都是闖出來的,咱們這次再聯手,好不好?」
  楚寒山緩緩搖了搖頭。
  燕飛萍重重一拍桌面,震得桌上的壺杯一陣亂響,他大聲道:「好吧,既然六哥信不過我,我也無話可說,這便告辭了。我現在就去倪府獨挑倪八太爺,倘若我事敗身死,你再出手也不遲。」說罷,他返身便走。
  猛然,一隻大手從後伸出,緊緊抓住燕飛萍的手臂。
  燕飛萍回身,只見楚寒山熱淚盈眶,抓著自己的手,道:「小飛,你留下。」
  燕飛萍何嘗不是熱血沸騰,回手握住楚寒山的胳膊,道:「六哥。」
  剎那間,兩個人相互凝望,千言萬語都融入熾熱的目光之中。在這一刻,一切話語都不必說出,彼此心意相通。
  良久之後,燕飛萍說道:「要殺人,就殺最難殺的人。我的殺手生涯,就以倪八太爺的死為終點。」
  楚寒山道:「倪八太爺的武功非同尋常,心機更是機警慎密,除非找到他身上的破綻,否則殺他勢同登天。」
  燕飛萍道:「咱們像以往一樣,計劃由你來定,我出手殺人。咱們聯手多年,從沒失過手。」
  楚寒山道:「我的計劃加你的身手,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逃脫死路。我料想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燕飛萍沉思一刻,道:「還有一個重要環節不能疏漏。」
  楚寒山道:「什麼?」
  燕飛萍道:「欲殺倪八太爺,必先除其左膀右臂,現在『虎賁』鐵彪命喪艷釵樓,還剩下一人。」
  楚寒山道:「你是說『鷹眼』鳳無雙?」
  燕飛萍道:「鐵彪乃一介莽夫,不足為患。鳳無雙卻是文武雙全的人物,素為倪八太爺所倚重,不可小覷。」
  楚寒山微微一笑,道:「這一點不用擔心,自會有人料理他。」
  燕飛萍雙眉一揚,道:「鳳無雙是崑崙派東宗中有數的高手,一路『鳳爪手』只怕不在東宗掌門青峰子之下,而且此人心機甚密,什麼人敢出手料理他?」
  楚寒山道:「此人在殺手道中與你齊名,想必你不會陌生。」
  燕飛萍一驚,脫口說道:「『獨臂刀』陸天涯?他也來了?」
  楚寒山點了點頭,道:「正是他。此人沒有右臂,卻練成一路反手刀法,行走江湖,刀出必殺。我也被廢了右手,深知其中是多麼痛苦,更感歎陸天涯一定堅毅過人,否則練不出如此厲害的刀法。」
  燕飛萍道:「如此說來,鳳無雙遇到了一個強勁的對手。」
  楚寒山緩緩道:「不出意料,鳳無雙活不過今夜。」
  燕飛萍走到窗邊,望著夜空,道:「今夜的洛陽,太靜了。」
  楚寒山接口道:「腥風血雨來臨之前,總要有片刻的寧靜。」
  正如兩人所言,窗外的夜色太靜了,靜得令人心顫。
  沉寂的夜色中亦隱藏著無數叵測、險惡、肅殺。
  天濛濛亮,東方的天邊微微泛起一道魚肚白。濃重的晨霧籠罩著整個洛陽城,遍地白茫茫一片,全城如披薄紗。
  天色慾亮未亮,街上人跡絕無。只有風吹花落,遍是被雨摧敗的牡丹殘紅,紛紛揚揚,飄過長街。
  在街口有一座三層酒樓,紅柱彩廊,雕樑飛簷,頗有氣勢。樓頂上,燕飛萍與楚寒山盤膝而坐,任憑晨露打濕了衣衫,他們卻一動不動。
  樓下不遠,是一條河溝,架著一座青石小橋,狀若彎虹,橋前豎著一塊石碑,上寫「長生橋」三個大字。
  坐在樓簷上,居高臨下,對小橋及四周的景物一覽無遺。燕飛萍手指小橋,輕聲對楚寒山道:「夜裡我格斃鐵彪之後,消息傳入倪府,鳳無雙連夜趕至艷釵樓,收斂鐵彪的屍體,查探我的行蹤。現在天色將亮,他們返回倪府,此處是必經之路。」
  楚寒山道:「你能肯定陸天涯一定會在這裡下手?」
  燕飛萍點頭道:「此處人稀、聲靜、便宜伏擊,環境頗佳。倘若讓我接下這筆買賣,也會選擇在此地下手。」
  楚寒山望著小橋,歎道:「長生橋上只怕難長生。看來,從今日起,這座橋得改名叫斷魂橋了。」
  這時,燕飛萍輕輕「噓」了一聲,道:「六哥禁聲,看,他們來了。」
  果然,只見晨霧中的長街上,走來八個黑衣大漢,人人都是衣襟大敞,露出鐵打一般的胸膛,渾身的勁力似乎脹得要爆炸出來。他們前四人抬一頂翠綠小轎,後四人扛一口漆黑的棺材。
  無論是抬轎還是扛棺,每名大漢都是一手扶槓,另一手緊握肋下懸的鋼刀刀柄。走起路來大步流星,虎虎生風。頃刻間走過長街,踏上長生橋頭。
  霧色更濃,一陣風吹過,徹骨的寒氣直逼心腑。
  樓頂上,燕飛萍冷眼觀望,低聲自語道:「陸天涯,是你出手的時候了。」
  便在這一刻,猛見一道黑光突閃,一支無刀的空鞘挾著威猛異常的破空之聲凌空射來,單從嗚嗚的風聲中,便知這一擲的勁道大得驚人。只聽嚓的一聲大響,空鞘刺入橋頭的石碑之中,但見火星四濺,石屑紛飛,鞘頭竟然生生沒入石碑半尺之深。
  頓時,一股殺氣驟發而出,籠罩在長生橋頭。
  那八名大漢反應奇快,一見情勢異常,立刻將肩一沉,小轎與棺材下肩落地。八人就勢展臂拔刀。只聽刷刷之聲連響,八柄鋼刀同時出鞘,隨即八人合身向橋頭擁去,動作如一,顯然訓練有素。
  八個人,八柄刀,橫於橋頭,面對插在石碑上的刀鞘,人人臉上全無懼色,抱元守一,護住小轎與棺材。
  哪知,就當八名大漢守住橋頭的時候,從橋尾突然走出一個人。此人身穿黑麻短衫,足踏多耳麻鞋,左掌反提一口無鞘長刀,刀鋒寒芒耀眼。右邊衣袖空蕩蕩地在風中飄擺,卻是沒有右臂。
  此人身法好快,直如狂風驟至,眨眼間便到轎前,飛起一腿,砰的一聲巨響,已將轎子踢翻,跟著左臂一抖,長刀翻轉,手起刀落,剎那間向轎中連刺了七八刀,每一刀拔出時,刀鋒上都是鮮血淋漓,轎中便有十條性命,也都已了帳。
  這一擊如迅雷不及掩耳,八名大漢不料對方會在背後出手,待到發覺,對方已然得手。驚怒之下,八人紛紛呼喝,轉身上前截攔。八柄鋼刀高舉,彷彿掀起一座刀山相似,往麻衣人亂劈而下。
  麻衣人身處亂刀劈刺之中,卻傲立如山,絲毫不見慌亂。當刀鋒距離身畔不過數尺遠的時候,他才舉刀一格,錚聲清響,聲如擊磬,八柄鋼刀盡被架開。
  緊跟著,麻衣人低哼一聲,將掌中鋼刀向前一推,一招「八方風雨」以亂披風勢斬出,一陣猛砍快剁,迅捷如風,連出八刀,刀刀濺血,一氣呵成,並無半分滯怠。
  隨後,麻衣人收刀而立,任憑鮮血滾過刀尖,滴落在腳下。寂靜的橋上傳出一陣「噹啷噹啷」的鋼刀落地的聲音,八個大漢刀脫手、人倒地,每人各中一刀,傷口處血如泉湧。麻衣人在剎那間連出八刀,殺八人,而且每人的傷處均不一樣,卻都是一刀斃命。刀法之快,手法之狠,實乃江湖罕見。
  縱是殺手道中的高手,見此情景也感到心寒,楚寒山臉上色變,喃喃道:「好快,好快的刀!」說著,他轉頭向燕飛萍望去。
  燕飛萍眼中卻寒光閃爍,低聲道:「得手太容易,只怕其中有詐。」
  長生橋上,麻衣人走到橋頭的石碑前,拔出刀鞘,將刀插回鞘中,然後他回到轎前,用刀鞘挑起轎帷,往裡一看,不由得「啊」的一聲冷喝,放下轎帷,倒退了兩步。
  原來轎中血肉模糊,被殺之人的五官已給快刀劈得稀爛,身上也有好幾個刀創,兀自泊泊流血。但瞧這人身形打扮,只是倪府中一個家丁,絕非「鷹眼」鳳無雙。
  麻衣人心知殺錯了人,這麼一遲疑之間,便聽斜刺裡有人暴吼一聲:「陸天涯!」跟著那口漆黑的棺材猛地劇震,棺蓋驀然飛起,挾著勁風,疾砸向陸天涯的頂門。
  這一下猝起驚變,陸天涯應變極快,一擰腰、肩微晃,長刀連鞘劈出。刀風過處,棺蓋被劈成兩片,震飛數丈,落於橋下。
  與此同時,一個人影從棺中撲出,雙掌一分,凌空抓下,正是「鷹眼」鳳無雙。他心機慎密,預料到路上不安全,只怕隨時都可能遇到索命的黑手。故此使了一個掉包計,命一名家丁坐在轎中,自己則藏在棺中,以防不測,不想真被料中。
  此刻,他看到對方的刀法,立時便猜到來者的身份,因此一出手便施展全力,雙掌劈頭疾抓,勢道凌厲之極。
  陸天涯見對方撲擊而下,迅猛無儔,已不及拔刀出鞘,忙斜身向後一退。
  鳳無雙以偷襲搶佔先手,自不能放棄這個良機。他不惜鋌而走險,讓過中宮,踏偏鋒,欺入陸天涯身畔。他的「鳳抓手」馳名江湖,最善貼身纏打,此刻更將近身肉搏之技發揮至極限。只見他左掌勾、帶、鎖、拿,封住長刀,右掌戳、擊、劈、拗,落手處俱為一擊即死的要害重穴。
  轉眼之間,鳳無雙連攻一十八招,每一招全是挾著嗤嗤勁風,威猛之極。陸天涯苦於落於後手,長刀又被封死,獨臂難撐,只得連連後退。
  兩人身形如風似電,頃刻間從橋面斗至橋頭。在長生橋的石碑旁,鳳無雙左掌連發三記鳳爪,厲聲喝道:「獨臂刀也不過如此!」右掌一翻,已在指間套上三枚指環,環上鑲嵌毒刺,疾刺陸天涯胸口。
  陸天涯飄身欲退,不料腳跟一硬,背後卻是石碑,竟然無路可退。
  鳳無雙面帶獰笑,只道今日陸天涯必死掌下,因此這一掌不遺餘力,但求一擊斃敵。哪知,突然間腦後傳出一道冷風呼嘯,似有暗器破空襲來。鳳無雙大吃一驚,素聞陸天涯獨來獨往,恃刀傲物,從不與人聯手,沒想到這次居然伏下幫手,而且聽風辯器,對方手勁大得異乎尋常,絕對是一流高手。情急之下,鳳無雙兩腳釘地,擰腰一閃,耳畔呼地一聲風響,一塊瓦礫擦額飛過,直飛三丈之外,打在一棵青柳上,震得樹身不住搖晃。
  鳳無雙心一驚、身一閃,手底自然慢了一分,然而,高手過招,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只聽陸天涯冷笑一聲:「獨臂刀真不過如此麼?」跟著刀光一閃,陸天涯終於找到出刀的機會,獨臂一展,長刀出鞘,只聽嗤的一聲勁風破空,頓時血光四濺。
  隨後,陸天涯展身而起,在半空中收刀入鞘,橫躍石橋,落在長生橋尾。
  同時,一股血腥氣沖天而起。鳳無雙身子一栽,踉蹌衝出幾步,一頭撲在石碑之上,緩緩倒下。
  鮮血,濺在碑文之上,將「長生橋」三個字染得斑斑腥紅。幾片牡丹殘花,被風吹落在鳳無雙不瞑的雙眼上,這鮮紅如血的花瓣,就是人世留給他最後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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